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上午,他追赶几只小鸡到一片矮矮树林里,槐树枝上的刺,拉破了他的腿。他悻悻回到家院里,躺倒在一张芦苇席上,闭上眼睛。那一瞬间,眼皮的缝隙里出现一团红光,他被那漫天的光覆盖着。他合上眼帘,沉入无声而悠远的黑暗中。
后来,他的意识在一团黑暗中,遭遇了无所依托的恐慌,便急切了逃出来。他不敢睡了,想着,自己在不见底的黑洞中下沉,而后猛然惊醒,那是一场让被神鬼捉去的惊魂。而后,一个荒诞而模糊的世界,逐渐回到尘世,清晰过来。
院子里的阳光依然强烈,他从席子上摇晃着爬起来,刚站定,发觉眼前漆黑一片,他什么都看不见了。脑袋热热的,手和脸在发烫。他立刻意识到什么不对,只觉得四周死样的寂静。他转了下身体,眼前仍然漆黑。他害怕起来,一边呼喊,一边奔跑,到了村路的中央,慢慢地,眼前的事物,恢复了原形。
沿着村路朝西走,到村头一片光滑的场地,他看到许多大人的脚,从那片地上,四散开去,去了村子四周的田野里。面前交叠脚印里,显现一个小小的硬物。他从上面,看出了圆形的轮廓,它污迹下是银白色的。那是一枚硬币,上面写着阿拉伯数字5。他两眼聚光,快步走过去。那是一枚硬币,给他带来瞬间的惊喜。他黑黑的小手,从地上捡起,在拇指食指之间搓掉尘土,五分硬币便熠熠生辉起来。
拿着硬币,他到村头的代销店换回五块糖。一路品咂着,口舌生津,他陶醉在那种美味的知觉里。他脚步轻快,双脚离地,蹦蹦哒哒。他看到一团绿色,把太阳光晕染的,朦朦胧胧。他忽然听到鸟的叫声,放满了脚步……
这一年他七岁,到九月上学了。他穿着落满补丁的衣服,去了学校。他几乎从未穿过新衣服,大都是大哥穿小了给二哥,然后传递到他身上,每一件衣服到他身上就失去了原初的色彩。那时的衣服,真正是用来遮体的。他也不记得穿过新鞋子,鞋子总是有又脏又旧。
一天,在早操结束后的一次集合会上,校长看到站在前排的他光着脚丫子,立刻向全体同学表扬了他。说他这种不怕吃苦的精神,值得全体同学学习。借此,校长批评了一些学生早上怕冷,不到校上课。而那时,他脚冷得发抖,几乎有些站不住了。好在早会很快结束,他回到了教室。他不记得怎么度过的早晨的两节课。早上大家都是不吃饭的,上完课后,才能离开学校,回家吃饭。
大多时候,他会穿着鞋上学的,但他那鞋子,常露出脚趾头,一般都是大拇脚趾和中指露出来。也许这两个家伙比其余脚趾头更大一些,而且顶头指甲盖永远长得那么坚硬,于是顶破了鞋子。晚上,鞋子脱下来,那洞穴像两只憋屈的眼睛,伏在地上,看着外边。他常常低下头,看水泥盖板的书桌下,那伸出来的脚趾头。脚趾在那个洞口,拼命朝里缩。而他拱起的指头,实在是无处躲藏的。
冬天的风,到处乱吹,他身上的衣服不挡事。这让他不喜欢冬天。不上学的周日,他可以赖在草床上,睡到日上三竿。冬天就这样过来了。天气日渐变暖,他像一只出壳的小鸡,朝着外边暖色调的空间,探出他的头。
那样的下午,他摇摇晃晃走在南去的土路上,穿过一个村庄一片田野,走上那个高高的坡,再下到河岸边。河面上,冰雪消融,水清凌凌的。他看到那些零散的人,登上停在岸边的船。有许多的船只,在河面上。
宽大河面上,木船、水泥船像一条条变形的鱼滑翔着。它们没有脚,却又像张开翅膀的大鸟,贴着水窜行,溅着长长的水花。那一河的水,动荡不宁起来。他呆呆地看着,觉得自己生着无用的双脚,不能像船,在水面上飞翔。
每年这个时候,父亲和一些人,将家里全部的大米,放到地排车上,运到这个岸边。他站在那里,看着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将一袋装的米,抗到肩膀上,走上搭在船沿上的木板,放进船舱里。这些男人白色裤腰上,挽着粗蓝布条,汗水从他们脸上往下流,沿着结实的皮肤,一直流到腰间。这一木船粮食,将运到微山湖背面的一个集市上,换回玉米和高粱等,以便让一家人的口粮能接济到第二年的开春。
船即将开走,父亲大声朝他呼喊:小子,赶快回家!父亲看他站在那里,不动弹,从河底捡起一块泥巴,朝他扔过来。父亲有些愤怒,泥巴打到身上,他才像从梦中醒过来。他看着父亲比划的手势,慢慢地后退。转过身,他沿着来路往回走。
带着巨大的失落感,走在到处树木盈绿的土岭上,阳光在他的头顶慢移。他踩着自己地上的影子,缓慢地走着,阳光把他的影子,缩小成一个点,缩进他的身体里。那天,他在荒芜空旷的小路上走着,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弃了,仿佛有人把他扔到了这条路上。那个村子,鸟的叫声是他爱听的,那片槐树林,也是他爱去的。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还有什么。
他走到村子西去的岔路口,那是去县城的一条路。他在那里站了许久。那条路的两边是高大的白杨树,树叶发出巨大的响声。那些在光里的树叶,闪着油绿色的碎光,他的眼睛有点目不暇接。他朝那些树走去,一边走,一边看,在内心查着数。他觉得每一课树都不一样,那么多的树,排成一个巨大的长龙。那个下午,他那么走着,一直走到县城外围的那条公路上。
他没有进入县城。回到家,天黑透了。他想,还有比县城更远的地方,在看不见的那边。几年后,他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穿过满坡槐树的沙土路,朝县城车站走。他内心,有了告别惆怅。他的身影在暗黄色沙土、横陈在凹凸不平小路上的树影里,向西移动。那时,他眼睛里所有物体都变成了一面镜子,明晃晃地将他照进,一片斑驳的光影里。
2015年4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