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树的春天
【一】
一向沉稳的陈晓桂,今晚却异乎寻常的焦躁。
像往常一样,当黄昏的暮色吞噬了太阳的最后一缕光芒,在菜园里忙碌着的陈晓桂,匆匆放下手里的活,赶回家去做晚饭。男人在镇上工地干活,劳累了一天,到家就吃饭多好。要是让他饿着肚子等,作为女人,心里可不是滋味。
她麻利地系上围裙,两只锅同时生火,刷锅、淘米、切菜、倒油,不大一会儿,一盘青椒炖豆腐、一盘豆芽炒鸡蛋,就冒着热气端上了桌。一只锅里正微火熬着粥,上面蒸笼里放着馒头。
大明每天这个时候应该到家,可是今天却迟了好久。陈晓桂掏出手机打电话,对方却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也许是手机没电了吧?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出了家门,在巷口向南张望,那是男人回家必经的路,可惜现在没有他的身影。
陈晓桂顺着巷口向南走去,走到南边的村头,一个人也没有遇到。她再次拿出手机拨过去,还是那句“已关机”的回答。村口马路旁边的小溪有流水的“哗哗”声,草丛里有虫子在鸣唱,成排的白杨树静静的站立着,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她回到家,厨房里正弥漫着粥的香味。灭了火,又去把那两盘菜重新端回,放进另一只锅中。她站在院子里的桂花树旁,再次拨打手机,同样的无法接通。她再次走到村口,农历月初,天上连月亮也没有,四周很黑,依稀听到有猫叫春的声音,听起来像婴儿在啼哭,这让陈晓桂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在家与村口之间,来回徘徊了几趟,男人还是没有回来。难道是工地出事了?现在的建筑工地事故多。还是回来的路上被抢劫了?干活的人身上也没带多少钱呀。难道大明在外面有了女人?现在的年轻女人思想特别开放哦。右眼连续跳了几下,陈晓桂急忙敲响了邻居的大门。隔壁是自己男人的本家大嫂,人胖乎乎的,一脸和气,为人憨厚。
本家大嫂听说了事情经过,用手轻轻拍着陈晓桂的肩膀:“小宝妈妈,没事的。不要急,你也不要瞎想。说不定大明在镇上遇到哪个熟人,他们一起去饭店喝酒,不回来吃饭了呢。”
陈晓桂感觉脑子很乱,她知道自己男人不是这样的。公婆去世得早,家境贫寒的大明一向省吃俭用,没有在外吃饭的习惯。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吧,她捂着额头,强打着笑容,对本家大嫂说:“嗯,嫂子。那你歇着吧,我回家再等等。”
“小宝妈妈,有的男人,几天几夜不回家,在外面不学好。他们家里那些女人,要是每一个都像你这样,还不都操心死了呀!”本家大嫂的笑容很淳朴,她顺手帮着陈晓桂解去了围裙,“你放心吧,大明可不是那样的人。你也累了一天,早点洗洗睡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最后一句话,让陈晓桂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回到自家院子里,她关闭了所有的灯光,拖来一把木椅子,在粗壮的桂花树旁坐了下来。她有点饿,却一口饭也不想吃,估计锅里的菜也凉了。虽然也感觉到疲劳,却全然没有一丝睡意,眼睛直直地盯着敞开的院门。
乡村的夜晚很安静,有阵阵微风吹拂桂花树的枝叶。这棵桂花树是整个沙滩镇最粗壮最古老的,据说是大明爷爷的爷爷在世时栽种的。五年前,一个外乡人专程前来,要出五万块钱买走,当时全家都没舍得,那人只好悻悻而去。从桂花树的树杈间望上去,天上有稀稀疏疏的星星,眨巴着孤独的眼睛。
算算结婚十九年来,大明从来没有过一次夜不归宿。陈晓桂疲惫地斜倚在木椅上,眼睛渐渐朦胧起来。慢慢的,她看见学校里还是那一排排的法国泡桐树,操场旁边有碎石板铺成的小路,教室后面是那条四季流水的小河,天上干净的云朵变化多端,有时像大片的棉花,有时像一群绵羊,有时像一条长丝巾,有时像几只天鹅。
自己那时作文好,时常受到语文老师的表扬,那时的长相也很美,同学们背后就起哄喊自己为“校花”,虽然当时一脸的愤怒,心里其实乐开了花。那个扎着羊角辫子的苏小凤,天生有一副好嗓子,大家开玩笑说她是歌星苏小明的妹妹。张春兰、韩冬梅和自己关系是最要好的,形影不离,亲如姐妹。有几个男生,别看学习不怎么样,起外号的本领绝对是一流。张春兰长相显老,就说张春兰是当年“四人帮”中张春桥的姐姐,张春兰气得半死,慢慢喊“春桥姐”的人多了,她也只能无可奈何。
最有趣的是一位男同学,名字叫石柳根。也不知道是谁,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邵四根”,那帮男生有事没事就“老邵”“老邵”的叫他。开始女生们都没弄懂怎么回事,后来“外交部发言人”王成龙站出来解释:“一盒烟,都是二十根。他偏偏叫十六根(石柳根),那不就是少了四根嘛!所以就是邵四根喽,对不对?老邵?”老邵脾气好,只是笑,女生们这才恍然大悟,然后教室里哄堂大笑。后来老师们也都知道了这个外号,有时老师也叫石柳根为“老邵”,结果“邵四根”这个美名迅速传遍了整个学校。
王大明那时总是很腼腆,温文尔雅,自己那时候就对他有好感。他见人还没说话脸先红,说话的声音很低,走路做事都慢吞吞的,于是他的外号被叫做“女人”。还有一个叫唐仕贤的被唤为“老颠”,这个名字一般人又会糊涂。王成龙再次站出来解释:“糖明明是甜的,他却叫唐仕贤,说糖是咸的,这分明是颠倒黑白嘛!当然就是老颠了!”
