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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蓝天下,白鸽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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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12 15:3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蒙正和 于 2015-5-15 08:32 编辑

蓝天下,白鸽飞翔…
□ 蒙正和





  一

  早晨,放飞白鸽!

  川妹子读过老公短信,随即回了过去:祝贺面试登顶,预祝体检合格!

  这次上省城很顺利,两天半时间,该办的事情全部办妥。货物已经上车,老公反复叮嘱买的《西厢记》《长生殿》《牡丹亭》《桃花扇》四部古典戏剧,跑了好多家书店,年轻服务员们都像听天外来客描述太空般迷惘,半晌才说没卖过。最后她怀着一丝希望找到南屏书店,东问西问,工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退休几年的老经理口中得知这些书无人问津下架多年,旧书籍仓库里装着,该不会当废纸卖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川妹子比老公还兴奋!在偏远的小县城,得部名著佳作何其难,当老公得到多方寻找终于如愿以偿得到宝贝书,肯定比中个彩票小奖还高兴!张生、崔莺莺,秋香、侯方域,这些流传千古的爱情悲剧人物,不因时间的流逝而消亡,在物欲横流、道德沦丧、滥剧横行的时下,其精神弥足珍贵,总有痴情男女忆起,甚至还要以其为榜样。老公便是如此之辈,流浪汉一个,大学门槛都没进过,生计艰难,失魂落魄,老婆孩子都养不好,却每每要追求记亭笔意,写不朽文章,让文化人笑死。

  省城至县城的夜班车晚十点出发,今晚这趟车乘客不多,或许沿途还要搭些散客,走走停停,上上下下,明日黎明时分到达县城,不会耽误放飞白鸽。

  时间尚早,挨到发车还有大半天,川妹子出了车站乘公交,往南奔滇池方向而去。星期六,公交拥挤。上了车,川妹子小心翼翼地从人缝中钻过,怕撞着碰着帅哥婧妹讨个没趣。打工族、打拼族、婴儿乳母、老人孩童、猛男剩女、红男绿女,汗臭屁臭脚臭鞋袜臭腥臊酸馊,脂白粉艳香水浓,与随窗外风贯入的尘埃汽油味机油味汽车尾气味垃圾味渗透挤兑,构成城市味,在拥挤的公交中弥漫开来,端的是五味杂陈,让人难以忍受。与婆家蓝天白云青山碧水的小县城相比,真是天上地下。

  这年头,挤公交的大多是社会下层、寒窗学子,那些土豪富婆职员白领官员老板老总,住豪宅开名车,穿金戴银,锦衣玉食,享受都享受不过来,啷个龟儿子还来挤公交。川妹子属于前者。行色匆匆,素面朝天,仍然引来异样的目光。轻蔑鄙夷嫉妒不屑一顾,羡慕友善亲昵一见钟情?瞟个锤子,不服气找你爹妈去问问咋把你养得这么丑索!管它呢,二十七八岁奔中年而去的婆娘啦,谁爱意淫意淫得了,不犯法的!

  小姐,你请坐。还真有帅呆献殷勤套近乎自作多情站起来!

  小草鸡有眼无珠还是心怀叵测,叫小姐,咋不叫鸡婆?老姐不与你玩这个!几个流气流气的二伙子小老倌挤过来,手抓吊环眼瞟川妹子酥胸,目光里流露出贪婪与无奈,阴谋处肯定已经蠢蠢欲动、蓬蓬勃勃。临窗几个打磨过脸皮的少妇二婆娘冲川妹子翻起白眼,鼻孔冒出粗气,很是容她不下的样子。有道是云南美女黑骚俏,四川美女白丽雅,川妹子天生丽质,万绿丛中一点红,引来同类无端嫉妒、异类心猿意马也不难理解。这车上能遇见老昭、小定、阿镇、大祥么,能会着阿霞、彩贞、江妹、何姑娘么?这些早年的三川半哥弟和川西姐妹都在哪打拼,过得还好么?没得戏,咋会这巧,应该都讨了婆娘嫁了汉了索……疼处爱碰着仇人爱遇着,千万莫碰见吕老狼——那条十恶不赦的老色狠!

  不能再让这几个浪男女享眼福吃酸醋了。车到广福路口,川妹子下车,沿着滇池路左边绿化人行道踽踽独行。城中村改造如火如荼,挖机推机装载车渣土车轰鸣,网架塔架脚手架广告牌林立,现代化城市化正以全新的手段毁灭着老传统老村落,一处处老建筑老设施老景点在无坚不摧的车轮与钢铲现代化工具的碾压挖掘下瞬间消失。早先名噪一时的“绿世界”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在作最后的挣扎。

  太熟悉了!这里濒临滇池,上世纪九十年代,商潮如滇池波涛滚滚而起,规模不一来路各异的投资者纷至沓来,一时间人流车流信息流,如盛夏的山甸,杂花生树,草长莺飞,浮出美其名曰“繁荣一地经济”的“饮食一条街”,极尽繁华喧嚣。发郎酒楼洗城屋美容厅按摩室棋牌苑等“新鲜事物”如牛粪马粪肮脏泥土中的霉菌,应时而生,纷纷出土。宝马香车,宾客盈门,低媚恶俗,追腥逐臭;下岗工人、失地农民、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将此地误为黄金海岸,求财追梦,一个猛子扎了进来。偷盗抢劫、打架斗殴、赌博凶杀,吸毒贩毒,卖淫嫖娼、性病、艾滋病,公安机关与新闻媒介称之为“黄赌毒”,扫了又扫打了又打。毒瘤难除,扫打不绝。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泥沙俱下,礼崩乐坏,良知社会义愤填膺,怒不可遏,斥之曰“吃喝嫖赌一条街”。更有铁肩担道义者拍案而起,怒之曰“腐败一条街”。此说固然失之偏激,但是后来的事实表明,连一些副部级“正人君子”亦未能独善其身,其严重性可见一斑。

  川妹子曾经是这里的一员,老公白哥也是。不过他们不属于乱花碎叶霉菌,而是两株任由风吹雨打众人践踏而顽强生长的小草,而且由这里全身而退,打拼出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我回到“绿世界”,正在寻找曾经温暖青春放飞梦想酿成爱情的“青春别墅”“睡美人”酒楼……几乎把手机握出汗,老公没有回音。

  继续往南。这不是老昭、阿镇他们开的饭馆吗,人去室空,歇业多时,桌凳缺胳臂少腿,灶台结了蜘蛛网。当时还算体面的她与阿霞、彩贞、江妹、何姑娘姐妹打过工的“睡美人”酒楼正在被拆除,挖机钢臂上下刨掘,来回推挖,墙体轰然倒地,腾起遍地灰尘。川妹子心里一咯噔,呆在行道树下。挖机巨大锋利的钢爪子不但扎在砖墙上,还挖碎了她的心,五脏六腑被刨出来,鲜血淋漓——这里有她们的欢乐忧愁,更有她永远抹不平的痛。在这坐楼里,白哥成了她老公,女儿呱呱坠地。往事如烟,挥之不去。不远处,数幢楼盘拔地而起,已经竣工的组团楼顶垂下长长的大红彩幅,“欢迎业主回家享受优质生活!”这让川妹子更是伤感。当他们抱着女儿离开“睡美人”酒楼、离开“绿世界”时,老公眼噙热泪,泣不成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睡美人”“绿世界”,老子早晚杀个回马枪还要回来的!



  二

  五年前老公的誓言言犹在耳,而下午旧地重游眼前物非人非。当年的打工仔,还能回来吗?

  夜班车驶出客运南站,川妹子心中莫名的惆怅,也有几分兴奋。惆怅的是如今房价风长,在昆明,三环外已经破七,在滇池路“绿世界”黄金地段,少了八千休想拿下,杀个回马枪来省城买房做城市人的宏伟目标遥遥无期。兴奋的是天道酬勤,老公打拼六年,磨杵成针,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考上了公务员,而且是最热门的县财政局办公室秘书岗位,在1:216的竞争博弈中,笔试超过第二名四十多分。前天老公在电话中说,在面试中征服了刁钻的考官团,遥遥领先,蟾宫折桂,令人折服地胜出,成为小县城爆炸性新闻。在这万千学子奔公考的严峻态势下,能冒出如此青年才俊,作为老婆的她能不兴奋么?用老公的话说,考上公务员的意义不在于公考本身,而在于一名不甘沉沦的社会底层青年绝地反弹,向命运挑战,是唐·吉诃德的胜利,给了世俗与偏见一记响亮的耳光!

  后天是体检的日子,急流险滩闯过来了,高山陡坡翻过来了,体检已无关大局,没听说有人在这环节上阴沟翻船的。她曾提议打理打理医院,老公说有谭阿姨在,总不至于有人做手脚。几年前就传龙院长曾公开宣布:对公考事业考体检者,本院体检一律从宽,尽量绿灯!老公耳不聋眼不瞎脚不跛手不残,自我感觉身体健康,相信社会公平正义吧,无须杞人忧天!国庆节后老公就要去上班了,体面的工作,尊严地生活,自己再把铺子开好生意做大,杀个回马枪不敢说稳操胜券,亦有七分把握。

  夜春城,华灯绚烂,金碧辉煌。车出闹市区,上了明波立交桥,向西呼啸而去。川妹子关紧车窗,和衣而躺。乘夜班卧铺大巴没有白班高快便捷迅速,但是节省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和住宿费,夕发朝至,迎接自己的将是一个崭新的黎明。铺面开张,薄利多销,毋因利小而不为。车内卫生差,卧铺里一股汗酸。上铺的先生喝高馕胀了,时不时呕出浓烈的酒精味,放着响屁。她不以为然,想很快入睡,养精蓄锐。可是白天“绿世界”的场景和下午在滇池岸边的独自伤感袭扰着,怎么也睡不着,五年前与老公带着襁褓中的女儿离开春城去见小城中的公婆时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别了,“绿世界”!别了,滇池!别了,睡病人!当车过碧鸡关,五百里滇池最终消失在视线中时,川妹子百感交集,竟失声痛苦起来。虽然只是来去匆匆的过客,至多也就是个寄人篱下的打工妹,但她在这座城市度过了酸楚的青春岁月,依然把它视作第二故乡、人生的一个重要驿站。春城无处不飞花,青春何时不芳华?投入它怀抱时是曼妙女郎,而今已为人妻为人母……公婆能容么,异乡能为家么,白脸白面身无积蓄的老公能养活母女么?老公安慰说,小城山水环抱,物产丰饶,做些小生意,温饱易得。好多川人渝人黔人江浙人都在小城落地生根发了小财,甚至出了几个土豪暴发户赚了钱,回家盖了别墅讨了二婆娘。有你个电影明星般川妹子加盟,郎才女貌,还怕淘不下生活?

