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梅的城乡双地生活

韩青鸟

　　第一天 。
　　因为有些日子没回乡下了，江梅决定下午抽空回去一趟。八十多岁的公公正在村口与人闲聊，看到江梅回去自然很高兴，自从儿子再婚娶了江梅这个公务员媳妇，村里人都高看他们家一眼咧，何况江梅这个媳妇人勤快、笑脸又甜，老周家上上下下都是极看重的。

　　可是江梅一进门眉头就拧成了疙瘩。客厅里这里一滩那儿一块鸡屎，黄白的是稀的，黄黑的是硬的，挺恶心的。餐厅通厨房的门口一大团可疑的黑泥印，混着油污水，餐桌下的地板起了霉斑，餐桌上一块麻糖五六只饭蝇叮在上面，江梅看了直反胃。江梅快步上楼，发现楼道、楼上房间里也到处是鸡屎，甚至卧室、书房里都是。

　　因为公公说头晕，这几天江梅的老公周也一直就没回过城里的家，两父子能把这个家糟蹋成这样，江梅憋着一口气，先不算账，搞卫生吧。拖了五六遍，好歹地板砖现了原色。江梅这边正忙活，公公进来厨房抓了一把米，江梅赶紧叫住他：你要喂鸡吗？把米撒到门外场上去啊！公公口里应着，出厨房门就撒在餐厅地上，母鸡带着小鸡过来遍地啄食，江梅刚拖干净的地板啊……江梅拼命对自己说：忍住！忍住！别发火！扔下拖布，江梅去看花，咱不计较好吧。

　　门前的月季开得很旺，扦插的枝是一样的，却开出了殷红、橘红、朱红、浅粉红四个颜色。美人蕉更是一大蓬一大蓬的十分茁壮，它宽大的叶片层层交错呈螺旋形盘旋而上，独茎有种昂首向上的气势，花蕾像一个大号的红色毛笔，花朵是一束红彤彤的火把。再看紫茉莉，都生发出了新芽，江梅在房前屋后撒了许多的种子，看来它们定不会负江梅所望。葱兰绿油油的，身旁杂草丛生，所有的草都迸发出一股极度张扬的生命力，江梅可不能让她的葱兰受了挤压，所以江梅清除了几种长得格外过分的草儿，比如龙葵、空心莲子草、三棱草、节节草、刺苋，至于车前草、马齿苋、老鸹筋、蛇萢藤什么的就留下了。

　　江梅把几株种在盆里的迎春花移植到三楼顶上去，期盼着它们碧绿的枝条能披拂悬下，让这栋楼房变得绿意盎然。“死不了”已经开出细碎的小黄花，香水薄荷唇形的叶片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江梅一口气挖了四桶黄土提上去，又收集了屋侧鸡窝里的粪土，异味再大，想到花儿们需要肥料，江梅都忍住了。然后又给月季修枝剪叶，折腾了小半天。江梅忙活这些的时候，公公就坐在门前一张老藤椅上，望着，瞅着，啥也不说。

　　天快黑了，老母鸡带小鸡们回窝来，敢情它们的窝就在客厅门旁方桌下，江梅跟公公商量得把鸡窝移出去，不然这才四月天，家里就苍蝇满天飞，可怎么过活啊？公公不理江梅，他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无非就是邋遢一点、肮脏一点，他指着这些鸡快快长大给他下蛋呢。江梅很想发火，忍了又忍，心想等周也回来让他给公公做工作吧。周也在江梅回家前半个小时才出去，他做点小生意，约了人要谈事儿。

