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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19 09:3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夏冰 于 2015-6-19 11:00 编辑

  
  1
  
  狗是发疯似的叫,带得铁链子哗啦啦地响。
  
  奶奶一说起那天,首先就说狗。狗是邻院黄二宏家的,是条大黑狗。奶奶一再强调,这条大黑狗的皮子好,缎子似的,光滑闪亮,打眼。
  
  一大早它就叫,狺狺地叫,叫得人心里发毛。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奶奶说。不像是从前那样叫嘛,这么瘆人。嗯,宏婶儿昨儿个带她小子庆儿回李家峁她娘家,这阵啦还没回来,不还有她汉子黄二宏嘛。我就隔了院墙跟黄二宏喊,二宏啊,二宏,你家狗是叫甚咧们,是饿了吧,你赶紧喂上些哇。没人应。喊了几声了没人应。我就想起来,管保是黄二宏和你爷爷他们又到铁道上去了。
  
  爷爷他们到铁道上做甚呀?
  
  哎,趁鬼子不注意,大黑夜去破坏铁道呀。
  
  为甚啊?
  
  小日本儿用火车拉着煤炭啊军用物资啊什么的,往远处送,好去打八路军,你说你爷爷他们不破坏铁道行不行?
  
  噢,咋个破坏嘛。
  
  扒铁路,撬道轨……
  
  咋个撬?
  
  把铁道撬起来,翻个个儿……有时候,一夜能扒好几里……再不行,就用炸药炸毁铁道桥洞……想破坏,办法多咧……
  
  噢,爷爷他们不怕?
  
  怕也没办法,反正小日本不叫咱安生,咱也不能叫他安生。
  
  小日本咋不叫咱安生啦?
  
  他们不好好在他们国家待着,跑到咱们国家杀人,放火,抢东西……哎,好好的日子没个样样啦,成天担惊受怕的,说不定甚时候就得跑反。
  
  甚叫个跑反。
  
  跑反就是鬼子来了,咱阖村人往东山上跑,避开他……他们找不到人,就作害……放火烧房子……放粮食的屋被鬼子做了牲口圈,粮食撒得到处都是……好好的菜窖他们当成了茅房,拉屎撒尿,弄得菜也不能吃了,菜窖也不能用了……老百姓养的猪羊被他们杀掉吃了,肠肠肚肚流拉了一院……人们回来,家不成个家,院不叫个院,乱七八糟,臭气熏天,唉,纯粹是一伙龟孙子……
  
  嗯,那天一早,黄二宏家的大黑狗叫得实在是凶,它从来没这么叫过。都快晌午了,它还叫。哗啦啦,哗啦啦,拴它的那条铁链子一个劲儿地响。我都有些心烦了。心烦得不行。拿着一只鞋帮子,咋也纳不到心上。右眼皮子老跳,突突突突突突,跳得厉害。我心说,坏啦,闹不好要出歪快啦。
  
  2
  
  谁都不知道那天鬼子会进村的,就像闹地震一样,他们说来就来了。事先连些风吹草动都没有。要说有,就是黄二宏家的大黑狗从早上开始,一直到晌午,整整叫了半天。不过一般人谁会留意到这个哪。你奶奶我也是疑疑惑惑的。就连扒铁道的你爷爷和黄二宏他们,也都没一点预感,所以他们扒完铁路,就放心大胆地去邻村喝烧酒去啦。
  
