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花

木门长子

　　
　　
　　许月茹是个不错的女子，人长得秀眉大眼纤细窈窕。她喜欢穿一件浅紫色的衣裳，坐在光影里静静地绣花。她的母亲偶尔会过来坐坐，看她干活，对她唠叨。
　　
　　院里有两棵葡萄树，是前两年嫁接的，杆青紫，叶碧绿。每到春天，白色的小花就开满了棚架，风一吹空气中还有一缕淡淡的清香。月茹嗅着香气，看花儿随风舞动。她的嘴角在手指触到葡萄树枝的时候会微微上翘，显出一点儿天真。
　　
　　镇上的人都知道许月茹是个疯子，却少有人说道她的短处。她偶尔也上街，却总是直来直去，不左顾右盼，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就像一幅安静的画缓缓地滑过人们的眼帘。卖针线的黄老板会早早地站在门口等着她，用一张微笑的面孔告诉她哪种丝线到了，哪种丝线得过两天才来，然后收下她手里提着的绣活，再递给她几个乌亮的铜板或毛票。许月茹从来不还价，也从来不说其他的话，钱也罢绣活也罢任由黄老板说了算。
　　
　　没人愿意娶她，也没人愿意与她多话的母亲聊婚嫁的事。小镇上的人都知道月茹不是个纯女子了，她有过孩子。她的衣着，她绾起的髻，包括她的走姿都在告诉人们，她是一个成过家的女人，是一个妇人了。
　　
　　但许月茹并没有真正成过亲，给她留下孩子的那个男人叫莫少尚，原本是她的中学同学。那同学家略有资产，却一根独苗，在远华中学读书也是想将来谋个官道，成点气候。许月茹是他的同乡，是和他一起从这个镇子上走出去的女学生。同来同往的过程中，十六岁的她和十七岁的他就有了那么一点情份。
　　
　　那年，月湾河的水特别清亮。许月茹在月湾河边和她洗衣裳的母亲拌嘴，所有拌嘴的内容都与莫少尚有关。她对母亲讲，无论如何得请媒人去说和，也无论如何自己得嫁进莫家门。她的母亲最初很无奈，后来见她梗了脖子闹，便也热心起来，连找了几个有名有姓的“撮合山”奔往莫家。但莫家对此事并不热情，来一个媒人拒绝一个，直到有一天托人上门来说，他家公子已经定下了亲，还是请许家大小姐另攀高枝吧。
　　
　　许月茹的母亲在那夜哭成了泪人，数落月茹的同时也在哀号自己寡居的命运。但当她听说月茹有了身孕之后，却神情自若地拉开门冲到大街上，直奔莫家去说理。莫家起先不承认这件事，待叫了儿子从学校回来盘问，也没得到一句正经话。莫少尚只说是与许月茹有过几次肌肤之亲，却不承认孩子是他的。他说，许月茹烂得很，亲近她的男生有好几个呢，这事怎么着也挨不到他啊！
　　
　　以后，就再也没人找许月茹说话了，也没人叩过许家的大门。亲戚朋友几乎断了往来，更别说过年过节有谁来看看这一对母女了。秋里的一天，许月茹生下一个黑瘦的孩子，瞧模样哪儿都像莫家的人。月茹的母亲怀着侥幸的心理去莫家说和，却最终没有得到莫家老爷的准信。而莫少尚呢，据说早在那孩子没出生之前就去省城读书了。
　　
　　那年，许月茹在院子里种下了两棵葡萄树。她看着葡萄树长大，看着孩子长大，并在这种“长大”中变得沉默寡言。她有时会在葡萄成熟的时候摘一颗放进孩子嘴里，或者去掷偷食的鸟儿，脸上却从来没有过半点笑意。
　　
　　流水的日子，如水地过。在这样流水般的日子里，孩子长到了两岁，能流畅地说话叫人，叫姆妈、叫外婆，叫看到的每一个人。于是，小镇人也在孩子欢活的叫声中慢慢地忘了月茹当年的浊事，变得随和起来。
　　
　　中秋那天，娘们俩引了孩子到热闹的月湾河畔购买时尚的物件：一把镶玉的小银锁，一顶红绒的圆顶小帽，一双巴掌大小的蓝布小鞋。下晌的时候，月茹别了母亲去黄家老店交绣活，却在转身的瞬间猛然发现没了孩子。黄老板看她绿了脸，便打发活计们四处寻找，但找遍了几条街，也没找到孩子。有人说那孩子被一个穿黑衣裳的人抱走了，有人说孩子自己钻进了一条巷子，也有人说孩子掉进了月湾河。但不论怎样，最终的结果都是——孩子没了。
　　
　　以后，许月茹就添了不说话的毛病，除了在葡萄架下发呆，就是手里不停地干活。她彻底成了一个安静的疯子。每天清晨，许月茹都会坐在葡萄藤下摆开绣架，打开针线盒包，映着日光一针一针地绣花。她的针法很细，出活也很快，别人三天的活到她手里一天就能完工。所以，黄老板很是稀罕她的物件，也很稀罕她的用功。
　　
　　许月茹在光影里走着，白了头，枯了脸，见谁都像见着空气一样，没一点神情。小镇上再没人提起她的婚事，人人都怕染上晦气似的怕她连带了自己，更没有人真正关心她。她成了一块破抹布，被轻轻地丢进了风里。
　　
　　许多年后，莫少尚回到了小镇，这时候的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意气风发，趾高气扬，见男人就递上一支哈德门，见女人就送一小包五香瓜子。人人都喜欢他大方的做派，并到处传送莫家大少爷是多么多么的能干，在省城混得又是多么多么的好。莫家少爷的白缎绸褂成了小镇亮丽的风景，莫少尚轻快的脚步吸引着小镇人羡慕的目光。
　　
　　一个清晨，许月茹又去黄老板店里送绣活。在踏上店铺石阶时，从来无声无息的她却在人声鼎沸中辨出了莫少尚的笑声。她没有吭声，低着头交接绣活，同时趁人不备摸了把很大的剪子，三步并做两步地撞开人群，贴到了莫少尚身前，也没说话，剪子尖就直棱棱地扎进了莫少尚的心窝。许月茹看着莫少尚张开嘴巴挣扎，看着他瞪大了眼睛慢慢地躺在地上，突然间就笑了。
　　
　　她唱起了一首歌，那歌竟然是旧日远华中学的校歌了。
　　
　　以后，小镇上的人再没见到过许月茹，也没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只是偶尔能看到她年老的母亲蹲在月湾河边洗衣服。花白的头发一颤一颤的，像随风摆动的芦苇，冰冰的，凉凉的……
　　
　　

