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有句歇后语:老儿子娶媳妇——大事完毕,意思是说,作为一户人家的家长,只有最小的儿子也娶了媳妇,他们一生的责任才算完成了。可见,(给儿子)娶媳妇乃是众人生中的一件大事。那么,娶媳妇之后呢?当然是要生孩子(尤其是儿子)了,生了孩子,才有了老有所养的保障,才有了延续生命的希望,也才有了人丁繁盛、兴旺发达的可能。对于一个大多数深受传统思想浸润的国人来说,活着究竟是为了啥,还不就是为了子孙后代嘛!有了子孙延续自己的生命,且枝繁叶茂,人生才有了价值。所以(给儿子)娶媳妇就成了生命中的第一需要。
那么娶媳妇之前呢?当然是要盖房子了,如果连住处都没有,又怎么娶媳妇过门?就如当下买不了楼就结不了婚一样,没有住处就没法娶媳妇,这一点,古今并无二致。不同的只是,过去的房子是土木垒起来的,如今的房子是钢筋混凝土筑起来的;过去的房子只在贴近地球的平面延伸,现在的房子却在向远离地球的空间发展。
在北方的一些农村地区,仍然保留着这样的传统:但凡新居落成,上梁吉日,不但要放鞭炮、摆酒宴,在房梁上披红挂彩,还要请风水先生安八卦(图)、说喜嗑,也即念一套吉祥的祝词。有学者认为,此即古人遗风。《诗经·小雅》中的《斯干》,便是类似的新居落成时宴会上的一篇祝词,而且与今天民间的“喜嗑”亦有许多相通之处。
《斯干》开篇说的便是新居落成的位置及环境:“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依山傍水,竹林丛生,松树茂密,真是个不错的风水宝地。尽管在先秦时期还没有风水的概念,更没有较为完善的风水学。但出于生活方便,依山傍水无疑是最佳选择。当然,最好还是要山环水绕。对于水,要曲折有情,而不能是波涛澎湃、一泄千里——这样的水打不得鱼,生活用水也不方便,而且更有洪泛之患。对于山,则要求西、北高大,不但居住安全,更能抵挡北来的的寒流;而东、南要稍远一些,既可作为抵御来犯者的屏障,又能留下足够的生活空间,且无“山北之塞,出入之迂”(《愚公移山》)的不便。《斯干》中的山水情形究竟如何,虽然没有细说,但流水“秩秩”,水清流缓,南山“幽幽”,山脉悠远,可见这地方实在不错。有学者认为,诗中所云的新居应在西周的都城镐京,也即今天的西安附近。那时,西安尚未经过汉唐定都,没有那么多的人口,也没有经过过那么多战乱,周围的环境应当还是相当不错的。“竹苞”“松茂”只是选择了最有代表性的景物做以简要的概括。
这么好的地方,兄弟们还有意见吗?当然没有。那么好了,咱们就继承起先人的遗志,高高兴兴地把房子盖起来吧:“似续妣祖,筑室百堵,西南其户。”有意思的是,《斯干》第一节说的本是择居的环境,却偏偏多出来“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这么三句;而第二节说的本是新居的规模,却偏偏多出来“似续妣祖……爰居爰处,爰笑爰语。”这么三句。作者似乎要通过这些句子向我们暗示:只有盖起新房,只有每一个家族成员都有了安居之处,才算是继承了祖先的遗志;也只有如此,一家兄弟才能够和睦相处,没有矛盾;也只有如此,全家人才能够过上幸福安乐的日子——“爰居爰处,爰笑爰语。”古往今来,这点都是一样的,只有安居才能乐业,尤其在我们的物质生活相对匮乏的时代,大多时候,一处可以遮风蔽雨安枕睡眠的住所便是全部幸福生活的基础。所以,后世的士子们才会有“安得广厦千万间”之宏愿。
接下来说的就是新居修筑的过程了。无论古今,盖房子都是很折磨人的事,过去,在农村,有“盖所房,扒层皮”的说法,可见盖房的过程是怎样的叫人劳心劳力(如今的楼房,即使不用自己盖,光装修也是够闹心的了)。即使在那个时代,一个家族的头脑们并不会亲自动手板筑,也仍然少不了会操心费力。不过,《斯干》是在新居落成的喜宴上唱的,自然不会提及那些痛苦的过往,所以,在歌者的口中,就连如此的劳动场面也是诗意的:“约之阁阁,椓之橐橐。风雨攸除,鸟鼠攸去。”在他们耳中,那些“阁阁”“橐橐”的板筑声,似乎也成了悦耳动听的音乐。
而盖起的新房则是宏伟气派的:“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殖殖其庭,有觉其楹。哙哙其正,哕哕其冥……”宫室端正,棱角分明,如鸟振翅,直欲飞腾;庭院宽广,梁柱笔直,前屋敞亮,后屋光明……这样一所高大宽敞的房子,想想都令人神往。大致推算,总该有一百多平吧?人均居住面积总可以超过国家标准了吧?这回总可以叫那些奔着房屋找老公的女孩子们芳心暗动了吧?