王成龙的父亲是沙滩镇武装部部长,他自然也就消息灵通,“外交部发言人”的外号就非他莫属了。仗着老子是镇上干部,天不怕地不怕,他算是最调皮捣蛋的了,时常踩着“老颠”的肩膀去屋檐下的瓦洞里掏麻雀窝。
女生没事就是踢沙包,玩跳绳。男生单腿站立,另一只腿弯曲,双手抱在怀中,用膝盖顶来撞去,倒下为死掉,如果有同伙来救,又能复活。下课或放学的时候,校园里总是一阵阵的欢笑声。
脖子突然一凉,桂花树上的露水滴落下来,陈晓桂睁开了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刚才那些少年时的往事慢慢模糊,自己依然斜靠在院子中的木椅上。
陈晓桂感觉浑身发酸,她站起身,用手拢了拢头发,头发湿漉漉的。一阵寒意袭来,她打了一个喷嚏,在这寂静的深夜,声音特别的响亮。院门还是敞开着,她轻手轻脚走向家门口,周围悄无声息,整个世界都在昏睡中。
在门口又站立了一会,看手机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半,看来大明今夜是不可能回来了。陈晓桂关上院子的门,又把木椅拿回堂屋,反锁门,连脚也没洗,脱去外套,走进卧室靠床就躺下了。
闭上眼睛,那些风华正茂的少年旧时光,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时和大明时常私下里谈论《简﹒爱》、《呼啸山庄》,一起背诵顾城和席慕蓉的爱情诗句,一起做着文学的梦,一起守着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那时同学们喊自己“校花”,可是如今,乡亲们还有隔壁的本家大嫂都称自己为“小宝妈妈”。呵呵,也难怪,儿子小宝已经在镇中学读初三了… …
村里人家公鸡的打鸣声,惊醒了陈晓桂。她似乎隐隐约约听到自家院门有敲击的声音,也许是大明回来了。赶忙披衣下床,跑着去打开院门,远处有一条像是受了伤的黑狗在蹒跚着行走,有风吹桂花树叶的“沙沙”声,别的什么也没有。看来真是老了,耳朵也出了问题。
东方的天空渐渐发白,远远望去,像是浩瀚的海洋。几道金色的光芒刺穿了空中的云朵,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春天的早晨空气清新,那些被黑夜吞进肚子里的鸟儿,重新又被吐了出来,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院子里的桂花树一身的露水珠,晨光中,晶莹剔透,泛着光亮。
【二】
一辆警车呼啸而来,到门口戛然而止,一胖一瘦两个警察走下车。
坐在桂花树下的陈晓桂,本来恍恍惚惚的,一下子就清醒了。她感觉有事要发生,虽然双腿有些发软,她还是急忙迎上前去,隔壁的本家大嫂也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请问你家男人是在镇上干活的吗?”年轻的瘦警察表情严肃,开门见山。
陈晓桂一个劲点头:“是呀!是呀!他怎么啦?”
“快跟我们上车!”另一个年纪稍大的胖警察拉开车门,一边说话一边过来扶着陈晓桂,“等一会你就知道了。”
“可是我… …我衣服都没换。”陈晓桂钻进车子,回过头来,对本家大嫂说,“嫂子,你帮我照看一下家里的门。”
本家大嫂点头的功夫,警车已疾驶而去。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有闲着没事的妇女、孩子们聚拢来,小声地交头接耳议论着。
警车行驶得很快,但并没有到沙滩镇,而是开往去县城的路。
“警察同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你们先给我透个气吧!”陈晓桂急得一头的汗,用恳求的语气问,“我们家大明到底怎么了?你们直接说吧!”
瘦的警察脸上没有表情,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胖的警察咳嗽了一下,用商量的口吻说:“你先别急,因为还不敢确定就是你家男人。我们是交通警察,昨天晚上在沙滩镇发生一起交通事故。有路人报警,派出所又联系到我们。肇事司机当场逃逸,被撞的人还在昏迷之中。让你来,就是要确定一下是不是你家男人?”看到陈晓桂发慌的样子,胖警察停顿了一下,慢吞吞的安慰说:“你先不要紧张,被撞的人身份还没确定呢。”
陈晓桂整个脑子里都是“嗡嗡嗡”的轰鸣声,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警车开进了县第一人民医院。陈晓桂像没魂的一样,跟在两个警察后面。在急救室外面走廊的椅子上,胖警察让她坐着等待,那个年轻的瘦警察去拿来一堆衣物让陈晓桂辨认。大明那破旧的外套上血迹斑斑,裤子已经坏得不像样,自己亲手买给大明的诺基亚手机,如今已是支离破碎。看到了这些,陈晓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起来。
警察大概是见惯了眼泪,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年老的让陈晓桂拿出身份证,又问了陈晓桂男人的姓名、年龄、职业。年轻的则一脸冷漠,打开文件夹在旁边记录着。
正记录的时候,急救室的大门从里面打开,几个护士们推出了担架车。陈晓桂急忙跑上前去,那个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的王大明,现在紧闭着双眼,谁也不理,安静的躺着,手臂上还在输液。
最后慢步走出来几位医生,其中的一个缓缓摘去了口罩,对着两个警察,也对着陈晓桂说:“唉,累死了。送来的有些晚,不过手术很成功。放心吧,没有生命危险,慢慢留院观察吧。”
陈晓桂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急忙弯腰鞠躬,嘴里不迭的说:“谢谢大夫,谢谢大夫!”抬起头时,大夫已经走远。
两个警察让陈晓桂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字,然后相互留下手机号码,就告辞而去。临走的时候,那个年老的警察说了一句:“我叫赵铁柱。请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抓到肇事司机的!”陈晓桂点点头,心里想:但愿能抓到就好。
