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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全文)出嫁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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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9 10:5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李惠是被人用轿子抬往婆家的。虽然轿子抬得很平稳,李惠仍觉得头晕,也许是心情太激动的缘故吧。

  李惠和未谋面的丈夫不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她只晓得将要嫁的男人叫王发财,今年十岁有二,是个秀才。他们是由媒婆牵线成婚的,应该是明媒正娶。媒婆看中的是李惠的一双小脚,标致的三寸金莲,代表着流行的时尚。锈鞋的样式前尖后弓,针缕细密,做工考究,是典型的淑媛弓鞋。鞋面上的手锈彩绘,艳丽之中透漏出雅致的情调,表明鞋子的主人是一个讲究生活的人。媒婆看得仔细,这样的姑娘娶进家门,标准的三寸金莲与婆家的地位是相适应的,能够折射出婆家高贵的身份。媒婆就是这样游说动了王发财爹的心。

  婆家在当地是有名的大户人家。李惠的娘为了有一个这样的亲家激动得茶饭无味,恨不得即刻就把李惠嫁过去。李惠到是很留恋娘家,因为爹娘从小就宠着她,她活得很自在;面对崭新的婆家生活,她不知道将发生什么。

  轿子来到了王家的大门口,李惠听得唢呐吹得格外响亮,还伴随着密集的“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从轿子的纱窗往外看,婆家的大门台阶共有九节;抬过两进院落,轿子落了下来。两个丫鬟扶着李惠踩过火盆,进了屋。行过了大礼之后,李惠在众人簇拥下被扶着入了洞房。丫鬟把她安置到了雕花紫檀大床之上,便悄悄地关上门走了。

  李惠端坐在床沿边,头上顶着红盖头。不一会儿,她听见“乒”的一声,门被踹开了。少爷,你可小心点,新媳妇都害臊,外面传来了丫鬟的叮嘱声。李惠猜想可能是她的丈夫来了,感觉到他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她的心怦怦地跳。“唰”的一下,她的盖头被掀开了。李惠看到了一个小男孩站在面前。他穿着嵌金丝的苏绣锦缎袄,头戴黑缎子做的六合一统瓜皮帽,耳下很干净没有头发,脖子上挂着一个金项圈,腰下露着玉佩,玉佩上缀着鸳鸯戏水图案的香荷包。他的手里拿着一把木头大刀,稚气的脸上滚动着两个滴溜溜的眼珠。这就是刚才和她对拜过的丈夫吗?

  他盯着她问:听说你会绣花,是吗?
   
  李惠点了点头。
   
  你还会什么?会做木头大刀吗?
   
  李惠摇了摇头。
   
  他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说:我对你挺满意。说完转身向外跑。临到门口时,他又转回头说:是我爹让说的。不过,你长得还行。以后要学会做大刀!
   
  李惠看着他走出屋,这就是丈夫了。李惠想起了同样是丈夫的爹,爹是个有文化的人。原先娘家也是一个望族,因为李惠的爹读小说着了谜,不太过问家里的事情,慢慢地家境就败落下来。不过,守着几十亩田地,吃穿是用不着发愁的。李惠虽不是出自名门大户,也算是小家碧玉;如今大喜的日子里自己一个人守着空房,她便有些伤感,李惠从爹的身上继承下来了文学细胞,爱好多愁善感。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李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悄悄地走下床,来到窗户前,透过窗户向外张望。
   
  外面一群人正围着她的丈夫。几个丫鬟站在游廊里抿着嘴笑着看。一个胖胖的男人高举着手,手里拿着丈夫的香荷包。丈夫跳着脚去抢。
   
  胖男人逗着丈夫:你说呀,这个鸳鸯戏水是什么意思?
   
  二叔,你快给我。再不给,我拿刀砍你!丈夫边说边用手上的刀往那人的身上乱戳。
   
  有劲了,刚才捅得不疼,现在有点感觉了。晚上就这样使劲,用力捅。那人把手举得高高的,丈夫怎么也够不着他的香荷包。
   
  就怕找不着地方,旁边的人跟着起哄说:我们先教你吧。
   
  去找个丫鬟,来给他示范一下。胖男人说完,用眼睛向游廊里张望,不经意间看见了窗户里面的李惠。李惠正看得出神,两双眼睛一下子就碰上了。李惠臊得红云飞上了面颊,她忙回转身,走上床。李惠听得见丫鬟们闹人的尖叫声和乱哄哄的脚步声。
   
  外面逐渐恢复了平静。
   
  天色暗了下来。屋里的什物露出了轮廓,看不清楚内容;窗户贴的大红双喜字渐渐地暗淡下来。两个丫鬟推门进来,看到李惠的盖头躺在了床沿上,便抿嘴笑了。李惠从她们的笑容中读出了嘲讽,她清了清嗓子;她们就收起了笑容。
   
  少奶奶,掌灯吧?
   
  李惠点点头,看着她们把大红蜡烛一一点燃,屋里明亮起来。
长着瓜子脸的丫鬟说:老爷让我们来伺候少奶奶和少爷。老爷说了,我们待在宅子里的时间长了,情况熟悉;体贴又细心,对我们很放心。
   
  李惠边听边仔细打量着她。她有一双弯弯的柳叶眉,眉毛细密而修长,眼角向上挑着,鼻梁挺拔,厚厚的上嘴唇盖着下嘴唇,精巧的尖下颌边有一颗黑痔,她脸上的轮廓很鲜明,透漏出清秀的味道;可惜一双脚不标致。李惠问:你们叫什么?有多大了?
   
