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花儿开

木门长子

　　
　　
　　一  遇见
　　
　　施喜儿是个漂亮的姑娘，她的美谁也说不出。人们只知道她是个妙人儿，是施国的骄傲，是夏王姒履癸将要迎娶的人。
　　
　　姒履癸是个残暴的君王，长得彪悍威猛，赤手能将弯曲的铁钩拉直，他的马蹄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蝼蚁哀嚎，人人都惧他。姒履癸也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文采飞扬，尤善音律。他的目光是铁，冰冷寂寞。他的臂膀是石，能挑千斤重担。他有时候也笑，只不过他的笑声总让人毛骨悚然。
　　
　　施喜儿是他要娶的第十八个妻，肌肤胜雪，身姿袅娜，尤擅媚鼓。媚鼓是一种特殊的技能，舞者从鼓面上走过，可一边击打，一边歌唱，载歌载舞间惹人眼目。姒履癸娶她是因为施国的灭亡。诸候们屡屡不纳税供奉，姒履癸偶尔也得施展一下帝国的威风。战事之后，施国人跪地求饶，献出了美丽的施喜儿。
　　
　　迎亲的那天，阴风怒号，暮春的日子竟然落下起了鹅毛大雪，犬儿不吠，鸟儿不叫，漫天飞扬的尘埃与落雪扫过士兵们的马蹄。“哈，这样的天气正适合我迎亲！”姒履癸搂着施喜儿的肩膀，满脸不屑地说，“纵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也阻止不了我归家的心情。夏国的子民可正等着他们的国王凯旋而归呢，不过他们更想看到的是施国女子丑陋的模样！”
　　
　　施喜儿虽然心有怒气，但她并没有发作。她只是白白眼，撇撇嘴，让翠玉的坠子绕着耳垂不停地旋转。“噢，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本来就是你的奴隶嘛，做奴的本就应该由着他人为所欲为！不过呢，我也正想瞧一瞧夏国女儿的相貌，是有施国女儿的一半，还是丑若豪猪？！”
　　
　　姒履癸心头一惊，脸上的笑意随后绽开。他看着施喜儿，忽地觉得遇上了一个怪物。“哈！别家的女孩子见了我都是哭哭啼啼，不是跪地求饶，就是噤若寒蝉。你倒好，不但不惧，反而讥讽于我，难道夏国的王就是那么好惹的吗？”
　　
　　“我死都不怕，还怕惹怒了王吗？”施喜儿小小的红唇里吐出了燕语莺声，字字如玉珠落盘。
　　
　　姒履癸的心里忽地就有了某种触动，仿佛在冬日遇到了春天的小兽。
　　
　　“哈，哪个又让你死？你是我的女人，是施与夏联姻互好的象征，有死的想法都不可以啊！”姒履癸的眼睛飘向了天空，顷刻之后，他忽然朗声大笑。笑声震破天宇，惊呆了周围执矛的士兵。他们可从来没有见过君王如此开心。在他们的眼里，君王是跋扈的君王，是那个桀骜不驯、统领天下的人。
　　
　　施喜儿扭头看着王，诡秘的表情爬上了眉稍，“噢，我听说王已经有了十七个妻妾，夏都城里更是女宫人无数。不知我是那其中之一，还是会与她们有所不同？”
　　
　　姒履癸眨了眨眼睛，朗笑戛然而止。“女人，你可以是她们其中之一，也可以与她们不同，这要看你的本事有多大，能不能赢得君王我的心！”
　　
　　“哼！哪个又稀罕你，我不过喜欢一个人独占罢了！”施喜儿摇晃着她墨绿色的耳坠子，雾一样的睫毛伸向了天空。她的面色胜似桃花，齿白如扇，黑色的头发衬托着光洁的肌肤。她身上穿着丝织的长裙，脚上踩着白色茉莉花的绣鞋，目光像冰雪一样清凉，浸人心脾。
　　
　　姒履癸忽地就醉了，这在以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他歪了歪头，几乎有些尴尬地说，“嗯，今天的景色不错，我还得催大军早归呢，美人，你慢慢行吧。”
　　
　　雪飞起在夏王的马蹄之下，姒履癸在扬起的雪花中远去。
　　
　　二  欢爱
　　
　　夏都城里春花浪漫，茉莉、芍药、凤仙，还有施喜儿最喜欢的玉簪花儿。盛开的花儿朵朵如瑰丽的玉石，形状好，色泽妙，更有香气袅袅，盈绕周身。施喜儿缓步园中，在清晨的阳光里穿行。风吹起她的长发，风也吹起她翩翩的秀裙。白色是她的最爱，素雅是她的妆扮。施喜儿从来不施粉脂，但娇艳的脸颊却如红霞映照。
