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曾经的青春脉动

夏冰

　　
　　1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当这首古风从久远的岁月那头浮现在脑海里时，我已经成为印染车间的一名工人了。站在布匹绵延不断的机台岗位上，不知咋的，眼瞅着奔涌而过的布匹，心里却像是草原上那纵情腾跃的奔马一样……我的思绪与天相接，与地承载，完全没有了束缚。这种天马行空很是享受。当然，眼睛和手是机械的，完成着份内的那些工作。须臾不敢疏忽。因为上岗前，师傅们再三再四谆谆教导说，都有谁们谁们，就是没有好好按照操作规程走，酿成了大祸，轻者少了胳臂，重者危及生命……血淋淋的教训不能不当回事，但是再怎样的教训，也阻挡不了内心那长势喜人的青春脉动。这些脉动不分时间地点场合，顽强执着地向你涌来，给你十分强有力的精神激励。于是，无论你在做什么，都有一种激情在里面，会不自觉地充满激情地做身边的每一件事。无论是在上班期间，还是下班之后，所有的时光都显得明媚而姣好，令人满足。尽管那所谓的“伊人”尚不知在何处，但最起码是站在了那若即若离的地方，最起码你有资格去展望，去追想，去寻找。哪怕是逆流而上，哪怕是顺流而下，哪怕路途漫漫，哪怕高山悬崖，都昂扬奋发，不会懈怠，不肯懈怠，不敢懈怠。
　　
　　2
　　
　　记忆的变形幻化，让人捉摸不定，弄不清哪里出了问题。幻象的生成是有缘由的。人的大脑可以记住很多东西，同样也可以忘掉很多东西。
　　
　　人们会不自觉地作选择性记忆。容易记住符合自己心理愿望的，忽略真实的细节。仔细一想，什么都存在，你不该厚此薄彼。这不能怨人们。人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动物，趋利避害是本能。此时需要那些负面的东西来撑开记忆，那么，正面的东西只好撤退，反之也一样。事实上不能苛求，能自觉理性看待万事万物需要一定条件。前提是必须衣食无忧，心地坦然。只要有一丝一毫不安定因素占据骚扰内心，就无法把控掌握局面了。歇斯底里也不是不可能。实际上有不少让人温暖的事物涌现，但对于一个陷入情感漩涡的人来说，天上明晃晃的太阳，他就是看不见。
　　
　　3
　　
　　具体是几月几号进的印染车间？记不清了，好像是个大热天。不对，记忆在这里出现了差错。不是大热天，是车间里太热了，让人误以为是大热天。实际上应该是秋冬之交的某一天，因为我是穿着一件呢褂走进车间的。那件呢褂我穿了好多年，两年前临进厂，母亲洗好，把纽扣拆下来缝缀在里子的那一面，相应的这件呢褂的里外也都做了替换，该修整的地方母亲都做了修整。穿在身上，如果不细看，还真像是一件新的呢褂呢。就是纽扣本来是在右边，现在到左边了，因为利用了原先的扣眼儿。
　　
　　你看，对这件呢褂的记忆是如此清晰。其实我没有刻意去记，但是它就这样活在我记忆里了。这件呢褂我已经有好多年不穿，现在它在哪儿我都不知道，不过我十分清楚地记着当年穿着它走进车间时候的情形。
　　
　　那是1986年。这是肯定的。其时我们进厂两年多，在行政科食堂干到学徒工出徒，然后好歹不愿意继续待在食堂，做“伺候人的营生”。在当年好多人眼里，这营生比较丢人，起码说明这后生不咋地。我们八个都是二十郎当的大后生，均没婚娶，每天眼巴巴瞅着织布车间印染车间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工们来食堂打饭，叽叽喳喳喜鹊一样，但是任你怎么看也是白看。人家哪个闺女也不可能找一个每天浑身散发着油烟气、一股大葱大蒜味道的人做女婿。门当户对是每个时代共有的标准。正式工找正式工，市民户找市民户，这是既定的框框。但是这个框框里，也应该是有个基本的设定，就是你具体是什么工种，是在哪个车间科室——这已经是女孩或者是她们家长的共识了，谁也不敢轻易冒天下之大不韪违例。除非她长相人品能力等等实在是差劲，找不到合适的了，只好降低标准。面对这样的情形，我们就很不甘心，但是没办法。有几次我们去街上理发，人家理发员就问：你们是做饭的吧？瞧瞧，这还是我们下班后洗了澡才去理发店的，那也不行，照样让人给“认”了出来。你满身的特别味道十分的引人注目。日甚一日的自卑感彻底击败了我们如日中天的万丈雄心，我们只好齐了心去找科领导，去找厂领导，一次不行两次，这天不行再一天，终于找得领导们见了我们就苦笑，就摇头，就搓手，只好签字放行。但是约法三章：到哪也得好好干，否则哪来的哪去。我们作揖打拱，千恩万谢。于是云散天晴，我们八个集体被放出了食堂，逃离了这个囚禁我们两年多的地方。其实我们的目的很明确，很单纯，就是随便到哪个车间，去寻找我们美丽的另一半。苦点累点没关系，只要是女工多的地儿，就好。这点私心，绝对是占了我们起心动意“跳槽”目的中很大的比例的。不过当年是不能这么赤裸裸地跟人说的，谁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向人做“落后”的表现。嘿嘿，明明瞄着肉香，还极力掩饰嘴馋。人就是这样古怪。
　　
　　所以，战战兢兢走进印染车间时，我内心的感觉是十分细微又复杂的。那蒸腾的热气，喧天的轰鸣，刺鼻的化学气味，不管不顾地迎接了我们。当然了，穿过层层雾气和声浪，我还是从间隙里瞅见了那些青春亮丽、美丽可人的脸庞，尽管她们都身着宽大统一的工作服，几乎丧失了女孩苗条的身段。
　　
　　……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
　　
　　时间过去了，那位“伊人”还在未知的远方。她不是在这里，便是在那里。肯定是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你只要信心不倒，希望就不灭。
　　
　　4
　　
　　明明是在那里的。明眸皓齿。微微的青春的气息。脸上细小的绒毛。额上微淌的汗滴……这一切明明还在那里。轻缓的喘息。将落的夕阳。滚滚而去的滹沱河河水……
　　
　　事实证明，环境真的是能改变人的。梦想中的“伊人”已经坐到了自己身旁。这与诗经中的情形不大吻合，不过有什么呢？这是现实啊。话不多，交流是真的。眼神会说话。身体会说话。一切有着水到渠成的感觉。这就挺好。挺好。然而，迷离恍惚中，一切似是而非。轮转。一次又一次，轮转。我们念念不忘的“伊人”，她究竟在哪里呢？
　　
　　……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为什么一切又归于原初？人和人的距离究竟有多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她永远在你未知的那个地方存在着，让你不舍，流连，慨叹，无论你怎样纠结，该走的还是走开了。你转了一个圆，再次回到了起点。不对，不是起点，因为，你已经不是那个二十岁的人了。时间走过去，你两手空空。但是，流水汤汤，逝者如斯。对“伊人”的追寻，你不肯停下自己的脚步。永远不会。
　　
　　依稀记得，没人能够挣脱这个怪圈。我们八个人，都深陷生活的世俗尘烟不可自拔。三十年后的一天，我们坐到了一起，当然，没全来。有一个，已经远走他方，不知所踪；有一个，则与世长辞已经二十多年。面对曾经的念想，我们几个仅仅剩下了唏嘘。
　　
　　当我们总在抱怨这个那个的时候，总觉得生活欺骗了我们的时候，你会在最平常的生活点滴里发现那些本真的东西。它们，不仅仅是属于你，也属于每个人。它们会在生活的暗处不经意地照亮你的心。
　　
　　曾经的青春脉动，就是这样子的。
　　
　　不信，你抽个时间，去仔细注视自己的内心。你一定会得到一个惊喜。
　　
　　2015-7-10