到了病房,看了看大明,还在昏睡中。女人在最无助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总是自己的母亲,于是陈晓桂给娘家妈妈打了电话,说大明遭遇车祸,怕母亲着急,她轻描淡写地说,大明只是受了点轻伤。
下午四点多,大明终于醒了过来,陈晓桂很高兴,喜极而泣,又流下了眼泪。大明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声音很小:“唉,对不起!我… …我下次骑车一定多注意。”说得脸有泪痕的陈晓桂“扑哧”一下又笑了,她脑海里想起了学生时代,那帮同学给大明起的外号叫“女人”,这外号还真的没错。
大明慢慢讲述遇到车祸的细节,不一会,陈晓桂的娘家人就到了。满头白发的父母亲,娘家的哥哥嫂子,还有二姨三姑,闻讯后都赶了过来,大家看到大明能开口说话,也就放了心。都说是“好人有好报”、“不幸中的万幸”,几个人又七嘴八舌议论一通,无非是说现在的交通事故太多,尤其是那些运输建筑沙土的大卡车,横冲直撞,根本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国家应该重点整治。说的也都是大实话,但细细想想,其实也不起任何作用。
护士打断了他们,说病房要求肃静,病人也需要休息。于是,一帮人退出来,到走廊的长椅上坐下。刚刚坐稳,有一个护士长过来,通知病人家属去交住院费。再一打听,在急救室抢救的费用就是两万八千多,接下来还要再交几万的住院费和治疗费。
陈晓桂跟着那个护士长,去找一位医院的领导。意思是让医院缓几天,她需要回去筹钱。那领导姓张,个子不高,小眼睛,厚嘴唇,分明是个男人,但肚子胖得像个孕妇。他想了想说:“这样吧,你明天先来交一部分钱,余下的在五天内交齐。我们医院可不是慈善机构啊,超过五天,那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陈晓桂并没有把握在五天之内就能交清,但也只能先是点头答应。
回来把情况一说,哥哥嫂子都说回家各自去想办法,二姨也说大家尽力而为吧。陈晓桂让老父亲帮着联系,看能不能把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卖掉,母亲说:急着卖,也卖不上好价钱。
“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车到山前必有路,有人在就比什么都好。你自己也要保重身体!”三姑这一说,陈晓桂才想到,自己已经三顿没吃饭了。于是进去和大明打个招呼,带着一帮人下楼出去吃饭。
一楼的大厅墙上张贴有标语,字体很大,一面墙写着“一次就医,终生为友”,另一侧是“救死扶伤,大爱无言”。看这标语,再想想刚才医院那矮个子领导的话,陈晓桂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苦笑了一下。
走出大楼,看到门外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妇女,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那女人头发蓬乱,“呜呜呜”的哭着,哭得很伤心,应该是哭了好久,嗓子都沙哑了。她为什么哭?没有人去问,也没有人想知道。
在医院的对面,他们走进了一个用篷布搭成的临时小吃部,简陋也便宜。随便点了几个菜,一家人一边吃饭一边又开始商议医药费的事。陈晓桂抬头看去,那医院高楼外的台阶上,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还在哭,几个身穿制服的保安在赶她离开,陈晓桂感到自己的心疼了一下。隔壁有高档的饭店,门口铺着鲜红地毯,两旁站着年轻漂亮的迎宾小姐,那饭店一楼大厅里坐满了客人,距离很近,能清晰听到那酒杯清脆的碰撞声,还有肆无忌惮的划拳声。
【三】
当晚上的时候,陈晓桂还是会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只是那棵有着百年历史的桂花树已经不复存在,当然这已是三个半月以后的事了。
大明那天晚上,下班回来的路上,天太黑,被一辆车撞倒后,汽车车轮从大明的臀部压过,造成他头部颅骨损伤、肋骨多处骨折、脊椎骨粉碎性骨折,暂时只能一直躺着。医生说一年后可以坐轮椅,如果恢复好的话,两三年以后慢慢可以用拐杖,想再靠出力气赚钱,这辈子已是不可能的了。那个肇事车辆,暂时还没有找到。
医药费总共花了八万八千多块。自家这些年的积蓄有四万多,经过老父亲的讨价还价,那棵粗壮的桂花树卖了两万三千块钱,自己一直要好的老同学韩冬梅和“春桥姐”每人借了三千,本家大嫂借了五千,其他的都靠亲戚们支援了。
儿子小宝的性格特别内向,从小就很懂事,一直话不多。自从他得知家中的情况后,说什么也不肯再去学校,一定要辍学去打工赚钱。陈晓桂苦口婆心说了好多,倔强的小宝像头驴,什么话也不说,就是死活不去上学。
小宝的眼睛很深,深得像池塘里的水,里面装满了心事。这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眼神,让陈晓桂很是心疼。最后没办法,也只能依了小宝。正巧隔壁大伯在临县一个工地做小头头,处于同情,他愿意带着小宝去做小工。其实按照年龄,小宝还只能算是个童工,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隔壁大伯说:“有牛使牛,没牛使犊吧。”于是,才只有十七岁的小宝,跟着大伯去了临县的建筑工地。
这以后的日子里,陈晓桂除了做好一日三餐,白天忙碌在田间地头,晚上就给大明洗脚擦身子。虽然生活艰苦了一些,但是陈晓桂看着大明一天天好起来,感觉自己也是幸福的女人。
一日,好姐妹韩冬梅打来电话,带着特别兴奋的声音说:“晓桂,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们有人张罗,说想搞个同学聚会,多数人都二十几年没见了,大家也都想看看现在每个人的样子,这多有纪念意义呀。呵呵呵,他们在镇上都订好了饭店,日期就选在农历七月初七,他们说正好是牛郎织女相会的好日子,也是中国传统的情人节嘛。说好了,晚上七点,怎么样?到时你肯定得来哦,风雨无阻,不见不散!”
