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洮河北流：杜小龙 刘三说起三姐，还有几分得意。 那时，洮河上飘满筏子…… 狄道,一个美丽的地方，美得像一个传说。传说那里有过一个美女，也有秦长城遗址。一条洮河,自南向北缓缓流过，孕育着几千年的文化。两岸上，是树荫遮蔽的村庄和活蹦乱跳的男男女女....... (一) 二月里，龙抬头。董家庄董二爷家新入赘了女婿！ 正是清明前后，慎终追远，各家各户的坟上挂满了纸钱。董二爷的女婿也挂了两张，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时，狄道商人不甚多。于是将仅有的近乎都归为秦安货儿郎了。在饥饿的年月，像洮河这样水土丰饶的地方，便自然是他们的落脚首选。交通不便时，若有河纯乎是莫大的方便。客商络绎不绝，莫不趋向洮河岸边，董家庄就是靠河最近的。庄里的女人，便很有招货郎做女婿的。那时，甚至竟有丢了庄稼跟到外地去做生意的，很是闹腾了一阵。但毕竟大多数人耐不得风雨的险阻，毕竟念祖，最终少有做得好的，慢慢地，也就安定了下来。却说董大爷不知是何许人，很有本事，二十出头的后生，赶着高大健壮的骡车在川陕一带来回运货。还有一个董二爷的，其实，也年轻，村里人为称呼方便，不过董家庄都是一个家族的缘故。但究竟少有人知道弟兄俩的事，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的过下去了。 后来有人忆起，也还有说董大爷英武的，不过仍然不知道大爷的事。二爷则喜不自胜，却说起二十年后，他和大爷各生了一子，自然都是极英俊、齐整。不想这大爷之子，人呼为董大哥的，常好鸦片，便和人两个走私起烟土,一年绝少有在家的日子。二爷的独苗二哥，却是不同于大哥的细皮嫩肉，天生的一幅天神相，凫在洮河里三天三夜只换一口气。常独自扛着牛皮胎（船）在洮河上营生。别人进城四五小时的步程，他两小时就是一个来回。人也都愿意搭二哥的筏子进城,二哥也乐得做伴。 二爷家本颇有些家什，油坊、水磨、田产，又乐善好施，因此很有一些好名声，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人。也唯有他家女儿有头油，十七八的年纪，发美如云，面如薄霜，加上他家七个女儿,宛如七仙女下凡，一个赛一个，没有人不想讨。三姐尤其漂亮。有一年，一个外来要饭的被二爷家的黄狗咬了，一直不走。于是，七个女子轮流送饭，乐得叫花子口水大流，都想赖在他家过冬了。因此直住到来年四月才去，此事在河西传为佳话。董家庄董二爷便日渐出名。 所以，河西一带二爷之名传得颇广，一时乡里之人皆来奉承、巴结。有慕财的，有做亲家的，有钦佩二爷为人的，二爷都一一的欢喜接待了。却说有一日，南面四乡拉扎节搞“选英得胜”的活动，二爷走马赴会。八九月正是农闲，天气宜人，洮河上来去方便，一时地方名流都赶来，争与二爷攀交。二爷也是天性豪杰的人，乐得交往。杯盏灯盘交递映带，众人俱各大醉而归。时日流转，一阵小睡后，二爷醉眼朦胧。忽然，记起自己的走马。夜里四处去寻，但哪里在啊！一时心头火冒，大喊捉贼。众人赶来，也不过虚张声势一阵，各自散去。乡里送回家，二爷早已人事不省，晕过去了。回家后大睡三天，梦里醒时大睁眼睛，只一句“我的走马”“我的走马”。 却说二爷的大侄子——大哥，也是一个人物，听二叔受了如此委屈，那里受得住。一时三刻走马离川，安慰二爷后，便四路去寻。不多时竟然寻到了，二爷心中欢喜，大摆宴席，从此，十里八乡黑白道上，都敬重大哥英雄了得，忠孝双全。 （二） 却是另外无事，俱称如意。一晃数年，二爷膝下二哥也成偌大后生，且划得一手好排子。力大无比，人也长得壮实，在川里有些名声，结交了各路人物。一天，闲来无事，与一个连手商量进城玩耍。放排子下水时，二哥显得很高兴。