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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白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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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3 14:5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白             雾

今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我是说,比往常任何时候起床都要早得多。
记忆中,我的一生好象总是被无穷无尽的睡眠充满着,风一样常年缭绕的睡意弥漫在我的生活里。有时候,当这样的风稍稍减弱一点时,意识深处会隐隐漂浮起浓重的懊丧,似乎很为这种无法拒绝的睡意烦恼,但是,烦恼还没有真正显示出清晰的画面,飘然而至的睡意又将它淹没了。
今天早上能起得早,我想原因是昨天夜里没有睡踏实。半夜的时候,我被心口突然袭来的绞痛弄醒了,绞痛仿佛黑暗中荡起的涟漪,在胸部一波一波地扩散,不是很疼,却非常难受。我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脑子里连一丝挪动一下身体的意念都没有。后来,我感觉睡意又轻轻浮起来,慢慢地脑子里逐渐变得有些发虚了。就在这时,我眼前好象忽然闪过一道亮光,好象汽车的灯光直射在窗玻璃上一样雪亮,漫漫的睡意犹如被这道亮光刺破了,我顿时感觉一丝睡意也没有了,大脑异常清醒,按捺不住地想起来酵饷嫒ァS谑牵?抑缓闷铺旎牡仄鸶龃笤纾?斡我话阕叱隽死杳髑熬糙状笤骸?br>夏季清晨的空气里总是有一股潮湿的气味。
朦胧的晨光里,门房的老太太正躬这身子捅蜂窝煤炉子,我走过她身边时,声音响亮地问候她,我觉得自己今天的心情特别好,可是老太太好象没有听见我的问候,依旧低垂着蓬乱的脑袋,起劲地捅炉子。她的无礼丝毫没有影响我的心情,我健步跨出大门,不一回儿就走上了暗白色的河堤。
站在河堤上,纵目眺望,对岸依旧笼罩在黑暗中,很久都没有流水的河床中央,有一些影影绰绰移动的黑影,那肯定是起早锻炼的人们。我很早就知道,每天早晨天还没有亮,河堤两岸就聚集起锻炼的人们,我从来没有来过,我根本起不了那么早。如珠曾经喋喋不休地叫我也去锻炼,可是她的声音却像是被隔在梦境外面的苍蝇的嗡嗡声,让我在睡眠的水面飘浮片刻后,沉入了更加深远的梦乡之中。
此刻,我挣大眼睛辨认河床里那些鬼魂一样无声移动的黑影时,耳朵里却灌满如珠遥远隐约的声音,她像在叫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她的声音既焦躁不安,又镇定自若,仿佛她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观察我的过程中发出的声音。一个阴影无声地降落在我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心中。这个阴影的根源是我在听见如珠的声音的同时,我骤然意识到如珠已经去世七年了,我甚至都想不起她的模样了。

东边的山巅上露出一缕白线,随即白色扩散开来,天色逐渐发白,脚下的堤坝呈现出青黑色的潮土。我再次眺望河对岸,那里仍旧没有一个人影,河床里那些鬼魂一样移动的影子也不见了。我有点纳闷,但是猜不出其中的原由,这是我才留意到,周围哑寂一片,甚至没有夏天里惯有的蝉鸣声。我回头看看身后,一片白茫茫的晨雾正像烟一样朝我蔓延过来,身后的一切都被这片白茫茫的雾湮没了。
