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素馨 于 2015-4-14 09:40 编辑
1
到处都是瓦砾、烂砖、碎石,孤零零的小屋就像一位得了肺痨的老人,歪斜着单薄的身子,苟延残喘着。小屋门前那棵脸盆粗的大樟树,只剩下画满一圈圈线贴着地皮的桩子,桩子周围堆积的木屑烂成黑褐色,一窝蚂蚁忙着进进出出。
再也没有大伞的遮挡,明晃晃的阳光张扬地铺展开,天渐渐热起来。瘸老太坐在门口一堆烂砖上,瓦砾堆里一块碎玻璃反射出万千金针,瞬时刺得她睁不开眼。她抓起一旁搁着的竹竿,身子往门口更近处缩了缩,双手架到眉弓处,搭成凉篷状,眯着眼睛望向不远处的土路,土路连着的水泥桥,以及桥那边簇新的塑胶马路。
还是没有人来,瘸老太失望地垂下双手,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
瘸老太早上就出了门。这几个月来,她守着那条瘸腿,哪儿也不能去,眼瞅着租住的破院子里码着的纸板、矿泉水瓶和废铜烂铁在春日暖阳的熏蒸下散出奇怪的气味,后窗外土坎上那株野樱桃花开又花谢,枝桠上爬来了毛毛虫。
今儿早上,一阵锅碗瓢盆的碰撞之后,老头子弓着腰踩着三轮车,车厢里坐着孙女,出院子往西走了;儿子也蹬着三轮车,儿媳提着几条麻袋坐在后面,出院门往东走了。一切又归于沉寂。瘸老太一条腿立着,身子斜靠在后墙上,胳膊肘搁在后窗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几只毛毛虫,看它们弓着身子粘附在叶片背面,一边蠕动一边啃噬,一会儿就剪出波浪花边或是大大小小的洞洞来。
她就觉着那些毛毛虫从树上爬到了自己心里,搅扰得心不安神不宁。等她稍稍清醒一些,发现自己不知从哪儿摸来一截竹竿,当成拐杖拄着,已经一瘸一拐地出了院门。她要往哪儿去?去干什么?她也说不清,只是那样瘸着拐着,机械地任脚带着她往前,再往前。
也不知走了多远,她的鼻子首先闻到熟悉的气息——带着土腥味的潮湿,眼睛接着望到那条蜿蜒而去的人工河。她拖着那条瘸腿,竹竿连续点着地,几乎是蹿上了河畔的路。路已不是原来的砂石土路,平平整整的,全铺上了一层据儿子说是塑胶的东西,朱红的路面两边镶着整齐的条石,桃花、樱花、海棠、映山红等花花草草取代了原来杂乱的草棵灌木丛。
她跛着脚重重地踩在崭新的路面上,更觉得脚后跟像是装了弹簧,人跟着像是被弹高了,又重重地落下来,落地的声音却被谁悄悄地吸走了。她在上面欢快地走着,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忍不住在心底里叹:狗日的真漂亮,这个城市真他妈漂亮!叹过之后又开始骂起来:个老子的,到底是他们赢了,我们输了……
叹着,骂着,又骂着,叹着,也不知走了多远的路,她来到一座桥头,愣住了。桥的那边,原来是一个城中村,樟树、柑橘树、枇杷树、桃树、梨树,还有一丛丛竹子,把一个个院落、一排排平房、一栋栋两三层的小楼房、一块块园田,全给遮蔽起来。那里住着的人有在街上推车卖麻辣烫和卤菜的,有摆摊卖便宜鞋袜和日用百货的,有擦鞋的,有卖花的……收破烂的倒只有她一家。每天里,不是东家的孩子在哭,就是西家的锅铲在响,邻里之间也为鸡毛蒜皮的事儿争一争,吵一吵,不过多数时间倒也是和和气气的,每到吃饭时间,小孩子们端着碗从这家吃到那家,又从那家吃回来……
她望着桥那头的一片废墟,和废墟上孤单的那座小屋,忍不住扯过衣袖擦起眼泪来。那座小屋是秦姐的,秦姐曾是她一家来这座城市后的第一个房东,她在秦姐租给她一家的小院里出出进进了好几年,直到瘸了腿,直到……
她拐上桥,向秦姐的小屋跛去。拐上桥的刹那,心头的毛毛虫全变成了蝴蝶,忽啦啦飞走了。
2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女人正在电脑上处理照片。