“谢谢你,这确实是好消息。我倒是也想去,可是我… …我家大明,还需要照顾呢。”陈晓桂正面露难色时,大明在旁边催促她:“我不能去,你肯定要去呀!同学聚会,多有纪念意义啊,快答应她,就说那天晚上一定到。”
陈晓桂于是在电话里笑着说:“大明他也催我去呢,好吧,那天我准时到!”
农历七月初七的黄昏。陈晓桂把晚饭盛好,放到大明的床前,自己去换了一身平时不舍得穿的新衣服,又再三叮嘱大明别乱动,这才骑车子出发去镇上。
同学相见,格外地亲热。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大家都没有拘束,彼此握手、开玩笑,似乎时光一下子又回到了学生时代。
两桌人,安排在一个大的包间。也不知道是谁点的菜,特别丰富,桌上满满的都是盘子。几杯酒下肚,每个人都像是没长大的孩子,于是那些校园里的陈年往事,又重新拿出来细细品味了一番。
刘健康现在是一个建筑包工头。他的电话一直接个不停,一会是张总打过来,咨询现在的钢材价格。一会是李总打过来,打听开发商划拨工程款的事。一会又是王总打过来,说南方某市有一处四个亿的工程,问他有没有承揽的意向。刘健康一会儿在电话里说普通话,接下来又改口说粤语,一会儿又说起家乡话。只见他眉飞色舞,唾液横飞,这让陈晓桂在心里啧啧称赞。
徐胜利开了一家汽车4S店,他的能力更不容小看。说到汽车,徐胜利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从汽车销售到汽车零配件,从售后服务到汽车的保养与维护,说得都是头头是道。一些专业术语大家也都是闻所未闻,众人不禁连连喝彩。
那个一盒香烟少了四根的石柳根,开了一家婚纱摄影店。他依旧是话不多说,拿出名片盒,不停的给同学们发名片,有人一看婚纱店的名字——“老邵婚纱摄影”,就笑得一下子把嘴里的茶水全部喷了出来。
“老颠”唐仕贤开了一家投资理财公司,他当众承诺:只要有钱存到他那里去,保证年收益不低于百分之十二的利润。
苏小凤在镇上开了家服装店,韩冬梅一直在学校当教师,“春桥姐”在一家药店上班,其他多数都是在打工,陈晓桂当然是在家侍弄那一亩三分田。
有说有笑,酒也喝了不少。刘健康提起了赌钱,说常去澳门的金沙和葡京大酒店赌博,徐胜利说葡京根本不算什么,现在澳门的威尼斯人和银河发展得更好,有一次他在银河赌博,一晚上就输了五十多万。刘健康轻蔑的一笑,才五十多万呀?他一个半小时就输过二百八十多万。
有一个同学说到新加坡的芽笼,又有人提起泰国芭提雅的人妖。说过赌博和人妖,又说到股票,接着就谈到了手机,什么苹果5S,三星S5,最后谈起个人的座驾,宝马、奔驰、奥迪自然都不放在眼里。一边说话一边抽烟,房间内乌烟瘴气,陈晓桂被呛得直咳嗽,眼睛也睁不开。
男人们高谈阔论,女人们可不像他们那样张扬和高嗓门。低调含蓄的女人们小声谈香水,谈化妆品,谈鞋子谈包,一个女同学干脆把外套脱下来,让大家看衣服里面的名牌。陈晓桂一句话也没说,她不懂这些,也插不上嘴,于是只有耐心的倾听着。
当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大家这才发现今晚忽略了一个人。“外交部发言人”王成龙似乎一直也没说话,此刻他站起身来,表情严肃,在打电话,手机是放在免提上,对方说话也能听得一清二楚。那边称呼王成龙为“老大”,态度非常恭敬,问有什么吩咐?
王成龙以命令的口气说:“金胖子,我在东街的昌华饭店,我们一帮同学在这里聚会,你马上过来一下,帮着把账结了!”
对方二话没说,满口答应:“好的!好的!老大。我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有知道内情的同学介绍说,今晚的同学聚会就是王成龙组织的,现在的王成龙已经不能再叫“外交部发言人”了,他老爸是县委副书记,他则是沙滩镇派出所所长,虽然没穿警服,那是人家低调。哦,原来如此,“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大家不由得在心里暗暗钦佩。
不大一会儿,响起敲门声,一个白白胖胖的人闪了进来,这个人应该是金胖子。他长得和朝鲜的最高领导人金正恩倒有几分相似,身材笑容都很像,所不同的是,金正恩有头发,这人却是个光头,头皮油光锃亮。他一见到王成龙,连忙点头哈腰喊老大,双手呈上两条软中华和两瓶五粮液,满脸堆笑的问:“老大,酒够吗?不够我再去拿,只要您一句话。”
王成龙不客气地接过烟酒,脸始终紧绷着,不耐烦地用手朝外一挥:“好了,好了。金胖子,这里没你事了,你快走吧!”
金胖子还是一脸笑容,毕恭毕敬的后退,退到门口,双手握拳,并深深鞠躬,然后轻声说道:“老大您慢用,账单已经结过。”
刘健康、徐胜利等几个脑瓜转得快的同学,这才如梦初醒,急忙端着酒杯过来向王成龙敬酒。
“老颠”唐仕贤善意地提醒说:“开车的少喝酒呀!小心有查酒驾的哦。”
王成龙眼皮都没抬,“呵呵”一笑:“在我沙滩镇的地盘上,小小的酒驾,我一个电话就会给你放行!大家就放心大胆地喝吧。来,咱们把金胖子送来的两瓶酒都喝掉!”
