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河鱼天雁

敬一兵

<br /><br />　　　神形契阔。这与其说是一个词汇，还不如确切说成是人生的一次经历。我的人生经历就是由这样一些词汇组成的。词汇不断在我人生道路的前方等候我选择，又不断在我迁徙而过的背后定格成画卷供我回忆。尤其是当我的人生回忆遽然而至再次抵达到1984的天空下，任由天雁与河鱼将其传递过来的情愫，像蜘蛛丝一样密集缠绕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就觉得我的人生再也无法摆脱神形契阔这个词汇了。当然，我说的天雁没有羽毛和翅膀，我说的河鱼也无银色的鳞片与鲜红的鳃，而是身着绿色衣服骑着绿色自行车的邮递员。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手握钢笔写出来的一篇篇论文对此就是一个佐证。即便如此，向杂志社投递论文稿的信件和焦急等待编辑部回函通知的时候，我还是会不由自主把每天中午骑着自行车来我单位上送报纸和信件的邮递员，看成是肉身的观音菩萨。邮递员这个肉身的观音菩萨确实值得我高看一筹，这倒不是因为来我单位送报纸信件的邮递员长得帅气，也不是他可以把自行车的铃铛按出浏亮的声音，而是因为在我的眼睛里，他是与神灵走得最近的人，或者是神灵点名派来与我联系的人。驮在他自行车后架上印有中国邮政四个黄色字样的帆布口袋，应该就是神灵隐遁的场所。装在布口袋里的信件、杂志、报纸或者小包裹，应该就是一个个纸质的神灵了。难怪古时候人们就把信息传递叫做河鱼天雁，原来只有河鱼天雁才能够躲过大地上发生的变迁和动乱，忠实地把灵魂和肉身的信息相互传递，让灵魂和肉身彼此间得以在不受惊扰的情况下互通款曲。
　　
　　只要不下雨，夏季的每天中午都会准时刮起一阵风。树枝树叶在风中舞蹈，纸屑在尘埃弥漫之中蝴蝶般上下飘飞。就连金黄色的阳光也会被风摇得沙沙作响，声浅意深含蓄蕴藉。在风和柏油马路之间，这种摇晃与风的声音会加重一个人的流放漂泊之感。邮递员没有到来的时候，我立在路边静止不动，眼睛也死死盯住路的前方，然而我脑袋里的景象却已经开始了流放，情形宛如海洋中随波逐浪的漂流瓶。等候邮递员的时间是我最寂寞的时间。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我的寂寞来自于没有灵魂访问我，也没有路人知晓我的内心。除非邮递员出现，否则我注定会被路边的风吹草动瞬间改变我蜉蝣般人生湛寂的走向。流放世途而不断遗失时间和心血，完全深陷在苦楚期盼的煎熬里难以自拔的情形，实在是一种自杀的举动。在这一点上，我觉得自己还真是不如一个邮递员。邮递员从马路的远方现身后，随了一个绿色的小点逐渐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人的时候，我流放的一颗心才回复到踏实妥帖的位置上。这还是其次，更为关键的是当邮递员把邮政汇款单或者又大又厚沉甸甸的牛皮纸挂号信封交给我让我签字之际，因为兴奋我的心跳在加速，握笔的手也有点不听使唤了。我怎么看信封看汇款单看邮递员都像是在看上帝。邮递员见我签完字就从我手中收回圆珠笔插进他绿色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然后马不停蹄奔向了他的下一个投递点。望着他单手握住自行车龙头，将自行车倾斜成四十五度的角度，用一个娴熟悠扬的飞腿动作骑上自行车，把一个被风吹得胀鼓鼓的绿色背影留给我的天雁样子，我突然发现那不是邮递员的背影而是上帝逡巡的背影，悠悠飞翔恬淡随意，没有一丝自我流放的成分。
　　
　　下雨天我住的地方老是会拉闸停电。配电房的人大概是遭遇过雷电的险境，从此雷电像一条冰凉的蛇蛰伏在他的脑袋里，所以只要雨点变大变密，他就会习惯性地拉下电闸。不能看电视，楼下此起彼伏的发电机轰鸣声，又吵得我无法看书。无所适从带来的百般无奈，像无数条毛毛虫在我心里面爬上爬下，毛焦火辣让人发慌。在房子里折腾过去折腾过来也不解决问题，只好倚在窗户边看马路。雨中的马路成了一条流淌的河，撑了雨伞的路人像是河中梭织往来的帆船。估摸着邮递员要来送信了，我便拿了伞下楼去等他。我远远就看见邮递员披了雨衣骑着绿色的自行车，仿佛一条穿了衣裳裤子的河鱼在水中游荡。一辆汽车从我的身边疾驰而过，车轮碾起的水花溅了我一身。等汽车开走后，再次出现在我眼帘中的这条河鱼，已经摔倒在了路边。邮递员没有功夫查看自己身上有没有摔伤，也没有坐在地上手指汽车屁股破口大骂，而是想迅速扶起自行车害怕邮件被雨水浸湿受损。他扶了几次都没有把自行车扶起来，我慌忙跑过去帮他扶自行车。我帮他把自行车架好后，他急忙伸手到帆布口袋里去摸了几下邮件，发现邮件完好无损，他才露出欣慰的神色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他说他知道我的名字，还晓得我比他小，所以他就说让我以后喊他张哥。因为忙着送信，他匆匆说完他明天休假，告诉了我他居住的地址让我明天去找他后就走了。