夏季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雾?我一刹间就搜遍了记忆的所有角落,也没有发现关于夏季里大雾的记忆。
河堤上还是那条熟悉的小路,直直地向西方延伸。如珠活着的时候,每天傍晚,我们都要来这条小路上散步。如珠死后,我独自到这里来散步,我看见许多陌生人都伸着脖子瞅我,目光里一阵一阵掠过令我愤怒的悲凉,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来这里散步。
我走着,不由自主默默数步子,当数到第四十一步时,心微微一颠,果然,左脚鞋底被一颗凸在外面的小石头垫了一下。我蹲下身,那颗我非常熟悉的发白的小石头依旧尖尖地刺棱着,旁边应该还有一块的只露出一点的小青石却不见了。这两颗石头是如珠发现的,那时候如珠经常让我闭上眼睛,她在一旁数我的步子,当数到第四十一时,她会尖叫一声,那颗白色的小石头如同被她唤出来一样,猛一顶我的鞋底。同样的距离,如珠要走四十七步,看她闭着眼睛走路的样子,我觉得很可笑,于是,便在数到四十六时,故意猛地停嘴,然后装作咳嗽或者打喷嚏,如珠的身体立即一晃悠,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停在离小石头步远的地方,就跳过来打我。有时候,我停住数她的步子,她便自己估摸着走过去,一只脚停在半空,拿不准该怎样落脚。

白雾出现在脚下,被微风吹拂着,沿两腿缭绕。四周依旧哑寂无声,仿佛我不是走在非常熟悉的道路上,而是懵然闯入了渺无人烟的荒僻陌域,在浩淼的雾气飘荡的海面上,平展渺茫得令人心悸的沙漠上。白雾越来越厚,不一会儿,便像柔软但却厚重的墙一样,把我与周围的世界隔离开来。我凭感觉继续走在昔日熟悉的小路上,小路从眼前盘绕的白雾中显现出来,随即又消失在脚后跟处的白雾里,双脚撩起的雾气快速的飞旋升降,轻盈,柔顺,犹如如珠临终时托在我手中的头发。
走了约莫十分钟,我本能地觉得自己已经接近了那棵柳树。那棵苍老的柳树孤独地立在河堤边沿,稀稀拉拉的垂下几枝弯条,黄绿色的柳叶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蛀痕。七年前的那个黄昏,如珠就是在这颗柳树下,突然感觉头晕,她手扶树干喘息的时候,我以为她又在装模作样吓唬我。我一个人走出老远,快要接近河堤尽头那座桥的时候,回头望望,只见如珠倒在地上,夕阳的余辉在她背上跳跃不定。我一阵紧张,但却没有不详之感,在向她走去的过程中,我依旧寻思如珠今天吓唬我的方式大大超出了往日。我把她抱起来,她一动不动,身体软得仿佛浑身的骨头都消失了。我正打算胳肢她的时候,猛然发现她脸色煞白,凑近试试,她的鼻孔里游出的一丝气息,细弱得几乎无法分辨清楚。

围裹着我的白雾有一股干燥粉的呛人气味,嗓子和眼睛干巴巴的,鼻腔里酸涩难耐。我停住脚步,回头看看白雾深处的老柳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白茫茫的雾气,仿佛近在咫尺,又如同充斥的天地间的任何地方,世界紧挨着我的身体消失了。就在我进退两难、手足无措的时候,浓雾深处好象有响动,我朝那个方向张望了片刻,什么也看不见,抬脚走了几步,我又犹豫起来,拿不准刚才是否真听见了响动。或许是被大雾围困时产生的幻觉。我知道距离那棵树不远的北边是一条公路,因为远离闹市区,平常过往的汽车很少,倒是经常有学开车的人驾车在公路上走走停停的。
那响动清晰地传来,踏,踏,踏,像是有人在原地跳跃。我忍不住循着声音走过去,在如此迷雾腾腾的环境里,那声音与其说是一种活的象征,不如说是我对某种恐惧的大胆探询。雾气似乎这个响动激荡得蹿越飘忽,再走近些,我终于看清了一个穿红色运动衣的跳跃的人影。他专心致志地跳跃着,仿佛脚底安装了弹簧装置似的,蹦跳得异常轻盈自得。我有意咳咳嗓子,那人好象没有听见,身体依旧宛如雾气中的一蔟火苗腾跃不停,我已经能听见他短促的呼吸了,那呼吸像是一声声短促的呼叫。我想伸手碰碰他不断抡起的胳膊,让他意识到我的存在,可是,我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像影子一样毫无感觉地从他胳膊上穿过去,他依旧在跳。我吓坏了,莫非遇见鬼了?我双腿抖起来。他依旧在跳,仿佛他的使命就是这样无止境地跳一样。