于是,又是一番觥筹交错,有人喝得说话时舌根发硬,有人喝得看人时两眼发直。烟雾缭绕,陈晓桂被熏得只能去门外换口新鲜空气。望着眼前这帮同学,突然脑海里就闪现出二十多年前,在校园里的情景。那时的同学们天真而又单纯,而现在的这帮人,一个个貌似财大气粗,却又是多么的虚伪和麻木。这哪里是同学聚会,分明是在摆阔与炫耀。陈晓桂想到自己生活的艰辛,同时心里也自然而然地生出了自卑和懊恼,这样的聚会,下次绝对不会再来。
最后王成龙提议去KTV唱歌,陈晓桂则以大明在家需要照顾为由,提前离开了。回家的路上,陈晓桂心中暗想:幸亏大明没能来,如果自己的男人来了,这样的场合,不擅装腔作势的大明将会是多么尴尬。
第二天一大早,韩冬梅和“春桥姐”来到陈晓桂的家,她们俩带来了一万块钱。原来昨晚陈晓桂离开后,几个好心的女同学,就把大明遭遇车祸、小宝外出打工的事告诉了其他人,昔日“校花”的现状让大家很同情。于是有的掏五百,有的拿八百,众人筹集了一万块钱,让韩冬梅和“春桥姐”作为代表,说这是同学们的一点心意。
这个世界上,从来不会因为你的不幸,别人就理所当然地要对你好。陈晓桂和大明很受感动,两个人相互对望了一眼,这一万块钱确实不少,也算是“雪中送炭”。但陈晓桂联想到头一天晚上那帮同学们的言谈,自己决不想成为别人可怜的对象,于是她委婉地谢绝了。韩冬梅和“春桥姐”一定要留下钱,但陈晓桂说什么也不肯收,最后也只能作罢。
【四】
春节,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在全国各地打工的人们,也都陆续赶了回来。整个村落里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笑声、喧闹声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最开心的,还属孩子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穿着新衣裳,口袋里满满的都是糖果。
地上飘着红色的鞭炮碎纸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村南的路口,那成排的白杨树,都被季节剃光了头。光秃秃的枝杈,在冷风中颤抖,偶尔有一群麻雀从树枝间掠过,像一片片枯叶,眼看着飘落下来,却突然又展翅飞远。
傍晚时分,在孩子的惊呼声中,漆黑的夜空被鞭炮的光芒撕裂,瞬间又被绽放的烟花点缀成色彩斑斓的画卷。村子里家家户户都亮起了昏黄的灯光,那是人世间生存的烟火。巷口飘荡着酒肉的香气,充满着红尘温暖的味道。
“要是能下一场大雪多好呀,那可就更美了。”说这番话的时候,陈晓桂站立在自家厨房的门口,面向着院子,她的胳膊搭在儿子小宝的肩膀上。
小宝跟着隔壁大伯在工地上做小工,不到半年,也赚回了五千多块。十八岁的小宝,经历了几个月的工地锻炼,看起来成熟了很多。他望着空荡荡的院落,自言自语地说:“等到了三月,我一定要去找一棵桂花树来,还栽在这院子里。”
刚刚过去的一年,大明在春天遭遇车祸,虽然欠了一屁股的债,虽然至今还是卧床不起,但只要人还活着,希望就在。相比之下,村里秋香婶的男人就更为悲惨,她家男人遇到一辆满载沙土的大卡车,一个躲闪不及,当场就被压死,那无牌的大卡车随后就逃得没了踪影。
大明明显比原来恢复了好多,有陈晓桂在一旁搀扶着的时候,他可以勉强在床上坐起来。虽然并不富裕的家庭,却也是洋溢着朴素而爽朗的笑声。
农历的元宵节一过,那些白杨树的枝桠上,全都密密麻麻爬满了嫩芽。村子里的青壮年再次告别妻儿,奔赴各地去打工赚钱。陈晓桂帮着儿子收拾好行李,小宝跟着隔壁大伯又去了临县的建筑工地。
春天实在是一个神奇的季节,春暖花开,万物复苏。飞舞的蝴蝶,忙碌的蜜蜂,燕子在屋檐下穿梭。田野里桃红李白,池塘边芦苇青青,绿茸茸的柳条,清澈的水塘,农村的田园风光,到处都是一幅幅美丽的水彩画。
陈晓桂也忙碌了起来,菜园里要除草播种,麦田地要施肥浇水。同其他农村妇女一样,田间地头闪现着陈晓桂忙碌的身影。
大明是一个性格温顺的男人,看着妻子辛勤地劳作,他特别心疼,恨不得自己的身体马上就能痊愈。陈晓桂想起自己母亲曾经说过:“夫妻两个人,只要感情好,喝凉水也甜。”想到这番话,虽然辛苦一些,心里也还是美滋滋的。
大多数人都渴望能出人头地,但陈晓桂却不是这样,她根本不去奢望所谓的“锦衣美食”、“大富大贵”,她只想一家人守在一起,哪怕粗茶淡饭,只要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然而生活是一个擅长制造恶作剧的调皮鬼,它总是要无端的制造出一番波折来。
一个多月后,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上午。那个天生有一副好嗓子的女同学苏小凤,她打来电话,声音特别急促地说:“晓桂,出事了!你家小宝被派出所抓了。我的服装店就在派出所隔壁,我也是早上刚刚才听说的。”
“啊?!”陈晓桂一下子感觉天旋地转,她站立不稳,急忙用手扶着墙壁。
“晓桂,你赶快给王成龙打电话,他是派出所所长,他应该能帮上忙的。”苏小凤喘着粗气说,“他的手机号码我有,你快记一下。”
本来躺着的大明,听出了不对,挣扎着坐起来,一脸的疑惑望着妻子。陈晓桂感觉浑身一阵阵发凉,她颤抖着手,一边写着王成龙的电话号码,一边把手机靠近大明。
“晓桂,那你赶快联系王成龙,哪怕请客送礼也要救出来呀。我听说是昨天半夜被抓的,夜长梦多哦!”苏小凤声音很大,听出来她也很焦急。
“好的,谢谢你!我马上就打电话给他。”陈晓桂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陈晓桂刚挂断电话,大明急忙问道:“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苏小凤说我们家小宝被抓了,说是昨天半夜被派出所抓的。”陈晓桂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小宝明明是在临县的工地上做小工呀,怎么会被我们镇上的派出所抓了呢?我得赶快给那个王成龙打电话,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给王成龙的电话打过后,一切都弄明白了。原来小宝在临县的建筑工地做小工,那工地的不远处有一座公园,公园里有好多桂花树。也许小宝早就盯上了,在昨天深夜,小宝偷偷去公园里挖了一棵,然后连夜骑车子运回来,在经过镇派出所门口时,被夜里值班的巡警查获。
大明深深地叹了口气,小宝这孩子知道妈妈一直喜欢原来院子里的桂花树,但是我们可以买呀,这下是要吃官司了。
“大明,我刚才电话里向王成龙求情。他说让我去镇上和他见个面,然后一起商量一下。”陈晓桂急匆匆换衣服,“你在家也别着急,一有消息我就马上给你打电话。”
大明叮嘱说:“你多带点钱,快去吧。该请吃饭就请人家吃饭,该买烟买酒的,你就买吧。只要能把小宝放出来就好!”
