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5-7-5 21:06 编辑
桃花扇里话兴亡
很长时间以来,国学成热,经典研读成风,似乎文化的复兴乃至繁荣不在今宵就在明朝,远古的文明正冲破重重迷雾向国人掀开了她曼妙的面纱。
这事是好事。作为一个中国人,背负着五千年的文明,而且这种文明还不曾间断过,想来真是很幸运的,有几个民族能有这样的荣光?
真要是论资排辈的话,这个世界上,还是咱们当老大的时间最长,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千年之内无人可及,晃晃悠悠地折腾到明朝末年,都还是天朝上邦。人家在咱眼里充其量只能算是蛮夷啊、倭寇什么的,只能跟在咱屁股后面扇扇风,说点好话,然后可劲地从地大物博的天朝拿回太多的礼物啊、回扣什么的,以至于进贡成瘾。一个中国人对这点都不知道,真是有点数典忘祖的嫌疑了。
当然,我们慷慨的不仅仅是自家的钱袋子,还有文化上的自觉传播。比如《老子》《庄子》什么的,传播得很广的,还有著名的《孙子兵法》到现在人家还是当做宝贝疙瘩,据说日本人做生意就是把这个当作秘笈啊然后再回头挣咱们的钱,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范例之一吧。最逗的是老少皆宜的《三国演义》在我们这儿当作故事,人家当兵法,居然按照那个套路干仗,还是日本人和朝鲜人得利最多的。
但是,文化昌盛毕竟没有能让我们始终站在巅峰,尽管我们通常的说法是,落后的民族会在武力上征服先进的民族,然后反过来先进的民族最终会在文化上同化落后的民族。比如,汉族曾经遭遇过匈奴的欺负,刘邦被围得惨兮兮的,吕后在言语上还被人戏弄得没脾气。可三两百年一过,一半人远走东欧,另一半融入汉族,华夏再无匈奴。同样,历史上的西夏、金族,虽然强悍无比,最终也都汉化了。拿着《三国演义》打仗的满族虽然还在,但再也不是那个信奉萨满骑在马背上能征善战的民族了,所谓旗人子弟都已然练就了顺溜的京片子。
这些又似乎可以成为我们骄傲的资本,你不是能打吗?最后咋样?不还是跟我们后面混?康熙爷那么雄才大略,见到孔夫子像也是要下拜的。咱们得该有多少面儿呢!我们不能说这是自我安慰,经过几百年的糅合,都是一个大家庭的民族了,往来账太烦杂,算也无益。只是,不算账不代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的历史都是为了将来的。譬如说现在又是互联网、地球村什么的,能不能算是不分彼此呢?你打我一巴掌,我说,打就打吧,也许几百年之后咱们就是一家呢?你愿意吗?事实上科学技术的急速发展,并没有更多地促进民族的融合,就我们那时候学地理比现在都容易——国家少多了。
再者,即便后世当真可能变成一家了,可当时那苦也太难受了。“征服”是个多么体面的词语。实际上,这个体面的词语背后几乎全部是杀戮,是罪恶,是灭绝人性,是惨绝人寰,是种族站在悬崖的边上岌岌可危。成吉思汗的马队所到之处除了马粪就是头颅,动辄屠城,弱小的民族还架得住吗?咱们南宋当时不是小朝廷,鼎盛时人口近亿,GDP占全球的八成,可最后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跳崖的时候,整个汉人大约两千万都不到了,哪儿去了?板子还是应该打到战争身上,没有战争,不会沦落到此的。