当然,诗中吟诵的绝不是如我们这样一父一母一子的小户人家。在那个时代,能盖得起这样的房子的当然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贵族,而且盖起来的也绝不仅仅是一所房子,至少也得相当于农村的一个村落,或城镇的一个小区。诗中说:“筑室百堵”,可见房屋之多。当然也有人认为,一所房四堵墙,百堵那就是二十五所,也即二十五户,分明连一栋楼的标准也达不到。我们不知道古人的数学是不是有今天的专家们这么好。但那时连“三”都可以代表多数,可以想见,“百”该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字。即使我们不按《毛诗序》中说的,这首诗吟诵的是什么“宣王考室”,只作为一般的贵族,规模也不会太小了。当然,这也只是以那个时代的标准来看,若和今天动辄数十栋高层的“新区”相比,无疑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至此,我们主人公的新居已经彻彻底底地建起来了,从最初的选址、筑墙、开门、立柱、安梁、封顶,我们的东家似乎也没闲着,从“君子攸芋”“ 君子攸跻”直到最后的“君子攸宁”,虽没劳力,却也没少劳心。如今,是真的可以安安心心地住在里面,睡个好觉,做个好梦了:“下莞上簟,乃安斯寝。乃寝乃兴,乃占我梦。”读到这几句时,总会不由自主地生出这样的感觉:似乎即使在那个时代,即使如那样可以“筑室百堵”的封建贵族,在没有一所新房子,在没有一个安居之处的时候,是连一个像样的梦也做不出来的,更不要说要实现自己伟大的“中国梦”了。
好在人家是贵族,是根红苗正的“红二代”,可不是后来“先富起来的一部分”的土豪富二代,也不是仅仅有着一个“农民的儿子”身份的老子的官二代,西周的贵族,那都是最初跟着公刘、古公亶父等老一辈革命家一刀一枪拼出来和一锄一镐创起来的。所以尽管因种种原因困顿一时,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但一旦条件成熟,仍可以盖起相当规模的宫室,可以享受“君子攸宁”的幸福生活,可以“乃安斯寝”,可以“乃占我梦”。
不过人家的梦还是很现实而且很高尚的:“大人占之:维熊维罴,男子之祥;维虺维蛇,女子之祥。”梦里边没有宝马香车,没有纸醉金迷,没有倚红偎翠……有的只是最朴素、最原始的愿望,梦见的一个是“熊罴”,一个是“虺蛇”。什么意思呢?原来熊罴是阳性动物,代表要生个儿子;虺蛇是阴性动物,代表要生个女儿——他们的梦想,只是要在安居之后,娶媳妇生孩子,让子孙更加繁盛、让生命延续下去而已。而一家一户的人丁兴旺,则会间接地带来国家的人口增多,在那个生产力低下的时代,人口增长的重要意义不言而喻。更何况,人家生的乃是红三代、红四代,甚至红N代,那可是要继承祖先遗业,担负起管理国家统治人民的重任的。且看最后两节:“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且不论其中表现的什么“男尊女卑”思想,那个时代,毕竟男人才是生产劳动和保卫家国的主力,若真弄出个什么“母系氏族社会”来,恐怕真会是“牝鸡司时晨,唯家之索”了。连家国天下都保不住,更不要说当什么“室家君王”了(注:对比猩猩的高等动物,以及人类早期神话,母系氏族是否真的大范围内存在过,如今西方有许多学者都表示怀疑。只有天朝还抱持着恩格斯的陈腐观点不放)。
纵观《斯干》全诗,前半段从选址开始,直至修建,直至入住,极为概括地叙述了整个房屋的修建过程。当然,如果只是介绍怎么选址、怎么筑墙、怎么立柱……那不过只是一本建筑指南,也就不成其为诗了。歌者极为艺术地选取了每个环节最有代表性的场景,且运用客观描述(赋)的方法将整个修建过程融入其中,读来既有时间的顺序,又有空间上的跨度。最巧妙的是,明明是在写房屋,可是作为房子主人的“人”却无处不在,从第一节的“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直至后来的“下莞上簟,乃安斯寝。乃寝乃兴,乃占我梦。”房子的每一步修筑,都有主人公的身影贯穿始终,直至最后点题:盖起房子后,从此便安居乐业,娶一房媳妇,生一群孩子,将生活,也将生命一直延续下去。
曾经搜集过一位民间风水先生在新房落成宴会上念的一套自编的“喜嗑”,在此不妨抄上几句:
“卧龙岗上建新房,龙飞凤舞迎朝阳。
蛇盘地上展宏图,鲤鱼跳跃真吉祥。
盖上此房住新房,后人美名传四方。
子孙为国做栋梁,一年更比一年强。
…………
焕然一新福寿长,发家致富喜洋洋。
举杯畅饮新房酒,俊马奔腾奔小康。
…………”
对比这首著名的《斯干》,是否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虽然其表达顺序有些混乱,更谈不上有多少文学性,但观其主要内容,一赞新房好,二贺主人安,三祝后人强,不也是继承了《诗经》的遗风吗?
附: 小雅·鸿雁之什·斯干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
似续妣祖,筑室百堵,西南其户。爰居爰处,爰笑爰语。
约之阁阁,椓之橐橐。风雨攸除,鸟鼠攸去,君子攸芋。
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君子攸跻。
殖殖其庭,有觉其楹。哙哙其正,哕哕其冥。君子攸宁。
下莞上簟,乃安斯寝。乃寝乃兴,乃占我梦。吉梦维何?维熊维罴,维虺维蛇。
大人占之:维熊维罴,男子之祥;维虺维蛇,女子之祥。
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