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5-2-14 22:12 编辑
假日,闲暇,和孩子一道出门溜达,挤的公交车。
年前的公交车总是很拥挤的。狭长的空间里塞满了大人小孩,横杆上挂着长短不齐的手臂,在左右摇晃的身体伴奏或者叫呼应下,车子本身也左右晃荡,以颠簸的姿态丈量着我们的一路行程。
尽管我们一直喜欢用“小社会”这样的词汇来描述公交车厢,而这个空间里也的确可以提炼出有关社会的一些类似的元素。但显然我不是一个热衷于观察的人,耳塞是正常的装备,眯眼是习惯的动作,要是碰巧能遇到椅子就更幸运了,那样我会很快地进入自己的冥想状态。没有椅子也行,只要有缝隙就必定能塞下我,至于怎么样塞都是可以的,山野里长大的孩子一片茅草都是可以躲雨半天的,甚至至今还都是满满的回忆。我尽管不喜欢面对太多的胳膊与太多的腿,太多的颜色与太多的脸,但是,无法逃避,只能面对,并在心里远离。
妻子有时会抱怨公交的挤,我便说笑,原本是极喜欢走神,过马路都没有什么信心的。只有等大家都买车了,然后公交车便会闲许多,那岂不是我们的私家车?这个笑话不包括酸楚在里面,只是一个笑话,就像阿基米德说只要有足够长的杆子可以撬动地球似的,能够成立,不能实现。
我们爷俩没有座位,面对面长臂猿似的挂着横杆,身体有意无意地往后弓一下,居然也能打造出一片狭小的空间,可以间或着换换手,并不太影响正常的交流。
我这趟没有带耳塞。因为在如此拥挤的氛围里,我们站在近乎焦点的中心位置,如果把自己隔离开,看着其他人眉飞色舞而不知所云,就如同观看无声电影,总觉得自己像个异类。还是安安静静地尾随着大家,从起点上车,到终点下车,接纳车内的空气,细数窗外的风景。
我还是较多地被一个人吸引住了,一个老人,为他的装扮、他的声音。
他坐在靠前的椅子上,想必是别人让座的。样子虽然有些苍老,但也算矍铄,脸上虽然满是沟壑,白色的胡渣也清晰可见,古铜色的脸色容易让人想到诸如饱经风霜这样的词语,不过,他不是那种颓唐的人,依然混浊的眼神四处飞扬——当然还有他高亢的话语。
真正吸引我的是他的那套装扮,很久违的装扮。他穿着一个军用马甲,陪着发白的牛仔裤和黄牛皮鞋,头上戴着一个黄军帽,军帽的正中间位置有一个鲜红的红五星,窗外偶有阳光射入,恰好碰到五星的时候,便会拉出一条长长的金光。
拥有一个红五星的军帽是我们这一代人儿时巨大的梦想。我们小时过年会请裁缝做衣裳,我们的衣裳就是黄军装的式样,黄色的衣料,黄色的纽扣,许是因为经济的约束,只能是单衣,里面裹着一件棉袄,尽管有些蓬松,还是相当满足。在大人不在的时候,还是喜欢兀自找一条皮带拦腰系住,自然而然地滋生出太多的英雄主义情结,甚至会对镜子做一个敬礼的动作,两只脚狠狠地撞击一下,力争将立正的动作做得充满力度。
军帽却不好弄,是稀罕的。而别有红五星的军帽几乎更是极端奢侈的,很遗憾的是我小时一直都没有过,我们的伙伴也很少有。直到上初中的时候,有一两个干部子女会偶尔戴着那款帽子,我们的羡慕是不言而喻的,背地里经常把他们比喻成地主老财的孩子,称为“狗少”。尽管一点都不搭边。
我们无法杜绝一个孩子因羡慕而滋生的嫉妒,大人也有,掩饰的好一些,对于大多数人来讲,只是掩饰而已,心底的蛇时常冰冷地盘踞,一不小心,也会吐出各自的信子。
那已然是很遥远的事情了,遥远的快记不得了,要不是见到这样的一个老人,哪能会想到那些呢?就像我们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想到那样的装扮呢!除非是因为演戏需要。他的眼光更多地集中在安踏与阿迪达斯上,也没有什么不对,我从来不制止孩子买自己想买的衣服。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气息,走在时代的轨迹里是大多人的道路,我们想的太多的是与别人不一样,却忽略了大多数才是时代的主流。
这个老人?