  我叫柳叶,老爷给起的,他说我的眉毛好看。我今年16岁。长着瓜子脸的丫鬟用手指着旁边的圆脸丫鬟又说:她叫嫣红,今年19岁。我们是起小就被买进来做丫鬟的。
   
  李惠用眼睛看着嫣红,嫣红把头低下来,很乖顺的样子。李惠便对嫣红说:我饿了,家里有什么吃的吗?柳叶忙抢着说有,说完转身出去了。
   
  李惠笑着说:嫣红,我是让你去拿的。
   
  柳叶年轻,腿脚快。她办事情很麻利,大家都喜欢她。嫣红说完,压低了声音,往李惠的身边凑了凑说:不过,我不是说她的坏话,柳叶的嘴太快,什么事情她都会给你说出去的,少奶奶以后可要小心点。
   
  听了嫣红的话,李惠心里便涌上了忧愁。她知道婆家是个大家族,不像娘家那么简单,以后遇见事儿还要多加小心啊。
   
  李惠看嫣红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子,便从衣袖中拿出一条杭州白绉纱手帕递给她说:擦擦汗吧。嫣红把那手帕接过来,揩了揩头上的细汗,又递给李惠。李惠摆了摆手说:送给你吧。嫣红便千恩万谢地把那手帕揣进裙子里。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柳叶忙去开门。王发财进来了,大袄上的扣子全解开了,露出了里面大红色的夹袄。他用一只手拿着帽子扇着风,另一只手里攥着香荷包,上面布满了汗渍,看样子是用它搽过脸。王发财进门就嚷口渴,刚巧柳叶拿点心回来,李惠便把她手上包裹着食物的手帕接过来,放到桌上。柳叶看李惠没有动食物,满脸不高兴地转身去倒水。
   
  李惠从王发财的手中接过水碗,看着王发财用手搽干嘴边的水渍,就奔到桌前抓起点心吃。他的嘴里发出猫吃食一样的“呜呜”的声音,李惠忙把眼睛从王发财的嘴上挪开,仔细端详着手中的碗。那碗晶莹细润、纯白似玉、薄如蝉翼,碗底有“永乐年制”四字篆书,摸着润如凝脂、温凉袭人,手中如同握着幸福一般。李惠转眼看见嘴里塞满食物、忙着大嚼的王发财,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

  流盼间,李惠看见嫣红正盯着自己,心想这个嫣红真是个有心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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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9 10:53 | 只看该作者
  二

  新婚之夜闹出点小事情。

  王发财非让嫣红同床睡,嫣红死活不答应。

  王发财是吃奶妈的奶水长大的。他的亲娘直到四十才生下这唯一的孩子,她说是观世送子,便更加喜欢吃斋念佛,也就产不出奶水来喂他。王发财吃奶时,手也不闲着,好摸奶妈的胖乎乎的奶;奶妈是位娇惯小孩的女人,就让王发财抓着,由此养成了习惯。分床后,王发财睡觉时不摸乳房就哭闹,他的亲娘就让嫣红想办法。好在嫣红是个懂事、心善的主儿,看看王发财是个小孩,不会造成更大的伤害,也就任由着他摸。

  现在可不行了,王发财已经是娶过媳妇的人,应该去摸媳妇的。嫣红的乳房要留给将来的丈夫摸。

  李惠虽然不知道这档子事情的原委,可无论从情理上讲,还是从心里上讲,新婚之夜,丈夫身边再睡个女人,这事情总是让人难堪;万一传出去,面子上也不好看。李惠坚决不同意。王发财就嚷:我搂她睡觉,碍着你什么事情?这话让李惠的脸发热。嫣红的脸色也讪讪的,嚷着要走。王发财发狠说:你要走,我就让爹把你撵出去。这话把嫣红说得哭起来,她为自己夹在中间感到委屈。

  李惠还是头回遇见这么固执和难缠的人,而且还是自己的丈夫,她想着将来的日子,也跟着哭起来。

  柳叶趁这功夫溜出去,把门轻轻地带上。

  王发财笑起来,说:都说新婚之夜是喜事,新媳妇你哭什么?

  他这话让李惠哭得更厉害。李惠想起了娘的叮嘱,新婚之夜是女人最重要的日子,丈夫年轻不懂事,要多让着他,可别吵嘴影响将来的日子。娘的话显然是让她委曲求全的。李惠就觉得做个女人真是太难了。

  王发财开始拽嫣红的衣服。嫣红虽比他大,可他毕竟是主子,嫣红不敢用强劲。俩人拉拉扯扯间,嫣红的衣服被撕开了,露出了雪白的肚皮;桃红色的抹胸把她的白身子分成了两半,就像一身孝服的人扎上根红腰带,那么得刺眼。嫣红愣愣地看着李惠,李惠立刻就把脸别过去,嫣红没看清楚李惠脸上的表情。嫣红便哀求道:少爷,你松松手,求求你,别再闹了。王发财瞪眼说,我没闹,你别乱嚷,回头我给我爹说,娶你当小媳妇。他说着,伸手把她的抹胸扯掉,两个馒头一样的乳房掉下来。

  李惠还是头回看见其它姑娘的乳房,她感到惊讶的是,那乳房并不像她的心情一样紧绷绷的,却像刚落下的白雪一样松软。

  李惠辗转在新婚之夜。夜行猫寻找伴儿的叫春声,时而高亢、时而低吟,那么真切;声音在寂静的夜里飘荡,潮水般包裹着李惠,撞击着她空荡荡的心。李惠就觉得内心里逐渐充满起来,不知道是填了些什么东西,静下心来仔细品味,她感觉好像是惆怅。

  第二天,李惠拜见公婆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多了五个娘。

  柳叶用手挑着门帘子让王发财和李惠进去,自己悄悄地偏在门外边。嫣红尾随着他们进去了。屋里人不少,李惠只听见了脚步声在身后回荡。面南的黄花梨高靠背椅子上,端坐着两位老人,男的浓眉阔腮,女的圆脸慈目,两边屏风一样各站着两位女性。一个长颈削肩、凤眼朱唇的年轻女人抽身出来,笑盈盈地说:恭喜小爷的好日子啊,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闹房的。王发财回道:新娘子就够闹的,烦得我要命。端坐着的男人发话说:乱说掌嘴。王发财吓得把舌头吐出来,没再吱声。那老女人拿起身边的鼻烟壶,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说:见礼吧。李惠就明白了端坐着的是公婆,看样子,家里还有遵循着严父慈母的规矩。行完大礼,公公让新人给小娘们行礼。李惠这才知道,旁边站立的四位是公公的妾。那位出班说话的就是公公最喜欢的女人。媒婆曾说过,她曾经是个妓女,后来纠缠上老爷,赎身做了最小的妾。她未曾生育,二娘四娘各生了个女儿;三娘是个戏子,成天咿咿呀呀的,是老爷有阵子发神经听戏买回家的,老爷戏瘾过去后,她就失宠了。三娘生了俩姑娘,据说来历不明。王发财是老爷唯一的儿子,是老爷的传家至宝,他的娘们都宠着他。