同行的连手忽然奇奇怪怪的问了一声，“二哥，今儿个如果排子散了咋办？”二哥微微一愣，然后眉脸一扬，微微一哂：“哪会有那种事，就是真有，凭二哥我，一条胳膊就能将你夹了出来。” 于是，两人就下了洮河。四月的洮河还微冷，但却很调皮。排子飞快的行着。两岸是早已熟悉的麦田和油菜花，连手显得格外焦躁不安，倒是二哥似乎少有的沉静，唱着花儿： 红心柳，两张杈。 你和我都一家，刘三何说排子快，我连你不一对？ 令连手感到好不奇怪。歌声悠悠，好不缠绵。唱完，细细看着两岸的风景，像看不够一样。船过了平处，流速更快，排子晃了一下。忽然，就下了险滩，一个浪打过来，排子晃得更厉害了。二哥急点几竿子，慢慢便划离漩涡,化解了风浪，依旧笑谈。两人坐下歇了歇，一阵旋风吹来，香气淡淡，却把二哥的帽子刮到了船上。连手说风有点怪，莫不是要出事？二哥骂了一句粗话，拾起又戴上。笑了一声，说，刘家娃，你也忒胆小了，我独自行船少说也有十几年了，怎么可能？ 过了平静的河三角带，往前走着，下了几个弯。河水越来越快，连手脸色煞白，身子一晃，又一晃，就扑向了二哥——排子碰上了暗礁。二哥挣扎着，要甩脱抱他胳膊的连手，努力把排子往岸边撑，但连手吓得发抖，拦腰抱着二哥不放。那厮身子沉重，又一个急弯，排子散了。水一冲，到处都是椽子。还哪里保得住排子？二哥边骂边划，连手早吓晕了过去。生死是什么？此刻，一切与伟大有关的东西都那么虚弱，那样不堪一击！连手，仍死抱着二哥手脚不放。他一个劲想上岸，抱、压、蹬、拽，只为逃命。二哥本想划上岸,可无法挣开那厮的纠缠与沉重，却早喝了几口水。慢慢地，气弱力乏，二哥浑身有劲，脚下无路。这时，三十年过往一一显现，挎枪的大哥骑着白马驮着三姐狂奔，大大（爹）笑着，看着赌气的他。又一瞬，白马云一样飘过来，突然水缸粗的水龙压向他头顶。哭，他逃跑，逃无可逃……一口水下去，董二哥和连手一起沉进了洮河...... 洮河，那四月的洮河，此刻多么野，多么凶。河上飘来一阵花儿。 斧头剁了白桦了，哥哥从此没把了。 我把你连撒埋下了，等着连你一搭了！ 那么迷茫，那么动人：充满少女的羞怯，火热。后来，从架滩上打捞着了连手和二哥。只是二哥已经淹死了！ （三） 独子无缘无故的死了,黑发送白发！连手家人又威胁、索赔，说他现在精神不正常，就住在二爷家…… 好不容易熬到了冬天，洮河上，泛着水汽。雾一团一团飘着，结着的冰层那么薄，只是一层一层，漫上去，像难熬的日子，慢慢便成了冰桥。晌午时，船搭的桥上，一些男男女女在洮河上来去。二爷就常去河边，坐在那里，望着河心出神。他是在等二哥吗？呵呵，这时，他脸上泛起了那么一丝笑，得意的笑。那个胖小子，从小那么壮，和老大的圆通不一样，永远那么倔，但又那么热情。哎，如果……老人的泪悄悄滑下，像无意流走的洮河，似乎要绕过一段时光，一条生命的流程！可是…… 他还在笑着，泪水结成了冰渣，挂在胡须上。他知道老二永远等不来了，可他愿意等——心里这样暖和地等。这时，不由得想起了老大，心里一丝忧虑升起…… 回到家中，他就雇人去找老大。这回去的是刘三，半个月后，刘三回来了。说是老大忙生意，给二叔带来了点烟土，二爷听着半信半疑。可刘三说得那么详细，也就放心了。 （四） 人说，董大哥一次走马秦川。手上有一批烟土和黄金首饰，到一位川中的故交处去，就到他家歇了，并交下货。却说董大哥常有鸦片瘾，安顿大哥坐下有滋有味的吃着烟土，又有陈酿，两人直喝到凌晨两点多才歇。这时，故交孟三已人事不省。这孟三老婆就伺候大哥睡了。睡梦里，大哥只记得孟三老婆黄花，笑得很甜，那笑又像极了三姐。那么柔，那么静。洮河水哗哗地流着，三姐远远地招着手，笑，脸上一丝忧郁。河边杨柳，软软地摇着，笑着。她缓缓朝大哥走来，却又不见了。招着手，在对岸，那么远。慢慢模糊了，又那么清楚。河上飘满花儿——这俗世的情歌，那么多情又让人生厌。杨柳上沾满露水，三姐在风中摇摇摆摆，突然脸上滑下两行泪水…… 一阵风吹来。