我小心翼翼地倒退着离开那个跳动的红色的身体,我不知不觉退出很远,却仍能听见那清晰的踏、踏、踏的脚步声,如同那个人始终在我身边跳似的。我定了定神,抹抹额头上密密的汗,才突然意识到,那踏、踏、踏的声音竟然来自我的胸部,是我自己的心脏的跳动声。但我依然无法克服对刚才那无法相信的一幕的恐惧。

怎么可能?我的手竟然毫无知觉地穿过了那个人的身体,而他却浑然不觉。
恐惧像一只千足虫爬上我的脊背,一股凉凉的气流立即在我的身体里扩散开来。此刻,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倒退着走路,许多旋涡状的白雾翻腾重叠缭绕。仿佛如珠依然软绵绵地倒在我怀里,我的脑海里也涌满了茫茫的白雾。
白雾中,小路突然变得陌生了。
在我的记忆里,它根本没有这么长,我和如珠散步时,几乎没有半小时,就能走到它的尽头。小路的尽头是一座小桥,桥头两侧是两个简陋的花圃,长着葱郁的冬青,还有石凳石桌什么的,冬青剪得很整齐,似乎总有人在伺弄,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而现在,我一早晨都走走停停地在小路上徘徊,却没有看到小桥和整齐的冬青丛。有几分钟,我有点纳闷自己是否是在昔日熟悉的河堤小路上,但是,不经思考,我就对自己的纳闷感到可笑,清晨的记忆清晰得就像是那个蹦跳的人身上的红色运动衣,不容任何怀疑。但是,小桥、冬青和小路的尽头在哪里?

白雾像陌生人一样与我擦身而过,一切照旧湮没在翻卷的雾气里,没有任何熟稔的暗示。我侧耳聆听,死寂一片。如珠曾经若隐若现的声音也没有了,她沉默地凝视我的样子模糊不清。
即使倒退,现在也应该无路可走了。小路的另一端也是一座桥,但那是一座非常高大的桥,宽阔的桥面上能并排走六辆汽车,七个巨大的桥墩矗立在褐黄色的河床里,似乎要把河床撑裂了。散步的时候,我们通常不去那里,好象没有理由,如珠和我谁也没有提出过要去那里的建议,仿佛基于某种神秘的默契,我们的散步一直都远远的背离那个方向。有时,如珠会站在小桥旁边的花圃里,指着远得有些模糊的大桥上的灯光说:那些灯光实在是太美了,像是从天空里垂下来的花瓣。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会不由得仰首看看身边的路灯,这是一盏盏很普通的白炽灯泡,无精打采地悬在硕大的铁皮灯罩下,犹如一只只疲惫的眼睛。
其实,有的东西远远地眺望比在近处观看更能发现其中蕴涵的美。
说完这话,如珠得意地晃晃脑袋,她一定知道我在侧脸看着她,所以,故意装作沉思的表情,眼角却流露出少许得意的笑意。
那些灯光像是从天空里垂下来的花瓣。
她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然后,她仰着脸看我,嘴角一撇说:
我以为我说出这话以后,你会忍不住亲亲我呐。

裹在茫然的白雾中蹒跚,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里的一切都在缓慢地消失,某种、或者某些应该有的东西宛如雾里的小路一样,一段一段地消失在视线外面了。我用左手使劲握握右手,疼痛的感觉直接明了,我知道自己依然包裹在这具茫然的躯壳里面,肉体也像这带这怪味的白雾一般茫然。我不明白是什么东西正在消失,那像抽丝一样清晰的消失感,发出沙沙的声音,摩擦着我的耳膜。
又走了许久,我终于能清醒地判断自己迷路了。白雾把原本我很熟悉的小路藏起来了,却挟裹着我走上了这条我根本没有条件认识的路。
路,是路吗?