  礼数已毕,大娘说别在这儿拘着,出去玩吧。五娘就领着新人出了屋子。

  刚出门,李惠看见柳叶正依着抱柱卖呆,心里就纳闷她怎么不进屋呢?正寻思间,李惠看见附在抱柱上有一幅朱丹楹联,仔细端详是婉媚的赵体字:家齐安天下礼治定伦常。

  五娘看李惠眼睛瞄着字,就说这是老爷的舅舅写的,他现在京城里做正三品侍郎,还问她认得这字吗?李惠点点头,五娘便说:女人还是该把功夫用在女红上,可别学了学问污了心眼,把外面的歪门邪道带进家。旁边的柳叶笑道:什么叫歪门邪道,五娘你告诉我们吧;我们不知道,也没看见过。五娘说:就你嘴快,我看你是不想呆在这儿,回头给老爷说把你嫁出去。柳叶吐出舌头说:那就干脆嫁出去算了吧,省得天天给五娘嚼舌头。五娘笑嘻嘻地在柳叶肩膀上拍了一下说: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早晚要死在嘴上。

  她们说着聊着经过垂花门进入到西跨院,这里养着一班戏子。院子里种着四季开花的菊花,抄手游廊上悬挂着各式的鸟笼,里面圈着些百灵和鹦鹉,几个梳着垂髫的孩子正教鸟儿们学说话。看见五娘一队人经过,忙垂手低头肃立。五娘让他们唱个小曲,王发财便说不听不听。五娘只好作罢。穿过跨院,王发财跑在前面领路,经过个长胡同,转过一个山墙,迎面是个穿堂,中间立着一人多高的紫檀木镶山水云石插屏。屏风后面,便是李惠居住的院落。她们刚绕过屏风,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一头扎进王发财怀里,把王发财撞了个趔趄。五娘上手一个巴掌,把那孩子打倒在地。五娘骂:你屁股上有火,无头苍蝇样乱闯,撞坏了少爷,我把你的尿从屁股里踹出来,把火浇灭。王发财用脚使劲踢了那孩子几下,骂他是王八羔子。

  李惠觉得他这么急,肯定有事,就问出了什么事?孩子回答说,不好了,县衙的官差正在前厅里等着拿三老爷呢。五娘嚷道:干嘛到少爷的屋里来找三老爷?你昏了头。孩子回答:三老爷不在他屋,说是来找少爷了。说完,转身要跑。

  五娘呵住问:站住!县衙的官差找三老爷干什么?

  孩子回答:我也不大知道。听说是死了个戏子,要让三老爷偿命呢。

  五娘听了,让少爷领着新媳妇回去,她转身往原路返回。

  王发财撇下李惠,想跟着五娘一起去看热闹;被五娘抬出老爷来,吓得不敢去了。

  三事情由传言说明白了。

  三老爷看中了唱小曲的,要买来放在屋里。有个赋闲在家的四品员外也喜欢得不得了,俩人抢着要,谁都不愿意败下阵来。事情就闹大了,还惊动了京城的娘舅。娘舅传过话来,说别为了个戏子,败坏了家里的名声、得罪了乡里的绅士。三老爷是个犟脾气的主儿,偏不听,非要争这口气,说不然没法见人。他把那戏子抢过来,在外面找间房子安顿好。四品员外天天派人到房前闹,要三老爷交人;那个戏子眼看着躲不过,便吃了老鼠药去见阎王了。四品员外由急生气,把三老爷告到了衙门。最后,是老爷出面,把三老爷保下来;并和四品员外说好,陪送一个丫鬟给他了事。

  李惠听爹说过那戏子,《打枣竿》和《挂枝儿》唱得的确是清丽婉转,外面好多人都捧她的场;想想同样是女人,遭遇却让人可怜,心里不由得为她惋惜。

  这事情对王发财没什么影响,对王家却是个打击。为了一个无名无姓的戏子,王家无端要陪送四品员外个丫鬟,脸面上总有点挂不住。不过,现在不是往脸上贴金的时候,最要紧的是赶快了结这件事。王家忙着挑选人。

  最后,选定了柳叶。话是由五娘递过来的,要李惠先探探柳叶的口风。

  柳叶听了这事,当场说,永远不进四品员外的门,除非抬尸首进去。

  嫣红劝,何必呢,别把话说绝;伺候谁不一样,反正都是主子。

  柳叶回答,那个员外不是什么好东西,家里的丫鬟没一个躲过他的手;要去你去,我不做他的玩物。

  李惠只好把话传过去。回音很快来了,就是送柳叶过去。老爷说了,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丫鬟。柳叶听了,脸憋得通红,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进自己的屋,“咣”地关上门。

  李惠看得清楚,柳叶进屋前眼睛里衔满泪水。愣了会儿,李惠见西厢房里没动静,忙去推她的门。房门从里面反锁着。李惠惊慌起来,边让王发财去喊人来,边和嫣红一起使劲撞门。门是结实的楠木做的,对两个小脚女人来说,有点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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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9 10:54 | 只看该作者
  三