  怎么糊里糊涂随了这么个老公,究竟爱上他哪方面?当她真正成了他老婆、生下女儿时,这个人生最关键的问题才冒出来,但是为时晚矣。做夫妻又不是过家家,朝嫁夕离,川妹子不是那类人。

  在风花雪月的大理玩了一天,第三日中午,川妹子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苍山西边婆家。职工大院三楼三室一厅房改房,南北向,阳光洒满半个客厅,川妹子倍感温暖。

  婆婆五十来岁,城郊村委会上班,村干部系列,在职不在编,工资不高。还有个弟弟在职高读高三,星期天没出门,比老公矮半头,帅极。见了嫂嫂也不会打招呼,更不会亲亲侄女,反倒有几分害羞,埋头玩他的电脑游戏。

  婆婆喜出望外,抱着胖嘟嘟白嫩嫩的孙女久久舍不得放下,又夸儿媳妇长得乖巧生得白净,在小城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女子。再把儿子数落开来,说一去五六年不归家,老妈把头发都气白了,脸都盼皱了,心早操碎了。这下好,不但回来了,还带回个仙女般的媳妇抱回个公主般女儿来,我在众人面前也露得脸了……听说儿媳妇是四川人,肯定爱吃麻辣味,责备儿子也不先打个电话来,突然袭击,措手不及。白哥却说是为了给老妈一个惊喜。婆婆安顿一番,上街买辣椒花椒宰鸡杀鱼去了。

  公公是公务员,在人事局上班,副主任科员。下班回来见不争气的儿子终于归家来,本要发作理论一番,见了川妹子母女,方才明白是儿媳妇到家来,故而转怒为喜,抱起孙女问寒问暖,询问川妹子些家庭话题。毕竟是儿媳初到,公公算是客气了。川妹子把老公描述的与眼前所见两相对照,觉得公公还不至于那么呆板冷血不近情理。

  与纷纷攘攘的省城相比,小城何止是安静,简直是冷清。川人都说滇人懒惰,此说不虚。特别是滇西山区,地广林茂,河多溪广,埋条扁担也生根,插根锄把都长叶,只要你适时下种,不愁收获,生活易得,人便有些慵懒。次日早晨白哥醒来老爹老妈上班、弟弟上学去了,不见了老婆女儿,吓出一身冷汗!莫非她嫌弃这个寒碜的家庭?我没骗你,说的与看到的没多大把反差吧,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在县份上大家彼此彼此,除了县处领导、部分科局长、先富裕起来的少数人和城里有土地的工作人员,大部分干部职工家庭还不是三室一厅。急忙拨手机寻人。还好,手机在床头柜上响起,衣物提包还在,钱匣化妆品还在,娘子便未逃离。

  县城边中学校园起床音乐响起,川妹子起床,蒸馒头煮稀饭做早点,开始尽媳妇的职责。公公婆婆上班去,把象征家庭权力的钥匙交给她。小叔子抓个馒头,急急下楼上学。她背上女儿,搭块大毛巾,到街上转转。小城太袖珍了,一纵两横三条街,半个钟头就走转过来。十字街头墙上贴着些治牛皮癣性病早泄不孕卖黑车无抵押贷款的小广告,出售出租房屋、出售核桃苗花果秧的招贴,还有张破损残缺陈旧的招工告示:“阿海饭店”招白案员工一名,月薪八百块,不管食宿,有餐饮工作经历吃苦耐劳的年轻女性优先。川妹子仔细辨清电话号码试着拨过去,还拨通了,而且让她高兴得差点眩晕跌倒,立马按图索骥寻了过去。



  三

  车过了安宁市地面,川妹子非但没有睡意,而且越来越清醒,回忆起丑媳妇初见公婆那日傍晚的情形。

  晚饭后川妹子随老公散步到雪山河大桥。晚春时节,桥下河水枯瘦,蜿蜒注入不远处的漾濞江。桥东是大片农田,油菜蚕豆正在成熟。近桥旁的田块没种庄稼,规模不小的机械队伍正在热火朝天地施工着,作一日最后的冲刺。三通一平,新区开发启动。离家五六年,变化真大,白哥甚至有些陌生感。桥上遇到几个儿时的伙伴,初中同学菲菲、高一同学江再彬,还遇到最不想见到的被同学们称为孔乙己的老校长余文翰和最想遇到的班主任张丽梅。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白哥恭恭敬敬地打了招呼,又给川妹子作了介绍。余校长好,张老师好!散步索。川妹子恭恭敬敬地问好。

  张老师疼爱地问:刘北戈,几年不见,跑哪去了?

  白哥侧眼望着孔乙己,调侃道:朽木不可雕也,儒子不可教也。学生不堪栽培,给余校长、张老师脸上抹黑,无脸见江东父老……

  余校长又摆开架势侃侃而谈:什么话!并非人人都要上大学进机关当干部才算有出息,脚下的路不止一条,生活方式各不相同,我在课堂上不是从来没给你们灌输过要树立远大的理想之类空泛理论么,条条道路通罗马,何必千军万马挤独木桥。虽然如今大学扩招,大学生怎样、农民怎样、打工仔怎样。邓老老说发展才是硬道理,依我说发财才是硬道理。当然这个发财不是发不义之财,而是通过诚实劳动发的财。

  张老师接过孩子抱着逗着:好乖的娃娃……你们赶上了好时代,老师羡慕啊。媳妇有了,孩子也有了,这不是成功了么。我仍然住老地方,早晚带媳妇孩子来闲……一席话说得白哥热血贲张,也引来一些人驻足围观。毕竟,这个名头不小放荡不羁的顽皮学生人间蒸发几年,如今不说衣锦还乡,也是携妻带女归来,不能不引起小城舆论的关注。

  走自己的路,让人说去吧!

  袖珍小城给川妹子带来惊奇。行走在成熟的庄稼田阡陌间,四围青山环抱,城中江河纵横,把小城切割为三块,如浓缩了的武汉三镇。江对岸机器轰鸣,说是在建铁路车站。怪不得早晨找到的那几个老家姐妹一口一个好,还真是安身立命的不错选择。她告诉老公:明早我要去上班。

  上班?老公像被人在屁股上戳了一尖刀跳将起来,诧异的目光盯着她:没发烧吧,尽说胡话。说实在的,这么多年来,对于上班这个词他是想听又怕听。朝九晚五,穿着笔挺罗蒙西服打着正版金利来领带登着蜘蛛王皮鞋夹个公文包去机关上班,体面尊严高贵,工资不算高,旱涝保收,还有优厚的福利,清闲舒适,衣食无虞。老师同学问起,说在哪个哪个机关上班,多神气。做个公务员,或者退而求其次做个事业干部,在县城的小官二代小富二代说来不算什么,可是对于自己这样无依无靠的社会下层子女来说,算是祖坟冒青烟了。可是,这样的生活可望而不可及,早已离自己远去。

  川妹子便把早晨到农贸市场找工作的事和盘托出:临添一斗莫添一口,我们一下子添了三口,啷格家庭压力山大,一月八百块工钱索,蒸包子卖馒头,手上的活路半闲半耍瑟,有钱不挣你是憨娃子索!

  听得川妹子如此说,白哥悬着的半边心落了下来。情况明摆着,啃老是啃不得几日的,也不应该啃,昨夜绞尽脑汁没想得个周全之计,不想她早晨出门竟有意外收获,这个川妹子果真了得,棋高一着,出其不意,解了燃眉之急!

  散步归家,川妹子把打工之事与婆婆说了。婆婆心里自然高兴,但对于这个快言快语眉清目秀的儿媳妇,宠爱还来不及呢,咋好意思刚进门便让她到农贸市场出苦力: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先歇着吧,带好我孙女是头等大事。打工辛苦,老妈不能让你受哪个苦……

  说到女儿,川妹子问过了开学报名时间,有无门路插个班入个幼儿园,在“绿世界”曾经入过托,很乖很听话,不会认生的。

  婆婆便道:县城三个幼儿园其中一个是社区办的,就在社区办公楼大院,进去便是,迟送早接不碍事,奶孙同去同回,两相兼顾。但是先不急,待母女俩生活习惯了服了水土后再送再打工不迟。若孙女伤风咳嗽头痛发烧呢,进医院便是大把钱。现如今有些人家养的是专职太太,那些媳妇娇贵着,除了喂个奶,其他一概不管,打麻将化妆美容穿名牌,家中油瓶子倒了都不扶。自家无法与人家比,但让儿媳妇去打工,做婆婆的老脸上挂不住……

  川妹子好言相劝,说自己在老家也是农村姑娘,自小吃得苦下得滥。那边不比这边,人多田地少没得地块耪,找几文钱不容易。在昆明打工,好是做粗活。那边青年学生也不像云南这边硬要读个大学进个机关,成绩一般的读个初中高中,识些字算得账出得门就自己闯荡。又说起今天早晨到农贸市场的见闻:啷格小小县城,四川老乡理发的做煎饼的卖杂货的蒸包子馒头的,还有打沙发卖家具的,不下二十家。还说这边空气好夏天不热冬天不冷,做些年攒了钱想在这里落户索。自己哪里比不上他们,就是来晚了些,错过了打拼的好时候。

  一席话说得婆婆流下泪来:这个不昌盛的儿子领得这么个贤惠媳妇来,老妈我没白养他一场!

  入夜,小两口又在被窝里推敲了由此开始的生活细节。川妹子的打算是先在老乡的小店里做着,好歹有些收入,让老公在恰当的地段物色间铺面,一旦时机成熟夫妻店炸炮仗开业,她要抻抻展展当回老板娘。

  老公想的与她南辕北辙,大相径庭:先依着我把最后一门课程考完,再去打拼……

  川妹子火起来:啷格不瞧瞧社会上混出些名堂的,有多高的学历多深奥的文化,第一次见到你说的就是考试索,五六年了啷格还不死心!



