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好

万里

媚  好

　　她肤黑，个矮，天然的卷发，说话声音像一张破锣，很多时候，跟她相处，你会忘记她的性别。她的真名到底叫什么，我还真不清楚，单是知道她姓吴，听着身边人一口一声“小黑”地喊她，她也慌不迭地答应着。我想，她之所以得到这么一个称呼，大约与她面色黝黑有关。但不管怎样，一个女孩子被叫成小黑，未免不雅，于是便向她打听姓名，她说：你也叫我小黑好了。我说，这样不太好吧，要不我就叫你小吴吧！她笑着说：随便你。


　　她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糯米牙来，很白。


　　人常说，蜀地多美女。小吴就是地道的四川人，可她实在与美字沾不上半点关系。有同事问：小黑，你们四川净出像你这样的美女吗？小吴也不恼，单是反问一句：都说江南出美女，可也不见得江南的女子都像咱们小戴这么美艳动人吧？总有两个长得随便点的嘛！


　　小戴是杭州人，咱们这帮工友里，只有小吴和小戴两个是女的。小戴高挑端庄，五官精致白皙，完全与小吴是两个极端的类型。要说这老天爷也真不公平，同样是女人，这女人与女人的差距可真是太大了。


　　小吴个矮，别人站在工作台前干活，高度正好合适。小吴则要站在一个木块上才够得着。这又成了她的另一笑柄。有时候，对面走来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边上同事便会挤眉弄眼地对她喊：“小黑，你妹妹来了！”小吴也不生气，只是操着她那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回敬一句：“你个暴眼！见到亲姑姑来了不去接，还有心思寻开心！”我不禁一笑：小学没毕业的小吴，竟然还会拐着弯子占人便宜！我问小吴暴眼是什么意思，小吴乐得合不拢嘴，半天才挤出一句：“暴眼就是说人眼神不好噻！”


　　厂里的活说不准，忙时能把人忙死，闲时能让人闲死。活一出来，大家都会拼抢着去干。毕竟各人都有一定的定额指标，早干早完，也可以早点下班。小吴是个例外，她从不抢，只是静静地在一边等着，等到别人手上都有活了，她才去挑剩下的做。难得一次，她先干了，干完以后，也会去帮别人的忙。我冷眼旁观了许久，在这群人中，肯主动帮助别人的只有小吴一个。


　　闲来没活的时候，大家就坐成一个圈，说说话聊聊天，偶尔也开开玩笑。时间一长，小吴总成为大家取笑的对象。不知为什么，经常会有同事对她说：小黑，你长得真像星星。每逢此时，小吴都乐得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半天才忍住笑说：“为什么是星星呢？人家还想当月亮呢！”于是一圈人就哈哈大笑起来。连一旁的冷美人小戴也跟着笑了。
　　小戴平日不大言语，总是绷着一张贵妇脸，别人也不大敢与她开玩笑。其实我也挺能理解她的，毕竟一个漂亮女人身处一帮大男人中间，如果自己不刻意保持一种距离来，难免会成为这帮男人们寻欢取乐的对象。小吴不一样，她不漂亮，按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叫长得比较安全，所以她很容易与任何人打成一团，且不必有所顾忌。


　　但只要是女人，不管漂亮与否，总想从自己身上找到一点可以引以为傲的地方来，小吴也不例外。很多时候，小吴会用手拨弄着自己那一头卷发，爱惜地说：“这一身，也就这头卷发值得骄傲一把了。”据她说，自己是遗传的卷发，奶奶是，父亲是，两个姑姑也是，可到了自己这一辈就只有她一个人是了。“省了烫头钱，多好啊！可惜我的小孩都是直发了。”她说这话时，一脸的无奈样，好像卷发是一件多么令人羡慕的东西。其实呢，在我的眼中，那一头乱蓬蓬的卷发，可实在不怎么好看。


　　小吴住的地方离厂不远，她还从房东那里要了一块菜地。冬天种了很多白菜，自己也吃不完，她就用方便袋装起来，送给我们。剩下的，又腌了一坛子。我们上班在食堂吃中午饭，她偶尔也会做一些小菜带到食堂里，分给大家吃。四川人爱吃辣，这话真是不假。小吴做咸菜也会放上大把的干辣椒，吃得人嘴里直冒火，可偏偏越吃越有味，越吃越想吃。看我们都吃得很香，她很开心地笑，一笑就露出一口糯米牙来，我觉得很美。在我看来，她应该骄傲的，倒是她那健康的肤色，还有这口洁白的糯米牙。


　　日子久了，跟其他人也慢慢熟悉了起来。一次无意中与另外一位同事聊起小吴，我说她挺好的，同事说：好是好，就是傻了点。我不解，忙问：此话怎讲？同事撇撇嘴说：就拿别人说她像星星她说自己想当月亮的事情来说吧，其实别人哪里是说天上的星星啊！人家说的明明是动物园里的猩猩！我说不会吧，怎么能这样说她呢？同事于是压低声音对我说：她洗澡的时候，老是用手在身上这里抓抓那里挠挠，跟个猩猩一样，所以才叫她猩猩嘛！我听了以后很难过。我原以为大家是真喜欢她，真拿她当星星来看待呢！而且，在我心中，她也的确就像一颗星星似的。