照片是女人一大清早出去拍的。女人没有外出工作好几年了,男人下海后一个工程接一个工程地干,腰包一天天鼓起来,叫女人回家当全职太太,女人也乐得享清闲。不工作的女人最大的喜好就是背着男人送她的单反相机,到处闲逛,拍拍花,拍拍草,拍拍人,拍拍景,回来在电脑上瞎折腾,再发到QQ空间、微信朋友圈炫耀一番。
今儿早上出去拍照片,是女人好几天前就计划好的,拍的对象是家附近人工河畔的公园。这是一个新生不久的公园,还没有完全完工,不过已经美得勾人魂魄了。开春以来,女人每天都去公园跑步,一边跑一边盯着公园里的花花草草,琢磨着这种花什么时候开,那种花又是什么时候开,计划着什么时间拍最合适。前两天看着观赏桃花渐渐开盛,晚樱也有些许初绽枝头,便计划着等两天去拍花,桃花樱花一起拍,出来的效果绝对美惨了。
天公也作美。七点刚过,清新的阳光就迫不及待地从东山头洒了下来。女人提着相机出了门,轻盈的步子踏在朱红的塑胶路面上,身着蓝花碎裙的她宛如一只早起的蝴蝶,在粉的樱花、红的桃花林里飘来飘去,流连忘返。淡紫色的雾霭纱一样在路边绿化带里绕来绕去,她频频停下脚步,回望紧挨着绿化带的仙境一般的那一溜高档小区,回望某一栋楼里自己那个温暖舒适的家。
当初,男人要在这个小区买房,女人是极力反对的。男人说小区临着人工河,又靠着小山,是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女人却不以为然,山是有山,山上尽是乱草杂树,水也是有水,水里尽是垃圾死物。女人更不满的是,人工河对岸是这座城市一个大的城中村,居住的人三教九流都有,用女人的话说是“没素质,不安全,又乱又吵”。男人点着女人的鼻头说,你呀你,相信我的眼光,不出三年,这个地段的房子你想高价买都抢不到。女人撇撇嘴不相信。男人说,相信我的没错,这城中村嘛,嘿嘿……男人没有把后面的话说下去。反正是男人掏钱,房子还是买下了。买下不久,这座城市新的规划就出来了,在未来的市政建设项目中,人工河沿岸改造是重中之重,河岸边的这个高档小区房子价格像雨后的竹笋,噌噌噌地长高了一大截,还是忽拉一下就卖光了。女人不得不佩服男人的眼光,让女人更为惊讶的是,人工河改造项目,男人中了标。
花了几个小时,女人拍了一堆照片,回到家全给倒到了电脑里。女人滑动着鼠标滑轮,欣赏着一张张美图,一边看一边初步删去模糊的、取景角度不好的。突然就看到了一张照片。照片拍的是樱花林,但在照片一角,一个瘸腿老太拄着竹竿,身子夸张地向一侧倾倒着。
好好的一张美图失去平衡,生生给破坏了美感,女人正犹豫着是把照片删了,还是把瘸腿老太三下两下给抹掉,电话响了。是美容院打来的。女人这时才想起,一个星期前已经约好今天中午去洗面、按摩、做艾灸,光顾着拍花看照片,居然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女人看了看时间,冲电话那头说,好,我马上来。
男人早上把车开出去谈一个生意去了,这个时段这个路段也不好打车,女人决定抄近路,过人工河,从小山上走捷径去美容院。
3
瘸腿老太过了桥,到了秦姐家。
秦姐并不在家,小屋是铁将军把门,两扇木门板上,一边刷着“扌”,一边刷着“斥”,大大的,血红血红的油漆涂抹而成,外围还涂了一个并不规矩的圆圈。
瘸老太拄着竹竿在小屋四下走了走。小屋后面的院子早被推了。那个院子曾是秦姐租给她一家的,院子一角搭了简易的几间棚屋,她和老头子住了一间,儿子媳妇孙女一间,还有一间堆了一些家里的衣物和乱七八糟的东西,厨房是他们自己找砖头木条啥的搭的,厕所跟秦姐家公用,没有洗澡间,在厨房旁边扯一条帘子围起来,端盆水进去就成了。