  事情由传言说明白了。

  三老爷看中了唱小曲的,要买来放在屋里。有个赋闲在家的四品员外也喜欢得不得了,俩人抢着要,谁都不愿意败下阵来。事情就闹大了,还惊动了京城的娘舅。娘舅传过话来,说别为了个戏子,败坏了家里的名声、得罪了乡里的绅士。三老爷是个犟脾气的主儿,偏不听,非要争这口气,说不然没法见人。他把那戏子抢过来,在外面找间房子安顿好。四品员外天天派人到房前闹,要三老爷交人;那个戏子眼看着躲不过,便吃了老鼠药去见阎王了。四品员外由急生气,把三老爷告到了衙门。最后,是老爷出面,把三老爷保下来;并和四品员外说好,陪送一个丫鬟给他了事。

  李惠听爹说过那戏子,《打枣竿》和《挂枝儿》唱得的确是清丽婉转,外面好多人都捧她的场;想想同样是女人,遭遇却让人可怜,心里不由得为她惋惜。

  这事情对王发财没什么影响,对王家却是个打击。为了一个无名无姓的戏子,王家无端要陪送四品员外个丫鬟,脸面上总有点挂不住。不过,现在不是往脸上贴金的时候,最要紧的是赶快了结这件事。王家忙着挑选人。

  最后,选定了柳叶。话是由五娘递过来的,要李惠先探探柳叶的口风。

  柳叶听了这事,当场说,永远不进四品员外的门,除非抬尸首进去。

  嫣红劝,何必呢,别把话说绝;伺候谁不一样,反正都是主子。

  柳叶回答,那个员外不是什么好东西,家里的丫鬟没一个躲过他的手;要去你去,我不做他的玩物。

  李惠只好把话传过去。回音很快来了,就是送柳叶过去。老爷说了,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丫鬟。柳叶听了,脸憋得通红,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进自己的屋,“咣”地关上门。

  李惠看得清楚,柳叶进屋前眼睛里衔满泪水。愣了会儿,李惠见西厢房里没动静,忙去推她的门。房门从里面反锁着。李惠惊慌起来,边让王发财去喊人来,边和嫣红一起使劲撞门。门是结实的楠木做的,对两个小脚女人来说,有点沉重。等来了人一起推开门,看到的景象把大家吓得不敢喘气。柳叶脱得一丝不挂,衣服满屋子都是,她把自己秋千一样拴在房梁上,被风吹得来回摇摆。

  嫣红的嚎哭声打破了沉寂。大家被哭声赶走了害怕和慌乱,忙把柳叶从房梁上放下来,往脸上喷水、掐人中,有人跑出去报信、有人去喊郎中。三老爷得信跑过来,看到躺着的一身雪白的柳叶,直叫可惜。他边说边趴在柳叶的身上,忙着往柳叶的嘴里送气,还用手直拍打柳叶的胸膛。

  好在发现得早,柳叶的阴魂没走多远就被喊了回来。她睁开眼后,晶莹的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到了缀着碎花的床单上,很快就湿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王家并没有原谅柳叶的行为。老爷气愤地说:家有家规,定下的事情必须办;不能因为她去寻死觅活就罢手。三老爷去为柳叶求情,被老爷骂得狗血喷头,畜生一样撵出来。可怜三老爷的一片好心,被老爷当成了驴肝肺。

  胳膊毕竟拧不过大腿,柳叶当晚就被一顶小轿抬出了王府。走的时候,李惠从自己的梯己里拿出二十两银子送给她,柳叶紧闭着嘴收下,一滴眼泪也没留下。

  嫣红哭得昏死过去。王发财站着看了会儿,觉得看女人哭实在没啥意思,就跑出去玩了。

  李惠好言宽慰了番嫣红。五娘也过来说了几句暖话。嫣红的哭声渐渐平息下来,挣扎着要去西厢房,李惠和五娘搀着她过去。西厢房本是嫣红和柳叶的住处,自从嫣红被王发财缠着陪睡以后,西厢房成了柳叶的世界。现在人去屋空,大家一时有点伤感。五娘很喜欢柳叶的勤快和活泼,还会同自己斗嘴解闷;柳叶一走,就少了个说话的伴儿。嫣红的心里多少有点兔死狐悲的想法,她和柳叶一同进的王府,主子虽说年龄小可事儿不多,也算是好侍侯;现在柳叶无端被赶走,嫣红就觉得自己的命运也和柳叶是一样的,都攥在主子的手里。李惠虽和柳叶相处不长,可刚来就从自己的屋里撵人,脸面上不算光彩。屋里一时沉寂得听不见声音。

  外面传来脚步声。

  三老爷叨念着可怜进了屋。见大家都不说话,三老爷忙说,已经给四品员外递过话去,要他善待柳叶。说完,三老爷拿出块绸料子,递给嫣红说:这是托人从西南倒腾过来的云锦,拿去做件衣服吧;别太难过了。

  嫣红拿眼睛看着李惠,见李惠点头,就忙道了谢接过来。

  五娘用手点着三老爷的鼻子说:我今天算开了眼,刚偷了人家萝卜,现在又跑来献芹子道谢,我真没见过你这样不要脸的人。还是老爷骂得对,你的这点心思就没放在正路上,尽想着讨好娘们。你比二爷差远了,我看你这辈子不会有什么出息!

  三老爷争辩说:柳叶又不是我撵走的,我还去求过情呢。再说,她过去不见得就是坏事。何苦尽说我,我为谁背这骂名。

  五娘露出一脸不屑的表情,骂句你放屁臭你自己、别想臭别人就抬腿走了。

  三老爷说,老爷肯定没满足她,这娘们跑到这里放火气了。接着,他转过脸,笑嘻嘻地在嫣红的屁股上拧了一把,说:别怕,一切有我。要不,我晚上来陪你说话。

  拧得嫣红“嗳呦”一声,被开水烫了般躲得老远。

  李惠登时就红了脸,忙转身要离开,被嫣红喊住,要同她一起走。三老爷说还是我走吧。李惠看着三老爷离开了屋,又劝了嫣红几句,看到她脸上讪讪的,猜想可能是被三老爷拧乱了心气,就同她道了别。

