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21 编辑 <br /><br /> 落地成影
他迷恋光照在叶子上。在阴影和光的之间,他像进入到一条隧道。墙壁、树木,以及它们交错的影子一一闪过,那象一个荒凉的告别手势。他觉得自己想跑,而脚又无法移动。那一会,他不知道是人在跑,还是车在跑。
那并排的车开动一瞬间,他以为身下的车开动了。每次他都需要保持一瞬间的安静,来判断哪个是事实。他一开始的判别总是错的。那仿佛时光的恍惚,一切以不同的方式重现在他的眼前。就像在那一刻,那个出走的少年回来了,他头顶覆盖着树木的绿荫,四周隐约着清香的气息,仿佛来自上帝。上帝向人们表达过:要有光,于是光就有了。他在一棵树下站着,光从外部返回,落在身上,朝着心中下沉。
他看见一个小黑点,越来越大,以一个人的影子,出现在那儿。在那片没有遮挡的空间里,一切都显得无比开阔。那像一次出发,像少年从村口走出去来,看到出去的路一直在这个世界上,延续着他的生命。很久之后,在外地收到这个村庄的信息,他又沿着那条出去的路,回来。
他往返在那条路上,时光像在拉锯,在交错中,一切都在铺展……
他看到面前河沟里的水,水泥筒子的桥,毗邻的打麦的场……像一幅幅倒影,顷刻间在动荡起伏的水中,化为乌有。它们在变,一个个地消失,那里已夷为平地,而后盖上了房屋。可是,那个地理位置,埋下他的记忆,像一个黑洞,沉入模糊的黑暗中。但它又被认出,领回来。那是一种告别。他从内心的荒原上,重新走出来。
他在外地的房屋赶上了拆迁。他整个记忆链条上,在一环扣一环地断裂,每一个断点,都在把他割裂,一种丧失和疼痛融入其中,他的身体覆盖在一座城市上,他在那里陷落。他面对的是旧房屋在拆除,新房屋在建设。在那座城市里,他和一群人,将老屋子里的家具运到租住的房子里,等待那所房子倒掉。
忙乱的人群就像无头的苍蝇。所有无头的苍蝇,都在朝不同的方向飞。他想:即便如此,所有苍蝇终能飞到一个地方去。“而我飞到哪里去呢?”他从故乡出来之后的这么多年,就像一个不停迁徙的苍蝇,哪里会是他最终的停留处呢。
每一次开始,仿佛方向都是明确的,而后来所有的方向,都几乎中途夭折。他念叨:“也许是有的,但是后来,就没有了。”“后来”,每个人都要经历的。像一场雨水之后,每一个水滴,汇集到一起,流入到地下,不为人所见。他从村子出来之后,生活也是不为那里人所见的。他走了无数条路,见了更多的陌生人。而在那个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是他认识的,熟悉的。十几年在那里,房屋、树木、牛马,也都认得他,像风认得那里的树叶,水认得那里的河沟,房屋认得宅基和村路。
他认得饿死在一间黑屋子里的老人,见过那白纸一样的脸;见过一个投河塘死去的老人,以及她的腰背弯成九十度,拄着发亮的拐杖,逢人就说想吃一个鸡蛋的样子,而那个让他第一次觉得异性美的少女,她的溺亡,却是一场穿透他肉体的惊惧——他在村东大河边,看见过她躺在岸边的尸体……
那时,他本能地恐惧死亡。死,一开始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挂在他的头脑里,死的到来,以那样一种样子,让他有着触不及防的打击。在后来的夏天,那个村庄上,到处开着槐树上的花朵。那种白色铺天盖地,声势浩大地在他内心制造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事件。
白色笼罩,一种苦涩的清香在其间肆意流淌——一朵朵白色的花构成巨大方阵,像一种仪式。或者他对死亡产生深刻印记之后,白色的花才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样子,唤醒另一种存在。多年以后,当人们胸前带着白色的花朵悼念死去的人时,他一下子明了:那些白色被赋予另外的含义,带给内心震撼与不安。事实上,那些年,村子的人热衷种槐树,为的在那个时节,吃到槐花,他们多了一种填饱肚子的食物。
他在这个城市里,面对的是故乡。他想在这里,建立一个小小的根据地。那像他出生之后,和所有人一样,拥有一亩三分地。每个季节,可以收到一些粮食。收成虽然不好,却也可以养活他。后来,他走了。寻找比那片土地更好的归属。确切地说,他从一些文字里阅读里,想象到外边的世界。没有人觉得走出去,不是一条好路。母亲讲,她七岁时,被舅舅用一辆木轮车推着,从五百里之外的外地,走过一天一夜,来到这个舅舅那个村庄。
他从小就知道,一个他没去过的地方,父亲的一个亲人在那里。他喜欢上了一个没见过的地方。他后来就到了那里,那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幸运”是人的一个跳板。仿佛是从地面跳到房屋里,从水里跳上岸。事实上,每一次的跳跃,都有一道鸿沟,都有让他在走回来时,看到丧失的缺口。但他对外边的想像,始终带着他飞往下一个遥远的地方。
离开,仿佛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他在一个又一个地方迁徙,他这只飞到城市里的鸟,寻觅着一个个离散的巢穴。他习惯了,在彼此之间的一种奔跑。奔跑本身就一种劳役。他心中藏着另一个自己。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寻觅另一个自己。他梦想着成为一个“大人”,主宰自己的生活。每天,他觉得自己像犁地的一头牛。他对那头牛充满了希望和怜惜,也滋生着莫名的倦怠感,他一直想着抛弃“它”,他始终期待那个影子,变成一树的花,等待雨水浇灌。
他想着眼前走过的人,觉得没有一个可比家宅前后的一棵树或者墙角的一朵花,那些树和花永远比人,长得象自己。他预谋过,出走的自己像那些树和花一样生长,长到更大的天空里去。后来的很多年里,他从一个地理转换成另一处地理。时间把一个乡村孩子的标签,转变成一个“城里人”。他跟随两地间的车奔跑,而来往车轮碾过的辙痕里,身心零落成泥,而他看见的那个出走的少年,也归依为天光落在土地上的一片阴影里……
2015年4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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