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22 编辑 <br /><br /> 以树为马的岁月
杨树一点点被砍伐倒了,白色的木屑迸溅着,掉落一地。
父亲挥动着斧头,那棵树冠浓绿的树,岌岌可危,颤动、摇晃的树枝,在一个少年的眼里,恍若一次巨大的事故。少年紧张地盯着那生长了多年的树,既兴奋又有莫名的惧怕。
那天上午,少年被轰然倒塌的声音,包围到里面了。树身仿佛一个硕大身体重重倒在地上。那一瞬间,他无法意料的被树冠罩在了里面。树枝戳破了胳膊、腿和衣服。父亲惊叫起来,他迅速跑过来,看到倒在树枝里的少年,一把将他拉出来,训斥了一顿。
很多年里,我的记忆不由自主回到那个夏天的下午,仿佛猝然惊醒。那棵树像时间的一个标记,刻在那片土地上。我看到父亲找来一辆木板车,装上树,和哥哥一起出了村庄。我站在村头,看着一条小狗追着那辆车,狂咬着。大概那条小狗也惊诧于一棵树躺在了木板车上。车子走远了,我依然想着树长在一所院落的前面,那高高大大的样子。每年春天之后,我都要在那片地上,拣拾它的落叶喂羊。
那棵树被运到城里,卖了几十元钱。几天之后,父亲带我去了县城。用这笔钱卖回一块手表。那时,我在外地城市读一所中专。作为一个身份脱离农村的人,我得到了这样一块梦寐以求的手表。
我能想到,那个夏天的风,清凉得沁人心脾。仿佛此刻,从敞开的门外溜进来的风,穿过小花盆的树叶,那些细嫩叶子颤动着,像某种信号,将隐约的呼唤,传到身体里。我坐在沙发里,看着玻璃上,摇晃着的树枝影子。它变换着时间里的往事,而我藏身在那团影子里,我看见身体卷曲着,渐渐的,那影子成为了一个树身的洞穴。
我在那个树洞里,做了一个飘忽的梦。它像一个巨大的漂浮物,离开土地,升上天空,而我看到天上的月亮,出了树洞走进月亮里。我一直想象的月亮,就在眼前。一只猴子掉在月亮里的那棵树上,在玩耍。我攀援上了那棵树的枝条,荡起秋千来……醒来后,我被自己的梦,惊奇得不知所以。
事实上,所有关于树的记忆,我寻找到的树洞,在村头两棵巨大老柳树的其中一棵上。我和村子里的孩子常在树洞里玩捉迷藏。那入口非常小的洞口,仅够身体瘦弱的我侧身挤进去。后来,那个树洞被我们几个小伙伴用小刀一点点开凿出来,越来越大。有很多次,我因为和小伙伴打架,被母亲逐出家门,那些夜晚,我是躲藏进那个树洞里过夜的。你可以想象一个孩子藏到树洞里,像一只小动物安然自在。
这个夏天,树木依然到处茂盛,微风荡漾,像一条飘带,引诱我回到过去。在那条时间幽暗的过道里,我听到母亲唤我的声音。她喊我回家吃饭。整个少年时代,我心里留下的母亲最清晰的声音,就是母亲拉长了音节的呼唤声。这也使我后来的回忆对饥饿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印记。我想起从母亲放置物品的桌洞里发现的一块干硬的麦面馒头,那是一年四季中难寻的美食。我一点点啃食硬邦邦馒头的颗粒,麦面的香味溢满口舌。
那天村路上,好多人围着一个城里来的人,那人穿着铮亮的黑色皮鞋,白色衬衣。父亲说,那人是村东某个老人家的外甥。他上了大学后,就留在城市工作了。他手腕上戴着一块白色金属手表,闪闪发光,引得好多人盯着看。
我看到了那块表,那么光彩夺目,我想象手腕戴上那块手表的样子。这个想法,在我头脑里发酵,越来越强烈。我突然想到了父亲做木匠活的墨斗,在一个木箱里翻找出来。用火柴棒蘸着墨汁,在手腕上画出一只表来。现在想来,那个好笑又滑稽的孩子,他对新奇的事物充满了莫名的幻想。
几年后,我手腕上戴上用树换来的那块手表。恍惚觉得人生梦想的造访,虚妄变成一种现实,而我也走进了城市,走进了学校,从此开始了我离开乡村的生活。我对村庄上的那棵树,怀着无法言说的心绪。那棵树仿佛是我的恩人。看见树,想着那块手表,我对所有生长的树,充满了莫名的感激。
“我记得它带我走的。”——我多次在梦里,看到一条幽暗的过道,两边站立着哗哗作响的白杨树。我穿行在风里,那一刻,我置身于自己创造出来的画面里,走向城市。一个我未知的地方,充满了魔幻般的情境。我只觉得,是那棵树,某种意义上,引领了我。
我嗅到秋天的味道。那浓烈的绿色,在我心理泛起一股股的潮水。我身体通透,灌满着绿色的风,它起伏荡漾。我的身体,在那个青春期到来的岁月里,仿佛挂满了飘扬的旗帜。它们在我面前变成心旌摇荡的绿色波涛。而我面对一棵树的存在与消亡,以及它成就的那个我,仿佛骑上了一匹快马,响声叮当地跑入未来。
2015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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