  回到屋,李惠想着三老爷拧嫣红的事,心里禁不住突突地跳。虽说在小说里也读过这样的场景,可今天是头回亲眼见,李惠总觉得这事既害臊又渴望。想想自己虽是嫁过人的,可丈夫根本不懂风情,只知道吃和玩,和没嫁人一个样。原先在书里读过的、自己在闺房想像的举案齐眉、调朱描眉的婚后生活,简直和做梦一样,李惠不由得感叹遇人不淑、天不佑我啊。

  晚上,王发财缠着要找嫣红。李惠给他解释嫣红现在心乱如麻,正在为柳叶难过呢,不要给她添乱。王发财看说不过她,就脱了小衣,露出了白白的屁股,冲着李惠放了个响亮的屁。这个动作把李惠看得脸通红,她还是头回看见男人的裆下之物;它像个嫩黄瓜似的,耷拉在他两腿之间,没有一点生气。王发财见她满脸红霞,更加得意,索性用屁股坐到她脸上,并狠狠地说要压死她。

  李惠没法子,只好退了中衣,除去抹胸,暴露出一对未经雕琢的乳房。王发财笑着说,你看你这玩意,没个鹅蛋大,抓都抓不住,不好玩。

  李惠红着脸说,天生就是这样的,不摸就算。

  王发财猴子一样缠在李惠身上,用手摸着她的脸说:你脸红的模样真好看。

  这是丈夫说的第一句比较中听的话。

  半夜时候,有人敲窗户。

  李惠开门,见是嫣红。她见嫣红的眼睛有点红,便问怎么了?嫣红回答睡不着,李惠就说,脑子里别尽想着柳叶,也许就睡着了。

  嫣红说,不是柳叶,我害怕他。她说完,伸出三个手指。

  李惠就明白嫣红指的是三老爷。李惠虽不甚了解三老爷,可从今天的举止看,三老爷不是个善主儿,便叹了口气说,那你就很我们一起睡吧。

  嫣红便跟着李惠进了屋。王发财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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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9 11:14 | 只看该作者
我是个新手,发帖老是出现再次认证。搞得我冒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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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9 11:16 | 只看该作者
  四

  二老爷王宝贵从扬州回来了。

  老爷本指望着二老爷走仕途的,可乡试高中了秀才后,二老爷的心思就没放在圣贤书上,他说不喜欢官场上迎来送往的,心里别扭,只好作罢。三老爷王宝来根本就不是做官的料子,全府的人都知道。娘舅说了,一大家子里面,挣钱很要紧,可也要有个做官的来照应,家族才能兴旺啊。老爷就觉得这话很重,让他寝食难安,就把目光盯在晚辈身上。二老爷育有俩儿仨女,大儿子知道争气,可惜是庶出;小儿子尚小。三老爷一儿两女,儿子几乎是他爹的翻版。老爷自己只一个儿子;女儿有一堆,可没用啊。算命先生说细观小少爷的面相,应是大富大贵之人;可脸圆不方,属命中缺土,宜早娶妻生子,方能消灾。老爷正好也想着早点给儿子娶房妻子,好让他早点成人,知道上进。这便是王发财娶李惠的主要原因。

  老爷是指望着王家的香火由王发财承着,毕竟王发财是长子长孙。

  二老爷是位面善的人,他说话时摇头晃脑,语调缓慢,李惠觉得二老爷像自己的爹。二老爷把微笑送给每个人,当然还有礼物。送给老爷的是一个说书的,送给三老爷的是俩扬州丫鬟,送给李惠一箱书。从三老爷笑眯眯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二老爷是位细心的人,知道家里每个人的喜好,至少他琢磨过应该送些什么东西。老爷也很高兴,当场让说书的表演了一段。

  说的是武松打虎,水浒里最热闹的一段。他的音调铿锵、动作夸张,浓重的鼻音有一股饱经沧桑的味道;说到激动处,全然忘我,似乎世界上只有他一人,他就是整个的世界。把个武松的英雄气概表演得活灵活现、立在眼前,赢得了全家的喝彩。

  李惠听得如醉如痴,听到老虎扑向武松时,紧张得“哎呀”一声,引得全家张目看她。臊得李惠面飞红霞,直往王发财身后躲,她分明看见老爷眼里恼怒的神情,直怪自己太过纵情,丢失了身份。

  回到屋里打开书箱,李惠发现没有一本经史子集,全是些话本传奇、艳词骚曲,心里就有欢喜掠过,激动得在屋子里转了一个圈。这种书是不宜在屋里读的,没有那种氛围。李惠一个人跑进后花园。园内绿草芬芳,树荫匝地,游动着轻快的微风,生长着高耸的松柏。李惠最喜欢的是园中那株前朝的老槐树。它的皮肤历经沧桑已经有些苍老,可丰满、葳蕤的叶子却轻盈地爬到树梢,在枝头招摇着嫩绿,孕育着春色;枝桠上面缀满的阳光,婆娑地伴风起舞。于是,点点滴滴的妩媚,跳跃在槐树的身体上面。槐树下面的青草地上,散落着调皮的石桌和石凳,等待着人们身体的抚摸。李惠对槐树的喜爱情结,起源于一个古老的传说。老槐树曾给一个漂亮贤惠的仙女和一个善良朴实的放牛郎做媒,成就了一段千古流传的姻缘。这段佳话寄托着李惠对婚姻的向往,一直伴随着她踏上轿子走进婆家。

  五娘来找李惠,带来了一个不大好的消息,她说柳叶出家了。送过去的当晚,柳叶把头发剪了,搞得四品员外很扫兴,分她到厨房干杂活。她那要强的性子当然不会接受,只有出家一条路。李惠把书本放下,轻声说,不知道嫣红听到了会怎样。五娘说,那就不要给她说,权当没这回事。李惠答应了。

  五娘显然不光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她尴尬的笑容暴露了她是个直肠子,心里装不下事儿,有事儿总要在脸上表露出来。她笑的时候眉毛不上挑,笑容不是从嘴角发出,而是集聚在腮帮子上哆嗦着。