当年老头子带着一家老小从山窝里那个老家来到这座城市谋生时,选择的就是捡破烂、收破烂。秦姐的房子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热得像蒸笼,但价钱便宜,又有个大院子可以随便堆破烂,老头子没有犹豫就租了。一租就是好几年。
去年下年里,传了好长时间的拆迁终于来到秦姐所在的这个城中村。在这之前,听说人工河下游已经拆了好几个城中村,秦姐和周围的邻居们早就在商量着怎样在拆迁中捞一笔,好来个咸鱼翻身。早在人工河要全线改造的消息传来时,秦姐他们就开始想方设法地补捞钱的条条款款:能给房子加层的加层,能把房子扩大的扩大,他们开垦的那些田里、房前屋后,见缝插针地塞满了柑橘树、柚子树、桂花树……
儿子告诉瘸老太,在切身利益面前,人们不约而同地站到了一个阵营里,组成了共进退的联盟。可不知拆迁方使用了什么手段,联盟的这条链子终归是断裂了,四散开了。一家又一家搬走了,一座又一座房子空了,一块又一块田地荒了。秦姐是个泼辣的女人,叉着腰吐着唾沫大声嚷,老娘是这个城市土生土长的,哼哼,不给个说法,不给我那个数,我看哪个敢把老娘的家拆啰,敢把老娘的地占啰!
本来,瘸老太一家已经处理完了手头捡到、收到的破烂,自家的杂七杂八也差不多都收拾打了包,只等找到合适的住处就搬走,一看房东秦姐这个样子,心头多少存了希望,再找住处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那天,拆迁队的机器说开来就轰隆隆开来了,周围的房屋稀里哗啦地被推倒,树木被齐腰斩断或是连根拔起。机器又在一个戴头盔的中年人指挥下,向秦姐的那块园田开去。眼看着皮带轮子轧上了田里的菜,秦姐跟疯了的狗一般,“嗷”的一声就冲了上去,扭着那个中年人厮打起来。秦姐一带头,秦姐她男人,还有她叫来的一帮人,一齐冲了上去。拆迁方那边也过来一群戴头盔、拿棒子的人。一阵混乱。站在一旁观看来不及躲闪的瘸老太一家也被卷了进去,一根棒子狠狠地砸向了瘸老太的腿……
天,刹那间塌了。瘸老太的腿折了,住进了医院。小屋后面的院子说是违章建筑,到底是被推了。秦姐的菜园也不过是她开荒来的,也被皮带轮子轧了。只有秦姐的小屋,确确实实是她们家居住了几辈的房子,她不满意给的拆迁补偿款,拖着不在文件上签字,房子就还那样立着。混战的处理结果倒是出来了,拆迁方早有准备,秦姐带头打人被人录了下来,拆迁方一口咬定是“正当自卫”。至于瘸老太的腿,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拆迁方打折的。冤有头债有主,找不到头找不到主,瘸老太只能是吃了闷亏。医院的床可是吸血的床,哪是她能躺得起的,勉强住了几天,打了石膏就回来了。儿子在人工河上游这座城市偏僻的一角找了处房子租了,暂时算又有一个家了。
想到这儿,瘸老太摸着自己那条迟迟好不起来的病腿,心里又开始爬起了毛毛虫。对于这个地方,瘸老太她是有着惨痛记忆的,按理说,她不会瘸着腿又跛回来看,看房子,看秦姐。她也说不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就这样子,没有带手机,没有跟家里人打招呼,一声不吭地一跛一跛地来了。
阳光更亮了,天更热了。瘸老太回头看一眼小屋门上的铁将军,看一眼那个血红的“拆”字,猜想着秦姐迟迟不签字,该是躲出去了,怕是一时半会儿也见不着了。又掉转头望着远处的路叹气,唉,自己实在是没有气力再跛回去了,又没有电话打回去跟老头子说一声,指不定老头子他们在家怎么着急怎么骂我呢。
毛毛虫爬得更欢了。一个淡蓝色的影子,出现在了桥那头。
4
女人还在桥那头,远远地就看到了那座落寞的小屋。
在人工河没有改造之前,女人曾带着儿子从那儿多次经过去山上。她知道那儿靠近路的那间是个小店子,窄小的柜台落满灰尘,里面塞着烟、酒、副食杂货。店子门口支着一个窝棚,一张简易桌子,几个破凳子,老有人围在那儿打麻将或是聊闲篇。店主是个胖女人,圆盘脸一年四季红通通的,一对粗重的吊角眉显得凶里凶气的。小屋后面是个堆满破烂的院子,老有臭气扑过来,她和儿子经过时总是捂了口鼻憋着气,一溜烟地跑上山。
