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一清早起来,看看表差十分钟八点半,急忙穿起衣服连老婆端上来的小米稀粥也不顾上喝,脸也没洗就走。今天要给王书记交一篇关于中心组学习的稿子,一上班就要。工作了三十年,很少迟到过,他不愿意打破这个传统。有那么一回,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刚参加工作不久,晚上喝多了酒,第二天一睁眼迟到半小时,办公室过道里遇到领导,领导斜瞥了他一眼,心里难受了半年,从此就再没有迟到过。
走得着急,出门被门槛绊了一下脚,打了个趔趄扶住墙才没跌倒,感觉自己还年轻似的。昨天晚上和几个要好的同事喝酒,说起刚刚去世的设备科科长,不到五十岁,说没就没了。设备科长平时血压偏高,血脂什么的总之现代人常见的“高”他都有,是在和老张他们几个酒友喝完一顿之后,中了风。当时还能扶墙走,老张搀扶他他都说没事没事我能行,可是到了医院就再没出来,才几天人就没了。昨天大家形成一个共识:人上岁数该注意保养了。老张不抽烟,从成家那会儿就戒了为省钱,挣上几十块,养一个没工作的老婆,还得要孩子不是?就是好那么两口酒,说是少喝少喝,昨晚也没少喝,别人请客上的又是好酒,一时兴起,他记得自己喝了有三大茶杯,回家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办公楼就在家属院内,步行十分钟的距离。他紧走两步,猛然感觉头一晕,象踩在海绵上,再一走,又觉得这路面不平。看看那些方方正正的水泥路砖,整整齐齐平平坦坦的,油光锃亮的皮鞋什么也没踩着。再往前走,觉得自己跛了,左腿有点长,右腿有点短。轰地一下,脑子里象过了一下高压电,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大脑中闪现出一个可怕的概念——中风?果然是人老毛病说来就来?想一想自己的年龄他有点信了,高血压爱喝酒,多少先例啊,怕什么来什么。想着就进了办公楼,怕人看到自己的体态不正常,所兴故意左摇右晃上三楼进了自己办公室。
第一件事,打开电脑,查查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这是什么病。电脑开了,网一直上不去。想起昨天就上不了网打电话叫维护网络的小刘来修,结果一直没来。老张狠狠地拨通小刘电话劈头就骂:连你个小屁孩儿也欺负老实人!小刘一路小跑进来,陪着笑脸又有点莫名其妙,张哥今天这是怎么了发这大的火头一回见。小刘站在面前老张反倒不好意思了。
网没有修好,老张有点着急,他让小刘继续修,自己跑到楼下的医务室,大夫一边上下打量他一边说,脸色不好,等会儿给你检查。老张什么也没说转身就上了楼,到洗手间照了照镜子,觉得脸色是不好。回到办公室,小刘还在鼓捣电脑,告诉他王书记找。
老张已经打好了腹稿,一进王书记办公室就提出房子问题。这是他最关心的事,都憋在心里五年了。五年前单位盖新住宅,按积分排名他可以用现在的小房换一套大房。但是当时有几个技术骨干没有房,王书记来做思想工作,说老张马上可以提干了,让出房子又能为提干增加点筹码,而且下栋住宅楼开工在即,肯定有他的房。老张感觉有道理就同意了。结果干也没提楼也没盖转眼五年了。王书记听老张的牢骚听出一脸愕然。老张越说越激动,又提起职称的事,同时参加工作的都评高工了,难道搞政工就不能评?你书记不也十年前就评了么?王书记又是一脸愕然,摆摆手说老张老张,你这是……先别……那啥……目前最最要紧的事知道不?写的稿子呢?马上就用,别的事再说。老张说都什么什么呀,稿子算个球!王书记说好好好你先把稿子给我你的事我解决。老张从衣兜掏出一叠稿纸“啪”地拍在书记办公桌上,说,王书记我尊重你,这话我记下,这事你必须尽快解决!
保卫科长听到王书记这里的动静赶来了,王书记擦着汗满脸困惑坐下来,老张今天象换了个人他深感不解。保卫科长还没开口老张就说你保卫科长想怎么地?抓人?你他妈的说是要消灭小区养的狗先把我家的狗打死了,说是老张觉悟高起个带头作用。结果消灭了我家的狗别人家的狗你连个狗毛都没动过,你他妈是人不?保卫科长说这也是你骂我,不和你计较你先出去。这时候门口围了几个人偷窥动静,还是小郭对老张好,她摄手摄脚进来向王书记笑了笑,一把抓住老张的胳膊轻轻说,张哥你这大年纪发什么火,心脏不好容易急出问题来,有事咱慢慢来。老张突然觉得这话在理,再闹下去真有可能在众人面前犯了病,立刻随小郭出来了。
老张觉得自己出了口恶气,心情好多了。想一想自己这病谁知道能挨几天?再不争取点利益就没有机会了。先锋了一辈子模范了一辈子带头了一辈子作用了一辈子,总结起来两个字,老实,反过来也是两个字,窝囊。一辈子马上交待了,即使交待不了身子残废这班也上不成了,怕谁?
小郭把他搀到办公室,安慰了两句回隔壁去了。老张觉得小郭更亲切了。老张又想起还欠着保卫科长一百块钱,打电话把他叫过来。保卫科长一进门就说张哥你今天不正常,不知道你和王书记有什么过节,但你不能张口骂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从来不发脾气发起来吓人。老张说我给你还钱,上次你帮我堑付了一百元礼钱没还,你看这是我上次出差的报帐单,领导都签好字就差财务做帐拿钱了,一百零五元,多出五元也是你的了。说着把一叠单据塞到保卫科长手中。保卫科长说张哥我没见过这么还钱的,你还是报了帐再还吧,不急。老张说不行,没时间怗记你那一百元。保卫科长只好苦笑着接过来。
老张又把抽屉里几本杂志摆弄整齐,还给阅览室。路过小郭的办公室想起小郭的好来。小郭比老张小个十来岁,自打参加工作就是单位的一朵花,能说会唱人漂亮,文艺演出离不开她。“小郭”是老张这么叫的,虽然年过四十,依然是老张心目中的女神。老张觉得自己应该表达一下二十年来对小郭的爱慕。他不由自主地进了小郭办公室,小郭立刻起身给他拉把椅子倒杯水,安慰他有什么事想开点,多少年都过来了和平是福。说得老张心里暖洋洋的,他横了横心,说其实我特别喜欢你一直喜欢。小郭捂着嘴笑个没完,说张哥这是有病了。老张说你说得对,有病了,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反正说了也是白说,只是想让你知道有这么回事。
老张从小郭那里出来就要回家,在楼道里又想起一件事来,拿起手机拨电话给外地上大学的儿子:最近能回来不?咋了,想你了,你妈想了,最好回来一趟,没事,真的没事,就是你妈想你了。
楼道里的房间不时有人伸出头来看看老张。
老张拖着一长一短的双腿,像踩在海绵上一样踏着方格子路砖往家走,一边走一边琢磨怎样才能让老婆接受他得了病的现实,我要是瘫痪了她可就受苦了,倒不如像设备科长那样来个痛快。
开门进屋,老婆迎过来,说今天鬼催你似的,鞋跟掉在门口都不知道,还晃悠这么久才回来换鞋,让人看见笑话。说完就递给他一只鞋跟。老张抬起右脚看看鞋底,一屁股瘫坐在沙发里。
第二天,人们听说老张病了,据说还病得不轻,王书记代表单位也去医院看望了。有人听小郭说,老张事先就知道自己要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