  李惠观察得细致,这得益于读了不少话本传奇,养成了由细微处看人的本领。

  五娘终于忍耐不住说,我听人说你们仨人在一个床上睡啊。李惠登时就慌张起来,所有的智慧随着灵魂出了窍,眼盯脚尖,支吾道谁说的,怎么会呢。五娘爽朗地笑了,说:看你的样子就没撒过谎,这才多大事就张不开嘴了。我见过的场面比你这刺激多了,要不老爷怎么会喜欢我呢。不是吹,说床上功夫,我是一流。可这里毕竟是个大家族,凡事小心点好,不要留给人话把。不然,吐沫星子能压弯你的腰。

  李惠觉得五娘是误解了这事,忙说:五娘,不是你想像的那挡子事。他还小,我也不大懂那事。其实是……他喜欢摸女人的乳房睡觉。他嫌我的小,也摸惯了嫣红的。我是没法子。

  五娘笑得直拍手,说:看你也是养在深闺中的,没经历过什么事。女人的乳房就和男人的那玩意一样,摸摸就大了。不是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嘛,小女人也能小能大的。

  五娘这话把李惠说得不敢看她。俩人又东一句西一句唠了会儿闲嗑,五娘就道了别。李惠一直把五娘送出园门,还说了一路感谢的话。五娘说:没啥,我觉得我们很投缘。

  一个人安静下来,李惠没有了看书的心情。她琢磨着是谁把床上的事透漏出去的,想了半天没有答案。她觉得寻思这种事情很无聊,她的娘家关系很简单,还没养成琢磨人的习惯。她转念想着五娘说的投缘的话,就很纳闷,自己一个文文静静的人,怎么会和五娘这么泼辣的妇人投缘呢?不过,她觉得五娘这话有点巴结自己的意思。难道自己是长媳就值得巴结吗?这样想着,李惠就觉得五娘有点势力眼。再转念一想,觉得五娘这么直爽的人,自己显见得是过虑了。

  李惠逶迤地向回走。路过三老爷的院落,她发现嫣红两眼泪痕地从里面出来,低着头满怀心事走在前面。李惠纳闷地跟着她进了自己的院子,咳嗽了一声。嫣红转回身,发现了身后的李惠,忙说你看我这蠢人,竟跑到了主子的前面。李惠摆摆手告诉没什么,不过凑巧了。李惠想问她为什么哭,话到嘴边转念一想,和三老爷的事情不问也好。

  嫣红没进西厢房,跑在李惠前面替她挑起门帘子,尾随着李惠进了堂屋。嫣红用衣袖擦拭干净了红木椅,让李惠坐下喘口气;跑去倒了杯茶双手捧给李惠,眼睛盯着李惠把茶喝完;接过杯子放在桌上,又递上条毛巾,站在李惠身边等着接。李惠就笑了,说你也累了,歇回儿吧。嫣红就很听话地靠着李惠坐下,身子笔直,屁股刚刚沾了椅子的边。

  屋里的自鸣钟按照制订好的路线滴答走着,对环境的变化熟视无睹,不知道它懂不懂得寂寞。微风从外面进来,在屋里转了一圈破窗而出;送进了一些凉气,飘荡在桌椅的表面上,依附在李惠的皮肤上,给她送来一股凉飕飕的感觉。李惠被冰得打了个喷嚏。

  嫣红麻利站起来,关切地问候。李惠笑了笑,回答没什么,风吹的。嫣红复又坐下,身子在椅子上摇晃。她便把胳膊肘放在椅把上,固定住身体,两条腿却不停地在李惠的眼前晃动。李惠觉得她心里有事,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

  嫣红小声说:我的那个两个月没来了。李惠一时没听明白,问是什么。嫣红解释说:以前都挺准时的,到时候身上就来了,从没晚过。李惠看样子不大明白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安慰说:可能是忙了,或者是忘了呢。我有时就会忘了那件事。嫣红摇摇头说:不是的,我去找大夫了。李惠用眼睛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去找大夫。

  嫣红忽然眼里充满了泪水,用双手捂住脸说:我可能是怀上了。

  这句话把李惠吓得从椅子上站起来了。李惠板起脸说:这可不是闹着玩,你一个姑娘家,婆家八字还没一撇,这种话怎么能随便说呢。

  嫣红哭得更厉害了,虽不是嚎啕大哭,凄凉的啼哭也揪着李惠的心。哭泣的声音尾随着自鸣钟的滴答声在屋子里转悠。李惠把手放在嫣红抖动的肩膀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总觉得有东西堵在胸口。憋了一会儿,李惠找到了影响她呼吸的原因,她问:是谁的孩子?

  嫣红仰起脸回答:应该是少爷的,三老爷让我这么说。痛苦激发了她的灵感,嫣红的哭声犹如小曲般,经过低沉的徘徊铺垫之后,突然就高亢起来,旋律凄切而悲婉,声声敲打着李惠的心。

  看着埋头痛哭的嫣红,李惠就觉得太难了,踏进婆家门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门外传来百灵的啼啭,婉转而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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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烦恼像个癞皮狗一样,踢他一脚,他躲得远远的,寻他不着;过了一会,一不在意,他又悄悄依偎在身边。

  李惠这阵子一直陪伴着烦恼,茶饭无味、夜不能寐。嫣红在外人面前没事人一样,单见时她就哭。三老爷见了面就嘱咐,要善待嫣红。他说这话,好像李惠虐待了嫣红似的。五娘来过几次,说老爷说了,要少爷好好读书,媳妇识得字很好,要看着丈夫读书。五娘开玩笑说,老爷说了,要相夫教子,你无子可教先教夫吧。她还附带着说了些识字的好处,明理、懂事,等等。李惠觉得五娘有些言不由衷,她还记得五娘批判女人有学问的事。李惠想把嫣红怀孕的事对五娘说,想想五娘对读书识字的态度,李惠觉得还是不说好。她断定自己识字的事是五娘说给老爷听的,五娘万一说走了嘴,把嫣红的事情说给老爷听,不是虎穴送子嘛。可一个人扛着,李惠就觉得肩膀太瘦弱了。

