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恩的男低音

敬一兵

　　　　　　　　　科恩的男低音

　　　　　　　　　　　　　　敬一兵
　　
　　听莱昂拉多·科恩演唱的民谣《在我的秘密世界里》，我的身子就像沿着傍晚叠巘层峦的小道，走进了夏木繁阴的萧条古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独有的男低音，既充满了磁性，又夹杂着水墨淋漓氤氲渗化所产生的那种凝重、瓷实和神秘悠远的音质颗粒，简直犹如历尽沧桑却又不忍弃绝尘世的智者正在仰天叩问。纵马由缰的音线胜过荒野中逡巡的游侠气质。剑首一吷与林籁泉韵的音质元素水乳交融，远水萦纡和山风遥拖的音韵成分相铺相成。在音质的疆域里，只有男低音具有苍鹰盘旋在天空隐而不发深入到沉默最深处的性质。真正的英雄并不一定要有惊世骇俗的表现，真正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并不一定都是震耳发聩的声音。男低音这种远远超过犹太拉比不可置疑的魔力，在通往我的听觉世界的音质道路上，制造出了怪石巉岩而立和跌宕起伏的景象。我一旦沦陷在科恩男低音的歌声里，就如同是沦陷在了重浊凝泚的夜色中。全部的感情、憧憬、希望、敏感和由爱燃起的个人英雄主义的小火焰，都产生不了一点抵抗力。虽然我置身在阳光明媚的午后，但是因了科恩的歌声，迎面拂来的清风，还有被风驮载而来撒落在我耳边的一粒粒宛如冰晶般的鸟儿啼啾，还是盈满了夜色如水的幽深与冰凉的元素。
　　
　　在20世纪上半叶的男低音歌唱家中，擅长演唱俄罗斯歌剧和民歌的夏里亚宾无疑是优秀的。但是，他在唱民歌的时候，心里有怨恨和痛楚。俄罗斯曾经的专制让他在死前愤怒地说过我连骨头也不能埋在这个国家。他想努力通过男低音演唱使自己得到救赎和解放，然而旧痛未解新痛又至。咄嗟叱咤裂石穿云的音质始终纠缠在他的男低音中，成了他接近男低音止境的难以逾越的障碍。科恩就不同了，不仅国度和语言不同，而且对男低音的认识和态度也不同。科恩在演唱民谣《在我的秘密世界里》之前，他的心里早就铺满了一张夜色下游吟诗人逡巡的画面。男低音是他的一颗敏感而细腻的诗人之心，是他在民谣的五线谱上用来传递情感的工具，更是他对生命细微处进行沉思时赖以依托的拐杖。难怪不经意间我总是会被他的男低音带回到时间的深处，直接面对灵魂细微的颤动，沉溺于美丽的遐想之中。原来，艺术不是仇恨，而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当芭蕾舞《天鹅湖》用脚尖舞蹈的行为将艺术推向了止境的时候，科恩却用不事雕琢自然天成的声音，将男低音演唱带向了声乐世界的另外一个止境。一个人懂得在止境面前止步，是更高级的成熟和更高级的智慧。
　　
　　我很喜欢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听《在我的秘密世界里》。当科恩的嗓音从《在我的秘密世界里》的民谣中微风般向我吹拂而至，我孤寂的世界顿时就被沉稳，低调，防御，隐蔽，厚实，平静，自然和幽远的成分填得满满当当，成了男低音梭织往来反复回荡的世界。简单而又纯粹的音线，告别气息，挽歌式的感叹和个人自白式的低沉韵律，总是令我身不由己就交出自己的贪婪、妄为、自私和浮躁任由歌声摄收而去。男低音很多时候更像荒野中的一株狗尾草，一生只遵从自己的原则，拒绝矜持、攀比、斗艳、喧哗、做作和炫耀的干扰。相比之下，我时常为自己天生的烟锅巴嗓子自卑，为求一种学回来的、并靠练习保持的美学感而逐渐变得假眉假眼。为之吃了很多苦头。透过他的黑色西装和黑色羊毛套头衫，从嘴边两道深深的、刀刻一样的法令纹中间发出来的自嘲或者讥诮的笑容，还有像两口深井反射着阳光的灼灼逼人的眼神来看，平淡质朴却十分耐嚼耐听的男低音，是他身上最具活力最富魅力的一个部分了。男低音是他随时准备用来燃烧自己身体的柴堆。歌词是他用隐喻的诗句表达他脑袋里装满了世界独特性的手段。而他的歌声，就是生动的火焰在过去沉重的木头和已逝生命的青灰上继续燃烧的真理的一次执着的追问。执着的追问性质，使他的男低音不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而是直接从地下发出来的声音，是中国的唐诗宋词和宋、元、明、清的水墨绘画。科恩的男低音首尾相衔，辗转并非突兀，酷似如烟的暮色行云流水自然静谧。特别是他腔厚而音韵瓷实沉浑所形成的浅吟低唱，似柔实刚，似断实连，直中有曲之际散发出了去繁就简平静幽远的美感，让我感觉他是在藤蔓依缠古木的亭庵中，或者松林掩映的佛塔边吟唱，而我却是站在他身边的聆听者。唱者与听者之间，雾薄明爽烟霭舒晴，富有禅气禅韵。