  这也就是宏婶儿娘俩恰好在村口遇到鬼子的缘由。鬼子很少大晌午的往村里闯。宏婶儿是大意了。她就纯粹没起心朝这儿想,要不村里火烧房子烟熏火燎的,不能说看不见。那天宏婶儿抱着她家庆儿一大早就从李家峁起了身,一路上走走歇歇,还顺路给庆儿逮了一只蚂蚱。庆儿攥着蚂蚱趴在娘背上,耍了一路。宏婶儿边走还边逗庆儿,娘俩差不多走了大半天。等娘儿俩快到村口时,鬼子押着村里一溜人,正好出了村,往铁道跟前走。宏婶儿的脸登时煞白。我估摸她叫吓坏了。她的脚步挪前闪后的,一看就是没主意了。我把你爹抱在一只手里,腾出一只手来冲她摇了摇。她还算机灵,抱着孩子垂着头躲在路边,等我们走近,她就闪进人群里来。她的庆儿才三岁。嗯,比这阵儿的你小个两三岁。孩子不经折腾,看见周围端着刺刀枪的鬼子,把蚂蚱一扔,双手一奓,吭吭哧哧的在他妈怀里闹腾起来。看看小嘴一瘪就要哭出声,宏婶儿赶紧拿一只大奶堵住了儿子的嘴巴。唉,那时候,我和槐花嫂就走在她娘俩身旁。我给槐花嫂使个眼色,我俩就走前靠后的,好给她娘儿俩挡护着些。
  
  说起来,宏婶儿算是个不经事的。有一回,正吃早饭咧,村外响枪啦,越响越近,估计是鬼子快来啦,人们扔下饭碗,赶紧拖儿带女地往东山上跑。出村跑了没多远,就听见打枪打得“叭儿叭儿”的,八成是鬼子进村啦。人们都铆足了劲儿加紧跑。宏婶儿抱着孩子,跑着跑着就跑到路旁一棵灌木丛里去了,脑袋扎在灌木里,屁股还露在外头,一个劲儿说,俺可不敢跑了,子弹不长眼……
  
  算了吧,跟她一块儿跑的槐花嫂慌忙跟过来,听她这么说,就道,你钻在这里头更不保险,想活命,就赶紧跑,等跑到山上就保险了。她还愣怔,槐花嫂就道,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想吧,赶紧跑哇。于是就接着跑。一边跑,宏婶儿还一边念叨咧:子弹不长眼,不长眼……
  
  没跑几步,宏婶儿“扑通”一声又跌倒了,怀里的庆儿也险些摔出去。槐花嫂就跑过去扶,她却扎煞着一只手,哆嗦着嘴唇说,蛇,蛇!
  
  哪里有蛇?槐花嫂左看右看看不见什么蛇。宏婶儿指着前面不远处匍匐在地上的一团东西说,那不是蛇是甚?
  
  哈哈哈哈……没把槐花嫂笑死,那是甚蛇啊!一截儿老草绳!
  
  这事到后来就成为大伙儿嚼舌根的由头了。婶子大娘姐妹们,那些爱红火的,一来就问宏婶儿,长眼不长眼哪?是蛇不是啊?把宏婶儿问成个红脸关公,臊得她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饶是这样,宏婶儿嘴里还嘀嘀咕咕的,骂那些长舌妇们,说净是些养下娃娃没屁眼的货。大伙儿不睬她,该逗她时照样逗。说道着说道着,就成了话把子。其实也不怨人们说道她。胆小的人多啦,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因为这个,她男人黄二宏也有些吃不住劲儿,黄二宏是有名的驴脾气,二杆子劲儿上来,甚也不顾了。有一天两口子就戗戗起来,黄二宏说,你不会学着有点长进,丢人败兴的咋那样啊?宏婶儿就说,俺就胆儿小,俺愿意,咋着啦,丢你人啦,败你兴啦,嫌弃俺你休了俺再找呗……结果两口子戗着戗着,黄二宏就真动了气,也不管娃娃坐在炕上哇哇的哭,伸出拳头就要捶她。亏她腿脚快,麻溜跑到了咱家,进了咱家屋门,老半天了,还呼哧呼哧大喘气,一泡泪才冒出眼眶来。哼哼,看把她给委屈的。
  