　　天完全黑透了，江梅打电话给周也，周也说要跟某某谈判，得晚点回来。江梅伺候公公吃过饭，上楼开电脑写稿子，江梅得靠写稿来补贴家用。写到九点多，再打电话给周也，他说谈完了马上回。这个“马上”到了十一点二十几分，江梅又打电话，电话接通，周也说：“老婆，我想你……“江梅截断他的话问他：“你喝醉了吧？你到底还回不回来？”周也说让某某过来接江梅回城，江梅气极，吼道：“你不用回来了我自己回城里去！”江梅知道这会儿老公周也绝对是喝醉了，跟人谈判能把自个儿给喝醉了，还有点自制力吗？江梅憋了老半天的怒火熊熊燃烧起来。

　　江梅撂下电话，关电脑，咚咚下楼，操起公公的手电筒就往外走。走出村子走上林间道，黑黝黝的植物都变成了妖魔鬼怪，风吹着树木沙沙的响，小雨打在叶面、地上也沙沙的响，江梅觉到冷，身上不停发抖。乡村的深夜完全变了脸，除了回望中偶有几点灯光，一片寂静的黑。江梅害怕起来，谁晓得这黑漆漆的夜路上会遇到点什么呢？江梅不怕野物，但江梅怕人。江梅停住了，给弟弟打电话让他来接自己，还好，弟弟答应过来，并没问别的。周也也打过电话过来，江梅掐断了。

　　大约半个小时后弟弟到了，上车。茫茫黑夜旷野寂静，车灯扫射下能看到两旁的树木飞快的向后掠过去。弟弟始终没说一句话，这让江梅好受点。前头出现路灯，快到镇上了，江梅跟弟弟说想回爸妈家睡，江梅不想回城里去，这个点了爸妈带着江梅的儿子肯定已经睡下了。弟弟开门，江梅上楼去，妈妈走前把楼上的房门都反锁了，江梅只好灰溜溜的下楼。弟弟让江梅去他家睡一晚，说弟媳不在家，想了想，只有去弟弟家了。

　　从爸妈家出来，周也与他的合伙人也开车到了，江梅眼皮都没抬就上了车。周也抓住车窗，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江梅只觉得心灰意冷。自从医嘱说他得严禁烟酒后，江梅总提着心怕他缺乏自制力导致旧病复发，可他却屡屡置之脑后，那么严重的后果，他怎么不想想呢？那么一个不爱惜自己的人，江梅觉得自己实在无话可说。弟弟看着姐姐姐夫僵持不下，只好说：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

　　把周也抛在车后，江梅不觉得自己有多难过，心底的厌弃已经将江梅完全淹没了。

　　第二天。

　　一夜无梦。江梅想自己还能睡着，那么还好，一夜过后江梅又满血复活了。

　　周也电话进来，江梅感觉自己格外的冷静，也格外的冷淡，历数周也的种种恶习，江梅感觉自己再也无法继续忍受下去。江梅想不出来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的上了周也的贼船，还傻乎乎的在幸福与烦恼里扑腾了那么久，呛了一口又一口的冷水，把自己呛得接不上气。

　　其实江梅和周也是初中同学，老同桌了，那时候江梅近视，可又不愿意带眼镜被人笑话是“四眼蛇”，周也热心、厚道，经常帮她抄笔记，一抄就抄了两年多。江梅听同学说周也自幼丧母，就经常把自个儿省下来的餐票塞给周也。虽然毕业后再无联系，俩人各走各的道，但江梅的心底始终有周也。三年前再见面的时候，周也独自带着个三岁小儿，江梅的闺女已经十四岁，她已做了十二年的单亲母亲。俩人走到一起，似乎也算天作之合了。

　　但是婚后江梅才发现，周也自小的的生活环境、成长经历与她截然不同，面前的这个男人，吸引她的种种品质还留存着，可是他身上还有很多她陌生的东西，比如不讲卫生，比如缺乏理财观念，比如严重的拖延症……江梅觉得自己确实已到不惑之年，而他似乎还永远活在十几二十来岁，始终长不大成熟不了，江梅需要提醒他穿衣洗澡，需要给他的生意出谋划策，需要照顾小儿子打点老公公，江梅常常觉得自己既是周也的妻子，更是他的姐姐甚至是他的母亲。而老周家，虽然周也上面有三个哥哥，有权的有钱的有学问的凑得挺齐活儿，看似风光无限，但是有权有钱的都没时间而且都是严重的“妻管炎”，有学问的一个又去了国外，都是一年不过一次省亲，也只有周也甘愿回乡下来照顾倔老头父亲。