带上了钱,陈晓桂骑着车子,心急火燎一般,急匆匆向镇上赶去。按照电话里王成龙说的,陈晓桂直奔沙滩镇东街的昌华饭店——上次同学聚会的那家饭店。王成龙还说,如果直接去派出所,人多嘴杂,事情反而会不好办。
到了饭店,王成龙不在。陈晓桂急忙给王成龙打电话,对方让她先找个安静的包间坐下,说稍等片刻,他马上就到。
陈晓桂要了一个包间,她感觉自己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中午十二点整,穿着一身笔挺警服的王成龙终于赶来。
心急如焚的陈晓桂,急忙迎上前去,急切的问道。“老同学,我家小宝怎么样了?你一定要帮个忙,他岁数还小呀。”
王成龙却是不慌不忙,找个椅子坐了下来,打了一个手势让陈晓桂也坐下,然后掏出一根香烟,点上火,这才慢吞吞地说:“毕竟同学一场嘛,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是不会不帮忙的,这事好办。”
陈晓桂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王成龙把椅子挪得靠近了一些,眼睛直直的望着陈晓桂,嘴里“啧啧”了两声,又摇了摇头说:“晓桂呀,回想上学的时候,你是有名的‘校花’,这一晃二十多年就过去了!”
陈晓桂答了一句“是呀”,王成龙话锋一转,突然问道:“结婚这么多年,晓桂,你感觉自己幸福吗?”
陈晓桂连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我结婚了二十年,就幸福了二十年。”
“呵呵呵,你骗谁呀?你嫁给那个低声低气的‘女人’,你能说你幸福?唉,红颜多薄命呀!”王成龙边笑边从嘴里吐出一道道烟圈。
王成龙的话让陈晓桂的心中涌起一股愤怒,但想想儿子的事还要靠他帮忙,于是,压住怒火,强装着笑脸。
王成龙脱去制服和警帽,随手挂到墙壁的衣钩上,笑着说:“晓桂呀,咱俩也难得单独聚一次,今天中午你好好陪我喝两杯。”
陈晓桂面露难色:“老同学… …我家……我家小宝… …还… …还不知道怎么处理呢?我也没心情喝酒呀!”
王成龙凑到陈晓桂的身旁,小声说:“你只要把我陪好了,你儿子就什么事也没有了。”然后走到门外大声喊道,“服务员呢,喊你们经理过来,点菜!”
王成龙熟练地点了很多菜,并催着让快点上菜。陈晓桂在一旁看着,她知道求人帮忙,这顿饭自己肯定要付账,虽然暗暗有些心疼,却也是没有办法,其实不过才两个人而已。
王成龙倒满了两杯白酒,递了一杯送到陈晓桂面前,陈晓桂忙站起身推辞说不能喝,马上就被王成龙拍着肩膀按得坐了下去。
王成龙不愧是派出所所长,喝酒就足以见其“干脆利落”、“久经沙场”。陈晓桂硬着头皮,勉强喝了一杯,王成龙也没和女人一般见识,已连喝两杯。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陈晓桂的脸颊绯红。王成龙说起了学生时代,说那时非常喜欢陈晓桂,只可惜那时陈晓桂正眼都不看他一下。
陈晓桂只能尴尬的陪着笑脸,王成龙绕到她的身后,双手扶着陈晓桂的肩膀,把嘴巴贴近她的耳朵,轻声的说:“如果你当初嫁给我,你又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吃苦受累?那个大明有什么好?他更缺少我这样的阳刚之气。”
满嘴的烟味混合着酒气喷来,陈晓桂心里厌恶至极,却又不便发作。王成龙站在她的身后,他的左手搂着陈晓桂的左肩,右手顺着陈晓桂的右肩向前滑去,碰到她胸部凸出的部位,他的手肆意地旋转着、揉捏着。
陈晓桂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紧张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王成龙像一只饥渴的动物,用舌头舔着陈晓桂的脖子,一边在耳畔说:“咱们俩等会去开个房间,亲热亲热,我保证你儿子下午就能放回家。”
陈晓桂实在无法忍受下去,她猛地站起身来,用力甩开王成龙抚摸自己的手。王成龙却像梦游一般,伸长着舌头,依然用手撕扯着,陈晓桂气得对着他的脸狠狠地一个巴掌。
王成龙似乎一下子被打醒了,他恼羞成怒,捂着自己的脸,去墙上拿回外套和帽子,咬牙切齿地骂道:“好!好样的,那你就等着给你儿子收尸吧!”然后气急败坏地拉开门,扬长而去。
陈晓桂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呜呜呜地大哭起来。
【五】
苏小凤的服装店,并不大,不足三十平方米。沿街的两层小楼,她只租了楼下其中的一间,隔壁就是沙滩镇派出所。
沙滩镇派出所是一排三层的楼房,坐西向东,后面有停车场的院子,外墙是统一的蓝白相间的颜色,楼顶靠墙装有许多朝着不同方向的摄像头。靠近马路的电线杆上,高高地挂着一只灯箱,上面印有六个大字:“有困难找警察”,蓝底白字,格外显眼。
陈晓桂找到苏小凤,她并没提起王成龙在昌华饭店的事,她只是想让小凤陪着自己去一下派出所,看能不能见一见儿子小宝。
苏小凤很热心,她的服装店生意看起来也比较冷清,二话没说,干脆就锁上门,和陈晓桂一起来到派出所。
派出所的工作人员看起来心情不是太好,一个个冷冰冰的表情。当听说是打听小宝的事,其中一个面相很凶的警察走过来,他撸去上衣的袖子,手臂上有一块红红的像是被牙齿咬过的痕迹。