　　
　　这几日，施喜儿的心情特别好。姒履癸爱她如蝶恋花。每日里都会抱她到窗前坐一坐，在廊檐竹椅之间和她说说心情。王说，“喜儿，见到你我就特别高兴，你是我的朝阳，明媚灿烂。你是我的玉簪花儿，慢卷轻舒，有了你，我真的好开心噢！”施喜儿顽皮地一笑，“这样的话儿大王可说不得，不然别人听了会以为是我的过错呢！大王既然说我是明媚的太阳，那你是否愿意做追逐我的月亮啊？”
　　
　　“哈哈哈，天上有太阳，正像我有喜儿，日月同辉才能光耀大地。你我之间哪一个做月亮又有什么相干呢！”王的手轻抚了她的腰身，“只要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做什么还不都是一样的？”
　　
　　晨曦照在他们身上，四目相对间，她与他宛如一双不能分离的鸟儿。
　　
　　初到夏国时，施喜儿觉得王宫过于简陋，墙石没有施国华丽，幕帷没有施国秀美，就连路上的基石也没有施国平滑。她说，“这样的地方我可住不得，王不如与我一起重返施国，到那里安身快活去！”王抵了她的额头大笑，“哈哈，我的喜儿，施国偏远，哪里有我的夏都城开阔？你喜欢宽大，我们重新修房建屋便是！”
　　
　　于是，一座美好的玉园很快出现在施喜儿面前，倾宫，瑶台，碧湖。春天到来，他们在瑶台上饮酒；夏天到了，他们在碧湖间泛舟。秋来时，有人会摘取树上酸甜的果子递上；冬至，在每一个有雪的日子，施喜儿就会穿上狐皮做成的裘衣与王到林间漫步。她的步履轻盈，走姿优美。王的呼吸浓重，爱意如风。施喜儿最喜欢漫天飞雪时与王一起到东山猎狐，让奔跑的马蹄驱散她心底偶有的阴郁。
　　
　　玉园的建造工程浩大，从前庭到后院占地约百亩地。玉园的装饰豪华瑰丽，里里外外都镶嵌有玉石宝珠，尤其那些安放在檐角的琉璃瓦更是片片精美，做工精湛。玉园的建造让天下人不安，夏臣关龙逄曾为此痛哭流涕。他力劝夏王姒履癸罢手，要他以苍生为重，弃骄奢，舍淫逸，护夏国之威严，长夏王之雄风。当时，施喜儿就站在王的身边，她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她心里明白姒履癸会很快发号施令，对站立在两旁的武士说，“嗨嗨，快快拿下这个唠唠叨叨的老家伙，让我的耳根子清静一点！”
　　
　　“哈哈，事情果真如我料想一样啊！”走有花园里的施喜儿抿了抿嘴笑了。
　　
　　这会儿阳光正好，王已赶去早朝，她也想趁机练习一下媚鼓技。施喜儿要等王归来后，用一首新的媚鼓曲博取他的欢心。天空飞来一只鸽子，灰色的羽毛，头上顶着一枚血红的肉瘤，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的脚边。施喜儿的心突然莫名地躁动起来。
　　
　　三  骄奢
　　
　　每天早朝都是姒履癸最不愿意做的事情，而朝事也越来越让他烦心。各国诸侯已有很多不来朝奉，夏国更是内政不修，外患不断，百姓时有搅扰。他听说位于东方的商国正在慢慢崛起。商的国君，一个叫子履的人不是张榜纳贤，就是号令众生抗捐拒税。商国人还给姒履癸起了一个怪怪的名字——桀，说他不仅残暴蛮横，更且荒淫无度，暴虐无道。这样的话儿姒履癸当然不愿意听到，他更不能让别人亵渎了他的尊严。
　　
　　“谁熟悉商国的子履，我想找他来谈一谈！”姒履癸的目光冷漠地扫过大殿，恢复到铁般的坚硬，冰寒直逼人心。“听说那个商子履每每都在与夏国做对，而且有谋乱之心。你们这些做臣子的难道不应该为君王分忧解难吗？”
　　
　　“王，”老态龙钟的大臣关龙逄走了出来，“您的霸气自然无人可比，但夏国的威严已不同于往常，如今诸候不恭，屡屡犯上，拿下那个子履教训一下也未尝不可，却也不能伤了和气。臣下自幼与子履的父亲相识，很愿意代王前往，请子履到夏国一游。想我泱泱夏国素以贤德著称，自夏王启以来，已历时四百余年，百姓安乐，少有纷扰。夏王禹更是因治水有功得到过虞舜的重用，并受部落盟首之位。只是不知道王会用什么法子对付这个商子履，是想重用他，还是会治罪于他？”
　　