我无法知道它的形状,看不见它表面的坑凹起伏,更无从了解它来自哪里,将去向何方。我甚至怀疑是白雾缔造了路,还是白雾决定路的走向。
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对于辨识道路的无能。以前去外地旅游,认路总是如珠承担的。对于辨识城市、乡村、甚至森林里那些曲里拐弯、错综复杂的大路或小路,密林间根本不算是路的小径,如珠似乎天生具备才能。有一次我们在密林里迷路了,脸导游也被突如其来的迷路击懵了,旅游团的几十个人围着被踩得七零八落的野草团团乱转。这时,如珠却笑眯眯地要大家不要慌,一律跟她走。我毫不犹豫拉住她的手,我知道她能找到来路。果然,走了不到一个小时,宽大的路像跳出来一样出现在众人眼前。
导游拉着如珠问她的找路的办法,如珠得意地说:
靠嗅觉,我能闻出并记住每一种草和花的味道,这些味道能随时帮助我回到任何想要重返的地方。导游半信半疑地瞅着如珠亮光闪闪的眼睛,如珠豪气冲天地把手搭在我肩上说:
跟我在一起,你永远都不会迷路。

白雾中好象出现了一些移动的影子,这些影影绰绰移动的身影很像凌晨的暮色中锻炼的人影。我停住脚步,仔细注视着似乎非常众多的一言不发的影子或远或近地经过我身边,消隐在白雾里,他们那深色的背影隐没在白雾里的组后一瞬,仿佛是被最后一刷白灰浆盖住了的陈旧墙面,每个影子都是以一小块残缺不全的局部结束他们的整体形象的。
在众多的影子的撩拨带动下,白雾剧烈地翻腾不息,一股股横冲斜突的雾气在影子之间激烈冲撞着,雾的密度大大减弱,视线开始慢慢伸展开去。突然,一声刺耳的尖叫声,随即响起凄厉的刹车声音。我本能地向四外看看,几乎所有的影子都端抱着双臂,静静地站着看我,我看见正前方一辆极力减速的汽车依然飞快地朝我撞来,我惊恐地抱住脑袋,眼前一片黑暗,四个雪白的字亮晃晃地:
大限将至。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但是,却没有听见预料中迎面而来的撞击声,我慌忙把眼睁开,在持续刺耳的刹车声中,只见一片片粗黑的阴影快速从我身上掠过,那些阴影冰水似的凉,瞬息间就从我身体上消失了,我发现自己依旧完好地站着,轻纱一般浅淡的白雾在青黑色的路面上柔情地飘绕盘旋,刹车声停息了。我莫名其妙回头看身后,那辆刚才笔直地冲向我的汽车停在不远处,左边的车轮下,卧着一具影子般的身体,一汩黑红色的血液从影子般的身体下边流出来,那血液被缭绕的白雾映衬得有点苍白。

如珠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朝我使劲挥手。是如珠,我看得很清楚,大红色外套的领口,系一条雪白的纱巾,一年四季都不变的短发下,是我熟悉的永远都显得很专注的脸。我看看那汽车,心里顿时感慨万分,拔脚向如珠跑去。
如珠的手依然在挥舞,风掀动白纱巾,她胸前像飘舞着一团白色的火焰。我迎着她明亮的笑容展开双臂,但是,正当我感觉自己即将拥抱住她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然穿过如珠的身体跑到了她的身后,而手臂依然保持拥抱的姿势向着虚空张开着。我扭头再看如珠,她还是刚才那样兴高采烈地挥手示意,仿佛她迎接的人正朝她跑来。
你看你的样子多傻,傻得让人心疼!
如珠清脆的声音铺天盖地地响起来。
我大叫着,冲向如珠美丽的背影,她的手臂停止在半空里,半截被风扬起的纱巾落在肩头,白色的火焰在她肩头燃烧。我再次伸手欲抱住如珠,却看见如珠的身体是一片虚空,我的双手在虚空里可笑地攥在一起,她的头发弥漫在我的眼睛里、鼻子里、耳朵里和整个头部,我像被密密的树林的阴影笼罩起来了。
你看你的样子多傻,傻得让人心疼!
