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刑警之死

马克

　　　　　　　　　　　　　　刑警之死


　　全城停电。闷热难熬。

　　电话铃响的时候，江晓莉刚泡进浴缸里。卫生间里跳跃着忽明忽暗的烛光。

　　女儿米多在外面喊：“妈妈，电话！”

　　江晓莉答应着：“哎哎，来啦！来啦！”

　　她手忙脚乱地抓起一件浴巾，几乎是赤裸着身子本能地一跃而起，她知道电话肯定是丈夫打来的，她大声嚷嚷着，一路飞珠溅玉地跑向客厅。电停的突然，这个电话来的也十分突然，这座城市一般是不轻易停电的，即使停电，电力部门也提前通知，但今天晚上不知为什么却毫无先兆地突然断了电，致使全城骤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当时江晓莉并未意识到灾难已经降临。

　　她是公安局缉毒大队的内勤。丈夫林强是公安局缉毒大队副大队长，吃完晚饭他到局里值夜班去了，一切都无异常，有的时候林强到了局里如果没事也会往家里打电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言外之意，互报平安。两口子虽然都在公安局，又同在缉毒大队，但林强特别忙，经常出差办案，一天到晚也很少见到他。有时即使不出差，下了班也多数是在外面吃饭，常常她都睡一觉了他才醉薰薰地很晚才回家，不过林强最大的优点是干工作毫不马虎，非常认真，他在外面喝酒都是跟队里的郭大队长等弟兄们在一起，赶上别人请他喝酒他从来不去。

　　如今这时候，哪有白吃的，得了人家的好处，自然就得整天替人家办事，关照与他工作有直接关系的犯罪嫌疑人，想方设法让他们逃脱法律的制裁，让他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重新获得行动自由。公安局是干啥的，权力也就这么大，还能办啥事？如果真要这么干，他一辈子当警察，够他子子孙孙几辈子也花不完！而像他这种既不吃请也不收钱又没有关系的人，不被犯罪嫌疑人或亲属暗算就只能靠实干一日日往上熬了。

　　不知怎么的，现在的人火气特别大，为这些事两口子动不动就干仗，为他喝大酒，为他不捞钱，为他醉薰薰回家后死猪一样地倒头便睡，经常性地连夫妻义务也懒得尽。江晓莉算了一笔帐：她和林强结婚五年真正享受夫妻生活快乐滋味的日子也就是新婚蜜月那一段，后面的日子便灰暗而无奈了。而他们一个月的工资加资金满打满算也不过两千元，如果仅靠他们的工资，他们一辈子也买不起小轿车，林强也不可能天天抽得起外烟！林强对头一条一笑了之表示今后看行动，只要不上案子保证让她沟满濠平，痛享夫妻之娱。说得江晓反而红了脸，骂他坏！林强认为，作为执法人员首先应该执法守法，公正廉明，而不是凭借党和人民给他的权力贪赃枉法，拿犯罪嫌疑人不当人。

　　江晓莉最刻骨铭心的就是这一点！

　　一般而论，林强很晚回家倒头便睡，一觉到天亮，尽管江晓莉的需求得不到解决，有时暗自流泪，但第二天早上无论林强睡得多死多沉，可一到七点他保证准时醒来，从不多赖在床上一分钟，睁开眼立刻就下地洗脸刷牙吃饭上班，因此吵归吵闹归闹，看到丈夫对工作一如既往的这份认真和正直江晓莉也就全原谅他了。夫妻间的交流通常是通过电话或BP机。他的手机BP机是她手中的绳子，她只要扯动这根绳子，丈夫那边总会有反应的。但是今天没有反应。尽管她扯了这根绳子，没停电时她就打了电话和BP机，丈夫却像断线的风筝，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她知道蹲坑是要关闭身上所有通讯工具的，今晚这个电话，即使丈夫不打，洗完澡江晓莉还准备打过去呢。不打睡不着。林强说过，咱别跟人家比，世上的人千奇百怪，你比得了么？要是比起来你一天也不会满足，人家捞钱那是能耐，但早晚是病。咱虽穷点，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呀，日子也还算过得去，平安是福，比如我值班没事时给你挂个电话，你知道我没事儿，我也知道你和孩子在家都安全，不挺好挺幸福的么！你说人这一辈子，有个好家，干好工作，夫妻恩爱把孩子养大，还图啥呢？