  四

  车到楚雄地界,驾驶员把车停靠在一个宽阔的车场,招呼乘客下车休息。川妹子要求车上休息驾驶员不允,还说些污言秽语。见得多了,老娘不与你个赶马人理论,无奈地下了车。这人啊,真说不准会在何处磕着碰着,何时山穷水尽,何时柳暗花明,特别是不想随遇而安又没有什么依靠和特长专长的农村女人,更多时候命运其实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四月末随他“过门”时老公说要考完最后一门课程,而自己旧话重提揭他伤疤。现在看来是老公对了自己错了。若不是他逆境之中初衷不改坚持下来,能有今天的结果么。真所谓胜利往往来自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约半个钟头,旅客上车,客车又往西急驶。川妹子本来不想回忆那些惨不忍睹的生活场景,偏偏如《第二次握手》中苏冠南说,想忘掉的恰恰是最难忘的。那些泛黄破损的生活册页竟然从头一页页翻了开来。

  与后来成了老公的打工仔白哥相遇,纯属偶然中的偶然。

  和阿霞、彩贞、江妹、何姑娘一帮姐妹在“睡美人”落下脚来,都是农村姑娘,老板安排她们在后厨洗洗涮涮,干的是粗活脏活。川妹子上午蹬个三轮车到菜场买趟菜,在后厨干粗活,一日忙个两头黑累得贼死。冬天天亮迟,踏着三轮到得菜场,四肢早成了冻鱼。菜贩子看人说话,拣了菜去帮子再过秤的一般是城里家庭主妇,川妹子第一次不懂这个,买菜回去被领班“老土帽乡巴佬”地骂了半天,后来才学会买菜去帮子。那日她把菜帮子剔下,便有人一叶叶拾起。这边过着秤那边拾菜叶的捆了菜帮子便走,菜贩子婆娘追上去揪住他衣领:不要脸的偷菜贼,一毛一斤,想白吃不成?骂着啐他脸一口还掴了一巴掌。

  川妹子才看清是个相貌不差衣着寒酸白皙精瘦的小伙,拎着装了菜帮子的塑料袋子分辩:我不是小偷。菜贩子婆娘不依不饶,变本加厉,暴起粗口:你瞒得过老娘的眼睛么,乡巴佬进城不偷不盗你吃个××!一句“乡巴佬”,刺痛川妹子心!再瞧瞧拣菜帮子小伙,羞怯无助,进退维谷。就有五六个青壮围了上来,“抓小偷”“抓小偷”地起哄,准备动手。川妹子急坏了,急忙高声道:他不是小偷,是我们酒楼员工,来买菜的。说着把菜帮子放秤称了付钱拉着小伙踏起三轮走人。

  姐,我下车,谢谢你……来到“绿世界”边沿一处垃圾场旁,小伙跳下车。你住哪里,做什么活,拣菜帮子喂兔子还是喂鸡鸭索?不喂兔子也不喂鸡鸭,喂人……你这小伙啷格说话,格是还没找得活做?小伙子听着姑娘一口川音,判断她也是个打工妹,实话实说:初来乍到,一时还没找着活路做,先拣些纸板纸箱废书报卖……捡垃圾,好听点儿叫拾荒,有位作家把他们称为城市美容师助理,社会上叫拣破烂的,时下这类人多了去。不过这么标致的小伙捡垃圾,明显不合时宜。住哪?小伙指指排水沟侧比狗窝羊厩上不了多少档次的一间塑料油毛毡棚:“青春别墅”!川妹子哑然失笑,又一阵酸楚。你姓甚名谁,有手机索,改日登门拜访。我忙着,走了哈!

  北国还是白哥还是白哥,没听清,云南人讲话啷格前后鼻韵不分,管他哈,叫个白哥倒也合适,小伙面皮白些看着帅气……一整天,小伙子的影子老在川妹子眼前悠来晃去。洗碗打破个碗涮盘打碎只盘,领班嚷嚷要扣工资。切菜时还把左中指给切破着,流了好多血。心不在焉还是一见钟情?钟哪门子情索,啷格标致的小伙子拣菜帮子,脸丢大了哈……不对,看他谈吐不俗,定是有什么难处,不可能是游手好闲、偷鸡摸狗之辈。傍晚向领班请个假,碗盏打破理应赔偿,再打理了盒顾客吃剩下的菜饭,愿扣一天工资,往“青春别墅”而去。

  滇池路和新建的广福路路灯亮起,“绿世界”车水马龙,食客纷至沓来,其中不乏白天还在主席台上讲话作报告大讲防腐倡廉扫除黄赌毒的正人君子,因为从车牌看都是公家车。更多的是老板老总土豪暴发户。舞榭歌台,靡靡之音,眼花缭乱,撩人心扉。亮丽的女服务员换下工装,穿上半透明的乔其沙裙装,浓妆艳抹,唇似红嘴鸥,耐着滇池上袭来的寒风,开始上夜班。深谙此道的半老徐娘在大堂迎候,一些风尘女子甚至到路边嗲声嗲气碰运气:老板,先生,“绿世界”的夜色,多么令人陶醉……

  落霞与华灯交融的光影恍惚处,“青春别墅”纸板门窗缝隙里透出一缕惨淡灯光,一个身影在紧挨着的板箱堆前忙碌着。纸板纸箱废旧书报摞得老高,可以装一卡车。纸堆脚码着饮料瓶啤酒瓶矿泉水瓶、破旧塑料盆塑料桶塑料凳……白哥先生,晚上好!忙碌的身影立起,停住手中活:子曰,言必信,姐你倒真来了。蓬荜生辉,诚惶诚恐,进去小坐如何?

  川妹子便进去,一股烂书报霉味夹杂着菜帮子馊味潮湿味。白哥摘下旧手套洗洗手,擦擦塑料凳子:早上难得你相助,免吃皮肉之苦。刚来一周,别墅主人回老家了,连同纸板,一千二百块钱归了我,总算有了个窝……给你打电话说已关机,猜是欠费停机。啷格就煮点菜吃,给你送晚饭来索。棚子整巴实些,四面透风,又冷又灰,唧格整得成。姐你这雪中送炭,该怎样感谢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听口音是四川人。川妹子!看着他大口大口狼吞虎咽,川妹子心头由衷地高兴。她没坐把室内扫了一遍,简单的床铺收拾得还整齐,枕边放了一摞书,觉着好奇翻开来,有《诗经》《楚辞》《古代汉语》《高中文言文解析》,还有《穆斯林的葬礼》《废都》等,《青春之歌》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没卷没缺还挺新。白哥解释道:这两册是前天在旧书摊买的,改革开放后重印版本,找了好多地方没买到,想不到地摊上碰到了。那人真鬼,见我铁了心要买三块一本死活不卖,无奈五块一本买下。囊中羞涩,只好去菜场捡菜帮子……

  生活如此,还有心思读这些,川妹子不解:初中还是高中,啷格来打工索?

  高二。要升高三了,学校要确保高考上线率,我成绩差被动员转到职高,老爹不同意,我也不依从。我家是农民,祖辈没有文化人,老爸只是高小生……被学校除名了。白哥隐瞒了最重要情节,的证明不是说谎,白哥打开背包,拿出一套洗得干净折得整齐的藏青色校服,胸前别着校徽,“一中”两字清晰可辨。哪里一中,怎么校名不见索?

  我怕丢学校的脸,把名字抠了。

  白哥啊白哥,不,高二学生,比姐小一岁索,应该叫你白弟。打什么工,在父母身边多安逸。啷格把校服装起?

  我只身一人,门锁形同虚设,前天小偷前来拜访,把晾在屋里的一套外衣一套内衣给拿走了,幸亏我把校服随身带着,否则出不了门了。

  就这样拾荒?

  川妹子,姐,形势所迫,别无选择。我语文好,热爱写作,得过州教委和州文联组织的“荷花杯”征文一等奖。我参加了师大组织的高等教育中文专业自学考试,首战旗开得胜,《写作》和《文学概论》过了,《写作》得了八十四分,县教育局杨老师说这个分数已名列前茅。

  对于这个,川妹子不懂也不想懂,疑问道:那下几门考试你还回县里?

  白哥解释道:不用,我在官渡区教育局办了转考手续,这是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一证通考,不但国家承认学历,据说美国康乃尔大学芝加哥大学、德国柏林大学、日本早稻田大学、澳大利亚什么大学都承认这个学历。而政府官员们领着工资离开工作岗位去读的什么什么学校取得的什么狗屁硕士博士文凭,出了国门一概不予承认。学校剥夺我考大学的权利,天理难容!我要让孔乙己校长老爸看看,我到底是不是读大学的料……



  五

  大巴“吱咕——”一声喘口粗气停下,卧铺一颤打断川妹子思绪,推开车窗换换空气。车加油,汽油味道随风灌进窗来,想呕吐。有乘客不悦:杂种,不会在楚雄休息站加,怕是这边有野婆娘!上铺先生下车解决内急,一双大臭脚晃下来,一口酸水忍不住涌上嗓眼,忙吐到窗外。

  加了油车继续走。川妹子的思绪随着急驶的大巴一路颠簸。现在看来,初次见到白哥时对他参加自考的不屑一顾和对最后一门考试的不支持是错误的,没有这几年的打拼就没有这次公考登顶,没有公考登顶就决无实现“杀回马枪”誓言的可能。更重要的是不但两口子找到了尊严给父母争了气,还给今后女儿的成长打下了坚实基础,当她上学求职填表与同学同事讲起时,父亲“职业”一栏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填上“国家公务员”,对于自己这样的社会底层家庭而言,意义非同寻常!