“看到了吧?这就是今天凌晨被偷桂花树的那小子咬的,妈的巴子,小小年纪不学好,态度还特别坏。这种人,简直就是人渣!要送到县看守所关他几个月才能老实。”那警察一脸的怒气骂道。
陈晓桂一下子要哭出声来,只能弯下腰,嘴里不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警察同志,真的是不好意思。毕竟是孩子小,不懂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是孩子姑姑,就在你们隔壁开服装店的。其实也不过是一棵桂花树,那你们准备怎么处理的呀?”苏小凤陪着笑脸问。
那个警察却没有回答,带着气愤大步走远,走到后面院子里的一辆警车旁,才回头吼了一声:“等领导处理!”
苏小凤拉着陈晓桂出来,走到门外,苏小明掏出电话打给王成龙,连续打了几次,却一直无人接听。
“晓桂,我感觉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棵桂花树嘛。你先回去,我晚上继续给王成龙打电话,你在家等我消息,行吗?”苏小凤的话也有道理,陈晓桂点点头,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她心里还惦记着大明,就急匆匆骑车回家。
到家后,陈晓桂怕大明着急,轻描淡写地叙述了一下,就说请王成龙吃过饭了,然后回家来等消息,饭店里的不愉快当然只能埋在心底。
天色已晚,赶忙做了点吃的给大明,看着大明狼吞虎咽的样子,陈晓桂想到这本是吃晚饭的时间,而大明现在吃的却是午饭。
空荡荡的院落,月华如水。陈晓桂望了望天上的月亮,那月亮也静静地注视着她,相互对视,都默默无言,皎洁明亮的月光却让陈晓桂心里生出了暖意。
王大明和陈晓桂相拥着入睡,古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经历了生活的曲折和艰辛,这一对患难夫妻的心反而靠得更近了。两个人一起回忆着恋爱时的甜蜜时光,喃喃自语中,带着笑容一起进入了梦乡。
梦里,陈晓桂看到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树开花了,那树枝间密密麻麻挂满了黄色的小花朵,熟悉的味道,香气四溢,沁人心脾。小宝在树下大声笑着跑来跑去,地上是一层散落的花瓣,身体健壮的大明在院子里忙碌着做家务。学校的操场上,到处都是一阵阵的欢笑声,天生一副好嗓子的苏小凤在唱《军港之夜》。“外交部发言人”王成龙一脸的稚气,踩着同学的肩膀掏麻雀窝,然而突然之间,他就变了脸色,色眯眯的眼睛,端着酒杯,过来抚摸陈晓桂。医院大楼外的台阶上,那个怀抱孩子的女人还在哭泣,几个凶神恶煞的保安在赶她离开。一脸怒气的警察撸起自己的衣袖,裸露出胳膊上被咬过的牙齿痕... …
天刚蒙蒙亮,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他们从睡梦中惊醒,陈晓桂懵懵懂懂接过电话,电话是苏小凤打来的。苏小凤带着哭泣的声音,告诉陈晓桂一个天塌的消息:“晓桂,王成龙刚刚给我打来电话,他说不敢打给你。昨天晚上,几个警察一直都在审问你家小宝。他说可能是小宝不配合,也可能是警察下手有一些狠,他们把小宝打伤了,一直还在昏迷中。开始他们以为小宝是假装的,后来发现不对,才连夜送去了县医院。这等到天亮,他们才汇报给王成龙,王成龙就给我打来电话了。晓桂,你一定要冷静。这样吧,你在家等着我,我去找一辆车,我陪着你去县医院看看。”
陈晓桂张大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感觉浑身瘫软得像一堆烂泥,呼吸困难,似乎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大明在旁边也听出了大概,他用力挣扎着爬起来,一向性格温和的大明,这次也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瞪大着眼睛,额头爆出道道青筋,牙齿咬得“咯咯”响。
稍微冷静了几分钟,大明开始小声地安慰晓桂,他看到妻子的两鬓生出了白发。晓桂苦笑了几下,她的脸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一样难看,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掉落。
“没办法,日子还是要继续的。”陈晓桂擦干泪水,穿衣下床,说话的声音没有一点力气,“大明,等下我给我爸妈打电话,让他们来我家住吧,也能顺便照看一下你。我和小凤去县医院,一时半会不一定能赶回来。”
“不行,我在家会急死的,我也和你们一起去。”大明提高了声调。
“唉,你就别添乱了,你这身体还没好,你怎么去?”晓桂声音里带着哭腔,大明没再说话,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陈晓桂给娘家的妈妈打电话,只是说小宝生病住院了,她要去医院伺候小宝,让父母亲过来帮着照看大明几天。
陈晓桂的父母亲前脚刚到,还没来得急细说,苏小凤租来的面包车后脚也就到了。苏小凤先经过韩冬梅和张春兰家里,把她们俩也叫了过来。人在患难的时候,才能知道谁是对自己最好的人。陈晓桂鼻子一阵发酸,两个眼圈红了起来。
