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屁两个反革命

朱竹

<br /><br />[][                                                       一个屁字两个反革命
        一个说了个屁字，打成了反革命。另一个放了个屁，也打成了反革命。听起来荒唐，说起来滑稽，思起来不可理喻。然而它却是千真万确存在过我中华大地不容置疑的本真，且是事关两条人命的本真。让我原原本本叙述给读者，感悟其中的奥秘。
      话说东北大兴安岭林业局新林区新林镇，文化大革命开展得如火如荼，人人手持毛主席语录，人人佩戴毛主席像章，人人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人人跳忠字舞，人人早请示晚汇报，人人推波助澜，人人红海洋。人人不正常，人人神经质，人人成了别人手中的玩偶，人人成了登台表演的小丑。
       话说新林镇上有个老张头，本是山东临沂人，说一口山东临沂话。他是1960年要饭逃生跑到东北来的。他的儿子叫张从仁，是林区伐木工人。他本人身份是工人家属，开荒种地，是农民。与他一起躬耕的还有个赵老头李老头，他们都是山东临沂人，都说一口山东临沂话。他们都年逾古稀，喜欢凑在一起说老乡话聊老乡的事。
      “你家孙子上学了？”“上个屁。”“你家墙该刷了，黑乎乎的。”“刷个屁。”原来在他们的方言里，不管说什么，扯什么，都喜欢“屁”来“屁”去。犹如河南人说话的“中”东北人的“嗯呐”北京人的“没错”。你就是问他吃饭了没有？他也是“吃个屁”“不吃个屁”。正是这种“屁”话连篇的方言，让张老头跌入文革的陷阱，要了张老头的命。
       祸起老张头所佩戴的那枚毛主席像章。那是一枚小型的，铜质的，大小如纽扣，非常精美的像章。上面隆起的部分是毛主席头颅，背景是一面飘扬的红旗。那是一枚让张老头爱不释手的像章。然而在赵老头与李老头的眼里却是太小了，一个凑过去说该换换了！另一个也凑过去插嘴说，是有点小了，该换个大的!不想换的老张头脱口说道“换个屁”。说完站起来就走了，因为他一大早出来遛弯，还没“吃个屁”。
      老赵头老李头皮笑肉不笑地彼此对视了一眼，也站了起来，也要各自回家去“吃个屁”。然而回家的老赵头却不曾回家，拐进了革委会。回家的李老头也不曾回家，转了个圈，转进了革委会。老赵头老李头同声检举老张头“换个屁”！革委会当下研究，当下决定，当下拍板——张老头是现行反革
分子，必须打倒之！
       人山人海，红旗招展，口号震天。“把反革命分子张XX押上来！”革委会主任在台上大声疾呼地宣布。只见两员红卫兵虎将身着黄军装腰系皮带，各自用一只手卡住张老头脖子，各自用另一只手连拉带拽，跟头骨碌跨上了主席台。
  