如珠依旧向着远方挥舞手臂。我朝她挥手的地方望去,那里是一群黑压压的影子一样的人们,他们无声而缓慢地朝这边走来,他们的脸虚幻而镇定,那镇定从沉静的步履中流露出来,宛如晚霞从夕阳的余辉里流露出来,真切,明净,辉煌。

白雾散尽的时候,我终于回到了熟悉的环境当中,我看见最后一屡白雾挣扎翻卷着消失在高高的豆角秧架下。
我发现自己并没有走远。冲破晨雾的阳光迸射出逼人的灿烂光芒。在它的映照下,往日里清晨应有的一切照旧进行着,河堤上到处是晨练后回家的人们,三三两两,多数人都是夫妻同行,汗涔涔的脸上亮着一层滋润的油光。
我吸吸鼻子,空气中似乎有几分猪圈里的臊臭气味儿。看着人们精神抖擞地走来走去,我心中涌起难言的激动,眼泪含在眼眶里打转,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在这个梦魇一般的早晨,突然沐身于明媚温暖的阳光下,置身于活力奔涌的人群当中,如同重生似的激动简直要冲破单薄的胸膛,汇入到广袤的充满勃勃生机的天地间。
我犹如堕入爱情之流的人一样,饱含深情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有个孩子被人行道边沿凸出的专块拌倒了,细嫩柔白的膝盖上立即布满红红的血丝,孩子哇地大哭起来。我连忙赶几步过去,想把孩子抱起来,但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抢在我前面抱起了他,她柔情的面庞宛若如珠青春焕发的面庞,洋溢着年轻女人特有的娇媚与成熟奇妙融合的气息。路边众多的垂柳树枝上,悬挂着各式各样的鸟笼,五颜六色的笼布熠熠生辉,夺人双眼,鸟儿的鸣叫脆丽幽婉,高吟低回。
我看见许多似曾相识的面孔一一出现,那些人说笑着经过我身边,嗓音洪亮得如同在喊叫。有个驼背的老头拎着鸟笼吃力地挪动着脚步时,我一下就认出了他,他曾经是一个非常健谈而且热心的人,他曾经给如珠一个偏方,治好了折磨她很多年的脚气。如珠去世后,有一次,我在河边遇见这个老头,他朝我微笑了片刻,一言不发地把自己的小板凳放到我跟前,自己坐在一块石头上。我坐在他的对面,他一直沉默地微笑着,仿佛我们之间有个非常默契的约定,我们就那样一直沉默地待着,直到夜幕漫没了远处那座大桥的桥墩。在那样沉静的相处中,我渐渐感觉到心里注入了一种奇异的东西,它使如珠临终时脆弱的面容遥远而模糊,最后犹如残阳的余辉里闪烁的启明星一般遥远,却放射出极度温柔的辉光。从未有过的平和与安定像秋天山涧的溪流一样,宁静而清澈地流入我的心田。


我冲动地跑上前去,跑到驼背老人的面前,他一只手拎着鸟笼,一手支在左侧的腰部,眼睛注视着地面,默默地走着。我伸手想抓住他支腰的那只手,可是,我看见自己的手越过了他佝偻的身体,落在他的身后,随即,他的身体像一片浅浅的阴影一样划过我,走到了我的后面。我听见他的脚步踏、踏、踏地响着,像一个独足的人在拼命地蹦跳。我迟疑了许久才回过头去,驼背老头已经消失在众多的背影里,参差不齐的人流像一条恒久的河流向东方,流向各自的家。
太阳的热量播撒在河滩、菜地和渐渐稀疏的人群中间,我的左手被阳光灼烤着,神经质地颤抖起来。我看看空荡荡的身边,人群宛如刚刚结束的童话消逝在记忆的边缘,而我的思绪依旧在童话里徘徊。我看见不远处的一棵银杏树,细嫩的树干仿佛初恋的少女般羞涩,我朝它走过去,绕过一堆水泥和石籽,地面上纷纷攘攘的蚂蚁紧张地爬来绕去,那棵银杏树窈窕的树干在阳光和微风里摇曳,它稚嫩的姿态和轻轻摇晃的身影,仿佛一把温柔的手抓住了我,我顿生出强烈的怜爱之情,不禁伸出手去想扶住它。当我感觉握住树身的时候,却看见银杏树依然在摇摆,细细的树干在我右手的虎口间摆动,我无法用自己的力量抓住它。
我差点大叫起来,我惶恐地朝四周望去,突然,我看见如珠就在道路另一侧注视着我,美丽的眼睛里饱含泪水,凄楚的脸像倒在我怀里时那样苍白。一瞬间,我悟到自己已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眼前的一切,早晨经历的那些此刻已经模糊的事情,全是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里发生的事情。那些从未见过的白雾、雾中蹦跳的穿红色运动衣的人、影子一样移动的人流和带着长长刹车声的汽车,这一切是我陷入噩梦的见闻,与我的世界没有任何关系。
只有如珠是真实的,如珠站在街边朝我挥舞手臂,白色的火焰在肩头燃烧。

太阳越升越高,蝉鸣声从南山深处的松林里传出来,松林在明亮的阳光下呈现出暗淡的黑色。我环顾自己周围,只有太阳的芒锋喷射到地面上发出的铮响。我猛然发现自己的前后左右没有任何影子,仿佛阳光穿透玻璃照射在地面上。
我在哪里?我的身体在哪里?
