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陶村的那些事

木门长子

　　　
　　立陶村有两个琴师，一个是赵小枫，一个是李思岗。

　　一

　　赵小枫这个琴师纯属个人爱好修来，自己掏钱买琴自己寻师学艺，他还将前二十年的光阴都搭在了那把木琴上。十二岁时，赵小枫才开始学琴，由于起步晚几乎是日日苦练夜夜冥思，将所有的心思都融入了那一支支琴曲里。在他的意识里，这些琴曲都是按照出处、格调创作出来的，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食粮。

　　按理说，一个人有爱好也没什么不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总得图点精神上的乐子吧。但赵小枫的爱好有点过了，他玩了近二十年的琴，生生没弄出个调调来，省一级的考试他没过，市一级的比赛到乡一级就被除了名。不知道的人说，“这小子还是个琴师呢！”知道他的人只会嘿嘿一乐，“赵小枫？那就是一琴痴子，多少年也没见他弹出个调门来！”

　　但所有的议论都不能阻止赵小枫对琴艺的爱好，琴对他来说就是巍巍高山，就是潺潺流水，就是他生命的根本。人为什么活着？就是为那琴调调活着，为曲子的高亢激昂温婉曲折存在，那种跌宕起伏的感觉是浸入血液里的美好，就像三伏天坐树荫底下纳凉一样，为的就是一个“爽”字。所以，谁都阻拦不了他的爱好，更无从谈起想什么法子不让他弹琴了，威逼利诱的招他寡居的母亲想的不能再想了，眼泪珠子也没少掉过。但赵小枫就是放不下他的志向，舍不下他爱着的琴。

　　三十岁上，赵小枫娶了一门亲。媳妇李思妹很漂亮，个子中等，皮肤白皙，十里八乡都是数得着的美人儿。有人说，李思妹的美不是年画上的那种美，是韵味，是风范，是让男人垂涎三尺半夜躺床上睡不着的美。但这样的美赵小枫却不喜欢，白天不搭理，夜里也不搂着，生生将一个热乎乎的美人送进了冰窟。他整天的任务就是摆弄他那把木琴。

　　李思妹本是冲着赵小枫的那点文人雅气来的，原本觉得赵小枫这个人不一般，是个能引领她走上艺术道路，教她变得温婉雅气超凡脱俗的男人。但怎么也没想到赵小枫琴是教的，爱情却不给，夜夜让她辗转反侧守空房。女人嘛，哪一个不希望自己的男人天天搂着拥着，将一付娇弱的小身体软玉温香抱满怀。可赵小枫一天到晚冷冰冰的，让她的温暖无处投放。李思妹想到过离婚，又觉得没面子。不离婚吧，赵小枫一天到晚的那个屌样子，站她面前跟没站一个样。苦闷随着怨气上升到空中，凉了李思妹的半条性命。

　　不久之后，李思妹找到了一个人——她的干哥哥，自小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共有一个奶娘的李思岗。隔三岔五干妹妹的苦水就到干哥哥那儿倒倒，眼泪珠子也随着那声声叨叨流入干哥哥的怀里。耳鬓厮磨间，她和李思岗就有了一段情。这可不是小时候的那种亲情，而是自戳破了窗户纸以后演绎出来的恋情。爱，就是一朵花，在立陶村最黑的夜里绽放。

　　说来这也是一件可怜的事，做丈夫的赵小枫不搭理她，李思妹只好到别处寻温暖。李思岗是她的干哥哥，不会到处张扬，也不会给她招来无端的麻烦。他只有守着她、爱着她，真心真意地呵护她。只可惜，干哥哥毕竟是干哥哥，他能给予她的只有现在没有未来。李思岗生性懦弱，不善言语，做人也没什么棱角。话说白了，他也不是那种能担当的汉子，可以给李思妹一种全新的爱情！