　　姒履癸看了看关龙逄，心底突然滋生了厌恶。他定了定神，极力用沉稳的语气说道，“听说这个子履很喜欢收罗民心。有一次外出游玩，他看见一人在树上挂网罗鸟，就对那个人说：‘你也太过分了吧，怎么可以将鸟们网尽杀绝呢？你撤掉三面，留下一面的网就可以了。’农民问他为什么。他就告诉人家，‘鸟呢，它们愿意往左飞就往左飞，愿意往右飞就往右飞，愿意飞进网里的才会飞进网里来的啊！’这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这事当然是真的，王！”关龙逄拱了拱手，“子履宅心仁厚，爱惜苍生，商国确有此事传颂！”
　　
　　“呵呵——”姒履癸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音，“那么，就烦劳关大人走一趟吧，早早地请他来入住我的夏都城，我很想见识一下这位大人物，到底是何等威风？”
　　
　　“好，臣愿意前往！”关龙逄满脸是笑，恭敬地鞠了一个躬。他仿佛看到姒履癸一改往日的顽劣，又有了重振夏国的豪气。
　　
　　倾瑶宫里，戾气逼人，退了朝的姒履癸却异常恼怒。他对施喜儿说，“那个关龙逄也太嚣张了，仗着自己年龄大，竟然在朝堂上轻视于我！不杀之，不为快！”
　　
　　“王，这又何必呢？”施喜儿娇言巧笑，“关龙逄不过是一个喜欢唠叨的老头子罢了，你又何必和他计较。他与子履交好，自然会赞美几句。这事只需等那个子履入住夏都城之后，安排百姓们唾他于闹市就行了。什么宽厚之士，豪杰俊才，在王面前还不是一团腐肉，让夏国人不愿意多看一眼！”
　　
　　“哈哈，还是喜儿说话儿让我喜欢！”姒履癸的脸上露出了笑意，“好，我先不恼他，且等那个商子履入住夏都城之后再说。噢，我的美人，你的媚鼓技练得如何了，那个——”姒履癸摸了摸她的腰，突然怪笑起来，“那个……技艺又练得如何了？孤王我想见识一下啊！”
　　
　　施喜儿微舒了一口气，直视着王的目光，她仿佛看到了姒履癸身上散发出来的暴戾，也仿佛感受到他躯体内的燥热。
　　
　　“女人，”施喜儿心里想，“也许更需要男人的呵护吧，让他爱她如花，惜她如命。”“那个事嘛——”施喜儿的脸微红了，“嘻嘻，也修得尚好吧……！”
　　
　　“哈哈哈……”空中激荡起姒履癸爽朗的笑声，随之而有的是男人浓重的喘息。
　　
　　施喜儿匍匐在王的怀里，那只额头上顶着红肉瘤的鸽子又出现在她的眼前。“我到底是妖孽，还是圣女？为什么事情的进展总不是我所想象的样子？”施喜儿在问自己，又仿佛在问别人。
　　
　　四  诛杀
　　
　　姒履癸终于决定诛杀关龙逄了。那个喋喋不休的老头子着实让他心神不宁。
　　
　　那天，商子履就站在他的面前，高大魁梧，相貌凶猛，除说话的语气还算温和之外，自上到下都透出一股凌然之气。姒履癸本觉得子履还不错，起码在见到的那一刻，他有了与没他结交的愿望。但关龙逄却突然插身在他们中间，嬉笑着说，“王，你看，子履的气势是不是要胜于夏帝少康啊，想当年夏帝少康威风八面，御敌无数，诸候皆怕他，如今子履的神威一点也不次于他吧！”
　　
　　夏帝少康是姒履癸的祖辈，也是姒履癸最敬重的祖人之一。关龙逄竟然当面说子履胜于他，着实让姒履癸心头很是不爽。他暗暗吐了口闷气，耳边又响起施喜儿说过不要与这糟老头子计较的话来。于是，他强颜欢笑，说道，“嗯，不错不错，子履果然有我先辈的威风，且聪慧才智，好吧，那就请他长住在夏宫，有时间我还会和他比试一下臂力，或者一起上山狩猎玩玩！”
　　
　　“好啊，只要夏王开心，小王我愿意同往！”商子履粲然一笑，显出一副顽皮的样子。
　　
　　姒履癸这才想起商子履的年龄要比自己小很多，还是个郎当少年。“哼，”他心里说，“这样的少年竟然也想和我抗衡，真是不自量力。我姒履癸威震四方，武艺超群，又忌惮他什么？”
　　
　　雪夜，枯草伏地，野狐们大多躲在了洞里取暖。这个时候猎狐不仅需要耐力还需要计谋。施喜儿就趴在王的身边。她一身男装，玉树临风，雪般潇洒，看着都让人怜爱。施喜儿轻轻地移到姒履癸身前，吐气如兰。她说，“王，我已经预备了上好的豪猪肉，内里藏有玉簪花瓣，狐吃了之后就会酣睡倒地，到时你只需手到擒来就行了。”
　　