这个老人开始了自己的演讲。尽管非常亢奋,不时夹着着粗俗的国骂,但是内容没有什么系统,东一句西一句,诸多言辞总算汇总出一个大致的信息。他是一个上访户,有意以自己这样的装束把自己个别人区别出来,吸引别人的注意,引发别人的交流与答复。他跑过很多地方,近的是市政府、远的是北京。他的破旧的老式公文包里应该携带着他多年收集的材料,内里可能有他所认为的惊天秘密或不平之事,他的意志很坚定,决心很大,他走的是一条漫漫长路。
究竟有什么不平之事?他居然没有说清楚,我们想凝心聚力地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听到最多的是国骂,还有骂人间隙四溅的吐沫星,在公交车非常狭小的空间里不时地落地。有时不巧会落到别人的衣服上,大家敬而远之,没有多少指责,更多的是选择了避让,还有一丝不甘的蔑视。
他反复指责着官员的贪腐,不过他所提到的本地著名的贪官早已锒铛入狱了,是上一个世纪的事情,事主大约都改造完毕了,而且,他们的事发和这个老人没有二毛钱的关系。当其他人对此表现出兴趣的索然无味时,他便扩大话题范围,上溯到地级市、省里乃至北京。他的言论谈不上毁谤,因为不点明不道姓,也算不得伸张正义,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效果。因为他说他自己所有的上访历程不过是自己先去,然后便被别人接回来了,所有的车费与伙食费住宿费全部有人买单。他在以上访的方式旅行,乐此不疲。
和我们通常判断的不一样,我们在这个老人眼里看不到愤怒,相反能看到得意乃至于自恋,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反复地宣泄他的粗言秽语,放逐着自己的快感。
坐在他对面的也是一个老人,表情很丰富,从打扮上看像是一个退过休的干部。因为早已没有身份的拘束,索性放得很开。他应该被这个老上访吸引,积极地参与到抨击世事的言论中。而且他好像生怕老上访沉默似的,变着方子引导他的话匣子,两人一人说一会儿,像在说相声。
老上访户说,自己还帮别人上访,为被人维权,很多人找他,他很乐意。
他说自己还会写诗,随口还报了两句,我竟然没有记住,因为那样的句子连诗歌的形式都不搭边,顺口溜都够不上。但是当看到车内的人都关注他的时候,老人精神很好,一会儿好念了好几首他的作品,也有人响应、赞佩,老人在赞誉之后,脸上渐红,喘气的声音加大许多。
车上大多的人如同我一样,静静地立于一边,旁观着他,既不回避也不参与,此刻,他只是风景。
好歹他对面的人勉强算得上是他的知音,即便是为这个知音,老人都没有停止说话的架势,并且,还说他自己会写毛笔字,自家的春联写的都是反腐倡廉与呼唤公平正义的内容,如果这个知音有兴趣的话,他可以为他签名题字,不过,没有得到呼应。
车子在十分钟之后的站牌停下,老人到站了,其他人自动闪开一条缝隙,我揣测大家忌惮于他的粗口,那么个年纪的人加上那样的装束打扮,谁都不愿意去撞击枪口。临下车门的时候,老人还回了一下头,和他的知音挥了一下手,那人已经和其他人搭话,大约没有料到这份殊荣,连忙转过头配合着,也挥了一下手。
驾驶员好像长长松了一口气,车厢内也好像轻松了许多。驾驶员回头问了一下剩下的老者,那个红五星是干什么的。孰料这个刚才和上访户讨论得不亦乐乎的人很轻松地回答自己并不认识他,所有的交流只是逢场作戏,应景而已。甚至刚才和老人之间谈的什么内容,他自己都忘记了。
“闲着也是闲着。”他说。窗外不巧刚进来一阵清风,老干部额前的头发被散淡地吹开,我看到一张棱角格外分明的脸,还有他无动于衷的神情。