女人不止一次跟自家男人说起她在城中村看到的一切,她实在想不通那些人住在那样的地方,做着那样的事情,怎么能够生活下去。她掰着手指说,你看,没有天然气,没有自来水,没有宽带,没有抽油烟机,没有抽水马桶……到处是粪便,到处是垃圾,到处是苍蝇,到处是老鼠……天哪,这叫什么生活?天哪,怎么还有这样可怜的人?每每说到这些,男人就笑她天真幼稚,笑她滥发善心,笑她杞人忧天。
有时候,女人又极端厌恶这些人。这些人天不亮就咣啷咣啷地出了门,深更半夜了又咣啷咣啷地回来,吵得四处不得安宁。大冬天,他们用来烤火的煤烟、熏肉的柴烟,飘得河这边到处都闻得到味儿,女人都不敢打开窗子。大夏天,这些人男的光着膀子赤着脚只穿一条大裤衩,女的蓬着头垢着面趿拉着拖鞋,明目张胆地到河里洗脸、刷牙、洗菜、涮锅、刷地垫、洗拖把,甚至倒痰盂,给猫啊狗啊洗澡,女人都不敢往阳台上站。
那天,男人回来告诉女人,说是自己接到了人工河改造的大工程,油水大得很。女人不懂这些,说:不就是一个市政工程嘛,能有什么赚头?男人看着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摆着手连说了三个“你呀”,最后说,算了,不跟你说这些,你只管花钱就是。女人也懒得弄懂这些,倒是天天巴巴地盼着工程早些动工,早些完工,到那时,人工河两岸有花有草,有树有亭,环境好了,空气好了,心情好了,生活质量也会好更多。
工程却迟迟没见动起来。女人心焦得不得了,男人笑她,你有吃有喝有房有车,急个什么嘛。倒是那些人,该急着找住处,重新规划自己的生活,想想怎样让自己发起财来。女人问:要他们搬走,不是要给钱的么?男人还是笑笑,给呀。呵呵,这个里面,复杂着呢。男人没有继续说下去,女人也没兴趣继续问下去。
直到有一天,男人郑重其事地告诫女人:别再从城中村那儿走,离那儿远点儿。女人不明所以,男人告诉她他们拆迁队刚跟那儿的“钉子户”发生冲突,有个老太太瘸了腿。他说:“钉子户”是最可怕的,惹急了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听到没,离那儿远点!
女人听话地再没从城中村走过。今儿是个例外,她得赶时间,再说,如今这城中村不是只剩下那么个小屋么,拔去不是迟早的事?她在心里给自己想着理由,加快了步伐。
5
淡蓝色的影子上了桥,往这边土路上来了。瘸老太捂着胸口,不由得站起了身。这下好了,是个女人,女人多心善,找她借手机给老头子打个电话,叫他们莫急,或许老头子还会来接自己。
瘸老太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淡蓝色的影子已经飘来了。必须马上开口,不然等她折向上山的路,机会可就消失了。瘸老太往前挪了一步,身子前倾着,挤着满脸的笑容喊:小姐——小姐——
淡蓝色的影子停了下来,花伞往上一扬,露出一张俊美的尖脸。女人斜了瘸老太一眼,准备转身向上山的路走去。
瘸老太赶紧拖着腿又往前走了几步,叫着:小姐——小姐——,请问几点钟了?我忘了带时间,也不知道在这儿坐多久了。
女人面无表情地抬起手腕看了一下,冷冰冰地扔过来一句:中午十二点了。花伞低了下来,隐去了女人的脸,淡蓝色的裙子向一边摆去。
瘸老太急了,又叫了起来:小姐——,那个,我还想请你帮个忙。见女人略有迟疑,她抓住机会把后面的话全给放了出来:小姐,是这样,我不是坏人,我以前就住这里的,去年下年里才搬走。今儿早上出来看我一个姐妹,走得急忘了带手机,结果我姐妹不在家,我家里人又不知道我到哪儿去了,能不能借你手机用一下,我给家里打个电话。