　　“有这种事？玉簪花还有这样的功效！”姒履癸睁大了眼睛，“我只知道你天天将玉簪花戴在鬓间，却不知道这些花尚有毒性，是哪个教你的这种主意？”
　　
　　“呀，这样的主意我自小就会啊，还用哪个教？”施喜儿呶起了嘴，“王，难道喜儿我不是个聪明的人吗？”
　　
　　“嗯，嗯，喜儿自然是个聪明人！”姒履癸侧脸看着一身戎装的施喜儿，心里塞满了欢喜。这个精灵古怪的女人总是能在关键的时候替他出谋划策，想些别人谁都想不到的法子。“嗯，喜儿，我此次出猎的目的是为了对付那个叫子履的商国人，到时候你可要帮我啊？”
　　
　　“他有什么好对付的？一个半大小子，不论是智商还是臂力都不是王的对手！”施喜儿微雨轻音。说话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身边的这个男人并不坏，她的心在和他靠得很近。
　　
　　狐出现的那一刻，所有的弓箭都指向了那只白色的狐。人们目光炯炯，神情紧张。姒履癸、商子履、关龙逄……施喜儿是他们其中最紧张的一个。她的眼光游离，在他和他之间轮转。
　　
　　突然，施喜儿看到一只箭指向了姒履癸，一只箭指向了关龙逄。施喜儿心里一紧，手里的箭也随之射了出去……
　　
　　众箭落地。人们齐声高呼，“王，白狐拿到了！”同时，也有凄厉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王，大夫关龙逄中箭身亡！”
　　
　　那一夜，大雪纷纷。那一夜，施喜儿在飞扬的大雪中又看到了那只顶着红肉瘤的鸽子。“原谅我吧！王，”她说，“我可不是真的要做有毒的玉簪花啊！”
　　
　　五  心疾
　　
　　夏都。玉园。施喜儿倍感疲惫，她觉得自己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再难以支持。讯息频频从远方传来，顶着红肉瘤的灰鸽子成了她的心病。
　　
　　被囚多日的子履就要返回商国了，返回的理由是因为商臣的暗中运作。商国派大臣来到夏宫，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姒履癸。他说，“商子履不过一个小小的国君，财力有限，国力欠缺，疆域也不开阔，王忌惮这样的人怎么能显出怏怏大国的威风呢！想当年，禹建国之时，是何等的豪气，难道现今的夏王还不能和他相比吗？”
　　
　　姒履癸冷冷一笑，“子履这个小子也算是个人物吧，但他与我对峙也只是一个笑话。我夏国是何等国家，又忌惮他什么？你们快快引了他回去，免得聒噪了我的耳朵！”
　　
　　但听到这件事以后，施喜儿却很是不悦。她向王谈到了释放商子履回国的各种利害，并讲到商子履如何阴冷毒辣、心存计谋，如果现在不剪除，日后必会成为夏国的心腹大患。
　　
　　“你们女人家懂什么呢？”姒履癸脸上露出不屑，“一个小小的商国，离我千里之遥，纵使有天大的本事又奈我何？我既然已经答应了商国的要求，就一定会放他回去。不然的话，国人岂不笑话我言而无信的！美人，国事自有大臣们操心，为王我也会认真思量，你只需跳好你的媚鼓技，哄我开心就行了！”说话的那一刻，姒履癸觉得心里很温暖。“不过呢，喜儿能担忧国事，我还是很开心的！”
　　
　　施喜儿并不同意姒履癸的想法，她在几案前与他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施喜儿用恶毒的语言攻了夏王，也用极其恶毒的语言攻击着自己的内心。她说，“姒履癸，你就是个蠢货，你根本不知道其间的厉害。商子履，他是一个会给你带来麻烦的人！”
　　
　　“施喜儿！”施喜儿的样子让姒履癸大为恼火，他又恢复了铁般的冷酷，“子履算个什么东西，他怎么会成为我的心腹大患？我看你是被他迷惑心智，辨不清是非了吧？那个小子是比我年轻，但他的魅力也未必比我大啊！”
　　
　　“你……”施喜儿的眼泪迸了出来，“王，您真会想象，他有无魅力与我何干？商子履是什么样的人物我比你清楚，他是能赐我金石玉帛，还是能赐我硕大的玉园？他是能帮我种植玉簪花，还是能帮我猎到一只雪色的银狐。我是在担心你啊，我的王！”
　　
　　“喜儿，姒履癸是何等人物，岂能让他人窥觎！这件事情你不用管了，我是王，我的话就是御旨！”姒履癸眼里也泛起了红色。
