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联系方式

马克

　　　　　　　　　　　　　　联系方式

　　我有一毛病就是喜欢在许多场合发名片。这样做的好处是广交善缘，希望所有同志知道我的身份，互相帮助和利用；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急功近利和不成熟暴露无遗，最气人的是有次陪市长在长春宴会中途上卫生间，一泡黄尿浇得一张小纸片在便池里面哧哧翻滚，好奇地弯腰一看，醉眼蒙胧下发现上面居然印着我的大名！

　　我顾不得生气，当时完全是下意识动作，一手提着裤子闲出那只手就把那张刚刚被尿素侵蚀尚未浇灌得夸张变形的纸片捞出来，定睛再看，可不正是我刚刚双手恭敬献给在座各位同志的名片么！

　　上面印着：

　　吉林省ＸＸ市政府 常务秘书

　　中国作家协会ＸＸ分会 会员

　　马克（副局级）

　　下面是一串联系方式：地址、邮政编码、手机、电话、传真。不知哪位同志这么不拿我当人，我宁愿相信他酒喝大了顺手掉在便池里……不过这是１９９８年前的老皇历，如今我羞于再这样做。

　　我已被清除政府公务员序列，不再为市长同志服务，不再从事严肃、重大、敏感、政策性强的撰稿工作。因此，市府各委办局及社会各界找我协调运作机密事情的人物一下子锐减了约九十九．七八个百分点，过去那种“背心改乳罩，位置很重要”的虚狂感亦随之荡然无存。

　　其实，说清除是不恰当的，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辞退。我的顶头上司因为某事不想再用我，正好我也一直没太拿政府秘书这活儿当盘菜，当初是命运弄人，阴差阳错被聘任，如今赶上政府人员要“入轨”，我的档案却一直在市委党校吊着，聘任了三年仍然无法转进市府，这正好成为借口和理由，顶头上司和人事局长那天把我约到办公室，从此事说起，第二层意思就是希望我尽快自己找地方，因为所有政府工作人员一入轨，不具备“公务员”资格的我将不好再担任现今的工作，时限是两个月。我说明白了，起身就走，很潇洒。我想他们一定很吃惊，因为所有需要做的解释劝导工作都在那一瞬间省略了。

　　老实说，三年前我这个流氓无产者能进市府工作，纯属偶然。

　　原因是一在市委办当主任的朋友有天把信寄往我脱产学习的省ＸＸ进修学院，问我毕业后准备到哪工作？想不想进政府？然后明确地告诉我，现在有一机会，新调进的市长不满意原有的写作班子，几次酒桌上问他有无这方面人材储备，他就推荐了我，并把我在一些大报刊发的东西给他看，市长同志就拍板说这个人可以，可以作为特殊需要先工作后由政府出面办手续调人。

　　于是，几番接触，我就以放弃最后半年拿到毕业证的代价提前完成了改变工作性质的蜕变。

　　这个过程，对我来说可谓一步登天。

　　没进市府前，我的身份是外县一大集体工人，经有关部门推荐并考试混进省城脱产学习，目的无非是不满足过去的工作。当时最大的心愿是毕业后进文化事业单位，最好是宣传部。没想到，机遇来了挡都挡不住。不过我也知道，像我这样的流氓无产者背景和经年形成的不服天朝管的狂妄习性，加上文字工作者的懒惰，弄好了在市府能混成一人物，但弄好的概率几乎为零，而最大的可能则是被那里等级森严的政治派别和复杂的人际关系淘汰，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三年后，此想法成为事实。

　　老人家说过，像我这种人，改造好了可以成为革命的中坚力量，改造不好，很容易变成革命的反动派。显然我属于后者，属于没有改造好的那种人，但不是革命的反动派。我只是对死板的政府八股文及无休无止的政派争斗和人际关系感到头疼和无奈，早就想回归过去那种信马游缰，独步天下的快乐。现在这个机会就跟当初混入市府一样突然降临，我只是抓住了它而已，并不失落，更谈不上任何痛苦和遗憾。

　　就在人事局通知我前往党校报到的当天，我一纸辞呈递上去，体面地走上了完全靠写作来生存的道路。党校我是不会去的，大点说我现在叫ＳＯＨＯ，实话讲就是不折不扣的坐家，离开宽敞牛逼的独间办公室和老板椅，整日窝在自家的斗室里低头研究千字百元以上的报刊杂志。

