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5-8-28 22:08 编辑
酷暑，惦记着一处清凉。
就是在那片山野，山连着山，起起伏伏的，像一条柔和的曲线在村庄的四周串联起了一个圆，圆心是我们的村庄。村子里住户分散得很，有的是三三两两毗连，有的是一户独居，不过都是依山而建的，前有溪水，后靠竹林，只看炊烟，不论魏晋。
夏天，我们几乎就是猫在树荫里过着日子。满村的大树，顺着房屋，顺着院落，顺着土路，总是伸着她或大或小的伞盖、或长或短的枝桠，几乎没有它们遮不到的地方，我们只能在它们的缝隙间看到金黄的阳光笔直地斜刺下来，把树荫切割成前前后后的几大块。
还有每家门前的石阶，就是山里的青石板分层堆砌而成，早被脚磨得浑圆无比了。那是我们的舞台，我们瘫坐在上面，赤着脚漫无目的地在上面比划着。脚掌帖在一处，便有一股清凉汩汩地钻进脚心，进入五脏六腑，如春风抚柳，如细雨撩人。
再热的夏天都被山村稀释了。我们的记忆里没有空调，风扇都很少，只有一人一把蒲扇有意无意地拍打着，更大程度上是为了驱除蚊虫。
还有一个习惯，每到傍晚，我们会用家里的铜水壶，径直到山脚下的水井打水。那是维系全村的一口山泉，是从石缝里渗出来的，滴滴答答，终年不绝。离那儿老远的时候，就能感觉到气温的骤降，我们喜欢把双腿放在里面，但是一旦被大人发现便严厉禁止，说说会伤关节。
我们哪知道什么叫关节，我们只贪图那一刻的清凉。就像明明知道家里水缸是满的，我们还是跑到水井里，狠劲将水壶按下，然后听着泉水往水壶里拼命地挤压发出的汩汩声响，等着壶满，轻轻一提，一饮而尽，然后继续，直到肚子跑了，温度也降了，才最后带满满的一壶水回家。
有一样不好，水只要一提起来，几步一走，然后再喝，口感就不如刚才的舒服，于是就想赖在那儿不走。淘气的伙伴有时会趁你不备，忽然在后面泼洒一下刚刚提上来的泉水，会让你浑身打冷战，愈发得精神，哪里像现在的夏天，三魂热掉了两魂半，窝在空调屋里还感到气闷。
童年就像那沽泉眼里的水，清澈简单，源源不断，活力四射。
我们不曾口渴过，顺着山边有一条溪水穿过整个村子，我们时常随意往溪边一伏，像个绿皮青蛙，直接把嘴插到溪水里，一会儿就能灌个半饱，还能灌个透心凉，所以，我们也不曾真正地感受过灼热。
村口的大树下，每天正午的时候，总是围着一大批男人，以中老年主。山里人中午不怎么午休，夜里时间长着呢！哪来那么多瞌睡？他们更喜欢坐在不规则的石头上，上身赤裸，肩膀上耷拉着浸泡过山泉的毛巾，手里夹着一支纸烟，边上放着大茶壶，东一句西一句，消磨盛夏，直到烟灰散尽，茶壶见底，日头变软，才各自散场，各自干活。
茶是野茶，乡村的贫瘠使得村民们断然是不会花高价买茶叶的，尽管喝茶的人都羡慕那些手捧茶杯的人。那可是一道风景，新茶上市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找个玻璃杯，好让人能看到里面的茶叶舒展在杯子的底部，嫩绿的茶叶尖层层站立，像是装进了一个森林。而茶杯盖总是敞开的，因为这样可以将里面的香气溢出，引来数人投入羡慕的目光。
乡里人见不得这个，总是略带醋意地说那样的茶虽说好看，但是不经泡的，第二开就寡淡如水了，不如我们后山的冲劲大，一开可以保一天，喝茶像喝酒似的。说归说，那样的大片茶叶终究还是懒得见人，藏在封闭的茶壶里，自己的茶只有自己知道。
我们从小到大都不能太过安逸，否则母亲会说我像个“茶客”。
“茶客”就是成天捧茶杯的人，按说算是上等人了，可是在父母心目中，接近于“游手好闲”的意思。靠劳动养活自己是他们的圣经，他们从来都是不遗余力地渗透给我们，以至于现在我虽然每天喝茶，但很少抱着茶杯东游西荡，潜意识觉得那样有点轻佻，尽管这是一种误读。
后山顶上有一片茶园，据说是野生的，按说可能性不大，算是集体的财产。谁先动手就归谁家，反正也不多。清明过后，村里的姑娘妇女会上山采摘一些，绿头巾和花格子的小褂在曲折的山路上摇曳，歌声和鸟语在山谷回响。那唯一的条山路相当得陡峭，不过到底敌不过山里人厚实的脚掌，很轻盈的就到了山顶。居高临下，村庄像一堆积木，摆放在田野的四周，错落有致，而村子中间的水田则方方正正，水面上波光粼粼，如在咫尺。
我们只能摘到极少的茶叶，僧多粥少，太过贪婪也就没法子均衡了，向来都是尝点新鲜而已，也就心满意足。回到家里，大人们将这少许的茶叶倒在一口烧得通红的大锅里，双手来回抄动，努力让茶叶的受热均匀，直到完全脱水为止。说起来轻巧，这可不是一个容易的活儿，那个锅里的温度也不知道有多高，别说把手放在里面，我们站在边上，都觉得热气太厉害了，避之不及的。