　　江梅想生活里一切的滋味自己都尝过了，太累人了，爱与不爱，其实没那么重要。

　　回到城里，江妈妈和江爸爸说要去亲戚家吃酒宴，赶回镇上去了。江梅爬到床上躺下，只觉得筋疲力尽，儿子睡醒过来，走到江梅的床前，问江梅要袜子。江梅让他自己去盒子里找，里面有四五双袜子，都折叠成团，大的是他姐姐的，小的只有一双，是他的。他拿起这个，放下，拿起另一个，看看，又放下，犹豫不决。快六岁的人了连自己的袜子也不认得，这是个什么少爷啊？江梅心里烦，凶了他一句，他嘴巴撇了撇，没做声，拿起自己的袜子穿上。江梅看了看他，发现他睡衣也没脱，就把衣服套在睡衣上穿上了，再问他昨天的诗歌背了没，他低垂着头不作声，那就是没背了，问他昨天作业做了没，他头垂得更低了。江梅的怒火又要烧起来了，这孩子对他外公的话是半点也不听，事事都得江梅亲自守着，简直跟他爸一样就是个典型的阳奉阴违的家伙。江梅气极了，电话这时候响起来，是儿子他爸打过来的，江梅一通火烧过去，让他马上过来接儿子回乡下。

　　挂掉电话，儿子呆呆的坐在一边，可怜兮兮的样子。江梅的心里蛮不是滋味，对他说：去洗脸刷牙，等会去上街吃早餐。下楼来，儿子恢复了小孩子的活泼劲儿，蹦蹦跳跳的走在前头，江梅的心忽的就软了，哎，终归是个孩子，不晓得忧愁为何物的年岁啊。

　　吃早餐回来，儿子主动拿起书本，把书背了，然后又看了三个童话故事，做了作业，之后才跟江梅开口，说要出去玩。看在他还算乖巧的份上，江梅想自己确实不应该再计较是不是？

　　江梅带着儿子去上班，同事都夸孩子白净可爱，江梅只是笑，一双手不停歇的在电脑上飞快敲打，她是单位写材料的笔杆子，本就是煞费脑筋的活计。

　　周也并没有过来接孩子，他还在为生意忙得焦头烂额。他的生意业务开展得很顺，但是回款慢，他心肠太软说不了重话，收款便难上加难。

　　第三天。

　　江梅很早就醒了，尽管觉得睡得还不够。她翻了一下微信，读到一段话，是关于泰坦尼克号遇难者的。斯特劳斯（世界第二富）的太太拒绝独自逃生，她说：多少年来，你去哪江梅去哪，江梅会陪你去你要去的任何地方。在纽约有座为他们夫妇修建的纪念碑，上面刻着这样的文字：再多再多的海水都不能淹没的爱。

　　江梅想：那么我呢？

　　是应该选择走开，还是应该留下来，陪他一起面对来自于他自身的江梅自身的问题来自于生活中的所有的困难？

　　周也固然有种种为江梅所痛恨的缺点，但是江梅笃定，只有他，会始终如一，待江梅如少年时那般的宽容、宠溺。只有周也，会在路上停下来，蹲下身子为她系上散开的鞋带；只有周也，每次走路都一定会让她走里边，抓着她的手不让急性子的她横冲直撞；只有周也，会在她闺女有任何要求的时候都第一时间赶去闺女的寄宿学校。