　　
　　科恩大多数时间是在南加州的一个修道院里修炼禅道。游吟生涯与淡泊恬静的禅道交汇交融，如同游走在宣纸上的写意泼墨，呈现出了老子“五色令人目盲”的丰满歧义，还有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的东方微明哲学的深刻性。诗不入禅，意必肤浅。科恩《在我的秘密世界里》的出现，无疑让男低音更臻化境。化境源于常境却又胜于常境。蝉的叫声就是一种常境。同样是经历了穿越地下黑色囚禁的过程，蝉的叫声显得特别粗鲁和粗糙。我们不应厌恶它歌声中的烦吵浮夸。法布尔的这句话，充满了平等的味道和怜悯的情愫，对此我深为感动。蝉掘土四年黑暗的苦工生涯换来一月日光中的享乐，它是值得用这种无休无止的鼓噪，来歌颂它现在忽然穿起漂亮的衣服，长起与飞鸟可以匹敌的翅膀的快乐。蝉的歌声是快乐的，是对黑暗世界的枯燥的一种反对。在蝉的世界里，粗鲁和粗糙的鼓噪大概就是充满活力、光芒四射的华丽色彩了。科恩的男低音朴实无华冲淡虚静自然朴素，没有男高音的飘渺、华丽与张扬，但有宫廷般的高贵气质。光滑而简洁的音线，在我看来至少在色调上是对华丽色彩的一种拒绝和反对。夜色的安静，内心的疯狂与冥想，伴着深远的忧郁临危不惧直抵男低音的迷宫。科恩用自己的男低音，应正了波德莱尔说的那句话“忧郁乃是美的出色伴侣”。是的，一种忧郁守护着情感，同时又释放着内心的秘密与对细微洞悉后的狂想，这便是禅者外师造化中得心源领悟到的黑色了。就像我闭上眼睛欣赏莫扎特的弦乐，虽然只闻其声不见其景，但欢快飘逸的小提琴乐声，还是会将蓝天白云和野花璀璨的亮色投递到我的想象中一样，科恩的男低音，总是会把我带入黑色之中。声音之于颜色，一如道之于墨，本质上都是相通的。只是男低音太低也太沉，我几乎已经听不到黑色的音质了。唯有《在我的秘密世界里》，是一个例外。
　　
　　男低音是声乐世界里沆瀣笼罩的子夜时分。濯缨流淌意象奔竞之所不至，不是人间栖息之地，但胜于人间栖息之地。天下之人栖止于嚣崖利薮，目眯尘沙心疲计算，欲有之而有所不暇。这是一个事实。子夜中的一粒尘埃应该就是一枚男低音的音符。为谁飘飞游荡？飘飞游荡的姿势是用来嘲笑我的自以为是呢，还是不厌其烦对我进行暗示？苍天之下唯有子夜时分最为安详妥帖与清静，欲以让人而人未必乐受，真可谓取者不贪遇者不争。文字之褒，荣于华衮。于是，子夜在陶然中安然受之，居之也安踞之也无祸。我第一次听《在我的秘密世界里》的男低音，犹如我亲身经历的第一次夜航。想象和幻觉陶然，一点也没有察觉冥冥之中无刻饰之工而任身体皈依尘土之质的过程，已经悄然等在了我的面前。云层被月光照射，发出了萤火虫般的光泽，溢浪扬浮飞沫起涛状如天轮，胶戾而激转地汹涌在我的身子下面。而云层上面的茫茫夜空恰似一望无际的黑色绸缎，包乾之奥括坤之区。含形内虚旷哉坎德的情形惟神是宅亦祗是庐。动静之间若银光辔于金枢之穴，阴月逸骇于扶桑之津。男低音就是这样漫漶在白昼的界阈之外，不囿于人对它褒贬形成的古缪，上溯神灵隐遁的渊源，汲取妖魔咒语的诡奇，于腾挪参差动静互理之间，便将神秘、暗示、诡异、蛊惑、奇崛、幻漫纳入其内，不为我“程门立雪”、“罗门拱立”的虔诚所动。我的眼光穿过舷窗向外眺望，子夜就一个劲地用黑色不是向我而是向从我身体里掏出去的灵魂致敬。人太渺小，生命太短暂，自然无法看出夜空其实是一个舞台。倘若人有灵魂，人的灵魂都喜欢在夜晚遨游，拖着男低音划出来的灵魂轨迹，自我放逐来去匆匆。所谓生活，无非就是人用自己的肉身在临摹自己的灵魂轨迹。只有到了肉身和灵魂脱落之际，别人才能够区分出一个人用肉身临摹灵魂的吻合度。很多时候，临摹的结果与灵魂的真实性大相径庭——肉身被欲念的水分泡得浮肿发胀，而灵魂依旧如一粒尘埃般渺小，在肉身浮肿发胀之前早已逃逸而出。我的外婆，我的二哥，还有给我带来诸多疼痛的父亲，他们死后的情况，都说明了这个事实。只是他们的肉身还来不及知道，他们的灵魂已经变成了一颗星星，小得像尘埃的星星，镶嵌在深不可测的夜色之中。