想来想去，那样极具仪式感的行为无非就是把茶叶烤干而已，为什么不可以戴一个手套呢？真有点想不通。就像在鲁迅家门口踩乌篷船，那些船夫为什么在冬天都是赤脚的，穿个鞋子也不至于挨冻啊！这当中多多少少有点宗教的情愫在里面，一两句我也说不大清楚。主要是表达自己的虔诚吧，当然不是必要条件，因为机械也可以制出味美可口的茶叶的。
茶叶做好了，不多，三四两的样子。父亲找来茶叶筒，里面还塞点石灰之类，然后用草纸包好，铁盖盖紧，几近完全密封的。尚且年幼的我们不使上浑身的力气是掀不开的，一旦掀开，一股香味铺面而来，再捡上几片放到瓷碗里，经水一泡迅速展开，稍经冷却，一口下肚，亦香亦苦，难以名状。
父亲他们喜欢把茶叶放得很重，几乎一次就可以保一天，到晚都还有浓浓的茶味儿。
我不知道是先天有缘还是跟在后面的感染，喝茶挺早的。明知道那是个苦味儿，却又丢不掉，尤其是上初中之后，晚上写作业，没事就泡一开茶叶，甚至还放点糖，又是苦又是甜，中用不中看，确实能提神。
隔壁的大人说，小孩不能这样，以后脸上肯定是茶叶蛋的颜色，我终究不白，不过大约也不至于是茶叶蛋那样的颜色。
靠山里的那点野茶自然是不能满足全家的享用的，再说父亲几乎也不呆着山里，他常年就在集镇上，架不住来往茶贩的哟呵，总是会买个三五斤。他觉得买到了好东西，其实每次买的几乎都是最次的茶叶，泡在茶杯里黑咕隆咚的——也难怪，让他花多钱，他是舍不得的，花很少的钱怎么可能会买到好东西呢？可他到发扬了山里的口径：这茶经泡，同样，他的茶杯是不透明的。
集镇上新茶上市总归一景的，那些单位里的人晃来晃去，比较鉴别这个那个的，色香味一套一套的，就像在斗蟋蟀般地在显摆着自己。
我是没那个攀比心的，我不欣赏茶客。
不过上班之后，有点同化了，也开始在意那些好看的茶叶了，也会伙同同事到产茶的地方去买一些，数量上少点，质量上高点。都是在现场买，不过就是临近的山村，比家里的山更高一些，自然承载的水汽会多一点。真要是遇到了阴天，山顶上云雾缭绕的，空气湿度很大，于是挂个什么云雾茶之类的名字，落个敞亮气派。那摘下的茶似乎也确实湿润一点，山里的人摆弄茶叶的气势更足一点，做派都显得有点引以为傲的，似乎全世界只有他们生在了福地。他们的茶园就在附近，整整齐齐的，看着也舒服，岂止是风吹麦浪？
起初买到这样的茶叶我们会相当兴奋，尤其是在现场等到茶叶做好的之后，时间必然是夜晚，因为我们习惯于放晚学之后才动身。会找个由头在某个熟人在同事家里喝点小酒，等到满载而归之后，我们骑着自行车在月亮的指引下，沿着狭窄而曲折的山路往回赶路，真是三分醉意，八分春意，十分惬意。
也有得意忘形的，据说就有一同事骑自行车骑到下坡的时候，扭头一看，自己座位上的另一位同事不见了，大为吃惊，酒气顿消，连忙往回赶，边喊边找。一会儿，只见同事悠悠地坐在路边上，一脸委屈，报复似的就是不搭理——原来，是刚才下坡时摔下的，好在居然毫发无损，次日引为笑谈。
像这样的经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少了，因为茶叶越来越吃香，因为服务越来越周到，我们不必出门，就有人直接把上好的茶叶挑到你眼前，你除了选择之外，只要付钱就行。
已然是相当的产业模式了。
是产业就得发展，很快的机械进入了茶园，我们全部喝上了整齐划一的茶叶，颜色青绿，形状整齐，味道清淡，再无苦味，亦不觉香甜。
如斯几十年，直到现在以及以后。
是我们的味觉迟钝了吗？
或许是我们的感觉灵敏记忆复苏了吧？要不然，人过四十，反倒对以前的事情记得更清楚呢？比如那山涧的泉水，那浓荫下的石阶，还有那略带苦味的浓茶。
一想到这些，身上都凉爽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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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28 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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