  事实证明并将继续证明,川妹子当初的选择没错。

  几天后的中午,客人不多,酒楼难得清闲,老板让后厨员工轮休半天,川妹子约着阿霞又去了一次白哥的“青春别墅”,给他带了些客人剩下的油炸排骨花生烧烤什么的。农村姑娘看傻了眼,城里人的钱怕是随地可拾随处得捡,大把大把地抛在饭庄酒楼、发郎洗脚城按摩室、歌舞厅夜总会。一大桌大鱼大肉大虾大蟹,再点些干红柔红香槟五粮液人头马。大姑娘小少妇老汉子搂搂抱抱、摸摸捏捏,你灌她饮胡闹一场而去,一些盘子根本没动过筷。吃喝人不埋单,埋单人不吃喝,光头透顶像当官的,又都一律称作老板,啷格怪索?鱼肉倒进泔水桶,农村打工仔打工妹那个心,刀剜似的疼……

  好像知道川妹子今天这个时刻要来似的,白哥没有出去拾荒呆在别墅里。隔着老远便听得他正在抑扬顿挫:春朝大海,春暖花开……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他光明……当真倒做起孔夫子了索,川妹子和阿霞咯咯笑着进来。

  天下掉下两个林妹妹,可惜我这里连茶水都没有,随便坐坐,晒晒太阳。你们四川姑娘这么白嫩,给是很晒不着太阳?白哥放下书本,有些措手不及。川妹子说:也倒是,来“绿世界”这大半年,姐妹们都变黑了些,四季如春索,也不见得。白哥俨如老昆明:到处施工建设,机器轰鸣,尘土飞扬,三年五年后肯定是蓝天白云,山青水碧。

  说起山,阿霞便道:西山倒还新鲜,说有什么龙门石窟。啷格小伙子家莫小气,哪天领我们去耍耍瑟。川妹子纠正说;还领我们耍索,他连自己的嘴巴都耍不翻,带来些油炸菜,一两天不会坏,将就着吃吧,总比你去捡菜帮子强。白哥便有些难为情,大男人还要打工妹送饭,还把捡菜帮子的事给抖落出来。川女从小吃辣椒,嘴皮子比辣椒还辣。也不能让她们小瞧了,欣然应允:去西山路远,省些车费就近去滇池,游游泳,顺便去瞧瞧中超球队训练,瞧瞧西山睡美人,你们定时间约我。那一堆破烂卖了两百多块,消灾了也罢。

  两个姑娘不晓得什么中超,睡美人听说了,没心情欣赏,游泳倒是巴之不得,家乡有座芦花滩水库,姐妹们能玩狗刨刨。川妹子说:游泳是春节后的事,时下冬天啷格下得水,得了感冒上不了班就没工资。今天过来是给你说,“睡美人”那边缺个扛轻拎重的男工,你去最合适,有吃有住有八百五十块工资。是么?白哥兴奋起来:好是好,可是那边是上班,就要守他们的规矩,我的重点是学习考试,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他还有隐忧,那边是饮食服务行业,员工要健康体检合格,自己身体有不健康因素,拿不到合格证。

  阿霞莫名其妙,一个拾破烂的竟然说起读书考试来。川妹子道:你掂量掂量吧,莫看只到酒楼是打工,求职的人多岗位少,你不去老板很快就要找别人去的。多谢你一番美意,这个我还真干不了。

  转眼到了三八节,吕总开恩给女工放半天假。川妹子现在都还清清楚楚记得白哥来到酒楼找她去滇池边时的情形。姐妹们乐不可支,穿得删繁就简,带上阳伞浴巾拖鞋,如出笼的群鸟,展翅直飞滇池而去。

  白哥大短裤海魂衫旅游鞋巴拿马帽,美国西部牛仔一般,脱去了乡巴佬的泥土气息。到得滇池边海埂,红嘴欧已经北归,温馨仍在等候,海波荡漾,柳条轻扬,空气里饱含潮湿与嫩绿,浸心润肺。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巾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三春杨柳,四围香稻,九夏芙蓉,万倾晴沙……啊,滇池,孙大大,睡美人,我来了!急不可待蹬掉鞋袜和脱下大短裤,一个猛子扎下水,溅起一小柱浅浅的浪花。

  川妹子和姑娘们慢腾腾脱下裙裾,咋咋唬唬在浅水滩处试探着下水。阿霞说她情况,留在岸边看衣物。

  从小在漾濞江中戏水泡大,一群男娃娃光屁股下水,把童年交付于源自点苍山的清澈流水。摸几条细鳞鱼石巴仔几只水田鸡,捉一捧甲甲虫,三月间还可以偷偷摘些蚕豆,在江边沙滩上烧着吃,仰在沙滩晒肚皮。你不要小命了,招呼落入绿茵潭中着大花鱼吃掉!屁股上没少挨老爸巴掌。少年最爱水中嘻戏。江涛声中,少年长大了,胆子更大了,那怕是深变间浊浪滔滔,也敢从云龙桥下入水,顺流而下公把里,河西大桥下上岸。七月七八月暑假,一年中的黄金时段,整日在江边厮混。泡泡晒晒,皮肤都紫了。假期作业,课文温习,拜拜!九月初开学升初一,校长老师班主任一日三训诫:不准下水!白哥哪里耐得住寂寞,午后放学便与同桌阿方直奔江边。书包一丢衣服鞋袜一脱,一个猛子扎下水,那才叫痛快!写检讨作保证,挨巴掌遭罚跪。在顽皮的现代少年面前,传统的现代的教育方法都不好使,学校家长无计可施,停学一周,自我反省……

  水中白哥找回孩童和少年时在漾濞江中的感觉,游得尽兴,直往深水处而去,急得川妹子大声呼喊。半晌过足瘾头上了岸,擦擦身上的水,站在堤上晒太阳。头发有些长,梳理梳理,晒晒吹吹,一会儿就干了,被海风一吹,蓬蓬松松,愈加帅气。姑娘们游了不到半个钟头,陆续登岸。川妹子最后一个上岸,姑娘都比她小,离家出来打拼,得时时事事处处护着她们。

  白哥注视起姑娘们,真像国跳女队模样,一个个体态轻盈,秀色可餐。高敏、吴明霞、郭晶晶……体坛偶像一个个闪现出来。川妹子的身段还真有些像郭晶晶,只是脸更团了点儿。游装把胸脯勒紧了,日渐成熟的青春女性特征不甘压抑,顽强地挺凸突起来。心嗵嗵狂跳不止,快要从心胸里蹦出来。联想起电影《泰坦尼克号》中流浪画家给露丝写生素描时的场景,又想起那句“出水芙蓉”俗不可耐的比喻。几个姑娘慢慢擦着上的水珠,大呼小叫,不时转过背让阳光晒着,磨磨蹭蹭,推推搡搡,进了柳荫,阿霞撑开两把蓝色太阳伞,掩护姐妹们换衣服。白哥转身背向着柳荫,抑制着颤抖的心灵,川妹子姣美形象铭心刻骨。

  川妹子出了柳荫,仙女下凡,飘落在白哥前。呆子,把湿衫换了。咋说,啷格把衣服带忘了索?这样会感冒的,换不了脱下来拧干水抖抖晾晾再穿瑟。众姑娘逗他:你今天是洪常青,男士代表,怕是害羞不好意思脱索,躲到杨柳树下打伞遮着换得了,怕什么,又不会掐吃你索。等阵给姐妹们买些烧烤小吃,要不然冲你酱油……姑娘们的欢笑引得树稍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她们说笑着在堤边长凳上坐下,梳秀发抹口红涂防晒霜,嘻嘻哈哈,打工以来压抑许久的情绪得到释放,青春气息在明媚的春光里弥漫开来。

  白哥明白,此刻万万不能脱去海魂衫坦胸露脯,炫耀道:晓得不,如今这海魂衫是老古董了,听说在文革中它可是流行得不得了呢,小伙穿上它立马上了档次,屁股后头姑娘一大串。见过好几张老们红卫兵串联时老照片,绿军装、海魂衫,胸前别着毛主席像章,那个神气……姑娘们打断他话:你怕是故意穿起引诱我们索,有本事就来搂搂抱抱亲亲姐妹们瑟。嘻嘻……咯咯……笑得前仰后翻。

  西边不远处传来歌声,先是女中音,中间有男中间插入,刚柔相济,珠联璧合,分明是科班水准,专业级别。优美的旋律极富立体感,似乎要在滇池水面凝固:曙光像轻纱飘浮在滇池上,山上的龙门映在水中央,像一位散发的姑娘在梦中,睡美人儿躺在滇池旁。啊......循歌声寻去,柳荫里草坪上花丛间,花花录绿太阳伞撑了一片,歌声来自伞阵与柳丛间。

  肯定是云艺声乐专业的。大学生,天之骄子!

  白哥心里失落懊恼悔恨,咬紧牙关,把苦涩的泪水咽落肚里。“唿唿,唿唿——”天空传来短促亲切的鸽哨声。抬头望去,一群白鸽由北边云大滇池学院上空而来,在海面上空飞过,向西而去。一会儿又绕着圈子往南而东再西绕飞回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来自柳荫间科班歌声稍停,白哥情不自禁引吭高歌: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中国,清晨我放飞一群白鸽,为你衔来一枚橄榄叶,鸽子在崇山峻岭丛山峻岭飞过……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中国,清晨我放飞一群白鸽,为你带回远方儿女的思念,鸽子在茫茫海天飞过……是触景生情,还是真诚投入,抑或是勾起了游子对母亲、故土、校园、老师和同学的深深眷念,白哥唱着唱着竟热泪滚滚,心潮如涛。歌声昂扬激越,充满感情,由滇池清波上飞过,赢得彩色伞阵那边掌声喝采声四起。

  川妹子瞪圆了凤眼:你还会唱歌?

  白哥擦把脸上的水珠,自豪极了:我唱得不好,但我喜欢这首美声女高音。班主任张老师、县医院外科副主任医师林阿姨唱得最好。我老妈也爱唱,低了个档次。不知咋的,每当听她们唱起这首歌,字字句句直往心底来,我都会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川妹子看到他眼里水汪汪的,动了感情,本想逗他多愁善感,儿女情长,稀泥巴性格,想想不妥,便问起:那边唱的歌,又是滇池又是睡美人披头散发来着,啷格没听得过?

  白哥解释说:莫说是你们这些川妹子,即便是正版昆明90后,我敢断定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知这首歌。《滇池圆舞曲》呵,堪称昆明市歌,你们四川人郭老写的词,名曲难觅知音,悲哀,不说也罢!如今是通俗流行美声三分天下,青年人鄙视传统热衷于摇滚。女歌手嗲声嗲气脸蛋身段稍好些又有人包装,便可一夜成名红透媒介。滥竽充数者众,真金白银者寡,传统民族地域原生态的东西日渐式微。

  川妹子惊呼:看不出你还有这手,衣服湿漉漉僵冰冰,脱了脱了……道说着就来掀他海魂衫。

  白哥大吃一惊,一把按住川妹子纤柔温暖的手:不用不用,很快就干……



  六

  当时川妹子不在意,但是在医院里又碰上同样的情形,而且直到如今睡在一张床上,仍没见老公脱过紧身内衣,哪怕是三伏天热得汗流浃背,也未曾见他光过膀子。真是个怪癖!