      “是可忍孰不可忍！仇恨我伟大领袖毛主席！”发言者是革委会主任，他原本是新林镇小学教师，从教师升校长，从校长升主任，那是个青云直上的革委会主任。他有知识有文化，他振振有词，他口若悬河。他喷吐出的唾沫星子，在阳光下闪亮。他挥舞拳头，表示与反革命势不两立！他义愤填膺，表白他与毛主席最亲！
       他一边批判一边引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他引用的恰到好处，他引用的驾轻就熟，听众为他呐喊，被他所折服，同他一起振臂高呼——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
       他的发言长达两个小时。在这两个小时里老张头腰弯九十度，撅着屁股，脖颈上挂着几十斤重木头牌子，挂着的铁丝勒进肉里，勒出一道深沟，已经有血洇出来。汗如雨注，顷刻之间大牌子底下就有了一滩水泊。他的两条小腿在抖动，两条大腿也在打颤。张老头一头栽了下去，多亏台下的儿女把他接住。
       被接住的张老头必须游街示众，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北，红旗呼啦啦，口号声响彻云霄……直到夜幕降临，大森林中腾起一片白雾……
       张老头始终一言不发！他以沉默相掣肘，他以冷对相抗衡！张老头有一股子犟脾气！
       如此这般一连批斗三天，到了第四天头上张老头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批斗不成那就糊大字报，白纸黑字打上红叉，把张老头的家里家外糊得个结结实实密不透风。张老头躺在床上想，想当年他老汉在老家在沂蒙山区曾经推着小车运粮支援前线，他和他的老伴曾经24小时连轴转，摊煎饼支援大军作战……如今却落了个反革命……越想越想不通，越不通气性越大，到了第六天头上，气鼓如牛，气绝身亡！
      “我是个屁！”这是张老头在咽气之时，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留给人世的最后一句话。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死后的张老头内气依旧在膨胀，以至于无法穿上寿衣，挺直在棺材口上，无法入殓。死了的张老头在向活着的人抗议。不接受抗议的红卫兵，用一张白报纸盖在张老头身上，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死有余辜！
       俗话说神鬼怕恶人，你猜怎样？那张老头放了个通天大臭屁，膨胀的大肚子不再膨胀，浑身的肿胀不再肿胀，噗通一声掉进棺材里！入殓了的张老头随即抬了出去，埋进打森林里……
       第一屁案刚刚了结，又生发出第二屁案。第二屁案的主人公叫尹凤田，是年28岁，为林业局新林区新林镇林业伐木工人。他是伟大工人阶级的一员，何以会沦为文化大革命的阶下囚，会成为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此话要从一次开会说起。
       工人聚会，站立在镇中广场，台上坐着革委会领导，桌子上摆放着收音机大喇叭，肃穆以待，聆听毛主席的最高指示。突然，人群中有一处骚动起来，革委会主任站立起来发话：你们那怎么了？！嚷嚷什么？
       原来有人放了个响屁。谁放的？伐木工人尹凤田。俗话说响屁不臭，臭屁不响。不知怎么弄的，尹凤田那天放的屁，既响又臭。所以被“响”的耳朵，被“臭”的鼻孔，纷纷对他进行了指控。所以呈现出一团“闹”状。
       台上的领导立即开会研究，不过两分钟就大张旗鼓地宣布：把反革命分子尹凤田押上台来，要立即展开批斗！一阵喧嚣，听最高指示大会变成一场批斗大会。
       会后自然是游街示众，自然是挂大牌子（是造反派刚刚用一块湿淋淋的新木头制成的），自然是山呼海啸，自然是红旗招展，自然是鲜血淋漓，自然是皮开肉绽。不管怎么批怎么斗，尹凤田没有躺在炕上起不来，更不会一命呜呼，因为他年轻， 他力壮，他扛得住。
       两派（井冈山与娄山关）轮流批斗，每一派都想从尹风田身上证明自己是最革命的，是真革命的，是贴心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两派都要把对阶级敌人的仇恨宣泄到尹凤田身上，拿他开刀，拿他问罪。因此你比我斗的厉害，我比你斗得还厉害。最后终于把扛得住的汉子尹凤田斗得扛不住了！肋条骨折断，腰椎骨错位，大小便失禁，不得不住进医院。
       还应当插说一笔的是那尹凤田的老婆，多次向革委会诉求，尹凤田那天之所以放那臭屁，职责全在于她。是她没有把那拉嗓子的玉米面（所供应的玉米面是没有玉米芯的玉米磨成的，吃时拉嗓子。玉米芯是制作青链霉素的原料）发酵好，致使自己的男人犯下滔天不敬之大罪。
       批来斗去总要结案，结案让领导犯了难。张老头是言者有罪，尹凤田无出口之言，怎么定罪？屁者，屁眼出气也，出气也要打成现行反革命？！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俗话说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莫非大兴安岭新林区新林镇的革委会就是要管拉屎放屁！
        新林区十年文化大革命抓反革命，包括张老头尹凤田在内，一共抓了十三名反革命。十三人中有一个是领导干部，其余十二名全是林区工人。最后落实政策，一风吹，全都不是反革命！如此这般的无中生有，如此这般的空穴来风，如此这般的捉风捕影，那毛主席以及他老人家的革命路线又何以要保卫！？呜呼，我说不出话！
（希望依旧生活在新林区的张从仁与尹凤田二君能够看到这篇文字，并能与本人联系。）

夏日荷风

<br /><br />一个时代的立体缩影，可视性很强的文字。

蒙正和

<br /><br />拜读。问好!

何足道哉

<br /><br />一段特殊年代的特殊经历，当事者昏昏，反思者昭昭。但愿我们能够警觉，不会陷入类似的混乱年代。
语言诙谐幽默，具有杂文特质。

房子

<br /><br />荒唐的年代，必然发生荒唐的事情。历史的镜像，荒诞与可笑之中，彰显了特殊年代，扭曲政治带给人性的悲哀。

薄暮

<br /><br />描写生动有趣，突出了一个时代的特征，有点小说味。
问好！

木子李

<br /><br />很想不通，当年为什么会这样?但历史确实发生过。荒唐又让人笑不出来。就像肚里憋了一股气。上面不通，只能走下面。
问好，老师!

木子李

<br /><br />很想不通，当年为什么会这样?但历史确实发生过。荒唐又让人笑不出来。就像肚里憋了一股气。上面不通，只能走下面。
问好，老师!

川媚

<br /><br />生动的叙事，颇有时代的色彩！叙议结合的部分，特别能给人一种苦笑的教益。学习问好

sgd730820

<br /><br />我的老家有个毛助习也是遭遇了类似的命运，只因学说毛主席讲话而被打成反革命。

木门长子

<br /><br />再现了一个时代，荒诞的岁月，一种莫名的人生，貌似严肃却伦理失常，能活着走过也算是大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