　　不烦的时候细想想这些话，江晓莉觉得丈夫说得真有道理。

　　此刻，伴着甜蜜的心态，电话终于来了。

　　江晓莉一手抓了电话，一手拢着湿漉漉的头发，嗔怪道：“你怎么才来呀？今晚停电你也不知道关心我们娘俩儿，问问我和米多在家害怕不……”

　　电话那边顿了一下，一个男人说话了，声音颤抖，变腔变调的。那男人说：“是晓莉么？我是左吉胜，林大队受伤了，我已经派车去接你了，你把孩子安排一下，马上过来！”

　　话她听得真真切切，大脑里却突然一片空白，硬是没明白对方说得是什么意思，也许这消息对于江晓莉来说过于突然和剌激，突然得让她脑子里那根弦儿一时间根本就没法转换过来。她嘴里下意识地不住问：“什么？什么？你真是左中队长？你再说一遍，林强他怎么啦？！”潜意识这一次已做出反应，瞬间脑海里好像爆发了一颗原子弹，大脑成了一片死海，一片轰隆隆震天动地的巨响……

　　“我在北线公路现场等你……”

　　北线公路？林强到北线公路去干什么？是他吗？他不是去局里值班了么？

　　这时，思想中的闪光点迸发出耀眼的光，照亮了坠入无底深渊的江晓莉，她仿佛听见女儿在唤她，慢慢复苏过来，睁开了昏糊糊的双眼，她喊道：“喂，喂！你到底是谁？林强伤得怎么样？”

　　对方把电话挂了。

　　江晓莉放下电话去抓衣服，不料穿衣服却成了高难动作，乳罩系不上扣子，裤子伸不进腿里。她知道，每耽误一分钟，林强就会多一分危险。越是这样想，越是手忙脚乱。

　　“妈妈——”女儿小脸上全是泪水，紧紧地抱着江晓莉的脖子。她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

　　江晓莉的泪水像断线的珍珠，滚滚而下。

　　“米多，你听话，好好在家呆着，明白不？哪儿也别去，妈妈一会儿就回来！”

　　不等女儿回答，江晓莉挣扎着站了起来，一瞬间仿佛散了骨架，差点栽倒在地。她毕竟没有栽倒在地，站稳了脚跟，踉踉跄跄走到挂衣服的壁钩前，摸到自己的上衣和手电，出门后“砰”地一声反锁上门，扣死了铁环，快步小跑着下了楼。

　　公安局接她的车已经到了。

　　江晓莉跑出楼门洞的时候，司机小张以为跑出来了一个疯子，披头散发，第二个衬衣扣子系在第三个扣眼上，还赤着脚，她竟从警车旁边绕个弯子，飞也似地跑了过去，站在大街中央去拦第一辆车。来接人的刑警费了好大劲才从后面辨认出刚才跑过去那个女人就是他们平时再熟悉不过的江晓莉，急忙把车就地调头开过去，江晓莉吓跑了两辆企图被她堵截的出租车，他们下车把她拉到车上，急驰而去，溶入灯火辉煌的车流中……

　　家里，女儿边哭边拿过凳子，放在椅子上，害怕使她汗如雨下，爬上木凳后，她喊道：

　　“妈妈！放我出去——”

　　她站在凳子上，双腿不停地颤抖。又爬下凳子，去打电话。

　　他先拨打邓中辉的手机，没打通，哭着又打另一个电话。

　　“谁？”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话筒里面传来。

　　“丁伯伯，我害怕。”

　　“是小米多吗？”

　　“伯伯，我害怕！我打叔叔手机他不接，呜呜……”

　　“别哭别哭，米多，我马上派一个叔叔去你家，你什么也不用害怕。米多你听见了吗？”

　　“嗯，伯伯，我害怕……你快点……”

　　电话挂断了。

　　江晓莉是本市人，对市区内的大街小巷了若指掌。可此时却全然分辨不出是在哪儿！丈夫出事的消息像电光石火一般烧灼着她的心，乱麻一团，理不出头绪；而呼啸着向前奔驰的警车又让人眼花缭乱，犹如闯入迷宫。虽说江晓莉是一个警察，接受过警察学校意志与思维的专门训练，但突然降临的强烈剌激使大脑处于一片混乱之中，在噩耗中很难得到抑制，有那么一瞬，她甚至不知道此刻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呆呆地张望着前方，警笛声加剧了这种突然遭受精神打击后的思维错乱。