半夜里，大哥猛然感到身下有一个妇人，那妇人也翻过身，泪吟吟地说：“董大哥，你带我走吧！”就和董大乘着夜，偷偷翻身上马。刚走几步，孟三就寻来了，领着一伙人道：“董老大，你个狗日的，勾引我老婆嫌不够，还想拐跑她。嘿嘿！”“也好，这婊子就算送给你了，但你得把货都留下！”大哥一脸木然，不知是愤怒、羞愧，还是着急，一咬牙抽了一鞭，马就飞出去了。“吧，吧”，两声枪响，黄花从马上掉了下来。“哈哈，我婆娘怎么能偷人？”黄花挣扎着，手伸向大哥，哀求：“大哥，我对不起你。是孟三……”“你，你……”大哥一阵眩晕，惊讶、悲哀、伤心、鄙视，一时都写满他的脸。抬起枪，又沉重地放下了…… （五） 洮河两岸庄稼被放倒的八月，大哥死了！ 再后来，连手背着董家人说是二哥救了他，是他害了二哥。那是因为……,还威胁说我是死路上走过的人，连董二……何况…… 连手就是刘三，有一次酒醉，说了这事。董家庄并不大，很快董大走烟土的事就被二爷知道了。老人先是一惊，什么都没说。然后找来刘三，给了点钱打发他去办丧。这次刘三很乖，把大哥和女人的尸体挖了来。 送葬时，腊月的洮河冰桥上划过棺材。哀乐吹吹打打，洮河像一条冰龙，没有眼泪，翻滚着，任送丧的人来来去去，沿东北溜了…… 丧事过后，刘三要三姐过门做媳妇。草草葬了儿子，二爷也就半推半阻把三姐嫁给了刘三。成亲时，三姐哭的泪人一般，那眼泪像珠子滚在荷叶上，那张俏脸扭在一起，很丑，也很真实。刘三则哭一会笑一会。侄子儿子都不在了!送亲时，二爷家中没有男人，六十几的人，家中连去两人。 啊，命—— 董家的其他女儿也纷纷嫁给了穷人——仙女下凡了！ 二爷也就老下来了。收拾完家事，过了一月，董二爷去了一趟洮河边，河上已经开始解冻，河水流得很响，枯草下草芽慢慢爬出来了。二爷现在知道了，二哥出事不久，大哥就死了。刘三这次来，是为讨他的欢心，也是怕他担心，所以隐瞒了大哥的死？是大哥，让他痛不欲生。二爷想跳河去找他们，两个大后生轻轻地就这么走了。好！三女嫁给了刘三。想到这里，心里一热，就回家了。躺倒床上，不吃不喝，三天，二爷就走了！ 送葬正好是正月，喜气还在，十里八乡的人都来看热闹。洮河早已能搭冰桥了，岸边排满了废弃的船。洮河显得那么清，那么静，那么凉。河水结成冰珠，在夕阳下泛着流光，又漂又停，她就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洮河流珠”。她多像人的一生，并不知道要流到哪里去，但仍然流着，闪着光，而且那么急，有或并没有目标的，都在远去。就这样，也许溜走了，也许瞬间就化了，却留下那些美丽，还依然动人，和生活两岸的人们同在过。在一个时间的桥下，潺潺地，缓缓远去…… 二爷很快下葬了。 董家这脉就这样弱了下来。十年后，二奶奶家入赘了一个女婿，后来，人说刘三就是过冬不走的叫花子，干脆扎根了，女婿是个货儿郎。有人说像董二爷这样的善人，怎会有像刘三的女婿？真是造化弄人。如今，三姐已经不再是董家三小姐，普通得人都认不出来了，后来跳河死了。有人说是大哥二哥叫走了，也是刘三怕大哥所以下的黑手。刘三一脉，生了好几个傻子，从此断了香火。董家庄再没有二爷家的新闻和故事了，整个村庄又安静下来了。 洮河还那么流着，飘满了花儿和故事一样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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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7-7 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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