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陈—立军 于 2015-4-13 07:53 编辑
鸡鸣声声 陈立军 已经过了早上七点钟,还没见父亲从他的房间走出来。上了年纪的人总是起得早,今天父亲的反常让我担心他生了病。 我打开父亲房间的门,见父亲正坐在床上朝窗外呆呆地看。 “爸,您不舒服吗?” 父亲摇摇头:“早起总也听不见公鸡打鸣儿,我这心里没着没落的。” 我知道,父亲这是想老家了。 国庆放假头天,我陪父亲踏上了回乡的长途气车。父亲很兴奋,小孩子一样扒着车窗一个劲地向外张望。 两个小时后,我们下了车。父亲急切地环顾了一圈后,目光停留在村东的山包上。早年那里葱绿一片,因为是座死火山,底肥厚,山上果树青草繁茂。眼下半个山头已经没有了,几台大型机械正在山包的腹中腾起红色的烟雾。 “这是咱村的浮石矿,发展经济,好事!”我说。 一阵刺激的气味随风飘来,父亲皱起了眉头没有答我的话。 我们烧暖了老屋,刚上炕歇息,村书记和村主任就一起赶来,进屋就嚷:“老书记回来了,咋不事先招呼一声?” 寒暄几句后,村主任便讨好地:“老书记啊,这些年俺俩谨遵您的嘱托,大力发展经济,咱村现在是家家盖楼房,人人买汽车!” 说着,把带来的大包小包拎上炕,“您看,这是咱村生产的无公害食品,这是咱村鸡场的绿色草原鸡,这是咱村造纸厂的高档纸巾,您摸摸,软和着呢!” 父亲接过纸摸了摸,“好啊,又引来造纸厂了?” 主任朝书记递了个眼色,书记也开口了:“老书记啊,咱村的经济发展得这么好,多亏您老当年的招商引资。乡亲们过上好日子,都感激您哪!只是……最近遇到点小麻烦,上头盯得紧,咱村儿最大的财源眼看就要断了,好几百口子人就要……” 父亲脸色沉下来,没正面接书记的话题,而是说;“你们真有心,给我带点山果和大米来。” 书记和主任一脸的尴尬;“好说好说,咱村超市里啥都有!” 父亲固执地说:“我就想吃咱村地里长出来的!” 村书记和主任一时没了话说。 父亲却冲动起来:“一个山包的浮石撑死卖五年,但几代人的果园毁了。一个不达标的造纸厂,更要毁掉几个村的水!我知道你们要说啥,造纸厂的事,别说我那个环保局局长的侄儿不答应,就是我也不答应!” 父亲下炕出了院子,留下一句话:“把你们的东西带走!” 父亲一个下午都在外面转,我找到他时他正坐在村南的水塘边发呆。当年这里是一个废弃的沤麻炕。父亲当书记时,带领大家把山泉水引到大坑来养起了鱼。大坑水满,再溢出来流进了村里的稻田。鱼塘水肥,稻子长得极好。遗憾的是,泉水被乡里截住办起了矿泉水厂。如今鱼塘里积满了臭水,应是来自新来的造纸厂,原先的稻田里只种着稀疏的玉米。 我把父亲扶起来,父亲脸上分明有未干的泪痕。 第二天太阳升得老高了,我们却没有听到鸡叫,甚至连狗叫声也没有听到。倒是整夜不断的机器轰鸣让我们感觉还是在城里。 我跟街坊们打听了一下,街坊说现在家家盖了新楼都不养鸡了,连狗也不养了。村西有养鸡场,只有那里面才有鸡。 办养鸡场的却是我儿时的伙伴小四。我们说明来意后,小四倒是爽快,跑进鸡舍抱来一只公鸡。这鸡毛色白亮,冠色红艳,喙色纯黄。父亲很喜欢,抱了连说好。小四见状就吞吞吐吐地说:“您老知道,鸡场的公鸡宝贝,能不能给点租借费啥的?”我有些火气:“这就认钱不认人了?小四讪讪地笑着,反正……你们城里人也不缺这点钱!”父亲倒不计较,掏出一百块钱递给了小四。 公鸡来后,父亲跟街坊借了些玉米好生招待。公鸡却不吃,懒懒地卧在窗根下晒太阳。第二天早起,我们却没有听到它打鸣。父亲一脸的惆怅:“天天关在笼子里吃精饲料,传宗接代也不会它亲自忙乎,难道没天性了?” 父亲把拴鸡的绳解开,公鸡也不跑,又卧回到窗根儿下。父亲盯着公鸡看了半天,突然操起扫帚疙瘩朝鸡打去。公鸡挨了几下子,这才仓皇逃窜,惨叫着冲出院子。过了很久,父亲才平静下来,对我说:“再去给小四送一百块钱,再宝贝的鸡也卖不到这个价了。” 七号那天,我们一早就踏上了回城的汽车。父亲没有了来时的兴奋,上车便闭目养神。我讲了好多宽慰的话,父亲始终一言不发。 车即将启动时,忽然从远处的田野里传来一声鸡鸣,喔——喔——喔!声音不是很大,却清晰明确地震颤了我们的耳膜。父亲激灵一下睁开眼,推开车窗朝外边急切地搜寻。 一只白色的雄鸡正昂首立在田埂,拼尽全力一声声鸣叫。声音嘶哑而苍凉,却又透着一种压抑已久的原始的渴望。朝阳映红了公鸡的羽毛,也映红了父亲两行混浊的老泪,如血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