　　当电话声音一遍又一遍在耳边响起的时候，她突然听出是谁来了，是邓大队长！是他！一定是他！虽然变腔变调，但她太熟悉他了。省警察高等专科学校的同学，十几年前她和邓中辉、林强都是二十多岁，风华正茂，激扬文字，寒暑假一起回家又一起返校，那时候，邓中辉也暗恋着她，但她的心已经交给了时任班长的林强，就是现在，工作之余也常到她家玩。在单位她叫他邓大队，在家则称他为“邓哥”，林强跟他更是亲如兄弟，好得只差没穿一条裤子，两家来往密切，女儿米多喊他邓叔叔也怪亲的。她从基层派出所调到缉毒大队当内勤还是邓中辉帮的忙，邓中辉常给她和林强照顾，除了研究工作和案子，没事时也讨论治家生活的多种办法。她喜欢这个人，倒是林强常对他板着脸，欠圆滑，害得她只好加倍输出热情，以弥补丈夫欠下的人情。她有时也想，邓中辉为什么喜欢到她家里来？如果当初不是嫁给了林强，自己会跟他结婚吗？但很快就找到了答案。她发现，当他们两家人在一起集会时，邓中辉的妻子关云红对他远比自己跟林强更和谐也更般配。关云红不时地拿眼瞟她，结婚这么多年孩子都挺大了可关云红仍然像少女那样特别活跃。关云红好象就是邓中辉生命中的一切……

　　尽管如此，林强一旦有事，她相信第一个到场的肯定还是邓中辉！

　　黑暗处，前大灯突然照亮了半空中悬着的一张脸，一只手，手不停地摆，一个声音在喊：

　　“在这，在这！”

　　“快停车！”江晓莉叫道。

　　警车嘎吱一声戛然停住。左吉胜跑上来拉开车门。左吉胜是个冷酷的漂亮男人，有一张能给人印象很深的脸，平时从不穿警服，而是新潮时髦常换常新的西服或皮装，今晚怎么了？神情严肃得吊丧似的，警装严整。

　　江晓莉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问：“林强呢？林强呢？”

　　左吉胜呆呆地，指了指前边。

　　前边是V字型的急转弯，被当地人戏称为“度假村”。那里山高路险，路面狭窄，一面靠崖，一面临渊，无论冬夏春秋，是来往司机最为头疼畏惧的鬼门关，一些经验丰富的人也往往在这里“一步升天”。当年一位局长和单位女下属被捂住屁股曝光后，实在忍受不了没完没了的社会舆论和家庭的精神折磨，以丢掉人间一切诱惑为代价，双双挺身在这里完成了从人到鬼的蜕变。老百姓说他们到另一个世界度假去了，这一路段便成了闻名一时的桃色新闻批发大市场。最近一次，是市长马长生的豪华座骑在此马失前蹄，不明不白地放下凡尘“县团级”官员不当成为地狱新鬼。眼下，北线公路黑影幢幢，挤满汽车，交通已经封锁。

　　红灯闪烁，连闷热的空气也映得一片血红。

　　一辆救护车，一辆重型卡车和四五辆警车，一辆缉毒大队的警车围成一团。在这些汽车中间，是那辆十多吨的翻斗重型卡车。车子前灯已坏。林强被撞瘪扭弯的警车，有一大截在卡车底下。一群交警和巡警围来转去，一到这里，从下车开始江晓莉刹那间明白事态的严重性，眼中露出绝望的目光，她望着远处血迹斑斑的现场，一声喊叫：

　　“林强！”

　　一张白布，覆盖着横陈路中央的林强尸体。

　　又一辆警车开拢过来，有人跳出车门，拿来一幅担架，向前跑去。

　　江晓莉想林强开车到这来干什么？他不是在局里值班吗？

　　她跌跌撞撞地向黑暗中走去，不一会儿，听左吉胜说：

　　“到了，就是这。”

　　江晓莉浑身颤抖，站立不稳。她看见白布，就想奔过去。

　　左吉胜一把拉住江晓莉的胳膊：“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去看了。”