我朝如珠望去,如珠满面悲戚,仿佛正在经历痛苦的煎熬。
如珠,如珠……
我向她喊叫,声音响彻我的身体,在我的灵魂里激荡,几乎要撕裂我的肉体,剧烈的疼痛像普照大地的阳光。如珠怔怔遥望我,似乎她因为无法替代我的痛苦而痛苦。
跟我在一起,你永远都不会迷路。
如珠的目光里回响着这样的声音。我向她奔去,太阳像一面正对我的镜子,把所有太阳的热量全部集中在我的身上,锐利的光线闪烁匕首一般的雪光,在我身体上横割竖砍,我感觉肌肤像爆裂的棉花苞一样,呲裂开丑陋的缺口,光线径直刺进身体的最深处,内脏犹如分裂一般撕扯,疼痛难忍。如珠的脸颊上泪光闪闪,她痛苦地低垂着头,纷乱的长发披撒下来,簌簌颤抖,久久不息。
我们终究要经受阳光的灼烤,才能辨认出阴暗的往日时光中发霉的灵魂。
是这样吗?
厚重的疲惫感觉袭上来,这是今天以来我第一次感觉疲惫。从清晨走出家门以后经历的一切,使我恍然有所感悟。我在做梦吗?如珠去世后,我的梦常常变得与现实混淆不清。有时候,我发现自己在梦中也会思考,并且思考的逻辑与深入程度与现实中没有什么差别。比如,我总是在噩梦的追逐时,在惊慌失措的逃跑途中,一遍又一遍地询问自己是否处于梦境里;再比如,当我茫然失措,四处寻找如珠,而如珠恰好出现时,我会首先问自己是否处于梦境当中;而当如珠牵着我的手轻松地走再熟悉的道路上时,我又忍不住会借助周围的景物,仔细分辨自己是否被幻觉迷惑了,我甚至会狠掐自己的肉来判断处境。当然,这种判断总是被醒来后的绝望折磨得更加绝望。
望着眼前熟悉的景致和铺着红黄色瓷砖的人行道,我清晰的知道自己就在家附近,而且路边大块的菜地和纵横交错的田垄都赋予判断足够的信心。可是,我依然疑惑。于是,我抬腿朝家里走去。
家就在不远处,我只用了几分钟便能看见家门口聚集的卖蔬菜的摊贩门时起时坐的身影。在即将进入大门的时候,我略略停顿了片刻,因为我看见一阵青黛色的淡雾从院子里漫了出来,随之雾变成了浓重的白色,烟一样从宽大的大门里涌出来,并且夹杂着什么人的咳嗽声。我疾步朝院子里走,烟雾笼罩的大门口已经完全看不见人了,我听见门房的老太太在大声呵斥着什么人,我走进了烟雾里面。奇怪的是,在如此熏人的滚滚浓烟里,我竟然丝毫没有被呛的感觉,嗓子眼的呼吸平静如常。不时又人从我身边经过,黑糊糊的沉默的身影,像是午夜里擦肩而过的路人一样。
我快步走进了自己的家门,房门还像早晨离开时那样掩着,但是,我隐隐感觉到房子里面有动静。
谁会在我的家里?