  李惠站在窗前向外张望。已经是暮春时节,柳树不在苍翠,柳絮也不在飞舞。风不像早春般轻盈,也不像夏天般凉爽,更没有秋天的肃杀力量。柳树下不知名的花朵沉重地开放着,色彩由艳丽转向了清淡;多彩的蝴蝶穿行在其间,妩媚的身姿辉映着温暖起来的阳光,吸引着李惠的眼睛追随着蝴蝶上下翻飞;蝉声虽很稚嫩,却已遥遥地呼唤着夏天了。王发财从外面窜进院子,发现了正在花朵上休息的蝴蝶,便蹑手蹑脚地靠上去。李惠喊了他一声。王发财回头看见是她,就烦得要命,让她赔吓飞了的蝴蝶。李惠招手让他进屋,问他都学了些什么,怎么这么早就放学回来了?王发财瞪眼说:不要你问。

  李惠看着他斗鸡一样的挑衅模样,心想现在说也无益,还是晚上慢慢开导吧。看王发财转身要走,李惠忙喊住他,把嫣红怀孕的事告诉了他。王发财听了很兴奋,把嫣红喊来,让她掀开衣服,用手摸着她平滑的肚皮问,小孩在这里面吗?

  李惠立刻就把脸别过去,心里扑扑跳,她觉得这个问题王发财应该问她的。

  嫣红笑眯眯地说:是啊,过一段时间他会在里面踢我。王发财又问:他有小猫那么大吗?小猫是二老爷的大儿媳刚生的女儿。生出来像个小猫一样蜷缩着,还闭着眼,五娘说怎么和小猫一样,由此就喊开了。嫣红虎起脸说:乱讲,这不能比。王发财疑惑地看了眼嫣红,把手从她的肚皮上拿开,迟疑地问,小孩怎么跑出来?嫣红转脸去看李惠。李惠嘴唇已发紫,把眼睛低下,没吱声。王发财用眼睛在俩女人身上扫了一下,说:我知道,三爷告诉过我,说能从嘴里跑出来。

  三老爷从外面进来问:是谁在说我呢?王发财一下子跳进他的怀里,向他要蝈蝈,说是许过愿的。三老爷把他放下来,问他书读得如何。王发财立刻就蔫了,精神头全没了,嘟哝着真烦人,谁都来问我这事。

  两位女性忙站起来,向三老爷道了万福。三老爷挥手让她们坐下,关切地问李惠,一个嫣红够用嘛,要不要再叫一个丫鬟过来侍侯。李惠就用眼睛看嫣红,嫣红忙说,侍侯主子是应该的。三老爷笑着说:你看嫣红多懂事,谁要是有这么个丫鬟真有福气啊。他说这话的时候,盯视着李惠。李惠没敢接他的目光。

  王发财把三老爷拉向自己,悄悄附在他耳边说:嫣红有小孩了。声音不大,可大家都听见了。李惠忙接过话茬说,这几天正为这事烦心,二叔您给想个办法吧,得救救嫣红,不然以后她怎么见人?

  嫣红不失时机地哭起来,泪水清泉般汩汩流淌。

  三老爷说: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把这事圆满地遮盖过去。李惠忙问:是什么办法?三老爷说:我大老远地跑来,给你们出主意,就没人给我倒杯茶吗?李惠刚要起身,嫣红已经跑到她前面。

  三老爷慢腾腾地说:我看只能让嫣红做小,才能堵住全家人的嘴。他把脸转向王发财问:让嫣红给你做媳妇,你愿意吗?李惠没等王发财回答,就接话说:这怎么能行,全府的人都知道王发财不能的。三老爷板起面孔问:不能什么,什么叫不能?她跟着王发财,理应给他做小,难道还给我做小吗?

  嫣红已经倒茶回来,听见三老爷的后半句话,忙说:三老爷,你可不能忘了你说过的话。三老爷忙摆手,让她住嘴。

  李惠却分明看见了,心里涌上个念头:三老爷早就知道这事了。再深一步想,嫣红的孩子和他有联系吗?如果没有联系,他怎么会知道呢?这不是件好事,应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想到这里,李惠害怕起来,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王发财走到屋子当中,看着三个大人。三老爷说:你不想要蝈蝈吗?王发财瞪他一眼说:烦人!一个媳妇就够烦的。嫣红要当我媳妇,就不准问学习的事。

  三老爷笑了,说:这个可以答应。王发财一步跨到门口,回头说了句:这就行,剩下的事情你们商量吧。他说完窜出屋玩去了。

  丈夫既然已经同意,李惠就不好再争辩了。

  三老爷的意思是别给老爷说,先去找二老爷;等把事情办得差不多,再给老爷通个气,反正老爷不大过问家里的小事。三老爷说这叫先斩后奏。

  事情到了这一步,看样子三老爷已经全安排好了。李惠觉得凭一个人力量,是不可能推翻三老爷决定的,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就答应了。

  一起去见二老爷的时候,嫣红推说肚子痛。三老爷也就由着她不去了。在路上,三老爷对李惠嘱咐道:别看二老爷这人挺随和,可有时却喜欢较真;真要那样,你就直管哭,越伤心越好,其它的事我来应付。

  二老爷听说了这件事后,露出吃惊的神色,沉吟片刻说:这事现在给我说,显然你们已经是商量过了,我不会驳你们的面子。可总得找出元凶来,不然,显得我们府上不是无能嘛。今后怎么拿脸见人?

  三老爷马上接话说:什么元凶,她是王发财的丫鬟,这还要找吗?

  二老爷把脸转向李惠问:二叔的话有道理吗?