  3
  
  日本人是在一九四〇年的九月二十六大晌午,突然闯进咱莲花村的。进村前一枪没打。一进村,见人就杀,逢房子就点火。恰好赶上刘福庆那天给他爹过三周年,十几二十号人在院子里坐席,日本人硬要说他们是土八路在开会,追着撵着杀人,把老刘家老婆连着捅了七刺刀,可怜她肚里还有个娃……老刘家十七岁的大小子在庙会上挠过羊,大吼一声就扑上去,一拳打在一个日本兵面门上,那家伙没哼一声就跌那儿啦。紧跟着好几个鬼子哇啦哇啦怪叫着就齐齐把刺刀捅到了老刘家大小子身上……唉,惨哪……那天刘福庆的家人亲戚们一霎霎就死了十几个人……还有老郭家五六岁的小子闺女,给浇上汽油活活烧死啦……老黄家十五岁的闺女也给糟蹋了……二根有和他老婆,都被扔到火里烧死……老铁匠闷大爷挥起大锤来跟狗日的们拼命,一锤就砸倒一个鬼子,脑袋开了花,接着闷大爷就让射杀在当街上……
  
  接着,村里还没来得及跑出去的男女老少,鬼子都让到村公所集合。鬼子叫男的女的分开站,然后把女的里头梳剪发头的单另站在一旁,他们认为剪发头可能是村干部。男人是一个一个的看手,看肩膀,把他们认为当过兵的拿过枪的,也让站到了一旁。几只大狼狗蹲在院子里,伸着长长的红舌头,哈哧哈哧地喘粗气。那个日本头儿小野手一挥,这两部分站出来的男人女人便由一支鬼子押走了。那几只大狼狗站起来跟着。人群里有人想冲过去,几个鬼子用枪一拦,鼻子里哼出一声:嗯?便都不敢再动。有娃娃哭起来,大人们赶紧哄住。
  
  剩下来的差不多有二百号人,都叫鬼子撵赶到村外铁道和公路之间的大渠筒子了。我抱着你爹,也挤在人群里。你爹那时候也才两三岁。嗯,跟庆儿差不多大。小鬼子在铁道上架起了两挺机关枪。小野哇啦哇啦喊了一气话,歪嘴巴的翻译官侯明亮就尖着嗓门儿叫起来:
  
  乡亲们都听着啊,太君说啦,咱们村都是良民,都不是存心跟太君作对的,是受了土八路的欺骗……好长时间啦,铁道老是有人搞破坏,就在昨夜个,又有人把乔家堡铁道上的枕木和道轨给弄走啦……嗯,大家不用怕,你只要把破坏铁道的土八路都有些谁,他们到哪去啦,统统的告诉太君,太君就会放乡亲们回家的,保证大家一点屁事也没有……
  
  大日头下,侯明亮唾沫星子飞溅,人们不做声,牙根痒痒的,都恨不得拔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奶奶对我说,人啊都有个良心,谁也不能当汉奸。汉奸是千人厌万人骂的恶名,谁沾上谁就不是人啊,连后辈儿孙也要叫人戳脊梁骨的。
  
  有谁家的黄狗蹿过来了,汪汪地叫,冷不防就挨了一枪,倒在地上抽搐着死了。有个小孩就哇哇地哭起来。这个孩子就是庆儿。宏婶儿赶紧捂住孩子的嘴巴,斜着眼瞅一瞅跟前端着三八大盖的日本人。这个日本人三八大盖上的刺刀明晃晃的,就在孩子脑门儿跟前晃悠着。
  
  4
  
  当日本人把黄二宏绑起来跌跌撞撞地揪到众人跟前时,宏婶儿差点叫出声来。她赶紧扭头咬住了袄袖子,把庆儿藏在怀里,趁乱往后退了退。这时候,她家那条大黑狗却不知道从哪儿就给蹿出来啦,那身闪闪发亮的皮子在人们眼前打了一个晃,就一家伙扑倒了一个持枪的日本兵,再就扑到了黄二宏跟前,扯着黄二宏的裤脚,一个劲地往人场子外头拖。那个被扑倒的日本兵东倒西歪地爬起来,脸叫磕破了,血哩马糊的,血一道一道往下流。他把枪栓拉得哗啦啦的响,瞄准大黑狗,龇牙咧嘴,恶声恶气地跳着脚骂。黄二宏呵斥道:黑子,起开!黑子,起开!但是黑子不听他的,还是使劲儿扯着他的裤脚拖。站在旁边的日本兵就开了枪,黑子一下就栽倒在地,肚子上一个血窟窿,血汩汩地往出冒。黄二宏当时就跪倒在黑子跟前,嚎啕大哭起来。
  