  想到这些事,川妹子愈加清醒起来,心随着车的颠簸而颠簸。有人在南华岔道口下车,很快就到大理了。当车又急驶起来时,她的思绪回到了那个决定白哥生死和最终决定自己命运的日子。

  那是五月中旬的一个周末早晨,有人说“青春别墅”的灯光彻夜未熄,棚内还不时传出痛苦呻吟。

  川妹子心被狠狠攥了一把,立即意识到的严重性,虽然非亲非故,毕竟有些交往,特别是海埂一游,觉得白哥这小伙还真不同凡响。同是打工仔,同病相怜也好,互帮互助也罢,人有难处,守望相助,理当搭把手,立马向领班请了假,小跑着出了“睡美人”来“青春别墅”看个究竟。推开虚掩着的门,随手关了灯:白弟咋个啦,病了索?探探他额头连忙倒开水,旧保温瓶是空的,又拿电烧壶是冷的。有药没得,这样躺着没得戏,得去医院索。

  白哥听出川妹子声音,呻吟着吃力地睁开双眼:姐,考完试后几天来身体……一直不行……头晕目眩,浑身软绵绵,好像被抽了筋骨……其实我身体还扛得住,读书学习考试,心里急,累趴下了。躺几天会好起来的,还要出去收纸板……这啷个得行,考试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姐送你你去医院。姐,谢谢啦!我……没钱。这个姐晓得,命重要还是钱重要?姐先垫着,看病要紧!不由分说,扶起白哥到广福路打的直奔医院。

  挂号排队门诊交费办手续,幸亏川妹子带得八百多块钱来,交了押金还剩下小把打的坐三轮的零钞。医生还算客气,开了处方让逐项检查后回再来诊断。川妹子搀扶着白哥进了B超室。医生让撩起内衣,他把海魂衫撩到上腹部,哆嗦着双手紧紧压住胸脯。医生让再往上拉拉,他说心里冰凉冰凉疼得要死,不能再往上拉了。医生骂了句“乡巴佬”,埋头操作机器。这边检查完又到另一个科室做CT,再做心电图,还有什么什么名目,两个打工仔也说不清楚。最后作X透视,说下午才得拿片。折腾一天,临近下班时拿到胸片,川妹子差点虚脱,搀扶着白哥回到门诊室。

  接诊医生还没有下班,看完检查结果,和颜悦色作了交代:长期营养不良心理压力过大导致神经紊乱,血压升高脑供血不足,有肝脏损伤肾衰竭的趋向,若不及时治疗,可能恶化成尿毒症。又很策略很委婉地询问有过什么不良反应、患过什么疾病、是否误服误用过违禁药物?先准备三千块钱,等待确认结论,住院治疗,家属有什么要求?

  医生与母亲和林阿姨一般年纪一样慈祥。神智不清的危难中的白哥此刻多么思念她们,甚至错认为她就是母亲或者林阿姨。那时还没农村医保这一说,打工仔白哥顿时陷入困境:谢谢医生,我没有三千块,没有家属,不住院!

  医生依然和颜悦色道:听口音你们不是兄妹姐弟,出来打工,家里父母牵挂着,有病怎能不治?医生尊重患者的选择,但是要把病情和疾病的危害如实告知患者。钱是人挣的,人健康着比什么都重要,你们年纪轻轻,来日方长,看着办吧!

  困境还不是绝境。川妹子咬咬道:住着,姐来想办法!

  恍恍惚惚回到“睡美人”。一时冲动,三千块的谈何容易!虽然这个数目只是大款土豪们的一桌酒菜钱,可是对于川妹子这样的打工仔说来,无异于天文数字。从姐妹手中借钱?阿霞去了“情依依”歌舞厅,实际上是误入歧途,据说已染了艾。彩贞不想被老板套住,跳槽去了“滇海月”酒家。江妹进了“红玫瑰”夜总会当起三陪,说是被比她老爹还长六岁的一个小老板包着,吃香喝辣,穿金戴银,轿车进轿车出,已经不是打工妹了。只有何姑娘矢志不渝,还在“睡美人”坚持着。亲亲热热的姐妹如今风流云散,川妹子心里默默呼喊着她们的名字,真想大哭一场。拨通阿霞电话,就听她埋怨开来:姐你也不要太死心眼啦,趁着年轻漂亮该开心便开心,该享受就享受。来“情依依”吧,我搭老板说说,凭你那相貌身段……啷格说那钱不干净索,我的个姐哟,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常在……不就三千块钱吗,不嫌脏你来拿就是。人啊咋就变得这样快呢?如阿霞在跟前,她真要给她两巴掌,这臭钱还真不能借!江妹与阿霞走的一条道,不消再问。彩贞借得出五百,何姑娘翻了包底凑不足三百。川妹子一筹莫展。钱啊,咋就不讲点儿良心!你何时变得如此高贵又如此下贱,让一些人一夜暴富变成行尸走肉,又让更多人终生苦救寸步难行?

  人命关天,万般无奈,川妹子写了借条去财务部。经理是个下岗中年妇女,同情打工仔打工妹,但是酒楼没有预支工资的先例,让她找吕总签字。见吕总!川妹子莫名的紧张,又无良策,只好怀着一线希望硬着头皮上到三楼,第一次敲响“睡美人”老总的办公室门。办公室门开着,内部装潢考究,老板桌大得出奇,可在桌上宰牛杀象。套间卧室门虚掩着,川妹子没敢细看,隐约有高档沙发高档床。她轻巧地走近吕总,稳定情绪,鼓足勇气开了口:吕总,我支三千块钱。

  吕总五十来岁,相貌没有多少特点,不好描述,西装革履,流行的老板派头。女娃子们说驴(吕)总假牙假发假慈悲,背后称他“驴老骚”“驴老狼”。川妹子没心思观察判断他假不假,只求他大笔一挥写下“同意”两字,拿钱直奔医院。

  吕总放下咖啡杯接过条子,哈哈大笑:不就三千块钱嘛,还写什么借条,有什么急用?说着拉开抽屉抓出一把老人头,你点点看够不够。川妹子喜出望外,差点叫他活菩萨!刚要伸手点钱,觉得不妥,虽然来“睡美人”一年多了,但是并不了解吕总,犹豫片刻,坚持道:也没啥子大事,就是手头一时转不开,请您批了条子我到财务部借支,下月起工资全额扣下,还清为止……吕总手机骤然响起,铃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他不忙接电话批评道:你个川妹子难道不明白,我的钱就是财务部的钱,财务部的钱就是我的钱,“睡美人”不是国企而是民企。去去去!川妹子把钱点了两遍,把余下的钱和借条放在吕总前:谢谢吕总!吕总把借条拿还给她:小瞧我不成,先拿去应急……川妹子快言快语多了一句嘴,这让她至今都后悔莫及:不压个字据,您就不怕我赖账跑人索?

  九夏芙蓉时,川妹子凑足三千块钱去还吕总。那是一个周末午后,她想约上个女娃子同去,作个见证。主意刚浮上来又否了,这个要不得,招呼人  家刘总多心。她特意从姐妹手中换了崭新票子,第二次上了三楼,隔着老远喊了声吕总。吕总从套间卧室里出来,随手拉上门,穿着雪白的短袖衬衫,正在打领带:川妹子,有事么,格是又要批条子?哈哈……这笑声让川妹子有些酸楚,甚至是种不祥之兆。吕总,我来还您三千块钱,请您点点。大恩不言谢,女娃子我心里记着……把钱递过去。吕总把钱挡回来,又把川妹子按坐在沙发上:你还在后厨么,冤枉金枝玉叶了,早就要把你调到大堂,罗大勺死活不放,说你那一铲一勺爆爘汆溜绝活是台柱子。川妹子坐在沙发上如临深渊,不想久留:做啥子岗位无所谓,我们农村女娃子没得多少文化,笨手笨脚,只能做得些粗活。吕总说着就与她并肩坐下,抓起她的手:哪里是笨手笨脚,你瞧你这纤纤玉指,这身段这肤色,这眼眉这秀发这容貌,哪点不像城里人……吕总像一尾响尾蛇样把川妹子缠紧,要把情节往下发展。

  川妹子立即意识自己误入了狼窝虎口,心如受惊吓的兔子猛烈狂跳,呼吸急促,血充脑门,使尽浑身力气要从束缚中挣脱起身:吕总,您……您啷格能这样,女娃子我可是花骨朵儿,不是那些三陪女索!这有什么不一样,哪个女人不是由花骨朵儿开放成的……吕总坏笑着,往她胸口摸索。川妹子猛地挣脱站起,抢圆了胳膊一巴掌掴过去,吕老骚半边老脸立马紫红如猴子屁股。他不气不急不恼,反而把川妹子搂得更紧。只有上品位上档次的处女才是这样桀骜不驯,要是一句话就哄上床,还要得么?你进了我“睡美人”就是我“睡美人”的人;你上了我“睡美人”老总的床就是我怀中的睡美人:莫不好意思,人嘛,就这么回事……

  川妹子紧紧抓住吕总探入小腹下的手,张口呼喊。吕总一把捂住:你要呼喊吕总强奸你是么,你想如今改革开放,哪个还爱管这个,哪个又害怕这个?你也不必太死心眼,趁着年轻,该烂漫就烂漫,该享受便享受,女娃子们想和我上床还排不上队呢……你报警吧,警局里有我弟兄,一个个都是见了姑娘就霸王硬上弓的角色。说着把手机拿给她。川妹子很无奈,很无助,如一只任人宰割的绵羊。她还想喊,真的想报警。转念一想,到“绿世界”一年多来,听到见到的还少么?正如吕总所言,即使报了警又怎样?这种事情,男的提裤子走人,吃亏的总是女人——名声一旦传扬开去,任你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就眼下情形,自己并未让这个臭男人沾染着,他把未遂说成得逞传开来,哪个龟儿子还信你仍然是黄花闺女?正如女子进了青楼,你再清白也白清白了索。后悔那日不会在医院抽血卖凑那三千块救命钱?白哥啊白哥,你不会姐手头有钱了再生病!

  老奸巨滑的吕老狼看穿了涉世尚浅、阅历不丰的弱女子的担忧,进一步以利害相诱:这些事情你知我知,若嚷嚷出去你个姑娘家脸往哪放,还咋个嫁人?三千块你收起,我这里再给你三万,只要你今后乖乖陪着我……呸!莫说三万,即使是三十万三百万也休想买断我。啷格遇着个龟儿子瞎眼狗,姑娘我出水芙蓉一尘不染就值这几个臭钱!今日栽在你手中算我倒霉,答应我一台事便依你一回,今后啷格再缠着,我一刀把你命根给割下来索!

  吕老狼笑逐颜开:终归是聪明女子,莫说一台,便是十台百台也依得。什么事,说来我听?