　　生孩子的事李思妹是不敢想的，不是不行，而是不能。干哥哥就在身边，而且时有照顾，生儿育女很有可行性。但丈夫赵小枫很少碰她，即使浪漫一回也会匆匆了事。所以，李思妹的心就是飘荡在黑夜里的云，没有根基也没有落。她甚至想到过完结自己的生命。但是，谁会再乎她的完结呢？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娘家人不管她，李思岗又很少直了腰板说话。赵小枫呢，依然是日日夜夜琴音不断。

　　按说，一个故事应该有个好的结局，不让连读者也会心生嘘唏。但李思妹的结局却出现得令人不可思议，搅乱了时事不说，还搅乱了立陶村的安静。那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拨弄了半宿琴的赵小枫酣然入眠，李思妹只好无趣地翻身下床到院子里的卫生间小便。卫生间与正屋相融不到三米，小门从来都是敞开着。李思妹拉门进去的时候，还迟疑了一会儿。因为顶棚上的灯早就坏了，她跟赵小枫说过多少次，他也没有修理。厕所的顶棚很高，她自己弄不了，所以灯就这么一直坏着。有时候拿个手电筒照照，有时候纯粹就是瞎摸黑。但是，那天她摸黑进去的时候，却再也没有出来。

　　——李思妹撞到了一个人。那个人要了她的命。

　　二

　　平日里再大都是小事，但一旦出了人命官司再小的事也成了大事。很快，立陶村成了区上的重点工作区域，公安、政法、乡镇各相关部门该到的都到了，能来的人也都来了，摸底排查详细询问村上每个人当天的出行情况，有无不在场的证据证言，等等。香消玉殒的李思妹就像新婚当天一样，再一次成为立陶村各个角落纷纷议论的对象。

　　琴痴子赵小枫还算镇静，警察问什么他都说不知道，而且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媳妇什么时候出门的他不知道，媳妇什么时候出的事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那天早晨起来上厕所发现李思妹躺在了地上，浑身都是血。“红殷殷的一大片啊！我都快吓死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谁家的猪呢，仔细一瞅才知道是我媳妇。”这是他在调整了几分钟惊慌的心情之后说出来的话。当时，那嗓子眼里还带上了那么一两声干咳。

　　整个村子的气氛随之凝固起来，侦破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警察们先是布下了明暗两条线，在立陶村各个角落展开拉网式排查，后是遵照上级命令立下了十天内破案的“军令状”。犯罪现场一片血污，没有证据证明犯罪嫌疑人已经彻底逃离，更不能确定杀害李思妹的不是本村人。经过一番调查考证之后，赵小枫首先被确定为第一犯罪嫌疑人。因为，他即说不清楚自己那夜里干嘛去了，也说不清他和李思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他弹完琴之后就睡了，没人给他作证；他说他和李思妹没有发生过争执，也没人给他作证。更何况在警察们的左盘右问之下，赵小枫的思维逻辑出现了严重的混乱，变得前言不搭后语不说，有时候纯粹就是满嘴跑马，这更让他第一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变得扑朔迷离。

　　赵小枫寡居的母亲倒是提了一篮子鸡蛋从村东头匆匆赶来，抱住了某位警察的腿，“俺儿子从小就是一个琴痴子，世间的事百事不懂。他连杀鸡都不会，他怎么会去杀人呢？”但这样的话谁能听得进去。赵小枫没有证据证明自己清白无辜，警察却通过了解知道他们俩夫妻不合的事实，而这“夫妻不合”的结果就是——赵小枫杀了人。

　　案子就这么定了。上级部门催得紧，逮捕其他嫌疑人又没有直接证据。十天结案，所有的罪责都只能赵小枫扛着，而且也只能由他一个人扛着。赵小枫一个琴痴子，他除去了会捣鼓几下琴之外，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执行的那天，寒风瑟瑟，马路上的人清楚地看到赵小枫脸色煞白，怀里抱着那把黑色的木琴。琴弦早就断了，自上而下地耷拉着，在风的吹动下一摇一晃。赵小枫的身子也在一摇一晃，抖成了冬风里的一片黄叶。据说他的那把琴谁也夺不过来，执行警察只好连琴带人一块绑了，押赴刑场。