　　“放开我！”江晓莉哭出声来叫道，挣脱了中队长的手，跑到白布跟前。

　　“晓莉，你别看，他目前这个惨相，你千万别看。”

　　江晓莉蹲在地上摸，轻声呼唤着：“林强，你咋啦？我是小莉呀。”

　　车下一片漆黑，灯光扫描处，碎金属塑料仿佛丈夫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生残片。

　　她摸着了林强，先在他鼻前试了试，没有任何反应。虽说人平时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但当一个人或亲人遭遇生离死别时，愿望其实很简单，活着就是一切。面对数小时前离开她林强还不是这个样子，江晓莉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今生的最爱已经踏上另一个世界。

　　江晓莉把林强的头抱在怀里，轻声问：“林强，你伤哪儿了？疼不疼？告诉我，啊！”

　　在她的夫妻生活中，把丈夫的头揽到怀里只有两种情况，一是丈夫醉酒时，他一个劲地拍打着床帮，嘴里不停地说“难受，难受”，她心疼他，把他的头抱在怀里，不住地抚摸他的头发，他就像闹人的孩子得到安慰一样，渐渐平静下来，沉沉睡去。二是坐月子生女儿米多时她的奶好，孩子吃这只，那只就惊奶，箭一样往外射，林强心疼又慌张，开始用茶杯接了喝，后来干脆就赖到她怀里吃起来，边吃边说：“我享受到刘文采的待遇了！”

　　“你这个林扒皮！”

　　在她的心目中，丈夫是淘气的小男孩，伟岸的大男人。从警十多年来，丈夫出生入死，也曾有过英勇负伤的纪录。但每一次他都永远是那么鲜活生动。只要她一走进医院大门，医生一告诉他谁谁看你来了，他十有八九会奇迹般地摸着阎王鼻子重新回到她的身边。郭中臣大队长就曾开玩笑说她“比医生还厉害”。林强背后跟她耍贫嘴，说“一听你来了我敢不起来迎接吗？借我个胆也不敢呀！是不是，夫人？”她就粲然一笑，又使劲又不使劲地打他说：“就嘴儿好！哪次还不得等着我来哄你你才起来？大懒蛋子！”所以，她希望他还像以往一样。

　　地上的林强毫无声息，江晓莉呼吸急促起来。

　　丁黎明局长、关长生政委和陈铁汉副局长、副大队长于晓中也赶到了，他们一面强行把江晓莉拉起来，一面摆手示意现场人员把尸体抬走，人们小心翼翼地将林强的躯体放上去，抬着担架向警车走去了。忽然，半空中响起动物般的嚎叫声，江晓莉极力挣扎着要挣脱开胳膊被什么人抓住的束缚，乱篷篷的长头发左右摆动脖子向上仰着，声音尖锐凄厉，震耳欲聋。

　　当时，其他在场外部人员不知道这个身穿便衣难以辨认的死者是什么人。120急救中心接到事故报告后，医生和护士过了好一会儿才出动，到达现场看到出事的汽车残骸和距此不远的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人已经没有抢救价值了。

　　事后他们才知道，差点被那辆卡车碾成肉酱的人原来是缉毒大队的副大队长林强。

　　林强被抬走，江晓莉便一头向前栽去，晕倒在左中队长手臂上。

　　她在警车的后座上醒过来。左中队长坐在前排，回过头来观察她。

　　“怎么回事？”她茫然发问。

　　“你晕过去了。”

　　她刹时想起那句话：“他目前这个惨象，你千万别看。”

　　窗外，警车顶上红灯闪亮，它的旋转再次让她晕眩。江晓莉呆呆地看着，心中掠过一句话：这是地狱的景象。警车内温度很冷，江晓莉无法控制牙齿打颤。

　　“他是怎么……”她觉得把话说出口挺难，“这是怎么发生的？”

　　“林大队长接到一个报案，当时队里就我和他两个人，我要和他一起出警，他说队里没人不行，就开车一个人过来了，可是……他撞上了那辆卡车。”

　　她合上眼，脑子里出现了撞车的情景。她仿佛看见林强的警车撞向大卡车，感觉到他生命最后瞬间的惊恐。不！不不——他怎么会撞卡车呢？

　　她只想出这句话：“林强开车从来谨慎，他怎么会……撞车。”

