本帖最后由 赵国宝 于 2015-1-13 09:44 编辑
记忆中,母亲总是与鸡为伴。每天早晨,鸡飞下架,在场院里扑腾的时候,母亲也就翻身下炕,掬上一小簸箕粮食,循着鸡的方向而去。鸡们看见母亲来了,就纷纷将她围在中心。母亲一手高高举起簸箕,一个旋转,金黄的粮食就撒成了漂亮的圆圈。有限的粮食,养活了总在饥饿的鸡。
更多的时候,鸡在家门前的野地里啄食草籽和虫子。家门前有个杏树园,高大的杏树下,荒草丛中,就是鸡们的乐园。有了这个杏树园,鸡们不但可以随时找到食物,而且可以繁衍生息,上演一出出悲喜剧。杏花掩映下,鸡的三角恋爱是可能的,几只大公鸡争斗得头破血流也是可能的。因此,一到公鸡们长大了,鸡群里就只能容下一只公鸡,其他的公鸡都被母亲抓到街上卖了。那只留下的骄傲公鸡,常常就站在杏树园边的矮墙上,迎来日出,送走晚霞,守护着一群或俊或丑的母鸡。
最初,鸡养得少,人鸡共宿是常有的事。屋檐下吊一根杠子,就是鸡架了。《诗经》里写:鸡栖于桀,“桀”就是鸡架。大概家鸡还保留了鸟类的习性,栖在架上才能安稳入睡吧。那些鸡自小就被捉在架上,一到太阳落山,就全扑棱棱飞到架上歇息。但有时来了狐狸,就惨了。有一晚,全家人刚刚吹灭煤油灯盏睡下,就听见鸡架上一片惨叫。父亲赶忙披衣追出去,只见一只母鸡已被狐狸叼着,越过土庄廓逃走了。惊慌的鸡叫了大半夜,一家人也没有了睡意。第二天,父亲赶紧在猪圈边上修了个鸡窝。每天傍晚,一家人七手八脚,将鸡们全抓进窝才安稳入睡。
也不知什么时候,山湾里没有了狐狸的踪影,家家的院子里也干净了,那些鸡因为脏,不再放进院子。夜晚,鸡就随便宿在门前的树枝上、茅刺上。
有意思的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鸡多了也各有各的心病。由于鸡多窝少,有的鸡将蛋下在草窑里,有的下在墙角的破背篓里,有的下在茅刺丛中,给我们拾鸡蛋带来了许多麻烦。更离奇的是,有只鸡失踪了成个月,家里人都以为被偷鸡贼捉去吃肉了,或者被大雨淋死了。一个月后,它突然带着一群小鸡出现在杏树园里!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养了那么多鸡,却很少吃鸡蛋。母亲的那些鸡蛋,大多卖给了铁路上的工人,镇上的干部,或者商店的营业员,很少留给家里吃。只有几种情形是可以吃鸡蛋的:一是逢年过节。大年初一早上起来迎完“喜神”,第一顿饭就是荷包蛋汤,每人一颗,舀在碗里,却没胃口,原因是三十晚上刚啃过猪骨头;端午节是鸡蛋炒韭菜,却往往因为韭菜多而鸡蛋少,吃得不过瘾。二是家里来了亲戚,一顿鸡蛋臊子面是少不了的。但因为家里碗少,得等到亲戚吃完才吃,锅里却只剩下了鸡蛋丝丝。三是生了病,最好是拉肚子。奶奶会炒两个鸡蛋“稳”肚子,热热地吃下去,说也奇怪,晚上竟能安稳入睡——那两颗炒鸡蛋留在了一生的记忆里,再也没有那么香的鸡蛋!记忆中,家里只有母亲是不吃鸡蛋的,她说那物腥气,其实是,有限的鸡蛋,只能留给了我们吃。
鸡是家里的银行,家里的经济。粮食存进鸡肚子里,利息就从鸡屁股下取。一个逢集日,母亲提着一篮鸡蛋上街去。由于我家的鸡蛋大,红皮,还没走到街上,就被中学里的几个老师挡住了。也不知是他们要贪便宜,还是要取笑母亲不识字,就在鸡蛋的总价钱上磨蹭。其实,母亲在走之前已经算好了一篮鸡蛋的钱。对她来说,不过是又一次演示。实在僵持不下,母亲就将所有的鸡蛋从篮子里拿出来分开算:一堆9个,2元;共6堆零2颗,总共12元5毛。几个老师就傻眼了,他们没想到用鸡蛋也可以算鸡蛋的钱!此后,他们看见母亲来卖鸡蛋,只有规规矩矩地算。卖了鸡蛋,母亲就到百货商店里去买盐,到五金商店里去灌煤油,到摊子上去买辣椒、买布、买鞋底、买镰刀……所有的吃穿用度,都与鸡蛋有关。那时候,父亲一月的民办教师工资都买成了供应粮。母亲的鸡蛋,几乎成了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
母亲也懂得扩大再生产。不知什么时候,母亲用鸡蛋钱买来了50来个“电鸡儿”。这种鸡从保温箱里孵化出来,浑身雪白,黄嘴儿,愣是漂亮。就是不爱成活,真是从温室里出来的!没几天就死了好几只。母亲赶紧从药铺里取来“苏合丸”拌在食里,才保住命。到下蛋的时候,只剩二十多只了。“电鸡儿”的好处是不踩窝,几乎天天下蛋。有一次母亲买了鸡蛋钱,给我们姐弟四个一人买了一双高跟的布鞋,羡慕死了村里的孩子。于是,村里的土鸡都淘汰了,一村里尽是一色白的“电鸡儿”。只是“电鸡儿”蛋太小,总买不上好价钱。母亲们还是一如既往的贫困。
一篮又一篮,因为鸡蛋,日子便紧巴巴地过了。因为鸡和蛋,我们姐弟没有一个失学。只是,当我们回过头来买别人鸡蛋的时候,父母已经老了,还独守着那个旧庄院。
端午节放假,我们姐弟几个来到山湾里。只见家门前的茅刺花开得正艳,蜜蜂在黄色的花浪里嗡嗡嘤嘤。茅刺花下,几只芦花鸡正悠闲地啄食。推开柴门进去,母亲坐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晒粮食,身边的大笸箩里,几十只黄色的雏鸡正叽叽喳喳。
母亲说,今天杀一只鸡吧。现在,生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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