我伸手推门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穿过木板做的门扇,直接进入了房间。我的房子里,沙发上坐满了人,都是隔壁的街坊邻居,另外,房间里沿墙还站了许多人,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全都身体挺直地立着,像是被人施了什么魔法似的。他们的表情非常严肃,似乎此刻正在经历某种严峻的考验,所有人的脸都朝着我的卧室。我走到房间中央,吊灯就垂在我的头顶,但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仿佛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我愤怒地走到离我最近的那个人面前,她痴呆呆地盯着卧室的方向,布满皱纹的嘴角一动,一溜儿涎水便无声地冒出来,顺下巴流下去。我恨不得照她那愚蠢的脸上猛击一拳,但是,我克制住了。
我转过身,向卧室走去。卧室里的人似乎更多,因为我看见一大堆穿白衣服的人把门口堵得水泄不通。我走进卧室门口时,几乎没有任何障碍便穿过这些着白衣服的人进入到了卧室里面。当我走到卧室的衣柜前面,站在一个能俯视床的地方时,我发现自己的身体重合在两个人身体里,前面一个人肥大的臀部占据了我整个的小腹,后面一个人的肚子则镶嵌在我的屁股里,而且,由于他们进入我的身体的一部分,我才看清我的身体竟然是透明的。我抬起头,朝床上看去,我竟然看见自己穿着那件灰色的旧睡衣,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
我怎么了?我明明站在这里,怎么会躺在床上?而且,我还能看见自己躺在床上的样子。
我往旁边看看,恰好那个伏在躺着的我的头边的女人抬起了头。
是如珠!
如珠清秀的脸上堆积着浓厚的疲惫,几缕乱发垂在额头。她抬起头,目光与我相遇,她一点惊奇的表情也没有,似乎她知道我一直在这里,一直是这个样子。如珠幽幽地注视着我,我被她目光里得近乎毫无感情波纹的平静摄住了,那种只有在那个驼背老头跟前感觉到的宁静,像久远的记忆缓慢而清澈地流进我的脑海。
一切都是这样,一切都将如此,一切都回归于此刻的宁静。
我仿佛听见如珠也这样说。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如珠缓缓地站起来,向外走去。我看见她像影子一样穿过众多穿白衣服的人的身体,像影子一样消逝在衣柜后面的门口。我连忙向她追去,卧室、客厅里的人雕塑一样继续保持着僵硬的姿势,我再也没有心思搭理他们,我的眼前到处都是如珠的身影。等我追到院子里,烟雾早已散尽了,空荡荡的院落像是人们突然间蒸发了,只有门房的老太太弓着背,仍然在起劲地捅她的蜂窝煤炉子。
我在大门口的树下朝南面望去,只见如珠已经走到河对岸了,她孱弱的背影一晃一晃,好象随时都会摔倒。我的心里一阵揪痛,拔脚朝她追过去。可是,当我跟随如珠的背影越过河去,攀上高耸的南山,又飞快地跑下山,走进一马平川的河谷地带,我才发现,无论我怎么样努力,自己与如珠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眼前又是一条河,白白的河水浪花无声地跳跃,如珠踩着浪花不紧不慢地走着。她走倒对岸,停住了,仿佛在沉吟,半晌,她突然转过身面对着我,我依稀看见她的脸上依然是那种毫无感情波纹的平静。就在我正想开口喊她的时候,如珠抬起右手,朝我挥了几下。一股久违了的热流冲进我的身体,我立即向她挥舞着胳膊,一边招手,一边向河中跑去。如珠继续挥舞着手臂,似乎在鼓励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高叫着如珠的名字,在空寂的天地间回响,盖住了哗哗的浪涛声。
在踩向浪花的那一刻,我突然不由自主地向身后望了一下,我惊呆了:在我身后不远处,一群黑压压的影子一样的人们蜂拥而来,他们跟我一样高举着手臂向如珠挥舞,眼看就要越过我踩上浪花了。我的身体深处顿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量,双腿一腾而起,跳下河去,河谷里刮来的风在我耳畔呼呼作响,在双脚踩撒上浪花的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无论有多少人向如珠挥手,如珠回应的就我一个人。
这个念头与我同时落在了莲花般盛开的浪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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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3 14:5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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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5 00:43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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