  大黑狗本来是拴着的,谁也不知道它咋就能蹿到村外来。估计是它一气的个挣,挣了大半天,把那条粗粗的铁链子给挣脱了。不过黄二宏家街门是关着的,它咋就能跑出来?要不就是日本兵给撞开了门……人们都说,它是条仁义犬,忠心救主,比狗日的侯明亮那些狗汉奸要强上一千倍一万倍咧。
  
  黄二宏是偷偷跑回来的。他那天半夜里被你爷爷叫醒,就伙同村里的男人们到离村十多里外的乔家堡铁道上扒铁路去了。一直忙活到天亮时分,他们把扒起来的枕木和道轨扛到后山凹子,就拐到下王庄二拐子饭铺喝烧酒。你爷爷他呀就爱喝二两烧酒,遇上高兴事了越发耐不住。等离开后山凹子,你爷爷就说,嗨,咱喝烧酒噻哇。黄二宏也是个酒篓子,平时还跟你爷爷一来二去的你找他他找你的,哪怕就上咸菜大葱,也想喝几盅,喝到兴头上任是谁也拉不下来。这时候听你爷爷说,就趁风吃屁地撺掇道,喝就喝哇,谁还怕了你啦!人们就大笑,说,吹牛不和牛商量。黄二宏还要犟,你爷爷眼一瞪,他就不做声了。唉,后来你爷爷就说,我要是不起心动意喝烧酒,黄二宏兴许就不会二杆子劲儿上来,把命给送喽。我就说,也不一定,都是人的命……
  
  喝完烧酒,每人又喝了一大碗荞面河捞,直到快晌午了,才一个个打着饱嗝,醉麻咕咚,摇摇晃晃地回家。路上,他们商量好,黑夜时候再出来干。狗日的们要是修好了,咱再弄坏它。黄二宏咬牙切齿地说道。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离村口还有里数,就发现村里鸡飞狗跳,浓烟滚滚的,知道鬼子进了村,你爷爷就说,要不咱先不回村儿吧,咱到东山叫上基游队回来打那狗日的。就绕道一起去东山上了。黄二宏不知道是动了甚歪心思,敢是心里头放不下婆姨娃娃?他故意落在后头揪鞋跟,趁人不注意就给跑了回来——实际上咱村韩老六看见他揪鞋跟了,但是韩老六没多想。后来韩老六老说,唉,我要是把他拽住就好啦。结果黄二宏没防住,一到村口铁道跟前,迎头就碰上了日本兵。那个歪嘴汉奸侯明亮尖着嗓门儿喊:他是土八路,土八路的干活!当时黄二宏就被五花大绑起来,推推搡搡押到了人伙子里。
  
  黄二宏跪在他的黑子跟前,痛哭流涕。侯明亮歪着嘴巴子,嘿嘿嘿地傻笑着说道,小样儿,比死了你老子也会嚎嘛。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人们知道黄二宏会武术,可没想到他这个时候沉不住气啦,二杆子劲儿上来啦。黄二宏双手还被绑着咧,就飞身跃起,一脚就踢中了侯明亮的脑袋,二脚就当胸把侯明亮给踹得骨碌碌地趴到地上去了。从那以后,侯明亮见了人就“啊啊啊”的,本来嘴就歪,这下更歪了,不光嘴歪,眼也斜了,口水直流,不成个人样样了。鬼子也不要他了。他走到哪儿,哪儿的人就用唾沫唾他,用最恶毒的话咒他、骂他,就连小娃娃们也朝他扔石块土坷垃西瓜皮咧。唉,当汉奸的下场啊,遭活罪啦。没几年就死到街上了,像是条癞皮狗。说到这儿,奶奶停了停,眼睛好像瞅着老远的地方。然后接着说起来。
  
  侯明亮叫黄二宏踹倒的同时,鬼子就开枪了。黄二宏中了十几枪,摇晃着栽倒在地上。红剌剌的血,从黄二宏的夹袄里慢慢渗出来,流了一地。那血啊,在后半晌的日头下,红得刺眼。
  