　　
　　“好，你自然去讲你的御旨，我自然去自说自话！从此以后，我们各不相干！”施喜儿抬起梨花带露的面庞，怒视着姒履癸。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只灰色的鸽子，它头上顶着的红色肉瘤像一枚有毒的药丸。施喜儿的神经终于崩溃了。
　　
　　数日后，有个叫阿衡的医者入住玉园，他的事务就是照顾患了病的施喜儿。
　　
　　六  覆巢
　　
　　姒履癸终于决定出征岷国。岷国是一个位于夏国西面的一个小国，物产丰富，尤其以生产天蚕丝为荣。玉园用度奢侈，夏国又屡遭灾年，民众流离，国力不支，有了岷国的支撑无疑于如虎添翼，还能为夏国带来无尽的繁荣。
　　
　　姒履癸知道施喜儿喜欢丝绸，喜欢用手撕扯丝绸的声响，他的眼前总闪出施喜儿挥动丝绸踏歌媚鼓的样子。“有施妺喜，眉目清兮。妆霓彩衣，袅娜飞兮。晶莹雨露，人之怜兮。”他对自己说。但这样的话儿目前他也只能对自己说了。施喜儿病重，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更忘记了他。现在的她只是终日与鸽子为伍，痴痴傻傻，日夜不休地说着一些奇怪的话。
　　
　　“我走之后，喜儿就交付给你的了。”姒履癸对医者阿衡说，“喜儿的病是我的心头大患，我希望归来之后能见到她可爱的模样。”
　　
　　“好的，我一定竭力照料她！”医者阿衡神色自若，谈吐举止很见优雅。
　　
　　“好吧——”姒履癸带上他的兵士有些伤感地出发了。此时，彩霞映红了山野，一场阴谋却在玉园悄悄地进行。
　　
　　岷是个小国，虽物产丰腴，但争战无能。姒履癸所到之处斩荆棘，灭蛮横，杀人无数。小小的岷国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为了免于战事，岷国国君决定效仿施国向姒履癸奉献美女，以解救亡国之难。琬、琰两位美女生得仪态万千，明眸皓齿，而且擅长葛天氏族人的帗舞技能——手持羽毛、丝绸等绵软之物扮成谷神、土神的样子在舞台是逛来逛去。姒履癸喜欢上了帗舞，在舞中他总能看到施喜儿跳舞的样子，他的心也会在观舞的那一刻变得柔软。姒履癸决定带上琬、琰两位美女返回夏国。
　　
　　东方。商国。子履也在做着自己的事情。他在右丞相仲虺的帮助下先是将都城从原先的丘迁到了的毫，又在左丞相伊尹的帮助下不断地接收来自夏国的消息。子履还秘密集结各路诸侯暗地里抵抗夏国。这些都是姒履癸知道的，但也是他不想知道的，他没功夫关心其他。他的心里只有施喜儿，担心着她的病，为她的疯癫神情焦虑。
　　
　　施喜儿还是老样子，虽然医者阿衡用尽心计为她治疗，却没有一点效果。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姒履癸让琬、琰两位美女在她面前跳舞，她不理会。他当着她的面与两位美女嬉笑，她沉默不语。在她的世界里似乎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只有那只头上顶着红肉瘤的灰鸽子傍依着她的灵魂。
　　
　　“阿衡，你告诉我喜儿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姒履癸泪眼婆娑，”我等她的撕帛之声，想看她的媚鼓舞很久了！？”医者阿衡一声不吭，在王的面前站成了一尊佛。
　　
　　公元前1600年，夏国与商国之间爆发了鸣条之战，失了心性的姒履癸彻底败给了商子履。夏，如覆巢之卵，从些消亡。
　　
　　七  相依
　　
　　破城那天，玉簪花开满了玉园，冰姿雪魄，如袅袅轻云升起在绿叶间，婀娜多姿，芳香无比。姒履癸坐在瑶台的石阶之上，手执利刃，微微冷笑。他铁一般冷酷的脸上泛起的不是失落，而是哀伤。
　　
　　施喜儿就站在他的面前，一身素衣，端庄清丽，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癫疯之相。站在她身边的医者阿衡也不再唤她王后，而是妹妹。就连刚刚走进门来的商子履，呼唤的也是她的名字——施妹喜。姒履癸终于明白了一切，原来这是他们早已为他布好的一个局，而他只是落入这局中的失败者。