　　左吉胜深表同情地说：“晓莉，我们找到了证人。有一位铝厂工人和两个司机亲眼目睹了车祸发生。另外，还有一个下夜班的车站职工路过此地也看见了整个过程。他们都一口认定，林强开的那辆车当时速度很快直接撞上了转弯的卡车。司机跑了。”

　　此后，一切事情都恍然如梦。她看见林强的尸体被抬上救护车。交警在跟丁局长他们说着什么，再往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在陷入二次昏厥前她的脑海里蓦然跳出这样一个念头：“怎么会是他们两个人值班，另外的人呢？撞他的司机呢？”

　　耳边有人说：“让他们把尸体先送医院太平房吧？”

　　尸体？江晓莉似乎已经沉迷不醒。

　　她醒来的时候，床前围了许多人。医生、护士，公安局的领导、同事。江晓莉好不容易右眼睁开一条缝，恢复了一点视力，她呆呆地看看众人，思维才慢慢跟着恢复。

　　她恍惚记得是于晓中、左吉胜送自己回家的，走到家门，左吉胜拿她钥匙开门，门却从里边开了，丁局长派来陪小米多的刑警在里面看着他们，于晓中、左吉胜把她领进屋。孩子毕竟是不知事的孩子，她已经进入了睡梦中。

　　左吉胜在她身边说：“林大队出事，我万分难过。真是没想到……”

　　“没关系，”江晓莉异常平静，居然咯咯地笑了一声，“只是出了点车祸，明天一早他就回来了，你们回去吧，没关系。”

　　于晓中想打电话把缉毒大队另一个女内勤调来陪护她，她摇了摇头。

　　于晓中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她一点也记不清了。

　　这会儿，医生检查她的双眼，眼睛大睁，散乱无神，空虚呆滞。一股寒流袭过许多人的心。江晓莉从头顶那一张张严肃、同情的面孔上，再次读到了昨天晚上突然发生的那一残酷事实：她手中扯着丈夫的那根线真的断了，林强已经随风而去，这一次是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来了。她不禁泪湿忱巾，猛地号啕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

　　“你们不该让我醒来，让我一个人和孩子活在世上受罪呀！”

　　一死万事休，然而对于江晓莉和女儿米多来说，却是无法忍受的苦难的开始。她和林强生前也讨论过死，江晓莉认为仅是谈谈而已。但林强认为作为刑警这其实是最现实距离他们最近不过的事实。现在，死亡转眼化为现实，如此突然和快速，方式又如此可怕，它已不再是遥遥无期的将来的某种虚无缥缈的幻境，而成了实实在在的现实呀！江晓莉无法对付它。她内心的每一次呼唤，都在否认林强已经命归黄泉。他溘然长逝，意味着他和她们母女之间一切美好的东西也随之凋谢——这一无可辩驳的事实，象巨浪洪涛一样猛烈撞击着她，使她震悸心颤。她想独自呆一会儿，想偎缩在自己的身躯里，却又感觉到自己象个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孩子，又被父母遗弃。自己躲起来，女儿小米多又怎么办呢？

　　丁黎明局长俯下身来说：“小江，你不要太悲伤，节哀顺便。林强同志是位好干警，他遇难是你和孩子的不幸，也是咱们全局的不幸。刚才，局党委召开了紧急会议，决定抽调精干警力侦破此案。你安心养病，局里的工作不要想，相信一定会很快抓到凶手的。”

　　江晓莉愣了一下，她似乎没听懂丁局长说的话。侦破？凶手？

　　丁局长解释说：“据我们现在掌握的情况看，有人报假案，不排除设套谋杀了林强。”

　　主管刑侦、缉毒的副局长陈铁汉说：“你放心，司机跑不了。”

　　泪水无声地模糊了江晓莉的双眼。

　　人生在世，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生离死别。她宁愿与丈夫同死一穴，也不愿独自活如孤雁！