  我不由得返脸去看宏婶儿,眼巴巴瞅着,宏婶儿摇晃了下,一头就给栽倒了,庆儿也被甩脱了手,跌到了地上,哇哇的哭。一旁的槐花嫂赶忙把庆儿抱起来。
  
  一下子人群炸锅啦,人们都骂该杀的狗强盗,还有的喊跟狗日的拼了算啦。小野哇啦哇啦地叫着,让把冲在最前头、跳腾得最凶的统统抓起来。鬼子把抓起来的十几个人用刺刀逼着围成一圈儿,由几个鬼子转着圈儿练刺杀。噗嗤,噗嗤,一个接一个地捅,捅一个,周围的鬼子就哈哈哈哈地狂笑,像是狼嗥。是狼嗥,跟山上那狼嗥一样样的。女人们哭了,男人们跳着脚一句接一句地咒骂起来……我想不对劲了,今儿个恐怕是活不出去啦。我扭头看,咦,宏婶儿呢,一转眼的工夫,人咋就不见啦?
  
  5
  
  宏婶儿究竟是咋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大渠,躲过了日本人的,我到现在也迷糊。当时那乱啊,叫人晕。可,可鬼子人那么多,铁道上还架着机关枪啊。不明白。她一路跌跌撞撞跑回村,路上没见到一个人影儿。三三两两的狗们,见了她一声也不叫,只是悄没声儿地沿街乱蹿。宏婶儿冲进自家房门,抄起一只铜脸盆,用一根擀面杖“镗——镗——镗——”地敲起来。敲了一阵儿,她丢下脸盆和擀面杖,又跑到西厢房,取出几个大炮仗,放在一只空水桶里,一个一个点着……于是,聚集在铁道旁的人们先是听见村里传来了“镗镗镗镗——”紧急的敲击声,紧跟着又传来了“砰、叭——”“砰、叭——”的响枪声,然后就是一片声的狗叫声。鬼子们摸不着头脑,着急忙慌集结整队,扑进村来,却是一个人也找不见,后来就在宏婶儿家看见了炸得稀巴烂的那只水桶。宏婶儿家院门大开着,鬼子东张西望,跑进跑出,叽里呱啦,咋也弄不明白是什么人干的。
  
  不光是鬼子,就是咱全村的人,当时也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基游队摸进村来了。实际上基游队确实是赶来了,听你爷爷他们说鬼子作害莲花村啦,基游队就立马赶过来。等基游队来到铁道跟前,才发现了乱哄哄的乡亲们。那时候啊,我就看不见庆儿了,连槐花嫂也看不见了。那个时候啊乱,有的人趁机跑了,还有的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原地打转转。基游队赶紧分出一拨人掩护乡亲们往山上跑,留下一拨人埋伏在铁道上。等鬼子再返回铁道跟前,咋也看不见个人影儿,没提防就遭到了基游队的突然袭击。那一仗打得啊,基游队本来人少,又分了些人掩护乡亲们走,实际上不占上风,鬼子人多,武器装备也好,不过他没准备啊,全凭基游队火力猛,手榴弹冲,还居高临下,把鬼子给打得晕头转向,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部队。鬼子着着急急招架了一阵子,丢下几十具横七竖八的尸首,连伤兵也不顾,就又急惶惶地退回到了村里头。
  