我一直是生活工作在乡下的,乡下的事情反复经历着。在我的判断里,都快觉得太阳底下所有的所有不过是昨天的重复与明天的预演,很少会引起自己情绪上的震撼——乃至震动。对于人的判断,也逐渐形成自己的一些定势,比如我最见不得农村里老人、妇女和孩子受罪的,现代的年轻人以挣钱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在外漂流,家里剩下所有的事情都是老人们维持,妇女们支撑;孩子们也缺少完整的教育与呵护,转而多半沉陷于电脑与手机,还有垃圾食品之中。为此我曾有过很深的忧患,所以在先前描述他们的文字当中,我的主观情绪先行,先入为主。多年之后,我发现可能与事实存在着差距,有的甚至完全相反。
比如,等我真正呆在农村的时候,我发现,男人外出务工不假,但是每年挣的钱几乎全部带回家,交给年轻的妻子,这些年轻的妻子几乎不做事,成天耗在村口的棋牌室里,宣泄着丈夫的血汗钱还有各自旺盛的精力;至于小孩,缺少完整的关爱不假,可是缺少关爱就应该那样既不热爱学习,也不愿意吃苦,近乎为所欲为吗?之前往往有那么多励志的故事,成功的典范在乡村几近绝迹,套用一个很老套的词汇:不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吗?
孩子不都是努力的,女人不都是贤惠的,老人不都是和蔼的,就像天空不都是蔚蓝的,空气不都是清新的一样。
风闻许多老人每年都会无端地浪费很多的钱对付保健品以及渴望挣更多的钱结果往往水漂。
类似的,还有上访户。总是在我们的潜意识地被认定是遭遇委屈乃至不公的,是底层维权的体现。然而,我非常熟悉的一个老上访户就是通过不断的上访获得了越来越高的待遇,每到他想出门的时候,一帮干部就开始到他家里,请他喝酒,做他工作,答应他的要求。于是他拥有了镇上相当多的资源,据说一个月都可以挣好几千块钱。原因是因为政府也想安宁,分管干部的任务就是尽一切渠道稳住他,方法就是不断地给予他利好。作为干部来讲,谁都不会待在一个地方一生,花的也不是自己的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些,换来暂时的和谐。
这个熟人是这个地方的名人,他所有的动作都是为的自己,有时很过分,过分的缘由是因为他总是能从成功走向成功。
相反真正可能守着委屈的,遭遇不公往往不怎么言语,毕竟隐忍与逆来顺受是我们的传统精髓,不仅仅只是乡下的农民。这样一来,我们甚至可以说,诸多影视作品,新闻报道所提及的上访事宜与真实背离很远。
他们错了吗?说不清道不明的,既然能够茁壮地存在,势必有坚挺的理由。
我们不妨这样想,这也是他们的一种存在,就像这个社会上所有千姿百态的存在一样。文字和语言并非能够反应思想和哲学,那么我们眼见的,耳听的,记录的也只能是非常的肤浅与局部。
反正,那个五星军帽也好,体面的退休干部也好,还有我所道听途说的那个上访户也好,他们都是以各自的方式在参与生活,延续生命。
如同我们父子,也如同车内的这个小社会。
我还是等到了一个座位,正准备好好地靠一下,车子又一个颠簸,我一不小心,后脑勺撞到汽车的窗框上,我顺手一摸,感觉那地方已经鼓出了一个包。
儿子幸灾乐祸。
至于那个红五星以及红五星的故事,早已被我们抛诸九霄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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