程朱理学那么繁荣,对于蒙古骑兵来讲无异于天书。明朝末年,王阳明好像是对着竹子发现了心学,并成为一代宗师,然后同样挡不住多尔衮的铁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小学生都知道。还是讲人口数,少了几千万是肯定的。一个把人不当人的嗜血者怎么可能会手软呢?金朝起初欺负蒙古,怕蒙古做大,让蒙古人自己挑人让金朝人杀,这事也是闻所未闻。当然后来也有,不过变成了挑女人。看来侵略者的经略从来都是无师自通的。
我当然不是说什么民族仇恨,现在都是一家人,相亲相爱,挺好,我只是扯闲蛋或者叫咀嚼文化。文化首先肯定不是万能的,对于文化的吸收利用反刍才是重要的。经典不单单是三纲五常,诗词也未必全部是吟风弄月,一个国家民族乃至于一个人首先做到的是努力不让人欺负,先得强身健体,混几块肌肉,然后才不妨伦巴恰恰的。
《桃花扇》就有点意思。
有意思的第一个地方是作者,作者是孔尚任。人家正儿八经地是孔圣人的后代,六十四代传人。孔门的后人可一点都不掺假的,孔无二姓。就老爷子一生编纂四书五经六艺的大德足可以庇护其后人乃至于万子万孙,比现在的富二代、高富帅强不知道多少倍,只要是摊上那么个姓就等于世世代代衔着金钥匙,没准一不小心就混成了驸马爷以及国子监什么的。尤其是来自曲阜的孔门子弟,就更厉害了,孔尚任完全符合上述因素。康熙祭拜孔子的时候,孔尚任就是御前侍讲,不需要考试,立马就混成了体制内人士,还是京官。按说这样的人应该成天鼓捣先人的经典啊,要不挨个来个注疏,当个经学大师!可他呢,却惦记着前朝往事,念念不忘秦淮河上的风月,用了一个非常不上台面的形式杂剧表现了一个更不上台面的妓女,怎么着都不太符合身份。
有意思的第二个地方是那帮文士。《桃花扇》是接近史实的,很多研究南明历史的都喜欢从这里面找些由头。一来这本书成书的时候,许多当事人还活着,所以信度较高,赖不掉的。其次无论是历史还是文学史的角度来看,这上面演绎的人和事情都能有所对照。政治人物朱由崧、马士英,军事将领史可法、左良玉,文学方面当时的复社也是影响颇大的,而主人公侯方域也算是一个才子,也有诗文传世。此外,还有很多人物即使没有出场,比如钱谦益、吴梅村、冒襄等等也都是历史人物。套用现在的话来讲,这快赶上“非虚构文学”了。
非虚构魅力在于它能拉近读者和人物的距离。这人是真的,这事也是真的,我们就得稍微沉吟一翻,毕竟电影电视当中挂一个人和身边熟人当中一个人的离世是不一样的。
说文士有意思是指那些文人的面孔。先说说阮大铖吧,标签至少得叫风流才子。能整出四部传奇,大街小巷传唱度很高,搁今天那就是金牌编剧,还得是众多栏目的导师,一不小心就能上头条的。可这人偏偏就上了魏忠贤的道儿,没法子,当时的阉党实力很强的。后来魏忠贤倒台,心里还不认栽,排场依旧,准备去烟柳地界溜达溜达,一下子看到了那几个文人,吓得掉头就走。那帮文人还不依不饶,叫骂不迭,事后还一个劲地整他的材料,金牌编剧根本不敢当面锣对面鼓,只会继续装孙子。于是,听说侯方域没钱作聘礼,屁颠屁颠地送了三百两金子,还假以别人的名义巴结他,最后让李香君奚落。我就觉得纳闷,这就是所谓文人本色,!你要真是巴结钱牧斋、史可法什么的,似乎还能说过去。侯方域当时毕竟最多算个官二代,阮大人真应了那句话:人至贱无敌!