碣石清风

可怜的许月茹，可恨的莫少尚。坏人不得善终，苍天有眼。凄惨的故事。

万里

如水的日子，如水地过。看一个健康快乐的女孩子，如何一步步走向偏执，走向扭曲。文笔很沉静，像是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河，喜欢！

木门长子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5-5-7 10:36
可怜的许月茹，可恨的莫少尚。坏人不得善终，苍天有眼。凄惨的故事。

是惨了点，问候老师！

木门长子

万里 发表于 2015-5-7 19:53
如水的日子，如水地过。看一个健康快乐的女孩子，如何一步步走向偏执，走向扭曲。文笔很沉静，像是一条缓缓 ...

本来是想提示一个现实中人的，不知道起作用不？

云小诺

上班呢，木木，回头再说“葡萄花”。

木门长子

云小诺 发表于 2015-5-8 09:35
上班呢，木木，回头再说“葡萄花”。

好啊，期待！

云小诺

木木，我读文章总是看过题目后，先想一下作者要写什么，然后才读是怎么写的。
哈哈，这回管用了！葡萄花呀，你这是要写一种注定被覆盖如同不存在的人生吧。
葡萄花很小的，但很香甜，我看过也闻过。父亲说这种花自己授粉，又太小了，全被遮在浓密的叶子下，很少人会注意。
这就是许月茹的人生嘛。那个莫少尚，就是她生命中的遮挡了花朵的那片黑叶子！
这篇小说，缓缓叙述，浓浓悲情。明写的暗写的，都清晰可见呢。古典韵味的行文用词，很贴人物，最喜欢这个哎。
非常合理的结局。仇恨深了，反倒可能最安静。反之亦然吧。
还有啊木木，你给人物的名字，也有意思，(*^__^*) 。缺少高尚不就是卑贱嘛。
这样的故事不奇，奇的是总重复上演。（哎，木木，你要提醒谁呀？！）
你写的好嘛，我才说这么多的。还有你允许的。
说的有点乱。在上班呀。:handshake

木门长子

云小诺 发表于 2015-5-8 10:30
木木，我读文章总是看过题目后，先想一下作者要写什么，然后才读是怎么写的。
哈哈，这回管用了！葡萄花呀 ...

解读得好啊，真是遇到才女啦！:hug:

木门长子

云小诺 发表于 2015-5-8 10:30
木木，我读文章总是看过题目后，先想一下作者要写什么，然后才读是怎么写的。
哈哈，这回管用了！葡萄花呀 ...

莫少尚，就是没德性的意思呢！

罗忠继

这世界少不了悲情，记不得是谁说的，但读悲情文字，总会扣动心弦，引人沉思。

春秋

这看似是一篇小说，出自虚构，却真实地描述了生活的一角。语言也显得很优美。从小说的整个布局与行文看，较前完美了很多，如此见长的文字，让人特别欣慰啊！

春秋

今天，固然是星期天，但我还是觉得论坛有点冷冷清清，缺少昔日的那种氛围......

木门长子

春秋 发表于 2015-5-10 19:03
今天，固然是星期天，但我还是觉得论坛有点冷冷清清，缺少昔日的那种氛围......

问候老师，周末祝福！

夏冰

文笔沉稳，故事不张扬，却见内力。
结尾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