　　
　　我会为了真我而死去，
　　
　　死在我的秘密世界里。
　　
　　我会似常人般渡过早晨和夜晚，
　　
　　在我秘密世界的边缘游离行走。
　　
　　阅尽人间千帆，
　　
　　让你弦然欲泣……
　　
　　男低音下面埋伏着歌词，埋伏着丰富的意蕴。是的。男低音总是这样把围绕它的旧有事物和习惯抽离，让生活在终止的地方重新找到意义。从这个层面上看，男低音与其说是声乐领域的一个专业术语，还不如确切说它是一种神灵的召唤或者神灵的启示。静静地倾听科恩男低音的喃喃述说，我身不由己就被男低音这一窊轻舟驮载，漂游在了布满岁月皱纹的冷静而低沉、苍老而和缓的音质夜色的海洋中了。像科恩的这种深沉型的男低音，总是给人从地下发出来的黑色声音感觉。在这个男低音的地面之上，是美国西海岸南加州的一个修道院。和这个修道院相连的背景，是高山烟锁其腰，长岭云繄其脚的阡陌纵横的广阔大地。而构成广阔大地依存的更大的背景，则是浩瀚的太平洋和无垠的天际。它们的深处都是浓酽如墨的黑色。这个世界上就该有这样冷静而低沉，苍老而和缓的黑色尽头。人来至于黑暗，也终将复归于黑暗。我的童年是和这个黑暗靠得最近的时间段。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母亲要儿时的我把她代领的工资给她的同事送去。领受了重任的我在晚上的街道上走得很神圣。然而好景不长，当我走进母亲同事住的那幢楼房的单元门后，我所有的神圣感觉就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全部吞噬了。我摸索着往前走了不到两步，突然听见嗖的一声响，不知是什么动物猛地一下就从我脚边窜过。虽然动静没有群猿啸哀嫠妇夜哭那么吹枯拉朽惊心动魄，但给我带来的恐惧依旧如同头顶爆裂的炸弹，吓得我全身的汗毛陡然间立起，身上像过电一样又冷又麻。慌慌张张掉头就跑出单元门，一直跑到大街上才停下身子。身子停下来了，但惊飞了的魂魄半天都不能再次附体。回到家里慌称同事不在家把钱交到母亲手上时，我的两只脚杆还在不住地弹着三弦琴。“让死亡埋葬死亡，让黑暗在黑暗中沉沦”记不得这句话是谁说过，但在我听到科恩的男低音之前，黑暗和黑色留给我的印象不是一种深度而是一种惊恐、悲伤、忧郁或自我毁灭。
　　
　　表面上看，科恩的男低音凭借忧郁、自溺的音色和文字被全世界众多歌迷们奉为神灵。实际上，还是因为男低音本身就是一种深度的象征。科恩拥有了黑色寓意的深度，他的《在我的秘密世界里》才拥有了神形契阔，清淡悠远的审美情调。一个人缺乏了深度就意味着缺失了人性的本真。这就与童话缺失了纯真一样，它实际上已经证明了人的精神萎缩了，生命价值降低了，认识观扭曲了。男低音的深度就是一个男人的深度。铿锵有力的声音并非都是声震屋瓦响彻云霄的。正所谓“声音越柔，德性越厚”是也。佐罗出剑必有所指，而我时常拔剑茫然。没有深度，让我在黑色面前发现自己是个一流的胆小鬼，二流的残废者和三流的男人。科恩的男低音深度就是一个人讲述他的故事，没有华丽的词藻，没有复杂的音乐技巧，但歌声中的苍凉和睿智能深深地吸引住你。就是他的歌曲没有一个限定的时代背景、音乐风格和主题，他是个智者型的诗人和歌手，他愿意耗费五年十年的时间只为静静等待一首歌、一行句子和一字一语，他写出的一行行歌词不一定是说出你想说的话，但却足以让你用整个生命去体验其中的含义。就是第一张专辑中的《苏珊》歌词中主角与苏珊之间“思缠绵以瞀乱兮，心摧伤以怆恻”似爱情又似宗教的神秘心灵契合的情感。就是在修道院里修炼禅道或者跑到希腊某个小岛上隐居。很多时候，男低音勾勒的就是深度的音貌。淮阴有一个年轻屠夫向韩信道：“你的个子比我高大，又喜欢带剑，但内心却是很懦弱的啊。假如你不怕死，那就刺死我；不然，就从我的胯下爬过去。”面对轻佻的挑衅与侮辱，韩信冷静克制地降低了自己的身高，弯下腰杆俯下身子从对方的胯下爬过去。集市上的人都讥笑他，以为韩信的胆子真的很小。大丈夫能忍天下之不能忍，故能为天下之不能为之事。韩信甘忍胯下之辱的行为，何尝不是一曲富有深度与内涵的男低音呢？如此行为演绎而出的男低音，千古唯韩信一人尔！
　　
　　男低音可以反映出黑色的深度，自然也就能够代表男人的深度。男低音是整治像我这种肤浅浮躁之人的刑具。这样的男低音，迷不迷人？