　　医生取出药，复走上前来，说：“吃点药，睡一觉，没有太大问题。”他让她服下镇静药剂，缉毒大队另一女内勤洪玉梅扶她重新躺下，然后坐在旁边守候。江晓莉毫无睡意，她相信，邓中辉大队长他们会全力破案的。无论谁被害，他们都会全力破案，何况被害是他们一起朝夕相处的兄弟，而且是一个扛大梁的刑警副大队长呢！丈夫生前工作有目共睹，各种奖状撂起来有一米多高，床前这些人，既是林强的领导、同事，也是林强的朋友、知己。然而，他们都健在，惟有林强死了，苍天是多么的不公平啊！即使把凶手碎尸万段又能怎样？也换不来她的林强呀！

　　局领导们还有事，先走了。

　　可是有个问题像阴影一样笼罩在江晓莉心头：是什么人设套谋杀了林强？联想起他生前打处过的那些犯罪分子和因拒收钱财物品而得罪的他们家属，一个清晰的猜想突然冒出来，肯定是他们当中什么人干的……她立刻感到强烈的晕眩和恶心，感到这不仅是对死去丈夫的报复，也是对法律的亵渎与挑战，这些人怎么如此胆大？犯罪人谋杀执法人？罪犯家属报复刑警副大队长？转而又想，有什么不可能呢？犯罪分子和刑警，只要有利害冲突，一旦条件成熟，法律能震慑住亡命徒吗？全国每年有那么多公安干警不是照样牺牲在打击各种犯罪的你死我活的拚搏中，给他们的家属留下太多伤痛吗？

　　江晓莉躺不下去了，挣扎着起来，大家以为她想去看林强，劝她不要去，说正在搞尸体检验。江晓莉被几双手说服着按住，她流着泪说，林强死的冤，死得惨，你们要好好检验，多找证据，给林强报仇。你们松开手，我现在想看的是我女儿在哪儿？

　　刚刚走进门的左吉胜说，你躺着，我去叫。

　　不一会儿，女儿米多来了。

　　她被安排在别人家里，左中队长领她进来时，她有些胆怯地看着妈妈。

　　江晓莉心里发酸。丈夫突然离她们而去，最不幸的是孩子！女儿失去了往日的笑脸，麻木、呆痴、迟钝，像突遭风霜雹打的小花，从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可以断定，她虽然还不能真正明白大人们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显然知道家里的一切欢乐都被打碎了。江晓莉搂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却在默默地哭泣，好姑娘啊，你记住：你有个好爸爸，可代价也是沉痛的。

　　江晓莉对丈夫为什么接到报案一个人去现场的想法是怀疑的。她不仅从女人特有的细腻出发做出各种伤心的推测，更从一个女警察敏感缜密的理智出发推翻一个个被自己推测过的可能。从她到缉毒大队工作之后的情况看，队里值夜班最少也有三四个人以上。即使当时人手不够也说明不了什么，接规定林强也会临时另找其他同志一起赶往现场，除非另有原因。也许是报假案的人已经连这一环节都设计进去了，也许……这颇令人费解，但因为有了这些新的思路，她的心情更加迷离疑惑，也冷静了许多。左中队长他们昨晚第一批赶到现场的同志，得到的信息却是有好几个目击者都证实看到了是林强的车撞上了转弯大卡车。

　　江晓莉抚着女儿的脸说：“别怕，妈妈在这。你早晨吃饭了没有？”

　　泥塑木雕般的米多眨了两下眼睛，黑眼珠转向左吉胜又转了回来，抽泣道：“吃了，叔叔领我吃的……”

　　江晓莉象从冰冷的世界里爬了回来，全身上下有了暖气。本来林强猝死对她打击是致命的，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都一时难以承受，但潜意识里，也许她更加关注的还是眼前这个活着的可怜的小生命。死的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在她半昏半醒的这段时间里，眼前这个小生命不能再没有了，哪怕是一点点伤害，只要她有人妥善保护就行。这使她感到希望。再看小米多，这个昔日像小鸟一般在她身边蹦来跳去的小姑娘，在经历过不期而至的巨大灾难后不但外表依然漂亮，而且脸也洗得干干净净，只有眼睛里偶尔闪动着与她这么小年龄不相称的一丝萧杀。林强死了，她心死了，女儿还在，而且被左中队长他们照顾得这么好，这又使她冷中有热。她真想说声感谢的话，但她没有这么做，只是抓起女儿的小手，喃喃地说：“快谢谢叔叔伯伯 ，谢谢阿姨……”