　　
　　张哥住在城边的一个大杂院里。我去的时候张哥已经在大杂院的大门口等我了，就如同我过去经常在单位门口等他一样。见我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他就说你不必拘礼，我经常享受到你在路边恭候我的待遇，还你一次这样的待遇也是应该的。说完之后他呵呵笑起来，连他身后大杂院里十几幢清一色的红砖楼房，还有弯过去拐过来的路都跟着在他的笑声中颤抖起来了。张哥住在顶楼，一套二的居室本身面积就不大，再加上屋里塞满了陈旧的家具和杂七杂八的东西，房间就显得特别狭窄，险些连插足的地方都没有了。我坐下后趁他忙着张罗茶水和水果花生之际，打量了一番屋里的陈设和阳台。他的一个邻居也走了进来，见我四下打量阳台，顿时来了兴趣也不顾忌陌生人之间的礼仪，对张哥的阳台进行了一番猛烈的调侃。他手指晾在铁丝上的衣服裤子，特别是内衣内裤对我说，你看晾的内裤乳罩什么的都是他洗的，天天洗天天晾，不晓得他在炫耀什么，反正是我们这里的一道风景。张哥一边伸手推了他一把，一边喊我喝茶吃水果花生。虽然这是邻居在和张哥开玩笑，但我明白这个玩笑的背后，其实是邻居称赞张哥是一个好老公，任劳任怨勤俭持家。张哥向我介绍说这个邻居是他的哥们，从小就在一起玩耍，如今又在同一个邮政局上班。张哥说他俩彼此知根知底，小时候他们一伙人成群结队的时候敢在大街上横起走路，没有人惹得起。他叹了一口气说现在不像过去了，自己身上的棱角都被生活打磨掉了，成了光溜溜的鹅卵石了。阳台的防护栏上挂了一个鸟笼，里面的鸟跳来跳去，偶尔发出几声啁啾，与张哥的话语交织在了一起，仿佛电影的旁白一样试图要为我一层层揭掉覆盖在张哥身上的面纱，把他的底面和侧面慢慢暴露出来。从陈旧的家具、井井有条的居家环境、黑白电视和半导体收音机上可以看出，张哥的生活并不富裕，风生水起的时候估计也不多，但他对生活却很知足也很认真，绝对不会像现在的人无聊了就掏出手机翻弄，或者到电脑上折腾，越玩越空虚无聊孤独，越玩越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我对张哥说你对工作太认真了，其实昨天下那么大的雨你完全可以不出来送邮件，没有人会责怪你的。他说这是他的工作，风雨无阻是他的基本工作态度，要对得起自己端的饭碗也要对得起收邮件的客户嘛。杳然若天外鸣嘤嘤的轻言细语，到了我的耳朵里，立即成了气势恢宏的黄钟大吕。话题自然而然又落在了他摔翻在路边的景象里。他告诉我说因为长年累月骑自行车送邮件，像在路上莫名其妙遭遇楼上扔下的香蕉皮砸在头上，被别人的自行车擦挂以及避让路人和车子而摔跤的事情已经屡见不鲜了。他生气的是每当这类事情发生的时候，很少有人会站出来帮他一把，人们都把他这条河鱼当成是可有可无的对象了。他说昨天在雨中我帮他扶自行车让他很感动，什么叫尊重什么叫理解，这就是了。他挽起裤脚让我看他膝盖上的伤痕，然后继续对我讲道，是说他昨天并没有感觉到疼痛，是说他雨中的这一路不管走得有多么寂寞、悲哀、躁动或者黯然失色，只要知遇到了一个理解的人，哪怕就是他的身体或者他的情绪还在大雨中，他还是会感觉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里了。
　　
　　邮递员的工作真的就像一条河鱼，无论怎么游怎么扳，都不会在汩汩流淌的河水里掀起惊世骇俗的波浪。更不可能轻易发生一段感天动地催人泪下的故事，让这条河鱼在一夜之间摇身一变，获得身价百倍的资本和勾人魂魄的魅力，从而被人像选妃子那样带进珠光宝气的殿堂中。用张哥的话来说，他送信就如同是在家里做家务，最大的情趣也不过类似老婆在厕所方便完后发现没有纸了，隔着厕所门向他发出SOS求他将纸火线送达。他干邮递员的工作已经干了五六年了，心领神会、心照不宣地暗中助人与自己的灵魂相会，在我的眼睛里是他为人处世的最高境界，然而在他看来却仅仅是工作的习惯而已。我不晓得低调和不善言辞是不是他与生俱来的遗传性格，但我相信邮递员的工作在雕塑他的这个性格上还是具有重要的作用。一滴水可以捕获阳光。一个人的细节可以放大成整个人类的生存景象。他投送邮件的工作看似普通甚至琐碎，但没有人敢否认说，城市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和我们生活水平的提高，与邮递员的普通琐碎的工作无关。难怪有人说，天堂就在细节中。