木门长子

我比佩服剑鸿更佩服你了。生活如此折磨，却仍旧心怀喜念，人之大境界也！拱手致敬。

万里山水

连接古代诗词的绮丽画面和现代工厂青涩身影的内心，朴素生活里的浪漫情思，居然可以融会和交响成文。让本来的凡俗和简单，变得空灵和丰富。

虞城传奇

读来恍如是观看电影的感觉，古今交错，情景交织，却都和谐地融汇于一点，流淌在了字里行间。

七大姑八大姨

楼主把自己放了进去，跟放电影似的，哪个在水一方，时有时无的浮现、穿插又旁观指引。
古代诗歌就是歌，这歌声的共鸣叫人难忘！学习。

姬宇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学习。

lvhq018

像小说，却有真实的自己的影子。跳出自己看自己的青春，心酸且惊喜。心酸的是那一份单纯和执着并且为了单纯和执着不顾一切；惊喜的是自己曾经那么单纯和执着并且为了单纯和执着不顾一切。其实我们在祭奠自己的傻的时候，心里暗暗地钦佩着自己的傻。那么自己变得聪明的过程就是失去了青春的律动的过程，我们到底是变聪明了还是更傻了？
不管怎么样，挨了一顿打，让自己学会反思了，值！

寻梦天涯

仔细注视自己的内心。定会得到一个惊喜。这篇好极了，在凄婉的古诗剖析中，折射出许多值得我们去深思的东西！

时光安然

这诗经给这么一穿插，古典与现代之美啊！

水如空

夏版的经历，正是人生最厚重的一本大书。相比之下，我们都浅薄得多……

一孔

穿插、交替、穿越、迂回、幻化、升华、蒙太奇、古典……就这一堆字眼，至于怎么组合，就这么搁着吧……

夏冰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15-7-10 17:26
我比佩服剑鸿更佩服你了。生活如此折磨，却仍旧心怀喜念，人之大境界也！拱手致敬。

谢过木门。生活给人的东西，其实关键看人如何去看待它。昨天看到一个老故事，说一头驴子掉入深坑，人们还往里倒垃圾。驴子没有灰心丧气，反把垃圾踩在脚下，并捡能吃的菜帮子什么的糊口，结果日复一日，驴子跳出坑来。

夏冰

万里山水 发表于 2015-7-10 18:42
连接古代诗词的绮丽画面和现代工厂青涩身影的内心，朴素生活里的浪漫情思，居然可以融会和交响成文。让本来 ...

山水版的点评概括精准，多谢了！

夏冰

虞城传奇 发表于 2015-7-10 19:01
读来恍如是观看电影的感觉，古今交错，情景交织，却都和谐地融汇于一点，流淌在了字里行间。

谢过传奇老师。总想与众不同，所以～不知效果是不是还过得去～

夏冰

七大姑八大姨 发表于 2015-7-10 20:06
楼主把自己放了进去，跟放电影似的，哪个在水一方，时有时无的浮现、穿插又旁观指引。
古代诗歌就是歌，这 ...

谢谢姑姨。初次尝试，还望多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