　　
　　“你——”他指着施妹喜说，“弱水三千，我只愿取其中一瓢，而这一瓢却也让我如此神伤。那年春天，我自施国引你回来。那时，我就发誓终身以你为妻，再无旁爱。这些年来，我像所有守候庄稼的农人一样守候着你，但你却背叛了我，与敌为友，祸乱纲常。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你们早有的预谋。这个叫做阿衡的人……竟然就是商国足智多谋的左相伊尹，你的哥哥？哈哈……哈哈……，恨只恨我鼠目寸光，竟然为你辜负了夏国的百姓，辜负了我的祖辈。施喜儿，既然天意如此……我这颗项上人头只等你来取——”
　　
　　施喜儿惊呆了。恍惚之中，她仿佛又想起了与姒履癸一起生活的日子，想起了她的媚鼓技，她的巧言如簧，以及她有心无肺说过的许多话。其实，那都是哥哥伊尹的计谋安排，那只灰色的鸽子是为他们传递讯息的介质，她假装疯癫是为了更好实施计划。她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预谋射杀姒履癸的雪夜——商子履的狡黠，关龙逄的憨直，以及自己有意射出的一箭。……原来，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是织在她心头的一场空梦，到如今她一无所有，姒履癸一无所有，而得到这一切是他的哥哥和那个她一点也不喜欢的商子履。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放他一条生路，了却我心头的的愧疚和不安！”施喜儿对哥哥伊尹说。
　　
　　“妹妹，这种事情得君臣们共同决定才行，我说了不算数的！”阿衡好像没有听懂施妹喜的话，而是更以国事为重。
　　
　　“哈，我的哥哥！”施喜儿心如刀绞，“为了复国，你从六岁时就开始训练我，你说我们可爱的洛国毁于夏王之手，我们要报仇。于是，我就信了你，听了你。但你永远不会知道埋在我心头的疼痛，就像你永远不知道你自己的心一样。难道，我们天生就是应该为仇恨活着的吗？没有心觉，没有爱恋，没有对身边人的关心和呵护。我真的很怀念那段装疯卖傻的日子了，因为只有在那时我才是快乐的，可以不去思，不去想。哥哥，洛国与夏的仇怨都已经过去六十年了，我们却还在为祖辈还债，你觉得这样做对吗？！”
　　
　　“这是我们的责任，也是一个洛国人的责任！”伊尹说，“自从在施国安排你接近姒履癸之后，我就已经看到了他的末路，这是他咎由自取！妹妹，跟我回商国吧，我保你从此荣华富贵，心无忧虑！”
　　
　　“不必了，我的哥哥，如果你能放他一条生路，我愿意跟着他浪迹天涯，终老南山！如果不能，我愿意在此时与他同归！”施喜儿的脸上没有祈求。她突然变得异常坚定。
　　
　　“哈，女人就是女人，不识大体。那个雪夜，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杀了他！”商子履阴沉着脸靠了过来。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施妹喜，看在你曾救我一命的份上，我放你们走。但是，你和他要永远离开我的视线，到鸟也飞不到的地方去——‘颐养天年’！”
　　
　　“好！我的商汤王！”施喜儿咬咬牙齿，握剑的手指抖动得厉害。“战场上，我曾为你出生入死。情场上，我违背夏王的意志为你传递消息。你的宽容我不感谢，我的功绩也不需要你牢记。现在，我们两清吧！”施妹喜的嗓音含着悲愤。
　　
　　空中有鸽子“咕咕”的叫声传来，仿佛是对施妹喜的呼唤。
　　
　　“妹妹——”左相伊尹心似绞痛，“不要这样吧，我希望你与我一起返回商国！”
　　
　　但施喜儿什么也没听到，现如今她也是什么也不想听到了……
　　
　　有施妺喜，眉目清兮。
　　
　　妆霓彩衣，袅娜飞兮。
　　
　　晶莹雨露，人之怜兮。
　　
　　……
　　
　　多年以后，玉簪花儿遍开江南。春季的一天，有人看到一男一女从乡间小道上缓缓地走过。他们一路歌一路唱，很是快活……