  七

  每次回想起与吕老骚龌龊之极的那一幕,川妹子气得万箭穿心,悲痛欲绝,多次自掴嘴巴。即便是现而今五六个年头过去,已为人妻已为人母,仍然无法消除心中夺命的疼痛。

  豪华大巴出了天生桥,四五十分钟后便可到家。但是她一闭上眼睛吕老狼那魔鬼幽灵般的狰狞面孔又在眼前晃荡,她像在办公室里啐他一样狠狠地往窗外啐了一口,又狠狠往自己脸上掴了一掌,心里似乎好受了些。这个女人一辈子的剜心之痛给老公含蓄隐晦地说起过几次,但他被如火如荼的情感燃烧着,始终没往这边想。男人,其实很粗心。

  再说白哥得川妹子雪中送炭扎扎实实住了一回院,CT彩超、X光、心电图,肝功肾功肺透视,血压血脂胆固醇……每个细胞都检查了一遍,每日服药吊瓶量体温按脉博,病情见好,住了三个疗程出了院。让他一时束手无策的是三千块几乎归了零,如何是好?回到“青春别墅”,恍如隔世——蜘蛛网网住门缝隙,许多只蜻蜓羽翼蝴蝶翅膀黏在网上,在微风中欲飞欲落。塑料布油毛毡被打穿好几个洞,雨水灌进去,门外便闻得着一大股霉变味。幸好手推车还在,虽然如自己被川妹子送进医院时样萎靡不振,胎瘪辐锈,打整一番还能推出去收纸板,这可凭它挣钱度日!

  回来了索,病好规一了?白哥被圆润悦耳的川音唤回神来,川妹子站在身后,穿一袭上白下蓝裙装,如滇池碧波倒映得蓝天白云,燃烧得白哥心里暖融融。她撩把齐耳短发,脸上红绯绯,有些不好意思地埋下了头。

  川妹子姐,这次多亏你施以援手,否则我十之八九入土为安了。三千块钱我一定尽快没法还上,只是你的恩情我如何报答……

  川妹子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竟哽咽道:姐不帮你哪个帮你索,啷格让我们是打工仔呢。白弟啊,你姐好命苦哦……川妹子真想对着白哥大放悲声,把一腔屈辱倾倒而出。但她强忍住感情,换了个角度,出院就好,你瞧姐都高兴得热泪盈眶了索。不要愣在这里了,快跟姐走,从今天起你必须过另一种生活……

  对白哥说来这真是一场梦,幸福来“青春别墅”敲门时他正躺在医院里与死神搏斗,待回来时幸福就这样把他推进了“睡美人”酒楼。川妹子带他办完手续引到男员工宿舍,督促他洗澡理发换衣服,次日早八点上班时大堂经理部冒出一位风度翩翩的助理。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惊喜接踵而至——轮休日白哥去了趟黑岭铺叔叔家,他在城里打工,漂泊无定,把通讯地址安给叔叔收转,傍晚回来时把川妹子约到酒楼绿化带凉棚下石桌边,喜滋滋拿出些物件来:有三件喜事向姐报告。这第一件,婶婶让叔叔借了三千块钱给我,骂我不知事,生病住院缺钱也不给他们说一声。我能对他们说么,叔叔婶婶希望我考上云大,我不争气让他们失望了,不好意思对他们说我的难处。请你把财务处的欠账了结了。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有钱昆明市无钱坑人市,这城市人不是我们做得了的。这第二件,考试成绩来了,现代汉语82分、现代文学作品选79分,这是单科合格证书,加上去年通过的哲学、写作和中国革命史,已经拿下五门,过了一半。第三件最重要……他卖个关子,把一册杂志递给川妹子。川妹子推过杂志:我对这个不感兴趣。你应该感兴趣,请你翻到第十三页。川妹子只好翻。这一翻把姑娘的眼睛翻圆了:这,这……是《蓝天下,白鸽飞翔……》,你写的中篇小说?你还不相信,请看这个。又递过一单稿费单,稿费158元。

  你一个拣破烂的不但会唱歌还会写小说,居然被登出来了,草帽底下有好人才,真看不出来索。川妹子惊奇地瞪大了美丽的凤眼细看,标题下印着“北戈”两字,心花怒放!

  转眼到了四围香稻时节,周末白哥带领川妹子又来到海埂,天更蓝水更青树更绿,游客不多,三三两两流连于堤岸。大专院校刚开学,莘莘学子们还来不及到海埂浪漫,伞阵与歌声自然没有再现。“唿唿唿……”一群白鸽在滇池上空自由幸福地飞翔,不知可否是春天见到的那群。还下水么?当然下,在老家这个季节,漾濞江水如成熟了的女性,丰满热烈,浮在激流之上,无须划水蹬打,浪头把你托起来又抛下,抛下又托起来,那才叫痛快。女娃子胆小,经不往浪头抛扬……说起故乡,白哥滔滔不绝,眉飞色舞。

  川妹子也把老家的芦花滩水库夸了又夸,说那是姑娘心中一面梳妆镜,无风时清粼粼水面照得清女娃子姣好容颜。白哥听得心里直痒痒:创造个机会带我去见识见识。川妹子心里就翻开了波浪,阿霞、江妹、彩贞、何姑娘都耍到男朋友了,彩贞七月份回了趟家把男朋友都带回去见了家人。十八九岁的姑娘恰是谈婚论嫁的黄金时段。自然又想起吕老狼,川妹子心都碎了。要不是有个白哥作为她的感情寄托,真想与老色狼大拼刀子,然后一死了之。白哥真粗心,为什么能进“睡美人”上班,根本没往川妹子受了要挟屈辱这边想,脑子里恐怕除了考试没别的意念吧?还在想着那档龌龊之事,白哥一个鲤鱼打挺扎下水底,水面上涟漪大圈套小圈,渐渐的连小圈也平息了。川妹子看得出神,担心还有几分害怕,约莫一分钟,右边堤下“哗——”地冒出个水涟涟的脑袋,又露出半截海魂衫,抹把脸上的水,高声道:川妹子姐,快下来,水热乎着呢。

  川妹子便有条不紊地脱下长装,穿着春天曾穿过的浅蓝色泳装试着下了水。女娃子的心比绣花针还细,渐渐察觉到自己身体有了些微变化,身段线条三围愈加匀称,时常让愣头青们想入非非。她自觉不自觉地把目标锁定为白哥,那是缘分又是不二选择,谁让你逞强应允那三千块救命钱!这恐怕就是冥冥之中的命中注定吧。农村姑娘下水那只是少女时偶尔为之的事情,进入青年后不好意思啦,也不如小伙汉子们有充裕的时间,因而谈不上水性泳技,川妹子只敢在浅水处玩玩。

  白哥如鱼得水,游得尽兴,学着天上的白鸽,在碧波荡漾的滇池中游了一圈,游回海堤近旁,在水中探出肩头,捧起水来洗脸。川妹子觉着水不深游了过去,把脚一沉想站到白哥身旁,不想双脚踏不着底,人却整个地沉了下去。川妹子吓得不轻,连忙憋住气,脚踢手刨,拼命往上浮,一股水灌进鼻孔又流进肚里,呛得咳嗽不止,吓得几乎哭起来,在心里大呼“救命”!再挣扎时,右手被牵牢,一股阳刚气息传递过来,下沉的身体如树叶般倏忽浮出水面。你啷格会站在深水中不沉落,水这么深吓死我索。川妹子一边嗔怪一边紧紧搂住白哥肩膀。他仍然穿着海魂衫,轻轻牵牢她手,慢慢游回岸边,告诫道:在水里千万不能急,越是危急时越要镇定……

  川妹子拿块大毛巾擦干身上的水,把齐耳短发擦得半干梳理起来。见白哥直立立站着,把另一块大毛巾披给他肩上:啷格还是穿着海魂衫下水,脱了拧干晒晒,赶紧擦干穿上外衣,当心着凉感冒。白哥展开毛巾擦了擦头脸四肢,把毛巾抖抖晒在栏杆上,幸福地望着川妹子,娓娓而谈:海魂衫海魂衫,你晓得为什么叫它海魂衫么,时下市面上根本没有卖,多么珍贵!洁白底色象征着天空中轻浮飘浮的云朵,蓝色条纹象征着大海上连绵起伏的波浪,海军穿着它,英姿勃发,青春亮丽,我在老电影老画报中不止一次地欣赏过,每年征兵我都打听,但是没有征海军的。这件海魂衫是阿方的老爸送给我的,阿方穿了一件,他老爸当过“红卫兵”参加大串连,在天安门接受过毛老老检阅,当公安局刑侦队长,挎着手枪,很有派头。可惜阿方少年夭折,把汗衫穿到地下去了……想起少时伙伴阿方,白哥竟泪如雨下,放起悲声。



  八

  关于阿方,川妹子把白哥口中断断续续的讲述连缀起来,方有个轮廓,应该也是个很淘气很聪明很可爱的少年,因为白哥多次夸赞他为雄鹰而自己只算得老鸹。他看过哥俩在江边游泳后的一帧照片,穿着小裤衩,浑身滴着水,一脸憨笑,灿如葵花,真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

  你时常说起阿方,他老爸是公安局干警,咋个就把儿子给惯坏了索?

  白哥便从头讲起,川妹子听着惋惜不已。

  升初一开学一月余,白哥和阿方因为中午偷偷下江游泳严重违反校规,被学校勒令停学一周自我反省,请家长严加管束,不得再犯。十月中旬,正是漾濞江水清鱼胖蟹肥稻香时节,两个少年无须上学,乐不可支,如出笼小鸟离栏马驹,抓住黄金时段一日到晚在江水中悠哉乐哉,好不快活!