敬一兵

敬一兵

木门长子

如是描写下的男低音，让人羡慕。改天一定好好听听。

敬一兵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15-3-2 11:21
如是描写下的男低音，让人羡慕。改天一定好好听听。

谢谢木门的认同，握手致意！

寻找文字

原来，艺术不是仇恨，而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当芭蕾舞《天鹅湖》用脚尖舞蹈的行为将艺术推向了止境的时候，科恩却用不事雕琢自然天成的声音，将男低音演唱带向了声乐世界的另外一个止境。

欣赏敬老师如此深入优美的文章，让我不止听了一首好听的歌，也收获了歌声之外的感慨和思悟。问好敬老师还有这首打动心灵的歌。

何也

问好老兄！欣赏了！

敬一兵

寻找文字 发表于 2015-3-3 09:29
原来，艺术不是仇恨，而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当芭蕾舞《天鹅湖》用脚尖舞蹈的行为将艺术推向了止境的时候 ...

十分感谢寻找文字朋友的悉心评点与支持，严重握手致意！

敬一兵

何也 发表于 2015-3-3 10:20
问好老兄！欣赏了！

谢谢回帖，问好！

万里山水

男高音难唱，男低音稀有。敬佩老师能从人类的高度去理解和解析男低音，人文的关怀和感性的细腻梳理，纹理富有层次，而又博大开阔。而对于男低音的诸多性格方面的延展，又极大地拓宽了声音品质对于行为举动的影响和关联。实在是一种更大范围之内的跨越和打通，解剖和推论，富有意趣和哲理，读来很是令人感悟和惊叹。欣赏，学习，体会。

静默的百合

而他的歌声，就是生动的火焰在过去沉重的木头和已逝生命的青灰上继续燃烧的真理的一次执着的追问。执着的追问性质，使他的男低音不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而是直接从地下发出来的声音，是中国的唐诗宋词和宋、元、明、清的水墨绘画。

如此备受敬老师推崇、喜爱的男低音，读来令人赞叹，遐想。闲时搜来细细听下，感受一下。祝福敬老师元宵节愉快！

文佳

听了一遍。低音极限，一般人很难达到。

敬一兵

万里山水 发表于 2015-3-5 08:20
男高音难唱，男低音稀有。敬佩老师能从人类的高度去理解和解析男低音，人文的关怀和感性的细腻梳理，纹理富 ...

十分感谢万版的细腻和专业的点评，握手致意！

敬一兵

静默的百合 发表于 2015-3-5 22:25
而他的歌声，就是生动的火焰在过去沉重的木头和已逝生命的青灰上继续燃烧的真理的一次执着的追问。执着的追 ...

感谢你的回帖与支持，握手问好！

敬一兵

文佳 发表于 2015-3-6 10:15
听了一遍。低音极限，一般人很难达到。

所言极是，问好文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