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11 编辑 <br /><br /> 闯入者
一条小船在水面上漂浮。我呆坐船板,看水缓缓把我带走。
我在浅浅睡眠里,如入薄雾晚上,村庄的树林和河塘,穿过时间的河流,隐约显现一个孩子被带走的背景:他像一只钻出地下的蝉蛹,爬到树上,在黑夜,脱去土黄色壳体,飞上树枝,在风和绿色间历练它的躯体。渐渐的,它有了一对坚实的翅膀,在阳光和风雨中,在烈阳与阴影之间,发出它的喊叫。
回望村子,知了壳还在槐树林里,附着树身体上。它们在风化,一点点消失。伙伴们离开了那样的夜晚,四散开去,在父亲或者母亲呼喊声里,回到家院里。
——我们从那里到未来去了,一别多年。在那个村庄里,我们识了字,认得排列在书本里的每一句话。读那些文字像走路,走得多了,就有了自己熟悉的方向。后来,我返回村庄上,和少年时的伙伴,谈一些往事。他说梦见我在南河坝,一起在水里嬉戏。
——那个在梦里梦见我的人,握着我的手。时间交错往返。我逃离那个狭小的地域,在未来预见了自己。逃出过那个村庄,到外边世界里去。我从那条河岸边,登上水边的船。那时,思谋着船放开那抛在岸上的铁锚,带领我们逃离……
风一路追赶,到了船上,进到船舱里,包围我的身体。我忽然觉得,风是协助我出逃的伙伴。站在夹板上,水波在四周荡漾,像春天在微笑。那些水和岸边、青草与树木的梦想,从隐忍的季节里,跳出来,流窜到我的内心。它们在挑逗我,而水在扩大的领域,引领视野占领整个河面。它们勾引出了我冒险的念头……
我安抚着身体里突突跳动的心脏,掏出一本厚厚的书,在船体轻轻摇晃中,读着那上面的字。那本书是从一个富农成分的同学那得到的,我弹溜溜球赢得这本书。它破损得没有封面和封底,我至今也不知那本书叫什么。书里写一个少年被一阵风带上天空,登上了月亮。他攀爬月亮里的那棵树,坐在条柔软的树枝上荡秋千。他低头看到了村庄,他的家院。他父母到处找他……村子里暴雨如注……所有人都呼喊着他的名字,可是他在天空里,却无法走下来。
读着读着,我就睡去了。梦见自己飘在一个羽毛编制的巢穴里。那里松软,安全。我侧脸看向四周,发现在丛林里。每一棵树上都有一样的巢穴。四周传来鸟的叫声,很多鸟的头颅伸出来,包围了我。那些鸟的表情模糊不清。我耳朵里塞满了它们的声音。我发现自己成为一个闯入者。
我对自己出现在一群鸟的包围里,感到些微的不安。“这是不现实的?我怎么可能在这里呢?”可是,我已经在这里了。没有什么能解释这个现象。我看到一个个尖利的鸟嘴,像母亲在家院里养的一群鸭子,那些暗红色的嘴,一个比一个威猛,它们朝我耸动着。“我闯入了它们的领地,这是要吃掉我吗?”
叫声淹没了听觉,我在无序的吵杂声里,锁紧了身子。我在那里沉默着,但包围的声音一点儿都没减弱。我在思谋,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那一刻,我发现了头顶上的树枝,伸出手,折断了一根,拿在手里,用来对付它们攻击。瞬间,我发现情形不对,那些鸟越过巢穴边沿,朝我靠拢。在纷乱中,我挥舞着枝条……
事实上,我没有打到任何一只鸟,身体却被啄伤了。我瘫软到巢穴里,听到自己的呻吟声,觉得肌肤上,裂开了无数的小洞口,血液咕咕向外流淌……完了,我要在这儿死去吗?
周围没有了声音,我不敢探出头。很多年里,我一直在地面仰望天空飞翔鸟。我喜爱它们,渴求拥有它们的翅膀……血还在从身体里往外流淌,渐渐地,我没有气力了。我想,快要死去了吧。心跳清晰地响在我的耳边,像时钟一样,一下下敲打着我柔弱的身体。
那一刻,我感受到身体的变化,腋下正在生长出一种东西。我看到翅膀像不断展开来的扇片,将我缓缓架起。我身体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内部的力量又回来了。我出离了那个巢穴,开始飘在空中。
事实上,我看到了一团黑云,朝我裹挟而来。那一刻,两腋的翅膀忽然消失,身体往下坠落。那一瞬间的惊恐,我一声大叫,从梦中惊醒……
那一瞬间,我从天上坠落回大地。我身下的船摇晃着。傍晚的风大得有点让人害怕。我伸手抚摸到身边那本书。我想着,书里讲一个孩子从家里出走。会巫术的那个人,他让一个孩子变成一只毛毛虫,然后孩子就能到达他梦想的乐园。我不知道这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但TA站在前面在引领我。TA沿着我记忆中最遥远的那条灰白色土路走过县城的青石板,一直走到两旁白杨树的土路上来。我猜想,是TA把我带入那个梦里的。
之前,我也做过从陆地跳走的梦,我沿着出村庄的路,一直朝前走,走累了,坐在一棵树下,掏出随身的水和干粮,补充身体里的能量。我急需获得行走的力量,我想快点抵达,书中描绘的一座山下的乐园。而我还可以在那里,登上我梦想的山顶。
那时,我清楚地知道,宁愿丢了故乡,也要走到外边的世界去。到了县城的车站,我站在那儿,跳上一辆车。那辆的车带着我飞跑而去。从梦中醒来,我实实在在地站在一个路口。 我感觉到我在等什么。树木在生长,汁液在树的身体里流淌,而在我的身体里,有一个精灵,它在等的影子背后,产生了一道柔软的光,那光充满了力量。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我问:“谁在喊我?”
我回忆着从那个船里醒来的那个时刻。我睡了很久,仿佛被风中清香气息唤醒的。多年之后,我看到藏匿空中的一条无形道路,有个飘在云端的人,就从那儿来。我就想到古书中,腾云驾雾的人。天空的道路隐藏了痕迹。有人说:“天空没有痕迹,但鸟已飞过。“我给自己找到了存在的证据。
后来,我读到米兰?昆德拉说:“面对同类,人永远无法自由,一个人的力量限制着另一个人的自由。面对一个动物,人就是自己。”我忽然觉得,梦中遇到的鸟,它们被梦隐喻为另一种存在了。
再后来,我恍然明了,未来从不会是一个天堂。虚拟在梦中的树木和鸟,也是尘世的一个背景。但我从未怀疑过,大地上那些自然之物,构成天然造化之美,它们给了我内心的道路。人与自然或者动物之间,有一个深处的背景,那些自然事物,千百年来陪伴着人,产生梦想。我想:它们是人面对尘世,所拥有自由的通道。
2015年5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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