花伞重新扬了起来,女人一双眸子冷冰冰地打量着她。她挪着病腿,再往前拖了几步,堆着笑说:小姐,我就说一句话,就一句,说完了我给你一块钱。
女人打量了半天,不耐烦地从包里掏出手机,冲她说:号码?她慢慢报上十一位数字,女人拨了,举到耳畔听了会儿,又扫了她一眼,递给她,通了,快点讲,我还有急事儿。
瘸老太欣喜地接过手机,举到耳边大声说:喂,老头子,我早上出来忘记带手机了,这是借的一位小姐的打给你的。我不能多说,只能说一句话,我在秦姐这儿,她不在家,门锁着,估计是躲出去了……我腿走不动了,你看你是不是过来接我?啊?不说了不说了,我借的小姐的手机,我只能说一句话……
6
女人正在心里找开脱的理由,免得男人问起来嗑嗑巴巴地说不出话,突然炸响的一声“小姐”吓了她一跳。她扬起花伞,看到那座小屋的门口站着一个老太,正冲她眉开眼笑。四下里没有其他人,看样子,那声“小姐”是冲她喊的。她不由得蹙了蹙眉,这两个字在时代的洪流中早改变了味道,在她听来是那样刺耳,是那样让人嫌恶。她斜了老太一眼,准备快步离开。
没想到,老太拖着一条腿,又冲她喊了一声“小姐”,还问她几点钟了。老太的那条腿多少起了作用,她稍稍动了恻隐之心,想来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遂看了腕表,告诉了时间,急着离去。
“小姐——”,又是“小姐”,女人的心里冒起无名之火,可是,面前的老太怎么这么眼熟?在哪儿见过?女人在脑子里快速搜索,对了,就是今儿早上,在公园拍樱花时看到的那个老太。女人记得当时看到老太拄着一根竹竿在塑胶路上一瘸一拐,自己还担心她摔倒,还在想她的腿是怎么啦?为什么一个人出来?怎么没有一个家人陪呢?……女人又想起刚才处理照片时,犹豫是删掉还是抹去那个身影的那张照片。想不到,天地何其小,两个人又在这儿碰上了。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罢了,就把手机借给她用一下吧。
等等,什么,她在这里住过?她去年下年里才从这里搬走?那她的腿……女人打量着老太的腿,耳畔响起男人的话:拆迁队跟那儿的“钉子户”发生冲突,有个老太太瘸了腿。老太太,瘸了腿,去年下年里,是不是就是这个老太?她是那个“钉子户”?还是帮凶?男人的话又在脑海里回响起来:“钉子户”是最可怕的,惹急了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可怕么?她会做出什么事来?我要不要借手机给她?她会不会不把手机还给我?看她那样子,不过是个老太太,还瘸着一条腿,应该不会“穷凶极恶”吧?……
一个个念头在女人的脑子里快速翻腾。算了,还是借给她吧,不就是说一句话么?拖着一条病腿,也怪可怜的。何况那腿还是……女人给老太拨通了电话,把手机递给了老太。
7
在废墟上徘徊了一上午,在烂砖上苦等了一上午,瘸老太终于跟家里人通上了电话,老头子说马上骑摩托车过来接她,她一时高兴得直搓手,哎呀,这小姐真是好人哪,好人哪。
瘸老太把手机还给女人,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小姐真是好人哪,不仅人长得漂亮,心地也善良得很哪。抖动的手伸进裤子荷包,摸摸索索地掏出一把纸币,从里面择出一张齐整崭新的一块钱,递向女人:小姐——
女人已经不在面前,拐上了上山的路。瘸老太举着一块钱,拖着腿往前快速移动,嘴里大声喊着:小姐——,给你钱,一块钱!
女人不作声,举着伞快步向山上走去。
瘸老太拖着病腿,无论怎样是赶不上了,干脆停下来,冲着山上的那个淡蓝色影子喊:小姐——你是个好人哪,我个老太婆子祈祷菩萨保佑你,保佑小姐发大财啊!
好人,发大财,女人听着飘过来的声音,说不出一句话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