　　
　　他虽然羡慕我的工作，但却并不对自己的工作流露出悲观失望的神情，他仅仅是把我的工作当成是他干工作的动力而已。鸡有鸡路鸭有鸭道这个道理，他不说我也知道他比我体会更深。他的井然有序的生活，他像天雁河鱼投送邮件的行为就是一个佐证。只有像张哥这样的邮递员，才会在普通的工作中感到自己还有存在的价值，还有踏实的生活实实在在等在他的前方。张哥这个邮递员是一个幸福的人。我看一眼他晾在阳台上的衣裳裤子和挂在阳台防护栏上的鸟笼，这个幸福的印象就会像鸟儿的啁啾，穿过茶水的清香和话语声投掷到我的身上，一下子就让我麻木僵硬的心慢慢变得温暖柔和了许多。
　　
　　过去因为经常在纸上写稿，我的字写得很漂亮，常常令我周围的人赞叹不已。现在电脑取代了笔和纸，我也很少和邮递员打交道了，最直接的后遗症就是我的字写得很糟糕，歪八斜扭像一棵发育不良的畸形树，别人看着恶心，自己看着寒心。自己的字迹在退化，手写的功能在萎缩，它们像癌细胞那样肆意吞噬着我得意洋洋的心态和自信。我的身子在发胖，我的脑袋却在生病。这样的悲剧简直如同疼痛的风湿病，每到阴雨连绵的季节它就会定时发作，贴什么膏药都不管用。好在疼痛发作时我有止痛的膏药，没有膏药还有转移注意力的书籍和电脑，即便书籍和电脑也没有了，我还有对张哥这个邮递员的记忆。
　　
　　我的左右邻舍都晓得我爱好文学写作，在他们的眼睛里我是一个文人，所以他们自己或者他们的孩子只要有不认识的字或者一时半会儿写不出来的字，都要跑来问我。当然大多数的字我还是能够对付的，但我想不起来怎么念和怎么写的字也时不时让我自己尴尬羞愧让他们失望。每每遇到我写不出来或者念不出来的字时，我就会在脑海里回忆起邮递员张哥。真的，我发现我不是把张哥当成了我的哥们，而是把他当成了我的医生。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另外一个人的医生的。就拿张哥来说，有他天天和我照面，给我带来文章被采用、发表、获得稿酬以及参加研讨会等等的好消息，所以他也就悄无声息地成了我写字越来越有瘾，写字越来越好，愉悦的情绪和自信心越来越高涨的私人心理监护和诱导的医生了。邮递员的平凡工作不仅是投递邮件，而且也投递心情、感觉、鼓舞抑或人性的真实本质。这句话说起来有些蓝天白云不着边际的味道，但对我来说张哥的情形确实如此。只不过邮递员的这个功不可没的意义和价值，还没有被更多的人所认识，仿佛几个妇人在风中的墙角说话，话都拐弯声音也被风严严实实地捂住了。
　　
　　只要邮递员张哥的影子出现在我的脑袋里，我就会随了记忆中他的影子而飘飞或者徘徊。回忆是轻盈的，我的身体也是轻盈的，一晃便像风中的白云飘得老远了，后面还有类似纸张和墨汁的香味像一缕细烟，幽幽地追寻上来，从鼻孔钻入我的脏腑。说句老实话，这年头勿论在现实中还是在回忆中，大家在一起不过是找点感觉而已。记得一位作家说过他对一块牛排的感觉就是内有睡眠，外有红颜，晨有观点，夕有情感。张哥这个邮递员给我的感觉却是内有踏实，外有本分，晨有责任，夕有仁爱。只要张哥这个邮递员的记忆还在我的脑袋里，平凡就是伟大的观点也会一直栖息在我的心中。
　　
　　如今，我的肉身早就穿过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的那道风景，走进了2015年的天空下，但我的灵魂却还流连在1984年河鱼天雁勾勒出来的记忆坐标上。灵魂在坐标上守候我的肉身轮回，而我的肉身也在坐标下等待与灵魂的再次邂逅。所谓神形契阔，便是如此。虽然我的肉身与灵魂分离多于重逢，但二者的守候与等待却从未停止过。灵魂通过天雁捎来问候，肉身通过河鱼寄去思念。我很怀念我手写功能退化之前写出的那一手好字，它们来自于我不断在稿纸上写字，又不断与邮递员打交道的过程中。这样一来，我就一直认为那些如今已经从我手上隐遁了的好字体，应该就是从我的生活现实中隐遁了的邮递员张哥的一个个动作、一句句话语和一枚枚金石之音般的交往影子，应该就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1984年的河鱼天雁。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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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彦林