再唠唠侯朝宗,本剧的男一号。其实在剧中着墨也不是很多,包括李香君也是。我想这样的戏剧到底不是单纯地谈情说爱的,所以拉得很开,人物也很多,大多人也都写出了性情,这是作者的功力。侯朝宗哥几个想着国家大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后还是到秦淮河去(这是传染病哎,很多人都这样,先前家国大事口沫横飞,最后还是手一挥,喝酒去!前面那都是铺垫),于是,就等到了守株待兔的李香君娘俩,一下子对上眼了,刚好阮胖子又送钱,事情就成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对待这三百两金子。候公子的意思是钱都送来了不收白不收,而李姑娘决然不行,哪能要阉党的钱呢?还亏是文坛才子呢?必须得还,砸锅卖铁都还!于是,候公子也就是靠着一把纸扇就搞定了李香君,属于低成本恋爱,事后也没说什么补偿之类的话。倒是李香君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小丫头,一来是真舍得,二来能违背她准老公的意图,真是不易的。
两相比较,无论是一个见风使舵的阮大铖,还是据说是饱读诗书的侯方域倒不比烟花女子的节烈,这是有意思之二。
这是戏剧上的呈现,历史也是这样。文坛领袖钱牧斋作为一号人物也黏糊上了柳如是,明亡之际,两口子要殉国,柳如是是真跳河,可钱先生因为怕水温过低还是歇菜,搞得连柳如是都没面子,吴梅村后来也做了大清朝的官,卞玉京反倒当起了道士。
侯朝宗本人还是有些骨气的,可意志不够坚定,参加了清朝的考试,尽管自己也是很后悔的,好歹和李香君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只是他算是命运不济,李属于红颜命薄,李香君三十岁就没了,候也只活了三十九岁,真正的桃花扇故事最终还是以扇面上的血色收场。
后来史学界有很多人不解陈寅恪先生那么高深的学问为什么花十几年的时间考证柳如是,我想大师绝不会是简简单单地搞清楚几个末代王朝文人的艳史,而是想从中挖掘更多,其中应该就有在强权淫威下文人的生态和心态究竟是个啥样。
这样就可以把两个有意思的地方串在一起了。
陈寅恪能写柳如是,当时的孔尚任就能写李香君,说到底都是发出兴亡的感慨。
接着李香君的节烈往后聊。李香君在桃花扇里写得笔墨也不见得多,经典的片段一个是刚才的所谓“却奁”,还有就是“拒煤”。阮大铖得势了,准的小人得志做派,他要找回面子,把李香君介绍给田仰。这可是位既有钱又有权还有靠山的。李香君原本和侯朝宗也就是露水的夫妻,不欠人家什么的,加上候朝宗生死不明,一个妓女能捡个高枝飞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可她就是死活不肯,还把脑袋撞破了,血溅纸扇,看着信物弄成这样可惜,丹青妙手杨文龙顺势描成了桃花扇,于是就成了俩人所谓爱情的象征,这出戏剧的名字也就有了。那头还是不好得罪,最后没办法,还是她的教母李贞娘顶替去的。李香君能自残算是忠贞之极,而李贞娘能代替她出嫁也是侠义到家了,加上柳如是的刚烈,我们发现,所谓秦淮八艳真不是色艺俱佳这么简单,而是在她们身上有着一种群体性的性格,刚烈、侠义,虽然不能保小节,却始终能捍卫大节——一帮饱学之士情何以堪?
回头看看侯朝宗他们,在秦淮河骂起阮大铖浑身是劲,一幅正气凛然的样子,可真是清兵过来的时候,不是出家就是出仕,这叫小节不糊涂大节不讲究,刚好相反。
岂止是文人,当时最大的主子也是在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大约是做梦都想不到能捡个皇帝当当,所以朱由崧登基之后,几乎没干过一件正事,老想着搜罗美女什么的。历史上的记载是他一夜整死了两个小姑娘。所谓家国飘摇,他可真有闲心。其实他当时完全有条件不说光复至少能撑一段时间,因为那个时间形式是最好的,南明占据着最重要的地界,有钱有人。李自成还在和多尔衮死磕,他只要有那么一点点励精图治的意思,至少能混个三国鼎立什么的,可是他只撑了一年左右,也是活该!