　　就这样，赵小枫的命被撂在了河滩上。枪声响起，琴音飞扬，从河的那岸荡到河的这岸，听不到人的哭声，只有乐音袅袅，不绝于耳，在天空与大地之间穿梭。有人说，“赵小枫这个琴痴子，这回玩琴总算玩出了真调调！”也有人说，“大概老天爷也替他心疼那把琴吧！”

　　三
　　
　　时光是一只大魔轮，转眼就转到了2013年。这一年，李思岗44岁。这一年，立陶村又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腊月的一天，一个特殊的人物出现了。这个人物叫周利东，是个盗窃惯犯，时常撬门溜锁走街串巷弄些个违法犯罪的小动作。缉捕他的那天是星期六，连续忙碌了几个月的警察们忙里偷闲想犒劳一下自己，就专门上街买了一头黑毛猪，并且当着周利东的面开宰。那猪嗷嗷乱叫，挣脱了绳子，一路翻滚着向前爬，弄得满院子都血淋淋的。周利东被绑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本来是一副雄赳赳气昂昂抵死不悔的样子，可等到他看到垂死挣扎的猪挪到他的跟前，等到他反铐着的手触到黏糊糊的浆状物，刚才那种傲然的气势一下子就消失了。他将脊背顶在树上，猪一样地嗷嗷乱叫，后脑勺子撞得树皮砰砰直响，嘴里还嘀哩咕噜地提到一个人。他说，“你们饶了我吧……别用这法子逼我啊！我没想着真杀她，我是怕她看到我啊……我怕她叫，我不停地打她的头……”听到这话，杀猪警察们个个惊的是目瞪口呆。

　　案子层层上报，终于查到了15年前发生在立陶村的那起故意杀人案，查到了赵小枫和他“害死”的女人——李思妹。铁证如山，在毫无牵连毫无瓜葛的情况下，周利东说出的一切都绝对是真实的。而这种真实的结果，就是赵小枫的案子判错了……

　　夜，像个寂寞的黑窟窿，在每一分一秒中吞噬着李思岗的神经。自从干妹妹李思妹死后，李思岗每每都能听到赵小枫夫妇的撕打。这种声音让他惶恐，也让他由内而外地开始了一场关于人性的思考。在李思岗的意念里，赵小枫杀死李思妹是完全有可能的。他与李思妹情感纠缠，他们之间有爱但没有伦理，有情却没有结果。而这一切做为丈夫的赵小枫完全有可能阻止它的发生发展，阻止的结果也必然就是李思妹的死亡。这样的逻辑，逐渐演变成李思岗脑海里常常出现的场景，即使大白天他走在街上也会电光一闪猛地跳出来。所以，警察调查那天，他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赵小枫夫妇不合的事实。

　　但是，现在没有预料到的结果出现了，赵小枫成了冤死鬼，而他则成了一个借刀杀人的刽子手。

　　“这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啊！”黑的夜里，李思岗捶胸顿足，号啕大哭。痛苦巨石一样压在他的胸口，让他不能喘息。他无人倾诉，也无处倾述。“都是那琴惹的祸，”他只好对自己说，“没有那琴，赵小枫也不会对李思妹没有半点夫妻情分，我也不会做出这种该死的事。”几日之间，李思岗就老了，头发花白，脊背弯曲，嘴角时时露出少有的凄苦。迷茫颠倒了整个世界，同样迷茫的还有李思岗的精神。