　　江梅不想了，打电话给周也，告诉他下班后自己会和儿子一起回乡下，不用他来接。

　　和儿子在村公所下了车，江梅告诉儿子，不打摩的，走路回去。儿子起初有点小情绪，但走着走着，江梅一边给他讲解沿路的植物，一边用手机给他拍照，他便很开心了。望见两三只白鹭扑扇着翅膀飞过田野便大声嚷嚷让江梅快看，揪着一根羊齿草的茎使劲拽也拽不下央求江梅帮忙，摘下一支毛茸茸的芒絮赶紧举起来让江梅拍摄……他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家。公公在路边等着，远远的望见了，江梅让儿子跑过去叫爷爷，让他陪爷爷慢慢走回去。

　　周也已经做好了饭等着江梅，他当然很欢喜，吃过饭就洗了碗，这回没堆在那搁着了。因为担心紫茉莉长势过旺日后会影响到月季和木槿，周也便帮江梅把花坛里的紫茉莉挖出来移种到别处去，怕伤到根，小心翼翼的用铁挖子挖，不敢用大锄头。挖出来一看，只一年时间，紫茉莉由小米粒到如今块状根已经长得堪比大红薯了。周也又帮江梅拎了几桶泥土到楼顶上去，儿子一会儿帮江梅们给花浇水，一会儿帮忙拔草，忙得也玩得不亦乐乎。之后江梅帮公公把厚被子收拾了，把被套给洗了晾在阳台上。

　　晚饭后周也把家里的地板都拖了，拖不干净的地方就蹲下身子用小铲子抠。江梅瞅着鸡要回窝了，心又悬起来，走到门边去。公公已经把米撒在门前地上，老母鸡带着小鸡一摇一摆的走着、啄着。它们走进屋子里面来了，江梅一吆喝，全跑了。

　　天完全黑了，鸡还没回来，江梅有点担心，跟周也一说，周也拿起手电去找，找了一圈，没影儿。公公一听说就急了，江梅估计他想骂自己来着，瞪了江梅几眼没骂出来，也出去找了。后来公公找到了，它们就老老实实的呆在屋侧的棚子下面呢。周也跟江梅笑，说公公其实早就有两手准备呢，不让进屋就让它们去棚子里。说实话，江梅不反对公公养鸡，他总得寻点乐趣呗，只要不在家里面养不在家里面喂就行。

　　日子啊，就是这么过下去的。没有不变的快乐幸福，也不会有一味的烦恼痛苦。江梅想，有爱，其实还是顶顶重要的！

碣石清风

欢迎新朋友问好。很有生活气息的小说，语言通畅。人物心里刻画细致景物描写次第有序。不错。按要求，段与段之间应空一行。

韩青鸟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5-5-7 05:50
欢迎新朋友问好。很有生活气息的小说，语言通畅。人物心里刻画细致景物描写次第有序。不错。按要 ...

谢谢您的提醒，第一次在这发帖，不懂排版要求。也谢谢您的点评，我正学着写小说，想到哪写到哪，特别期待各位老师的不吝赐教呐。

万里

琐碎小事，汇成的是人间烟火味。就是这样的一堆鸡零狗碎的小事，将主人翁对婚姻及家庭生活中的矛盾与纠结，展现得淋漓尽致！这正是我喜欢的小说。尤以江梅带儿子走着回公公家那段细节描写，漂亮！
有个小问题，老邹家的儿子怎么叫周也呢？

木门长子

烟火气息浓郁，语言和动作的描写极其到位。欢迎新朋友。

韩青鸟

万里 发表于 2015-5-7 19:47
琐碎小事，汇成的是人间烟火味。就是这样的一堆鸡零狗碎的小事，将主人翁对婚姻及家庭生活中的矛盾与纠结， ...

谢谢您的鼓励与提醒，打错字了，“老邹家”应为"老周家“，改过来了。

韩青鸟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15-5-8 09:11
烟火气息浓郁，语言和动作的描写极其到位。欢迎新朋友。

谢谢您！经常拜读您的文章，衷心期盼能得到您多多的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