<br /><br />好文欣赏，问好敬老师。祝好。

何足道哉

<br /><br />描写一种职业，却思绪万千，给人以浩荡的感觉，彰显一种厚重的文风。
问好。

房子

<br /><br />由“神形契阔”，引入一段人生岁月的回顾，展开着由物象事件到精神纹理的透视和描述。
给读者以深刻的印记。
欣赏！

木门长子

<br /><br />浸入时光中的一个人物，他的思与想，做与为，在今天看来都有一种别样的绚美。生命如此辉煌，职业如此神圣，岁月下灿烂的留想，让人生思。敬版的文字磅礴大气，形神兼备，一气呵成。学习。

敬一兵

<br /><br />好文欣赏，问好敬老师。祝好。[/quote]
感谢彦林朋友第一时间支持。问好！

敬一兵

<br /><br />描写一种职业，却思绪万千，给人以浩荡的感觉，彰显一种厚重的文风。
问好。[/quote]
感谢版主的提读点评与支持，问好！

剑鸿

<br /><br />从一个词汇着手，深入时代背景，人物命运，人性内核，寻找那些正在失去和已经失去的风物与情怀，触笔所及，如刀刻，如石塑，文章的厚重意蕴由此造就。

敬一兵

<br /><br />由“神形契阔”，引入一段人生岁月的回顾，展开着由物象事件到精神纹理的透视和描述。
给读者以深刻的印记 ...[/quote]
谢谢房子精辟的点评与支持，握手问好！

李兴文

<br /><br />敬业，作为人的一种精神，已经远远超越了人对生存的期许，它是人从自然形态上升到社会形态的理性表现，所以我很赞同敬业精神这种说法。
社会需要普遍的人性关怀，而敬业精神无疑又是其中最有传播力和热度的。
欣赏新作，问候敬版！

敬一兵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15-6-5 21:26
浸入时光中的一个人物，他的思与想，做与为，在今天看来都有一种别样的绚美。生命如此辉煌，职业如此神圣， ...

细腻而精到的点评让我动容。感谢木门的支持，问好！

范廷伟

熟悉的职业，熟悉的工作，给了我们那么多的美好回忆与期待。

敬一兵

剑鸿 发表于 2015-6-7 11:42
从一个词汇着手，深入时代背景，人物命运，人性内核，寻找那些正在失去和已经失去的风物与情怀，触笔所及， ...

感谢剑鸿的精到点评与支持，握手致意！

敬一兵

李兴文 发表于 2015-6-8 08:51
敬业，作为人的一种精神，已经远远超越了人对生存的期许，它是人从自然形态上升到社会形态的理性表现，所以 ...

所言极是，非常感谢兴文的评点与支持，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