　　
　　

十年兜兰

你得写长篇了，这么好的文采，写部古典小说吧。

夜莺

小说。果然是！哈哈，我这眼神！

碣石清风

年代久远，复仇阴谋中的杀戮滋生了一段悲壮的爱情故事。想象合理，场面恢弘描写生动。有可读性不错

素心如兰

诗一样的语言，画一样的行文，将一段爱恨情仇演绎得跌宕恢弘，动人心魄！木版的文，总是独具一帜，让人折服，且欲罢不能。问好夏安！

暴雨迎风

小说文字细腻优美，富有质感，故事极具感染力，将一段历史演绎成优美而凄然的爱情故事，爱恨情仇皆成珠玑滚摇，摄人心魄。

木门长子

十年兜兰 发表于 2015-5-28 10:37
你得写长篇了，这么好的文采，写部古典小说吧。

也许有一天真会做一个网文写手，努力中！

木门长子

夜莺 发表于 2015-5-28 11:50
小说。果然是！哈哈，我这眼神！

谢谢夜莺，问好！

木门长子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5-5-28 16:55
年代久远，复仇阴谋中的杀戮滋生了一段悲壮的爱情故事。想象合理，场面恢弘描写生动。有可读性不错

谢老师评点，问好。

木门长子

素心如兰 发表于 2015-5-29 09:44
诗一样的语言，画一样的行文，将一段爱恨情仇演绎得跌宕恢弘，动人心魄！木版的文，总是独具一帜，让人折服 ...

问好素兰，向你学习。

木门长子

暴雨迎风 发表于 2015-5-29 09:52
小说文字细腻优美，富有质感，故事极具感染力，将一段历史演绎成优美而凄然的爱情故事，爱恨情仇皆成珠玑滚 ...

暴老师评得精透，非常感谢。

夜莺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15-5-29 10:19
谢谢夜莺，问好！

你也写诗歌么？

木门长子

夜莺 发表于 2015-5-29 10:29
你也写诗歌么？

诗写得不好，偶尔发表个。

夜莺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15-5-29 10:30
诗写得不好，偶尔发表个。

你就别谦虚啦！等闲去你家瞧瞧！

云小诺

木木，你到底翻了多少故纸啊，除了《国语》、《史记》，一定一定还有别的我不知道的。你才敢这么底气十足的任想象和才气在厚实的底本上，飞扬肆意。I 服了you ！
看你写到“相依”，忽然有种穿越感哎。木木，你说是不是我们的对立性别，其实从来不懂女子心性中的一种固有的忠实？就是时代和时光也不能消磨去的、母性自有的那种忠实，比爱更宽，比情更远，接近慈悲。
因为懂，因为不忍。
木木哎，小诺真爱看见这些的你哎。;（我会不会挨打？名花有主嘛。）
等着下一次，再跟穿越一回。周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