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32 编辑 <br /><br /> 被时光挫伤的人
杨树叶子,吧嗒吧嗒凋落在深黑色砖道上。他想,树木终究这样残缺了。
一只虫子尸体的翅膀散落在道上,陪伴着它。那样子,是司空见惯的。没有多少目光,注意消亡的自然界小生物。他听到,某处微弱的声响,他看到叶子在地上滚动,而延续在他耳朵里的声音,尖锐而突兀。
他在忆念中,突然留恋春天树下的香气来。便道上,孩子从老人身边奔跑过去。老人喊:慢点、慢点。老人的白发迎风抖动。老人快走了几步,就气喘着停下了。“他追不上那个孩子了,他老了。”他想。孩子站住了,转过身,等老人走过来。
那个孩子牵着老人的手,在这个暗淡下来的黄昏,走出悠长小巷。“那个孩子身上,藏有一双翅膀……他想飞,就能飞起来。”几只鸟从外边飞进巷口,那些扇动的翅膀,非常有力,看上去活波而生动。他想:那像是人年轻的生命状态。
“每个人身体里,都有残废了一部分的翅膀,它们都将失去飞翔的能力吗?”他在一间小屋里,靠墙站着,听到手机突然发出铃声。他听了电话,就沉默在那儿。他的兄弟说起一位老人,约他前去看望。他想起好久不见那个老人,那张模糊的脸,渐渐在他头脑里清晰起来。这个晚上,他做了鱼吃。吃鱼时,想到来这个城市之前,他在老家的一条小河里,捉鱼的情景。
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多年,每次到集市上,他总会买一些鱼。这几年,他做鱼的手艺,比过去更好了。他喜欢吃自己做的鱼,但那些细碎的鱼刺,那让他生出顾忌。他一边贪恋鱼的香辣味道,一边缓慢小心地咀嚼,即使这样,他也时常被鱼刺扎痛嘴唇和口腔,甚至卡住喉咙。 ……他想起鱼市遇见的一个同学,他们站在市场边,聊了几年间各自生活的变化。那个同学说两年前他父亲癌症去世,一年后孩子车祸中丧生,半年后,他尚未成家的妹妹白血病去世。这样始料不及的变故,让他发懵。这半年,他渐渐平静下来。现在,他觉得人都是不断残损的树叶,日子是那半片叶子的残梦…… 午后,从老家赶来的兄弟们来叫他,一起去看望那个老人。老人坐在沙发上,满脸皱纹,向后仰着头,看到他走过来,脸露出一丝微笑。多年前,这张熟悉的脸就常常这样看他的。他伸出手来,握住老人的手。那双手湿润而温热,那一刻,他和老人多少年的距离,突然就消失了。
他以为,老人认出了他。他急切地想证实:我是谁?他以为老人会说出他的名字,可是他看到老人摇摇头,声音清晰地说:不知道。他又说:不认识我了吗?他专著地看着那熟悉的笑脸,那张噏动的嘴,但它吐出的是:不认识。他困惑地看着那张脸,几乎有点不相信,他盯着眼前这张脸,辩识着,他还是从老人的神态里,看出了那一丝空洞。老人轻轻地抓住他的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老人患了老年痴呆,看上去比他想象的要好些。他从没有这么和一个这样的老人,近距离对视并试图深入交谈。他从老人面影里看到过去一起生活过的岁月。他的面容里,依稀保留着他记忆深刻的少年影像。但,现在的老人不能象过去那样站立了。他高大的身躯,仿佛矮了许多。恍惚间,他又觉得老人会突然站起来,象多年前,面对他侃侃而谈。老人终究什么都没说,样子又像随时都能和人说话。沉默了许久,他渐渐意识到:老人大脑里,大概没有任何过去的记忆了。他在老人记忆里的所有细节与情景,都可能被删除了。这个想法,让他很沮丧。
回来经过市场,他看见那个卖鱼的人。他走过去,买了三斤鲫鱼。他在厨房里,清洗那些被杀好的鱼,手就被鱼鳍的硬刺刺破了,流出了血。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捏紧了流血的的部位。他看着散落在水盆的洇开的血滴,一丝丝地散开来……他觉得那些血丝是有记忆的,它们通过一种方式,将他的怀念传递给大脑。他在那丝丝的疼痛中,想到老人的生命。多年前,离开他捉鱼的那个村庄,来到这个城市里,和这个老人有关。老人是他生命的一条引线,贯穿在他的经历之中。现在,老人不记得他了。他想,一双无形的手,在时间的暗处,将他们之间的联系掐断了。
窗外,已是掉光树叶的深冬。那些树,那么站立着,都像一个个不能言语的人。“我过去那些年的存在,又会在谁的记忆中延续下去呢?”他看到墙角里,一些尘封许久的物体。那里放置着一些书,在外地卖来的工艺品,某个阶段别人送给他的书画,还有他写的书……那些都和老人一样,在过去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记得在某本书里,还夹着几片银杏树的叶子……他找了半天,终于看清楚一片褪去颜色的叶子,它成了某种记忆的标本。他带着那片叶子辗转过很多年,从校园到老家,后来在这个城市里,挪动了好多地方。它悄无声息地,藏在那本书里,经历过时间上空间上,一个他难以描述的生命跨度。
后来某一日,他去看望过一位尿毒症晚期的老人,和那个痴呆的老人一样,他们都像那片树叶,退出了人生的光彩。他想:生命走到最后,有多少人能善始善终呢?那一刻,一切忽然从内心回远了。在时间那头,一个人无数次叫着他的名字,声音在一个模糊小院子里,回荡着。在记忆里,找到那些和自己相关的景象,是不是他的一场幸运呢。
那个午后,兄弟们在他的房间里,谈论痴呆老人。说这次恐怕最后一次见到老人了。他们像谈论天气的变化,说着他不知道的一些家乡人的变故。他忽然觉得,时间把一条幽深的过道打开给他看,在暗处,那些灰尘落满他记忆的角落。他在半明半暗门梁下,向外看:天光下,树木和楼房的屋顶上,寂静无声,一些枯萎的草,几片树叶,兀自旋转着,几近一种虚幻的美…… 201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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