　　老婆对我的这一套虽说不以为然，却也没太大反响。老婆比我小了整整十一岁，是我的第二任老婆，对于我光荣下岗既没河东狮吼，也未热烈欢迎。不过，有一段时间，她的两眼好像害了眼病，既然不敢公开对抗，那就独自垂泪吧，所以挺迷人的笑眼那一阵子总是红沙沙的，我知道那是无可奈何的苦泪而已。也不理她，更不必暗示和安慰她。

　　我理解她，是啊，放着好端端的工作不珍惜，今后咋办啊？

　　那是她的想法。好在市府时就弄了台公费数码相机，又花几百元买了个不错的采访包，就齐了，轻车熟路，然后按领会到的报刊杂志精神和口味写一些东西配上照片邮寄出去换取稿费，就这么简单。

　　其实，如果当时我哪怕有一点留恋之意，争取一下，市府主要领导是完全可能留下我的。因为我的那位顶头上司不喜欢我也好，政府公务员入轨也罢，即便党的硬性红头文件，我毕竟为主要同志写过不少锦绣文章，没有什么是可以难倒当地市府一方官员的。但我没做任何“反抗”，他们找我谈话的第三天，便乖乖缴械，就像当年平步青云一样，我没有任何疼痛地从高空一落千丈。

　　离开市府时，我只带走一些个人财产和书籍。

　　走出很远，回头看看路，我当年写政府工作报告，包括工业、农业、经贸、政法等各种大大小小会议讲话稿想的是得到领导赏识，希望水涨船高，在仕途有个大的跨越与发展。但人各有命，富贵在天，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官的，有位杂志总编电话中曾说过我“可惜”，说我的文字和思路年青，以为我是年青人，问我怎么不搞专业？这是唯一一个没把我当时工作看得很重的人，却正合我意。１９９７年，我的稿费收入首次达到２．３万元人民币，远远超过了工资。总编的话不管真假，却更添贼人胆。１９９８年的稿费收入突破５万元大关，甚至超过了市长工资袋上的工资。

　　于是，一切从实际出发，我走了。

　　当然，这点银子是没有资本自豪和骄傲的，从我开始写东西不久就知道，那年代一部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稿费，在前苏联老大哥那里可以买一部不错的轿车，在中国则只能买个摩托轱辘。二十几年过去，二十万字东西的稿费在俄罗斯可能再也买不到什么轿车了，在中国依然还是不太妙，大约能买一辆不错的进口摩托或三五辆国产的一般品牌。当然，稿子还没写完出版社就等在家里的当红作家除外，他（她）们二十万字的稿费不知能买点什么东东。

　　在我生活的那个城市，包括大楼外在内的所有人都对自己那个位子看得很重，他们没有别的出路，只能吊死在政府一棵树上。而我不同，我自认还有其他活路可以让我继续洒脱地生存下去。

　　不了解我的人，还以为我是感情用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样做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之举，只是我的顶头上司给了我一个体面的台阶而已。

　　午夜，妻子猫儿一般轻步移到我身后，一怀热滚滚香浓的黑咖啡，几片刀切面包，再给她一个不错的高质量拥吻，就齐了。她睡她的大觉，我写我的东西，就像黑暗中的两只雄雌耗子，相互依存，靠着那点体温和激素给生活和自己增添着快乐与期待。记得当时全国许多报刊上都在转载我的长篇纪实——公安局有响当当的哥们，我的“大案要案”和小说也同样能在国家级报刊杂志上占有一席之地。当然，这不仅需要社会开放和百姓关注的大环境，也需要一点自己的能力和毅力。在背后跟朋友聊天的时候，我提到自己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是深感市府官员日益严重的官僚化和腐败现象，“官本位的等级体制令信任与良知日益萎缩”；而市府的换届选举成了被权力操纵的木偶戏，夹层中的秘书如我因此患上了换届综合症。

　　这秘书当下去的确“没意思”。我就这样自我了断，发配回家。

　　这些话冠冕堂皇，远离了灯红酒绿，前呼后拥的权力场，坠入孤独自闭，搜肠刮肚的游戏圈。不同的是，同样动笔写东西，同样说瞎话，生存体验却天壤之别。政府撰稿与文学创作，前者庄严中惯用套话、空话、大话、假话和屁话，为的是“更上一个新台阶”；后者则极尽煽情之能事，有影儿没影儿都来一嘴，也是屁话连篇，仅仅是茶余饭后供百姓休闲、轻松，一笑了之而已。