  周五中午,两个小家伙在江水中泡玩半天,有些疲倦,躺在沙滩上晒太阳。阳光格外明亮温暖,静静地洒在身上脸上,柔柔的。白哥觉得这阳光如同奶奶热乎乎的双手,摩挲在脸上,昏昏欲睡;又如奶奶慈祥的目光,照射进她心底,无比温暖。阿方拿出两听健力宝一盒云烟还有一袋糕点,两人享受一番,阿方翻身一个倒勾,把空罐射向江中。白哥也射了一脚,空罐轻漂射偏了,落在沙滩上。臭脚!阿方骂一句,又从书包里拿出《麦田里的守望者》翻起来。封面上手托下巴面容青涩眼神忧郁长发油滑的霍尔顿似乎也望着江水发呆。这部小说太刺激了,还在六年级时两个小家伙就你争我夺地看,课堂上被老师发现没收了,阿方又买了一册放在书包里。书包里还有郭敬明的《梦里花落知多少》,都翻烂了。

  像霍尔顿一样离校离家出走远游一趟,让孔乙己校长急得干瞪眼,肯定很好玩很刺激。这是阿方蓄谋已久的烂漫之旅。那要许多的钱……老爸是个守财奴,没门。想起老爸白哥便觉得矮人一头。阿方的老爸是警察,阿浩的老爸是副县长,阿黑的老爸是交通局长,还有菲菲的老妈是银行行长,人家从幼儿园到初中,上学放学都是小车接送。自己呢,坐在老爸除了铃铛不响其它到处都响的老“永久”上,小脸丢大了。钱的问题我来解决,你爽快些,干还是不干?阿方下了最后通牒。学校、教室、课桌、张老师、老妈、谭阿姨、菲菲……一个个亲切的场景与一张张可亲可敬的面容由脑海中闪过,白哥犹豫了:这样不成,我们还要回校上课不是,张老师不是安排我俩出黑板报么,菲菲还等着看你的报头装饰画呢。阿方还作最后的努力:不要瞻前顾后,霍尔顿要做麦田守望者,我们不走多远,沿江而上,做个稻田守望者,一周后稻谷都收割了,还守望什么,多可惜!你当霍尔顿,我当你哥哥D.B,甚至当那个糟糕的电梯毛里斯都成……

  这场逃亡最终胎死腹中。阿方就在沙滩上施展起艺术天赋,用水果刀做起沙雕来。说是雕的霍尔顿妹妹菲比,又说是银行行长的千金邻桌同学菲菲。塑着塑着就把乳部给塑坚挺起来,连连说不像,是张老师……

  一日为师终生为母,你把张老师的形象搞得如此庸俗猥琐,算什么学生!白哥气愤不过,几脚把沙雕扫平了。阿方蹦起来:穷小子,你践踏艺术!两个小家伙开打起来,从沙滩打到水中,一时飞沙走石,水花四溅。一场恶仗,平手收场。干累了,双双倒在沙滩上喘粗气。阿方两条胳臂纹着不龙不蛇的图案,那是老哥大憨的杰作,在太阳下格外丑陋刺眼。阿方炫耀道:要不我也给你纹个身,绝对比大憨哥上档次。白哥又骂起来:好端端的身体纹什么图案,不鬼不人的,招呼长大了讨不着媳妇……深秋午后的漾濞江峡谷,太阳温暖得有些过了,灼得皮肤微微刺痛。白哥把身上的泥沙涮干净,站到块平整干净的石头上晒着。脚下滚烫,很快全身水渍消失,穿上衣服,催促阿方回家。

  阿方躺在沙滩上,没有收兵回营的意思。白哥叫他几声不应,当是睡着了,俯下身去推。阿方翻身坐起,揉揉眼睛,打个哈欠,鼻涕口水,立马变了个样。赶快穿衣服回家,招呼感冒生病!白哥给他拿来衣服。阿方勉强起身,草草拍打几下泥沙胡乱套起衣裤,几声咳嗽,哈欠连天,又是一滩鼻涕口水。吓坏了白哥,他甚至反省怕是刚才自己出手太重把仁兄给废了。

  阿方全身哆哆嗦嗦,小脸失去血色,黄里带白如冷却了的豆粉皮,抓起书包,趔趔趄趄往江岸芦苇长堤而去。白哥急忙搀扶着:回家,往左边链子桥下走……哪里拉得回来,阿方脚下拌蒜身如面条,歪歪扭扭,差点把白哥给扯跌。芦苇丛中有人声喧哗。白哥搀扶着阿方进了苇帐,立马傻了眼——大憨等五六个少男少女,短袖短裤超短裙,或躺或坐或搂或抱,压倒大片芦苇,酒味烟味香水味还有什么怪味,乌烟瘴气,目不忍睹。憨哥,快快,我不行了……阿方呻吟着一头栽倒,压坏一大丛头重脚轻的芦苇。

  呵,我就说你小子不可能不来!大憨骂着把阿方扶起,让一个小妖精拿块锡箔倒上些白色粉末凑到他鼻尖,他“啪——”一声打燃气体火机由下往上燎,“呼——”一股气流烟雾蹿起,难闻极了,白哥几乎呕吐,连忙捂住口鼻。阿方如遇救星,撑圆两鼻孔猛吸,恨不得把丝丝缕缕全吸入五脏六腑,还要把燃烧成黑不溜秋的锡泊也吸进去。大憨粗鄙道:这下好了,小鸡鸡雄得起了。复又躺下,搂住个小妖精。

  白哥目瞪口呆,不知这个大憨整的什么勾当。那缕转瞬间了无踪影的烟雾好生神奇,阿方还了阳,收敛了鼻涕口水,挺起身子,拉了白哥走人。

  你小子白吃不成,给钱!大憨放开搂着的一个浑身全无半点儿血色的小妖精,跳将起来扭住阿方胳臂。

  老哥,我被学校开排着,哪里有钱给你。阿方年少力薄犟不脱。没钱,拿你老爸的手枪来抵!大憨一扬手把阿方推倒,又压坏一大丛芦苇。小妖精们骚起来:先把衣服扒了当下,把小裤衩也脱了,掐他小鸡鸡……

  阿方听得说往芦苇深入处钻:老哥饶我,先挂着账,我不会赖的。白哥见状,掏出把零钞:老哥放小弟一马,点点格够。

  大憨把钱夺过:说你妈个×尽是些小毛票!老规矩,五十块一吸,翻(方)跟头又不是晓不得。一百收下,两十块还你。嚜是你也来整一口?不敢来,哪就先放着,反正翻跟斗还要来吸的。嘻嘻……咯咯……小妖精们争抢着那把钱,乐得啪掌叫好。

  后来的情况白哥没有详说,但是川妹子也能连缀得出脉络——白哥步阿方后尘上了大憨贼床,染上毒瘾,成为失足少年,上学断断续续,人生前景顿时一片阴霾。张老师四处奔走说情,人微言轻,便无效果,两少年被强制进了戒毒所。



  九

  戒毒所在县城东边,后窗外一大片苗圃花圃,一年四季花红叶绿,像江滨一样,一直是白哥、阿方们魂牵梦萦、乐此不疲的好去处。再南边是学校,听得见朗朗读书声,看得清围墙上“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的励志口号。几个中青年干警提着电警棒,满脸杀气,不苟言笑,对失足青少年大声呵斥,甚至讥讽打骂。

  白哥恨死大憨,是他把阿方和自己送进了这个听了都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地方的,发誓出所后要给他一水果刀!大憨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抗击打能力稍强,上帮教课时敢与干警对着干,毒瘾上来时自揪头发自打嘴巴,以头撞墙,以死相威胁,干警对他特别“关照”。阿方身体日见削瘦,出操时颤颤巍巍,整日躺在铺上,鼻涕口水,病入膏肓,时不时全身痉挛。白哥几次给方叔、谭阿姨、张老师发短信,请他们设法把他接出去好生治疗,干警知道后把白哥狠狠训了一台。

  白哥扳着指头计算着出所日期。这是周五的下午,他在床上昏昏欲睡,毒瘾发作起来。大憨、阿方、小妖精,幽灵附身,在大脑里晃荡,整个身体一会儿轻如羽翼一会儿重如巨石,一会儿飞到天上一会儿沉入地下。窗外隐隐约约传来歌声:……清晨我放飞一群白鸽,为你衔来一枚橄榄叶,鸽子在丛山峻岭飞过……清晨我放飞一群白鸽,为你带回远方儿女的思念,鸽子在茫茫海天飞过……是张老师在唱,谭阿姨在唱,还是菲菲在唱,抑或是她们一起在唱?又好像是奶奶在唱,妈妈在唱。错觉!奶奶不在了,妈妈的歌声没有这般精准……白哥大脑里一片空白,两眼迷茫,床铺身体在旋转,房屋庭院也在旋转。干警不见了同室的失足青少年不见了,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狐身一人。歌声时起时落,间或有“唿唿唿——”的鸽哨声从窗外掠过,是老妈把心爱的白鸽放飞了么……他顽强地站起来,摸索到右后窗口,准备打开窗户。不对,歌声鸽哨声从左窗外传来!他摸索到左边窗前准备打开窗户。仔细辨听,歌声鸽分明从右边窗外传来,他又摸索回右边窗前……忽左忽右,少年白哥乱了方寸——究竟应该开哪扇窗户?心跳剧烈,双手颤抖,浑身冒汗,无所适从。歌声鸽哨声在继续,是对迷途少年的深情呼唤!左循右环,彷徨犹豫,白哥猛然推开窗户!这一开不打紧,吓得差点融化……

  你看到了什么索?川妹子把颤抖的白哥搂得更紧,自己也紧张得几乎窒息。

  姐,我害怕,害怕极了……白哥心有余悸,嘴唇嚅动着,全身哆嗦,把脸贴在川妹子胸怀里:我咋会开错了窗呢?她就要给他脱去半湿的海魂衫,他紧张地护住:那日的情景,这辈子无法磨灭……

  窗外没有花红叶绿,没有张老师谭阿姨和菲菲,更没有歌声和下的白鸽。只见两个赤身裸体蓬头垢面的男女纠缠在荒草地上,忽儿男的把女的压在身下,忽儿女的把男的压在身下。白哥想抽身而退,感觉四肢已不复存在,使尽浑身解数都逃离不了窗口。他想闭上眼睛,逃离这不堪入目的景象,双眼像是雕塑石刻,任凭怎样用力总是闭不上。裸体男女纵情欢呼,翻滚淫乱,瞬间变成骷髅白骨,滚散在荒草地上。一阵风起,草屑飞扬,骷髅白骨翻滚成两尾巨蟒,绞绕成一体。又一阵折腾,蛇身变为狼身,相互嘶咬吞噬,鲜血淋漓,两败俱伤。再后来狼身变回人形,男的像是阿方老爸,女的像是万警花。白哥惨叫一声,跌落在地……

  错觉,幻觉!啷格有这种事情,这么神秘狰狞恐怖!