县第一人民医院的病房里,小宝还在昏迷中,头上腿上都有伤,身上的衣服布满血迹,有两名警察在旁边守候着。张春兰和韩冬梅询问警察到底是怎么回事,回答说是在夜里提审时,询问另外几个失窃的案件,但小宝的态度很不好,那个胳膊被咬的警察就下了重手,于是就被打昏迷了。
善良的陈晓桂并没有说什么责备的话,她只是傻傻地看着昏迷不醒的儿子。苏小凤去外面走廊里给王成龙打电话,王成龙的意思是,先给孩子看病,一切的费用都由派出所来支付。
韩冬梅是在学校当老师,张春兰在药店上班,她们俩都是请假来的。苏小凤虽然自由些,但服装店也不能一直关门,于是陈晓桂让她们几个先回去。
几个好姐妹又安慰了陈晓桂一番,陈晓桂心里充满着感激,她一直送到楼下,几个人才依依惜别。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小宝有时会将身体蜷缩着入睡,有时会双手抱头,大喊大叫说“我不是小偷”,像是受到了极度的惊吓,但他始终昏迷着,也没有睁开眼睛。
医生安慰陈晓桂说,孩子只是暂时受到刺激,没有生命危险,肯定会好起来的。一直等到第十二天,小宝终于苏醒了过来,这让陈晓桂彻底松了一口气。
只是苏醒以后的小宝,时而低头不语,一句话也不说,像是在苦苦地思索着什么。时而却又哈哈大笑,笑声极不正常。时而又暴跳如雷,谁也不认识,摔水瓶砸东西,满嘴胡言乱语。
经医生诊断,小宝属于间歇性精神病,这让陈晓桂又慌了神。听从医生的建议,县第一人民医院把小宝转到了市区的精神病专科医院。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虽然也时常有同学、亲戚来探望,但是陈晓桂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憔悴和苍老。隔壁的本家大嫂过来说,大明可以坐轮椅了,有时间也想过来看看小宝。老父亲过来说,知道晓桂和小宝都喜欢桂花树,晓桂娘家的哥哥嫂子专门去买了一棵金桂,暂时还在花盆里呢。等明年的春天,就移到晓桂家的院子里,还栽到原来那个地方,相信用不了几年,就会长大的。
在深秋的一个早晨,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小宝像一枚落叶一样,从精神病专科医院的三楼摔了下去。他重重的身体砸碎了一层窗户上挑出的玻璃钢雨篷,又被甩到了一棵银杏树上,最后跌落在绿化带的草丛里。
听闻这个消息后,心力交瘁的陈晓桂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她一下子就昏倒在病房的水泥地上。
【六】
农历的三月。湛蓝的天空,如同一汪倒挂着的湖水。暖风吹拂,杨柳青青,金黄色的油菜花开得漫山遍野,有孩子在奔跑着放风筝。果园的桃树上,密密麻麻开满了桃花,偶有三两棵梨树点缀其间,那梨花洁白如雪,和粉红色的桃花遥相呼应,远远望去,简直就是一副淳朴天然的水墨画。
院子里新栽的桂花树,虽然不是很高,差不多才和拇指一样粗,但却呈现出勃勃生机。陈晓桂用一把塑料的喷水壶,在给桂花树浇水。小宝拄着拐杖,一会望着桂花树,一会又看了看妈妈,他的脸上露出纯真而又灿烂的笑容。坐在轮椅上的王大明,昂起头,望向蓝天,然后又张开双臂,伸了一个懒腰,这才充满感慨的说:“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就是娶了一个好妻子!”
在过去的半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有某报的记者,把小宝的遭遇在网络和报纸上曝光,于是陆续有各地的好心人为小宝捐款。小宝跌下楼的时候,那个玻璃钢的的雨棚和银杏树起到了缓冲的作用,所以小宝摔得不是很重,只是腿骨折而已。医生的精心治疗,加上母爱的作用,小宝的间歇性精神病也逐渐康复。
随着反腐倡廉的逐步深入,国家巡视组进驻本市,没过多久,市公安局局长和市委书记先后涉嫌违纪违法,接受组织调查。那个叫赵铁柱的警察实名举报,发生在沙滩镇的几起交通肇事逃逸的车辆,都隶属于一个叫“腾飞”的运输公司,公司总经理姓金,他除了经营这家运输公司外,还有一个棋牌室和足疗中心。棋牌室涉嫌大额赌博,足疗中心涉嫌色情交易。而这个和朝鲜领导人金正恩外形相似的金胖子,他的幕后“保护伞”就是沙滩镇派出所所长,那个“外交部发言人”王成龙。经调查取证,金胖子的那些违法设施,终于被一锅端掉。王成龙也被脱去制服,戴上了手铐,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王成龙的父亲,县委副书记王敦厚,多年来包养情妇,道德败坏,涉嫌贪污受贿,在春节后也被“双规”接受组织调查。善良淳朴的人们拍手叫好,有的人干脆燃放起鞭炮来。
岁月不饶人,陈晓桂的眼角也爬上了皱纹,但是她的脸上露出从来没有过的笑容。她站在院门外的巷口,村子南头,那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枝叶繁茂,一只喜鹊飞过,空气里顿时飘来乡野的气息。 2015——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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