  6
  
  然后鬼子就迎头碰上了宏婶儿。宏婶儿是想去村外找庆儿的,她见不到孩子不歇心。唉,宏婶儿啊,就是思子心切,要不她是能躲开的。奶奶说着说着,就又叹起气来。可是着急中宏婶儿忘了避开鬼子了,就在大街上直通通地走,结果鬼子当头走来,她根本就避不及。人啊就是急中生智,她赶紧伸手拔下脑后纂子上的簪子,忽噜忽噜抓了两把头发,头发就披散下来,蒙住了脸,接着她就呜呜哇哇哭起来,哭着哭着又是个笑,笑得哈哈哈的。走到她跟前的鬼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摇头,都闹不清这个女人是疯啦还是咋啦,结果鬼子的大部队绕过她朝前走了,几个鬼子却哇哇叫着把她抓起来,就近推进张四家院里,扔下枪就嬉笑着来抓扯她。别看宏婶儿,这时候反倒没慌了神儿,趁鬼子没注意,扭脸一口就咬住了紧紧抓着她衣领的那个鬼子的一根手指头,右手心里的簪子就照直插进跟前另一个鬼子的眼睛了,两个鬼子呜哇呜哇跳着脚乱叫唤,其他几个鬼子慌忙去抓枪,说时迟那时快,宏婶儿早就看准了张四家院南那口井,一纵身就跳了进去。鬼子赶紧涌上前,朝井里砰砰啪啪地开枪。再探头望一望,井里黑咕隆咚甚也看不清。鬼子又朝井里打了几枪,咋呼了一气,等了半天没动静,最后拖着哼哼哈哈的两个同伴儿,叽里咕噜叫着离开了。
  
  人们是后来回到村里,才救出宏婶儿的。当时张四回到家,听见井里哼哼呦呦的,再想不到里边有个大活人,等叫上众人七手八脚救上来,才知道是宏婶儿。这时候鬼子早就撤走了,天就要傍黑啦。
  
  说到这儿,奶奶舒出一口长气。宏婶儿也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你说她就那么直不通通跳进井里,愣没事情。只是叫鬼子的子弹伤了腰和腿。你看她现在走起路来不得劲,就是那时候闹的。宏婶儿一被救起来,顾不上自个儿的伤,一个劲儿只是问,俺庆儿呢?谁见俺庆儿啦?人们都摇头,叹息,都说没看见。宏婶儿就嚎啕起来:你个死鬼啊,你不管俺,管你走啦,把俺庆儿也给带走啦……
  
  众人只好好言打劝,说,兴许让哪个好心人抱哪儿啦,过不几天就给你送回来啦!好容易才平息了些。
  
  黑夜里,担心她出事,我就去陪她住了几夜。宏婶儿跟我说,可惜了俺的簪子啦。又说,也不知道那家伙死没死。还说,可不敢说给人们俺咬掉鬼子手指头啊。我心说敢咬鬼子手指头,这事多光荣啊。又一想,她不想叫人知道,肯定有她的道理,所以这事情我也就从来没跟人们说道过,不过其实人们慢慢地也就全知道啦。谁说的?不知道。说不定还是她自己说的咧。
  
  7
  
  那天后,村里好多人不见了。老郭,老黄,还有李三毛,这三家的娃都在那天死了,剩下的大人们都不知道去了哪儿。槐花嫂也不见了。唉,还有些可怜的娃,没了大人,见天在周遭的村里晃荡,东家出西家进的,也没人管顾,一个个成了小叫花子。
  
  打那天起,宏婶儿老是绕街跑,人们问她做甚,她就说找庆儿。遇上不论谁,她会着急而又礼貌地问人家,见俺庆儿没?慢慢的,宏婶儿就老是喜欢跟人说,唉,俺那庆儿那会儿,才三岁,丁点大……可怜俺的儿啊……还不省人事,就……扔下俺一个人,孤恓的……一开始还有人搭话,后来也就没甚人理睬她了。
  
  一天一天过去,一年一年过去,宏婶儿就像是活到了街上,成天甚也不顾了,一门心思找她的庆儿。有人说她疯了,也有人说,鬼说咧,她才不疯,她是叫魔怔了,要是哪天庆儿真的回来了,她就好了。可是,庆儿到底去了哪儿,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
  
  宏婶儿救了全村二百来号人哪。奶奶说。可她男人黄二宏被鬼子打死不说,儿子也不见了。村里有个说法是,槐花嫂抱着孩子回了自己山上的娘家,她男人是基游队的,早在前一年就在打鬼子时候牺牲了。那天实在是乱,她也不知道宏婶儿是好是歹,所以就带着孩子一直住在娘家,不敢回莲花村。不过这个说法不一定可信,因为直到解放后,槐花嫂也没踪影,不知道究竟是咋回事。
  