　　不过，最初的日子可不好过。

　　离开市府前当然也想过之后会遭遇的难题和艰辛，只是没料到会那么直接迅速。附近地区市县公安机关引起轰动的大案要案过去总是被我独家长篇报告。即使随后有大报记者赶到并很快完稿，但因为没有我的特殊身份和近水楼台的优势而无法得到详细内幕，所以也只能眼巴巴看着我一次次“截和”（麻将牌里术语）。

　　我清楚公安机关内部纪律的厉害，首先，随着“大秘书”身份的丧失，我的“特权”也随之终结。离开党，我才感到了寸步难行。

　　再去公安局采访，客气热情依旧，只是隐约感到了一点隔阂。

　　“啊！来来来，来来来！”

　　“坐！坐坐坐，最近——最近忙什么呢？”

　　态度十二分的热情，烟也递得及时，不过这是纯没话找话式。

　　我的屁股虽说已经踏踏实实陷进了沙发里，眼睛却开始没地方放了。

　　干笑两声，闲聊几句，呵呵，告辞。

　　局长、支队长、大队长和特情，朋友归朋友，没有了身份，也便没有了名正言顺的采访理由和接待程序。而纯朋友式的交谈又极不适合于这种工作。因此，我必须知趣，必须另寻他途。

　　我开始向新的领域进军，活人是不能让尿憋死的，公安题材不属于我了，妇联、法院、检察机关、工会组织、民间、深山老林却永远向我张开怀抱。还有，虚构的小说也依然像魔鬼附体一样，全国数千种报刊杂志自然还是自由撰稿人最适宜存活的广阔领域。因此，我很快就在报刊杂志所覆盖的巨大空间里，重新找到了其他适合自由撰稿生长的途径或缝隙。

　　是的，对于无孔不入的市场化逻辑，女人、青年、小资、姿态、打工、时尚、爱情婚姻家庭和白领趣味的大众文化是多么的新鲜和热闹，热闹得让四处找米下锅的人热血沸腾。相比而言，纯文学生产机制基本上一直由为数不多的文学期刊、文学评论家、文学史家等等精英权威的小圈子组成的森严体制占据，而近些年大众文化初露端倪就显示了其极强的民间意识和市场亲和力，因此我也就可以跟它一样轻而易举、理所当然地溶入了由报刊、网络、商业、传媒等等构筑的大众循环机制之中。

　　夜夜，天天，我坐在电脑前，寻找着文字带来的乐趣和寂寞。

　　许多时候，我的ＱＱ都吊在那里，却必须忍受着不断的嘀嘀嘀的诱惑和呼唤。血冷了又热，热了又冷。我混在里面，看清大众文化正在营造的是一种与传统文学不同的游戏规则，每天几乎２４小时潜身其中，如鱼得水，成为一粒重要的添加剂，很快就摇身一变成为许多大众文化生产繁衍生息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环。

　　半年间，稿费单飘然而来，白如雪花。

　　老婆终于见人就说：“看看，这是我老公！”

　　她喜欢对邮差这样说，也喜欢对左邻右舍这样说。仿佛我不再是一个无用的石头，而是又官复原职一样。看上去，她心里熨贴得很，熨贴得满脸是笑，我才发现原来这张曾经被我无数次蹂躏过的脸早已有了浅浅的皱纹，不过可以感觉到她心里的那块巨石早已落了地。毕竟，这种无忧无虑的散淡工作方式，这种可以写得昏天黑地，也可以玩到天涯海角的自由生活，不是什么人想得到都可以得到的。

　　晚上做爱，她也就格外起劲。

　　呵呵，老婆有经久不衰的绝技侍候呢，因此夜夜新鲜，欲罢不能。

　　那天有心情闲逛，看见一款新上市的黑色ＩＢＭ１５英寸液晶显示电脑，迷住了。问问，价格不菲，转了一圈，老板看见我回来，热情倍增。我试图侃侃价，老板顿时一脸苦苦哀求模样，看上去一肚子苦水欲寻找买主倾泄，于是我主动打住。老板讲，现在啥啥都不好弄，这么一台国际品牌顶尖电脑，你说我们才赚多少钱？说了你还别不信：撑死也就一二百啊，老板！