　　左吉胜正要说话，门被突然推开了，一个刑警急切地说：“中队长，司机抓到了！”

　　室内好象突然被撕裂了，“轰隆隆”滚过一阵雷声。躺在床上的江晓莉瞅着左吉胜，一听这话猛地坐起来，她仿佛精疲力尽了，费力地摆摆手，意思是快去吧。左中队长二话没说，拽起那刑警，一阵风似地走了出去。

　　江晓莉感到，不是天被撕裂了，而是她的心被撕裂了。杀害丈夫的凶手这样快就被抓到，她不敢相信，但是真的！一个小时后，江晓莉还是没有睡意，洪玉梅又给她服镇静剂。

　　江晓莉轻轻问：“郭大队长怎么样了？”

　　洪玉梅摇摇头。

　　服下第三次镇静剂后，江晓莉才终于入睡。

　　当江晓莉在洪玉梅陪同下痛苦地来到太平间，掀开罩在尸体上的雪白床单，看到林强被剃成光头，顶部凹陷、缝针从前额直到脑后、右眼也没有了的时候，顷刻间，意念中的恩恩爱爱大悲大恸全都化为乌有，代之而来的是剜心割肉般的心痛和前所未有的巨大孤独。

　　歹徒啊，你为什么下手这么狠？为什么不连我也一撞了杀了？是谁胆子这么大，对林强这么恨之入骨，连警察也敢杀？而且手段如此阴毒残忍！

　　就在江晓莉胡思乱想、站立不稳时，邓中辉大队长默默地来到她跟前。她心头一热，用手指了指林强的尸体，说了声：“他——”便泣不成声了。

　　三个警校同学，数年后竟在这样一种奇怪的地方以如此的方式聚在一起，江晓莉面对这个曾经被她拒绝了的追求者，如今的缉毒大队领导，正在接受省厅调查组询问的郭中臣，平时无论在单位还是在家里见他总是又亲近又内疚的那种感觉没有了，只剩下了一种刻骨铭心的伤痛。看见有两个调查组的人在他身边，她想问什么，却没开口。

　　不知缉毒大队长从什么地方来，邓中辉全身汗津津的。他抹拉了一下脸说：“我听说林强出事了，过来看看。”

　　“他……”

　　邓中辉走过去看了看林强尸体，咬着牙说：“他死得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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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瑞英

马兄又一力作，学习，问好

裙裾飘飘

写得太好了,细腻,深情,环环紧扣
悬念迭出
喜欢这样的小说

袁和鲁

　歹徒啊，你为什么下手这么狠？为什么不连我也一撞了杀了？是谁胆子这么大，对林强这么恨之入骨，连警察也敢杀？而且手段如此阴毒残忍！



阵阵质问，是这样的无力，又是这样的有劲。小说这集异样地精采，精采就精采在进入了高潮，进入了实质性的情节。问好。

马克

最初由 葛瑞英 发表
马兄又一力作，学习，问好

　问好妹妹。

马克

最初由 裙裾飘飘 发表
写得太好了,细腻,深情,环环紧扣
悬念迭出
喜欢这样的小说

　问好裙裾飘飘。

马克

最初由 袁和鲁 发表
　歹徒啊，你为什么下手这么狠？为什么不连我也一撞了杀了？是谁胆子这么大，对林强这么恨之入骨，连警察也敢杀？而且手段如此阴毒残忍！



阵阵质问，是这样的无力，又是这样的有劲。小说这集异样地精采，精采...

　问好和鲁斑。

若荷

这是一个不该发生的悲剧，小说似乎还有下文，凶手的的背后还有真凶。

俊子

我一口气读完。情节悬。
拍成警匪片，更是锦上添花。

左显辉

马克，告诉我我怎么会有怎么好的素材和这么好的文笔呢：）

絮飞黄昏

学习马克！

郭敏

真能写

马克

最初由 若荷 发表
这是一个不该发生的悲剧，小说似乎还有下文，凶手的的背后还有真凶。

　人生的故事永远没有结尾。问好荷斑。

许也

马克是这类题材的专业户，祝你丰收。

马克

最初由 俊子 发表
我一口气读完。情节悬。
拍成警匪片，更是锦上添花。

　感谢。问好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