　　冬至那天，风刮得凛冽。赵小枫的母亲叫去了郁郁寡欢的李思岗。老太太拉住了李思岗的手，“孩子，这世上也只有你是个好人，这么多年你费心费力地照顾我，我得谢谢你！小枫两口子命也不好，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古人们唱曲，都喜欢整个惨惨的调调，我猜着他们两口子也是那种调调吧！”李思岗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潜在他脑海里的那些关于人生伦理的话题又一次一次地浮现。世事，人生。好人？他李思岗又算是什么好人，他究竟是活在人世间的一条龙还是一条虫？

　　“国家赔的那钱我不要，你老人家好好留着。再不然就送给村上办学校，办一个专门教琴的学校，小枫喜欢的那种！”李思岗的思维终于定位在常理上。老太太望着李思岗嗯嗯地应着，将滴答滴答的泪水抹在了他的手背上。

　　转身的瞬间，李思岗又看到了赵小枫的那把琴，虽然那琴是他每次来都要多看几眼的物件。但在那天，它却不仅仅只是一把琴。那琴琴身修长，木质呈黑色，琴面上有一种经历沧桑后的裂纹。琴弦在空气中微微颤动，像极了蝴蝶的翅膀。李思岗抱过琴，捋袖捻指轻轻弹了弹，不知为什么竟然自心底产生了一种久违的感觉，如羽、如风，如滔滔江水正掠过杂芜的世界……“人各有天命？”李思岗心里有个最小的声音说，“你老人家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做错了事啊！”高亢激昂温婉曲折的琴曲牵引着李思岗的思绪，同时也牵引出了李思妹美丽的模样。那模样像风里飘起的白棉花，一会儿成团，一会儿散开，伴随着吱吱呀呀的琴声在李思岗的脑海里走走停停……

　　“谁啊？大半夜的弄琴！”远处有声音说，“这还让人活不活了?”

　　没人回答，赵小枫母亲没有，李思岗也没有。整个屋子里只有琴声，和随琴声扬起的关于生命的吟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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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天

情节曲折，语言细腻，值得一读。

木门长子

邱天 发表于 2015-2-5 10:31
情节曲折，语言细腻，值得一读。

邱老师多指点，前几天到小小说作家网逛了一下，但见邱版风采啊！

春秋

小说曲曲折折的情节，散散聚聚的语言，在塑造人物的同时，也让人作者创作的手法与特点。支持长子！

春秋

想象丰富，构思奇妙，虚实结合，相益得彰。问好！

碣石清风

顺利成章的情节发展，千丝万缕的人物情感纠葛，酿成扑朔迷离的命案，小说的意义在于让人思考，冤案的发生说明了什么？好小说。

邱天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15-2-5 10:59
邱老师多指点，前几天到小小说作家网逛了一下，但见邱版风采啊！

呵呵，见笑了，多原谅！

万里

亲，两个“二”哦！

木门长子

万里 发表于 2015-2-5 20:45
亲，两个“二”哦！

真是眼拙，校对了好几遍，偏偏就没看到最重要的一、二、三，真真不好意思！

木门长子

春秋 发表于 2015-2-5 11:10
想象丰富，构思奇妙，虚实结合，相益得彰。问好！

问好老师，换头像了呵！

木门长子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5-2-5 15:11
顺利成章的情节发展，千丝万缕的人物情感纠葛，酿成扑朔迷离的命案，小说的意义在于让人思考，冤案的发生说 ...

这样的冤案时时都有，民众的不能认知，官们的玩忽职守，所以才有迷茫与无奈。问好老师，谢评。

春秋

我知道您很忙，从结构上看，小说并没有完成，有空的时候把结尾给结了，且达到画龙点睛之妙。

木门长子

春秋 发表于 2015-2-5 22:05
我知道您很忙，从结构上看，小说并没有完成，有空的时候把结尾给结了，且达到画龙点睛之妙。

已经结了，再多说意义不大。

春秋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15-2-5 22:08
已经结了，再多说意义不大。

啊，我看到了，这个结尾好，留下悬念，让读者猜想......

春天的小妖

琴声营造出的意境比案子本身更有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