　　得，一炮压住我的火力。不愧商人。同时那声“老板”叫得也及时，虽说我不是，可心里熨贴，不得不撑起老板的架式。送货上门，调试完毕，一试，爽！最高兴的还是儿子，从此那台做出巨大贡献的赛杨奔腾１．８硬盘４０Ｇ的联想将归于他全盘撑控。我不仅置办齐了所有必须的现代办公通讯设备，更重要的是，随着“设备”的更新换代，每一次升级都意味着我的生活质量又朝前迈进一步。我的发稿半径也无限扩大，而且在一定的范围内名气也有了变化。在拥有了一笔笔稿费和名气的同时，我不免也沾染上一些文化人的下三烂勾当。朋友说我人还不错，只是男女关系有点问题，但问题不大。

　　丢掉人人可望不可及的俸禄，收获了六七本书和众多报刊杂志。

　　一地垃圾。

　　好在敝帚自珍，乐在其中。

　　远方及周边的朋友也高看一眼。人嘛，都是活给人看的，我也难逃世俗。事后偶尔念起市府一事，好像上个世纪的事了。冷静地想一下，自己为自己概括出如下结论：一是流氓习气很难让大楼里面整日衣冠楚楚的人们认可。二是艺高人胆大，总认为干什么都能混碗饭。三是年轻，青皮未褪。因此平时表现可想而知，依仗主要领导同志的错爱，所以开罪顶头上司，做下当时不悔如今更不会悔青肠子的壮举。

　　我现在的名片上印的是：

　　中国作家协会　会员

　　马克（自由撰稿人）

　　下面依旧是一串联系方式：地址、邮政编码、手机、电话、传真、ＱＱ号码、油箱。我自费印这套新名片，严格意义上说毫无价值，只为跟报刊杂志联系时少说话，掏出一张递上去让他们一目了然，不至于用嘴跟人说自己是干什么的。

　　一般情况下，这张名片我也不好意思再主动送人，偶尔发一张给不相干的同志也百分之九十八是女人。偶尔想起自己在政府时名片被别人的黄尿浇灌的惨象，心里就好笑。如果是被女人的一泡尿水浸泡还有点纪念意义，不过这里需要稍加说明的是，我这张不太值钱的名片早已不再逮谁送谁，只是打算采访一下或在有可能发生感情奇遇时才会大脑一热那样做，最多希望通过采访跟哪个女人再层层深入，步步推进一下，碰撞出点什么情感故事之类。

　　不过，此事老婆是我的第一提防对象。

　　呵呵，就这样。相信你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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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安臣

嘿嘿，不是真正的马克吧？借此而讽刺其他吧？问好。

马克

最初由 吴安臣 发表
嘿嘿，不是真正的马克吧？借此而讽刺其他吧？问好。

　虚构。呵呵，问好安臣。

吴建中

呵呵，马克兄拿自己开刀了啊，有意思！

葛瑞英

呵呵～～有趣的马兄，先顶有时间再细学，问好

马克

最初由 吴建中 发表
呵呵，马克兄拿自己开刀了啊，有意思！

　小手术。呵呵，问好建中。

马克

最初由 葛瑞英 发表
呵呵～～有趣的马兄，先顶有时间再细学，问好

　谢谢支持，问好瑞英。

若荷

明白了：）

据说文人都从不得政的，一是不会钻营，二是不懂厚黑学，三是让他多几个心眼都使不出来——讷言，也太实在。马兄还是不要从政的好，在我们这里自由写稿多好！

读着很亲切，我觉得是真的吧？

还有，我刚才的回贴找不到了，我的回贴呢？

南岸

呵呵，感觉真是老兄的真事呢！顶！

絮飞黄昏

好精彩啊,马克!

一楠

　　官本位的等级体制令信任与良知日益萎缩；而市府的换届选举成了被权力操纵的木偶戏……

　　有道是，姜是老的辣。如此经验之谈，不但让我们进一步加深了对“马克”老师的印象，也确实理解和领会了许多值得学习和借鉴的东西！

　　

嫁于东风

好文章！
在官场，很多时候，人家不是看你，而是看你身后的位子，因位子高低而给以脸色，再正常不过了

房子

嬉笑怒骂都成文章，马克的功夫。

马克

最初由 若荷 发表
明白了：）

据说文人都从不得政的，一是不会钻营，二是不懂厚黑学，三是让他多几个心眼都使不出来——讷言，也太实在。马兄还是不要从政的好，在我们这里自由写稿多好！

读着很亲切，我觉得是真的吧？

还有...

　呵呵，你说得对着呢。感谢荷斑阅读支持。

马克

最初由 南岸 发表
呵呵，感觉真是老兄的真事呢！顶！

　人很大气，够汉子。感谢兄弟阅读鼓励，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