他可能原本就想着得过且过,混一天算一天,先乐呵着再说。也有真想当好皇帝的,比如后期的隆武皇帝,称得上英主了。可是时运不济,他一来血统疏远,所以呼声原本就不高;二来,他摊上了郑芝龙家族。郑家原本就是海盗出生,郑成功他妈就是日本人,怎么可能是死心塌地地效忠朱家天下?他只不过想找个人当个牌坊,真让他放血是不可能的,他最后还投了清朝的。所以省吃俭用的道德楷模隆武皇帝也是壮志未酬抱憾而终。最后还有个皇帝就是永历皇帝,他虽没有隆武的英明,但总不至于像弘光那样混蛋,他在大西军的拥戴下,支撑了十几年。即便是他,割据一方乃至于打到南京都是有可能的,但是郑成和张煌言强大的水军还是掺杂着派系的斗争,管理松散,那个伟大的郑成功在节骨眼上连续犯错,最后不得已跑回台湾,继续经营着他的郑家天下。
郑成功打败了荷兰人就是民族英雄,而且他能和父亲分道扬镳走抗清的路子也算对得住明朝了。但是英雄也气短,他自己指挥的失策让机会丧失,远走台湾让张煌言独木难支。而他儿子和侍妾的混账事情也是挑战了家丑的极限(生了一孩子),他多半因此而最终盛年暴亡。
永历皇帝后来在大西军的帮衬下还是顺延了十几年,其中孙可望、李定国虽然能打,但依然是派系斗争,再说已成强弩之末,最后死的死降的降,永历皇帝还是让吴三桂给勒死了。吴三桂不仅仅引清兵入关,还勒死了大明朝的最后一个皇帝,后来造反时还说要光复大明——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文人软弱无能,还喜欢玩党派斗争,到什么时候都举着东林党的大旗,不论对错,说起来是心忧天下,实际上是意气之争,几乎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政客投机钻营,马士英说国家乱好啊,国家乱了,俺们就有机会了,这是赤裸裸的告白,弘光死了,他和阮大铖还是到鲁王那儿找官当了,作者把他俩写成乱棍打死也就是图一痛快,当时很多政客都想找个姓朱的当皇帝,图的是拥立之功,然后自己垂帘听政;武人拥兵自重,借机做大,郑芝龙最明显,家底是自己挣得,怎么可能给朱家卖命?戏剧中的正面人物左良玉其实也是这号人,都知道那个太子是假的,是王知明,偏要说是真的,不认弘光的帐,还要带兵清君侧,无端消耗,说白了,心里还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的。
算来算去只有史可法算是政治品德过硬了,作为一号军事人物,他不擅权,不跋扈,而且以他的地位和影响力来讲,他几乎可以自由决策的。可他也错过了一个重要的机会。流寇出身的高杰想耍酷,不听侯方域劝,学关二爷单刀赴会,被已经降清的许定国给剁了,留下大宗的人马。人家高夫人想找史可法当靠山,让儿子给他当干儿子,可是史大人到底嫌弃人家出身不好,自己不同意还给他找了个太监当爹,然后你指望着别人给你卖命,怎么可能?
他只是一个忠臣,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韩信钻裤裆都干,他为国家白捡一个儿子都不要,叫人怎么说才好呢?扬州城破,多少屠杀随之而来,他那点委屈算得了什么!
铁骨铮铮且不犯错误的人也有,比如黄道周,人家不投降,自诩大明孤臣和清朝对着干,结果无非是速死。可怜黄夫人带着几百妇女组成娘子军抗清,真不知道哪些饱读诗书满嘴礼义廉耻的男儿还有何面目见人。
黄道周的字我特别喜欢,但非常难临摹,他的世界只有他懂啊!
《桃花扇》里里外外的大约也就是这些人,当我们把这些人的相关都有所显现时,我们还会觉得这是一部言情戏剧吗?
也真难为孔尚任了,明明是清朝灭的明朝,可一来他做的是清朝的官,自然不能说清朝的不好。二来,他这样的曲笔写作,无疑中倒是告诉了我一个信息:天作孽,犹可活,人作孽,不可活!明朝是谁灭的,自己折腾的。
也不单是一个明朝,好像都是这样,包括我们自己,自己不讲究,啥人都不能怪。
一般在絮叨文学作品的时候,人们喜欢说说艺术成就,这个太难。陈丹青上次说他看不懂《论语》,得翻注释,《桃花扇》倒不是很难懂,这算不算是他的成就呢?因为惟其通俗易懂,所以传唱度极高,当时就有演出的盛况,一票难求。再者,还有文字的韵律。元明的传奇、杂剧都是职业著名文人的作品,俚俗的面子,风雅的里子,通篇贯穿的词牌曲牌,搁在哪儿都是一首优美的诗歌,读着读着,你不仅仅想去听听,怕自己已然是摇头晃脑了。
至少比现在的歌词好,好多了!几年前,李玟听到《满江红》的时候,说这词真好,人家说是岳飞写的,她说赶紧找岳飞给她写首。她要是能找到孔尚任、汤显祖、洪昇、王实甫当中随便一个,那就更好了。不是说李玟的不是,人家没受过中国教育,情理之中。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没有任何情感铺垫都说这词好,那更说明了这词是真好!
人物塑造的也好,那些人就不重复了,单单一个李香君前后出场次数也不多,可是光彩照人,声名远播。现在南京那儿还有故居,属于文化名人,历代文人站在面前,都心生唏嘘,个中感悟怕只有自己清楚,我知道,很多人属于自行惭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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