  出了戒毒所回到学校,同学们另眼相看,一些老师另眼相看,老爸更是动辄拳脚相加。为什么同学们的少年时代如花似锦,而我却备受艰辛?多少次,我与阿方策划着要在学校里搞个大动作,或者干脆把大憨绑了沉入江中。但是一想到奶奶、老妈、张老师和菲菲,我们打消了念头。后来张老师说,那天我和你谭阿姨菲菲真的在花圃里相遇唱歌,盼望你和阿方听见歌声从窗口探出头来,我们好看看你们。可是,你却开错了窗户!漂泊多年,身心疲惫。当残酷的现实把我推向深渊、走投无路之时,是你施以援手,让我的生活柳暗花明。你是我人生的港湾,答应我吧……姐!

  不,不,你不能这样,我们都没有做好人生的准备,一时冲动仓促上马,你会后悔的。白哥,听姐一句话,生活比你书上读到电视里看到的现实得多严峻得多……面对如此强烈纯真的追求,川妹子应允不得拒绝不得,自然又想起吕老狼,抑制不住复杂情绪,捂着脸痛哭起来。白哥当是自己鲁莽伤了她自尊心,连忙收起阳刚与狂野:姐,莫往心里去,是我对你不好……川妹子压抑许久的感情如江河决堤,一泻千里,痛痛快快倾诉开来:不是你对我不好,而是吕老狼那龟儿子太狠啦……

  白哥听完川妹子哭诉,气得五雷轰顶,咆哮得差点发疯,拉起川妹子:丧尽天良的吕老狼,我要把他活活掐死!姐,你为了我忍受着人生最大的屈辱,找他讨债去,“睡美人”简直是个魔窟狼窝,我们回“青春别墅”吧!

  川妹子拭去眼角的泪水:既然我们无法改变生活,就让生活改变我们;既然时代没有抛弃我们,我们就不应该辜负时代!我们还年轻,一切都还来得及。白哥,事情都给你说明白了,你要是爱倒姐就要爱一辈子,若把姐当成逢场作戏露水夫妻一夜情的轻薄女娃子,莫怪姐剜你个有眼无珠!



  十

  一轮圆月衔住西边的山峰,晨风撩起起最后一缕薄薄的轻纱,点苍山头露出绚丽的朝霞,漾濞江峡谷深秋的黎明悄然来临。清水清澈,轻波荡漾。苇絮飘白,田畴金黄,金秋的山野田园,如此美好!

  川妹子拢拢凌乱的头发,振作精神。就要到家了,就要见到天使般的女儿和即将进机关当公务员的老公了,就要把价格不菲的纯羊毛衫冬服送到公婆手中了。新铺面开张的礼炮即将点响,全新的生活即将开始。今天是中秋,下周就是国庆六十周年大庆,客户订的五千面国旗三千个中国结售卖出去,家家户户一插一挂,鲜红一片,喜气洋洋。“川妹子”新铺子里买的!那是多么生动的广告。虽然到物是人非的“绿世界”“睡美人”“青春别墅”和滇池边转了一趟,有些伤感,但是想着手足的生意,她宽慰欣喜油然而生——粗略算来,这一批货物除去成本可净赚三万六千块。这是个足以人兴高采烈的数字,过去打工两年的收入,也怕抵得上老公今后一年的工资!

  夜班车进了站,小工早已到位,剩下的事自己无须操心,拎起衣物和两盒“吉庆祥”月饼直奔家里而去。开门一声喊:老公,我回来了!没人应答。手机拨号,关机。不祥之感袭来,先按昨天中午的短信把鸽子放飞。四只洁白的鸽子扑腾而起,冲上蓝天,“唿唿唿——”的哨音渐渐远去。立马拨通婆婆电话,那端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川妹子方知大事不好,一路哭着奔向医院。

  三楼重症室,龙院长、谭阿姨、相关科室主任和护士长菲菲围在病床周围,白哥躺在床上,腕上打着点滴,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婆婆迎得儿媳归来,一把紧紧抓牢,怕她跑了似的:川妹,白弟……怕不行啦……哭着拉着儿媳扑向病床,儿子啊,终于熬得个好前程,莫非你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呜呜——

  白哥笔试面试连下两城脱颖而出,天道酬勤,众望所归,同学伙伴相约祝贺,乱了几日喝了些庆功酒。本来要与川妹子同上省城进货,体检在即,听劝没有前往,在铺子里自我调整,准备应检。前天夜里,也就是川妹子离家的次日,他突然想起一件天大地大的事情,慌得非同小可——他被引诱误入歧途吸毒至深神智不清时,老憨劫持阿方给他纹了身。纹就纹得了,咋个不纹胳臂而纹在胸?纹什么图案不好,偏偏要纹成这个见不得人的图案?这就是白哥一直不好意思在川妹子面前脱内衣的原委。征兵、招考公务员,拒绝纹身者,这是明文规定,龙院长的绿灯再亮,这一关肯定过不去。白哥从波峰陷入谷地,由天堂坠入地狱,心里没一丝光明。首先想到请谭阿姨做个手术把坑人害人的纹身体图案去掉,思来想去否定了自己,这样的图案怎好请她做手术,羞死人!若老憨还活着,肯定抄把砍刀与他拼了。他甚至想连夜把老憨的坟刨了,把骷髅打碎。天塌地陷,几多努力,壮志未酬,全完啦!绝望中,他啪开一瓶酒,一口气喝了大半,自从戒毒后他是滴酒不沾了的。此刻要是身边有敌敌畏,肯定也喝了。难道就这样半途而废吗?他列出了一个个补救方案又都一一否定掉,没有一个万全之策。老婆有了孩子有了,文凭有了公考过了,这不是成功了么,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与其窝窝囊囊地活着,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去。

  走投无路,别无选择。白哥决心壮士断腕,自己剜却耻辱,或者还可补救。他找出一柄锋利无比的宰羊刀,用酒擦拭过,再把酒往胸口一泼,把牙咬得嘎嘎响,屏住呼吸瞪大双眼,左手揪起胸肌右手握刀割将下去。啊——一声惨叫惊吓隔壁铺子老板,破门而入时,只见白哥昏倒在地,胸口血流如注,左手抓块皮肉,右手还紧紧握着宰羊刀……

  川妹子一手拉着婆婆一手抓住老公的手:白哥你醒醒,啷格病了还是遇了车祸,明天不是要体检索。龙院长、谭阿姨、菲菲,他没得事吧?说着轻轻打开被子,见白哥胸缠绷带,咬牙闭眼,不省人事。急了,哭着跪下哀求:请你们千万救救白哥,救救我!白哥,你千万要挺住啊……

  谭阿姨扶起川妹子:酒精中毒,疼痛性休克,肾衰竭,引起并发症。这娃娃……阿姨我医得好他身上的创口,治不了他内心的创伤。一切救治方法全用上了,看他的意志吧,或许能顶得住……

  川妹子又打开被子仔细察看胸口创伤:这到底是啥子回事嘛?白哥下意识地拉海魂衫护住胸脯,一抓一个空。千呼万唤中睁开了眼,看清了老妈、张老师、谭阿姨和当了护士长的菲菲。

  白哥,挺住!明天不是要体检了吗,一切都好起来了。川妹子泪珠好比夏日骄阳下点苍山的冰雪,滴滴答答湿透被角。

  白哥喝下川妹子喂的小半口温开水,吃力地喃喃:放飞……白鸽……川妹子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回身摇起病床,给他加了枕头:你看倒窗外,听倒鸽哨声。

  一缕温柔的阳光泻进窗口,落在病床上,摩挲在白哥憔悴不堪的脸上,这是奶奶温暖慈爱的手么?白哥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远处是少年时代就读的学校,经常钻来钻去的苗圃花圃,再往西拐就到了江边,阿方他俩乐此不疲的去处。江堤芦苇滩,大憨强迫他吸毒……望着想着,“唿唿唿唿——”鸽哨由远而近。白哥双眼洋溢着刚毅的神采,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蓝天下,白鸽飞翔……



                                                          2014-12-7  初稿




  








2#
 楼主| 发表于 2015-5-12 15:32 | 只看该作者
好久不发帖子,不会操作了。请版主和文友们拍砖灌水指教一二。先谢啦!
3#
发表于 2015-5-12 21:37 | 只看该作者
现实与回忆的交织,有点长,容我细读!
4#
发表于 2015-5-13 09:04 | 只看该作者
久不见蒙老发帖,先问侯:handshake再学习
5#
 楼主| 发表于 2015-5-13 10:21 | 只看该作者
万里 发表于 2015-5-12 21:37
现实与回忆的交织,有点长,容我细读!

谢谢万里老师!因视力不好,一年来没有发帖,都生疏了,版权声明也不会发上去。听说长时间不发帖会变成“僵尸”,因而发个初稿。祝好!
6#
 楼主| 发表于 2015-5-13 10:22 | 只看该作者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5-5-13 09:04
久不见蒙老发帖,先问侯再学习

谢谢清风老师关心。祝好!
7#
发表于 2015-5-13 11:51 | 只看该作者
难得见到这么厚重大气的短篇小说,值得一读,支持!
8#
发表于 2015-5-13 17:48 | 只看该作者
文风朴素,笔力深厚,首尾呼应,自成一体,耐人品读。问好版主!
9#
发表于 2015-5-13 20:33 | 只看该作者
小说的结构相当独特,是现实与回忆的交织。文笔很密,引人入胜。写出了社会发展中,一些人的心灵所受的压抑与苦痛。受篇幅所限,如果展开写,按中篇来写的话,或许更能合理说明男主人翁最后结局的原因。现在看,有些唐突了。
10#
发表于 2015-6-15 13:41 | 只看该作者
  在论坛上搜索,才发现了蒙老师的这个帖子,这是我第一次读到蒙老师的小说。立刻被深深吸引,一气读完。
  小说结构精巧,情节跌宕起伏,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海魂衫的悬念贯穿始终,读者被深深吸引,欲罢不能。人物形象鲜明,很有特色,虚幻和现实,感觉与真实交替出现,主人公川妹子和白哥的人生经历,令人感慨和深思。
  作者对现实生活的观察细致入微,入木三分,地方方言运用纯熟,让人倍感亲切,并给文章增色。参加自学考试和发表文章等情节中有作者自身的影子。
  问好!
11#
 楼主| 发表于 2015-7-2 22:08 | 只看该作者
袁光熙 发表于 2015-6-15 13:41
  在论坛上搜索,才发现了蒙老师的这个帖子,这是我第一次读到蒙老师的小说。立刻被深深吸引,一气读完。 ...

谢谢袁老师抬爱。这个习作有人物原形,一对北漂青年,没有写好,还想认真改一改。久不上中财,现在才发现袁老师点评,抱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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