　　下次又有人说她像猩猩，见她依然笑得很开心的样子，我于是对她递眼色。她分明看见了，笑声里也有了一丝停顿犹豫，可转瞬又恢复了开心的模样。我于是摇头叹息：她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爱说爱笑的小黑。不过转念一想，很多时候，人活着就是这样，糊涂些未尝不好，至少她能够自在开心些。但不管在别人眼中，她是星星也好，是猩猩也罢，至少在我的心中，她的确是一颗璀璨夺目的星星，如此足矣！


　　可惜我与小吴只在一起待了一个月，她便要离开了。她说父亲得了脑溢血，两个哥哥不愿意侍候，她不得不回老家四川，照顾病重的老父。她说这话时，很是伤感。连那些平日里与她开惯了玩笑的同事也一改往日不羁的形象，变得不舍起来。


　　她走的那个晚上，天上飘起了雨。正是暮春时节，天气还有些冷。我下了班匆匆赶去她的住处，幸好她还没走。她已经跟房东退了房，两个大大的行李箱就那么突兀地放在门外的石凳上，上面盖了一个塑料雨披。小吴站在雨里，撑着一把碎花伞，一头卷发，就那么披散在肩头。我第一次发觉，她其实真的挺美，就如此刻。


　　看到我，她显然很高兴，本来紧绷的脸突然绽放开来，于是我又看到了那一口白白的糯米牙。没等我开口，她倒先说起来了：回去也好，一家人倒可以团聚在一起了。


　　去火车站的时间还早，我们就站在雨里聊了起来。我劝她以后与人交往时，要清醒点，不要让任何人都能对她肆意取笑。说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跟她说起了“猩猩”的事情来。她于是收起了笑脸，扭头看了看远处已经绿意葱茏的垂柳，突然对我说：你以后倒是要对小戴多留个心眼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小人不可得罪嘛！你觉得最先说我像猩猩的会是谁呢？我说不知道。她看着我笑说：人人都说我缺心眼，我看你才有点傻傻的呢。就是用脚趾头去想，也知道是小戴啊！你想想啊，咱们这群人里面，就只有我和她是女的，能看到我洗澡的还有谁！


　　我也笑了！心里想，可不是嘛！只是我没想到小戴那个冷美人，平日里话语不多，说出来的话倒是那么尖酸刻薄。小吴叹了口气说：现在你明白了吧？我也不是傻人，关键是很多时候，我不得不装傻。你想想我一个外乡女人，离乡背井孤苦伶仃，我不装傻，跟人较真翻脸，又能怎么着呢？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找难看罢了。当然了，咱们再反过来想想，其实与小戴相比，我算是过得开心的。她整天绷着张冷脸，也挺可怜的。


　　这个小吴，她倒是挺想得开的。


　　就要走了，我问她：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呀？她忽然显得不好意思起来了，低着头说：吴媚好！是不是很难听啊？就我这长相还敢用“媚”字！我笑着说：是个好名字呢！有句词叫醉里吴音相媚好，估计你父亲就是根据这个给你起的名字。她说：得了，就冲他给我起这么好一个名字，我回去侍候他也是应该的。只是啊，他大字不识一个的老汉，哪里知道什么诗呀词的，碰巧罢了！说这话的时候，她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我于是又看到了她那一口洁白洁白的糯米牙！


　　不远处，烟雨中的一抹轻绿，是柳丝微拂，中间点缀着几株桃树，刚绽开几朵粉嫩的花。此景此人，果然媚好！

太和五中张奇

构思精妙，富于想象力的小说，纱发欣赏美文。

杨进修

平凡人的平常事，挖掘出了可贵的人性，让人物形象变得更为饱满和现实起来！

蒲彩荣

写得可真好啊，我不由得也喜欢这个“媚好”了！
虽然是个“小黑”，但在你朴实而娓娓的文字里，她却是那么光彩照人！赞！

碣石清风

读罢此文，我突兀想到两点，写小说刻画人物要抓住特征写形象会突出；巧妙地点题会使文章添彩增色。本文特色值得借鉴。

曾经沧海

小说虽然没有曲折的情节，但刻画人物细致，人物形象很丰满，读后印象深刻。挺不错。

春秋

小说人物塑造的很成功，曲折的情景更是感人，值得学习。

木门长子

果然媚好，优雅之极。

万里

太和五中张奇 发表于 2015-6-16 07:35
构思精妙，富于想象力的小说，纱发欣赏美文。

谢谢张老师来读！

万里

杨进修 发表于 2015-6-16 07:47
平凡人的平常事，挖掘出了可贵的人性，让人物形象变得更为饱满和现实起来！

谢谢杨老师来读，向你学习。

万里

蒲彩荣 发表于 2015-6-16 11:52
写得可真好啊，我不由得也喜欢这个“媚好”了！
虽然是个“小黑”，但在你朴实而娓娓的文字里，她却是那么 ...

你的点评，也很媚好，呵呵

万里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5-6-16 14:25
读罢此文，我突兀想到两点，写小说刻画人物要抓住特征写形象会突出；巧妙地点题会使文章添彩增色。本文特色 ...

清风兄辛苦了，向你道声好，顺祝端午节快乐！

万里

曾经沧海 发表于 2015-6-16 17:59
小说虽然没有曲折的情节，但刻画人物细致，人物形象很丰满，读后印象深刻。挺不错。

谢谢杨老师来读，向你问好，端午快乐！

万里

春秋 发表于 2015-6-16 19:37
小说人物塑造的很成功，曲折的情景更是感人，值得学习。

谢谢春秋老师的欣赏，问好了，端午快乐！

万里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15-6-17 10:39
果然媚好，优雅之极。

想想好玩，如木门这样的才女，定是真正的媚好吧！耶！端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