  当年,宏婶儿也就二十岁刚出头。她再没嫁人。唉,就她那样子啊,也没法嫁人。
  
  说着说着,奶奶就摇头。奶奶花白的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于是,隐隐约约中,我就跟着奶奶车轱辘似的叙述,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当年了。
  
  2015-6-18




2#
发表于 2015-6-19 15:04 | 只看该作者
抗日的短篇吧,文章写的长的俺都佩服——因为自己写不出来
3#
发表于 2015-6-19 20:07 | 只看该作者
这是一篇很有个性的小说,通篇用的都是当地的方言。当然,人物塑造的很成功,让人触手可摸......问好夏冰!
4#
发表于 2015-6-19 20:12 | 只看该作者
拜读夏兄的抗日新篇,回忆那段血与火的历史。
5#
发表于 2015-6-19 22:45 | 只看该作者
一段烽火往事,血腥味十足,紧张得令人窒息。这是一段凝聚中国人血泪的回忆,尽管经历过的人都已渐渐老去,但任何一个中国人都不会忘记。小说是以一位老人回忆的口吻说出,更增添了几分真实可信!
好久没见了,向夏冰老师问好!
6#
 楼主| 发表于 2015-6-19 22:47 | 只看该作者
杨进修 发表于 2015-6-19 15:04
抗日的短篇吧,文章写的长的俺都佩服——因为自己写不出来

嗯,慢慢磨,总能磨出来。我这篇磨了差不多一个礼拜。
问好杨老师,谢谢支持!
7#
 楼主| 发表于 2015-6-19 22:49 | 只看该作者
春秋 发表于 2015-6-19 20:07
这是一篇很有个性的小说,通篇用的都是当地的方言。当然,人物塑造的很成功,让人触手可摸......问好夏冰!

谢谢春秋老师的关注阅评。因为写的是家乡的往事,所以选择了家乡的方言,感觉表达起来更顺手些。
8#
 楼主| 发表于 2015-6-19 22:51 | 只看该作者
水如空 发表于 2015-6-19 20:12
拜读夏兄的抗日新篇,回忆那段血与火的历史。

还请如空兄多指正。知道你的小说功夫了得。
9#
 楼主| 发表于 2015-6-19 22:54 | 只看该作者
万里 发表于 2015-6-19 22:45
一段烽火往事,血腥味十足,紧张得令人窒息。这是一段凝聚中国人血泪的回忆,尽管经历过的人都已渐渐老去, ...

嗯。近期家事频仍,单位事情也多,来小说版也是看得多,加上上网受限,与大家交流少了。今后要尽量多多跟大伙儿交流学习探讨。
10#
 楼主| 发表于 2015-6-19 22:57 | 只看该作者
万里 发表于 2015-6-19 22:45
一段烽火往事,血腥味十足,紧张得令人窒息。这是一段凝聚中国人血泪的回忆,尽管经历过的人都已渐渐老去, ...

这些记忆随着时光逝去,越来越被人淡忘。日前想起老辈人的相关讲述,磨成一文,还请万里老师多多指正。
顺致问候!
11#
发表于 2015-6-19 23:27 | 只看该作者
画面感很强,同时也想到那些辛酸的血泪史……
:victory:
12#
发表于 2015-6-20 22:18 | 只看该作者
扎实、有味,人物、情节皆有精彩之处。这样的故事值得更多的人回味。问候夏版。
13#
发表于 2015-6-21 11:17 | 只看该作者
欢迎夏版光临太虚好久不见了先问候。下午再继续欣赏。
14#
发表于 2015-6-21 16:20 | 只看该作者
方言口语化的讲述,很有吸引力。鬼子的罪行民众的反抗,还原了那段烽火血泪历史,很真实,故事情节层次分明,人物形象鲜活生动,弘扬了民族正义,有意义的回忆。
15#
 楼主| 发表于 2015-6-21 17:16 | 只看该作者
罗忠继 发表于 2015-6-19 23:27
画面感很强,同时也想到那些辛酸的血泪史……

谢谢罗老师关注点评。问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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