  这分明是让李惠对丈夫的能力表态。两位老爷都用眼睛盯着李惠,李惠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觉得嫣红不来对了,自己稀里糊涂跟着三老爷过来,也没想过后果。慌乱中,李惠想起了三老爷路上的嘱咐;可哭这个东西,是演员的专利、刘备的特长,一般人真学不会这本事。李惠抽搭半天,就是没掉一滴泪水。

  三老爷说:二哥,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种话女人家怎么说出口。你出门在外,家里的情况不太熟。其实,嫣红一直陪着王发财睡的,现在他们仨人还在一张床上。这事全府都知道,不信可以去问五娘。

  李惠听了,脸色由白转红,由红变紫,如同雨后的彩虹般变幻着色彩。

  二老爷说:我看还是叫来嫣红,让她说个明白。

  三老爷立刻嚷道:二哥,你干吗非要找女人问这事。应该去问王发财嘛。

  二老爷生了气,虎着脸说:我只要当这个家一天,就得弄明白这件事情,不能由着你无理取闹!

  李惠看这架势,要兄弟阋墙,忙站起身说:我去把丈夫叫来。

  二老爷在后面喊:把嫣红也喊来。

  接着是三老爷的声音:你升堂审案啊。

  兄弟俩的争吵声一直伴随着李惠走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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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事情终于惊动了老爷。

  兄弟俩都没有说服对方的口才,后来两人动起了手。惊动了全府的人,五娘也得信去了,回去后告诉了老爷。老爷的身体本来就不大好,全靠药撑着。老爷听说时,激动得当场吐了血,很大的一摊。吓得五娘连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等到李惠过去问候时,门里门外全是人。李惠是长房媳妇,人们给她让出了条路,放她进去。院子里人虽多,可鸦雀无声,李惠能清晰地听见老爷艰难的喘气声。那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发出的对生活的呻吟,也许身旁就是小鬼,在等着他上路。院子的空地上,二老爷和三老爷俩人直挺挺地跪着,背北面南。抄手游廊里,二娘、三娘、四娘端坐在红木椅子上,身边是扇着蝇子的丫鬟。李惠站在当院里,手足无措,不知道是站在两位老爷身边呢,还是去和游廊里的女眷们在一起。她觉得大家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说不上是谴责,更不会是同情。在众人目光的关注下,李惠觉得很无助,丈夫既没跟在身边,也没有丫鬟陪伴,她好像是位看客,而不是这个家庭的成员。

  五娘在里屋看见了李惠,出门向她招手。李惠刚踏进一只脚,听见老爷说滚!李惠忙把脚缩了回来。五娘过来用手势告诉说是说两位跪着的老爷的,李惠才随着五娘过厅堂、穿书房,进入了老爷的卧室。一股刺鼻的草药气味扑面而来,李惠皱了下眉。她看见大娘坐在老爷的对面,手里拿着佛珠,嘴里念念有词,根本就没看李惠;大夫坐在床沿边,眉头紧锁,正摸着老爷的脉象。老爷发现了李惠,向她说:过来坐吧。老爷一幅苍老疲惫的面孔,全没了平时的严峻模样。大夫表情木然地站立起来,向书房走去。大娘手中的佛珠立刻停止了转动,跟着大夫;五娘也尾随而去。李惠走到大娘坐过的椅子边,按照老爷的指示坐下。老爷咳嗽几下,有痰堵着嘴。李惠连忙扶起老爷,帮助他把痰吐出来,又摸出手帕替他揩试了嘴边的痰迹。老爷复躺着,眼睛看着李惠说:财儿齿幼,尚未立志,你宜多加规劝,万不可纵容,毁了你们的前程;五娘对我说你知书明理,我心甚慰;你是长房媳妇,古语云家和万事兴,你应遵守三从四德,做个贤惠的榜样;我老了,日薄西山行将就木,将来要靠你自己了。

  李惠的泪水夺眶而出,这不应该是老爷的嘱托。老爷的话太重了,她实在是肩不起来。

  老爷把眼睛闭上,说:你去吧,唤财儿来。

  李惠压抑着痛苦,看着老爷憔悴的面容和嶙峋的双手,心里纳闷:就是这么个人物把一个大家族支撑起来的吗?在老爷的面前,李惠没找到答案。

  出了门,李惠看见大家都用羡慕的目光看她,两位老爷也流露出吃惊的神色,她不明白大家有什么理由这样对她。李惠把头低下,快速从大家的目光中穿行而过,离开了老爷的院落。老爷让她去喊王发财,这是老爷亲自交代的,应该马上办好,才会使老爷的心里宽慰些。

  回到自己的院子,李惠发现王发财正在柳树下和嫣红下棋玩。嫣红玩得起性,满脸飞红,袖子撸到胳膊肘之上,一只碧绿的玉手镯环在白晃晃的手腕上,嘴里哼唧着小曲。嫣红见李惠进来,表情有点不自然,脸上由红转白,手中的棋子也不知道如何放置。王发财还一个劲嚷:我跳马了,轮到你下了。李惠面对王发财说:老爷叫你呢,快去吧。王发财嘟囔着脸不去,李惠劝道:老爷说了,不问你学习的事。王发财才一步三回头离开,刚到院门回过头说:先别收棋,等我回来接着下。

  嫣红看王发财出了门,便说:都是他调唆才下的,他是主子我也没法。李惠睃了她一眼,低头收拾棋。嫣红愣了下,边帮着收拾棋边问:老爷如何?李惠说:既知道老爷有病,还大模大样地下棋嘛;别人要是闯进来看见,王发财年幼,人家不会说他,你如何面对众人的闲话。嫣红登时面色转红,说少奶奶教导得对,我脑子少根筋,今后办事一定向少奶奶学。

  俩人收拾好棋,李惠心乱如麻花,不知道是回屋还是就在这儿等信。她很想再过去看看,可老爷让她走,不知道老爷心里怎么想的。再细想想众人的目光,觉得老爷很看中自己的;满院子的人老爷不让进,单单叫自己进去,这个面子很大啊。也许老爷是有意做给别人看的,借以提高自己的身价。李惠觉得老爷有点抬爱她了,刚进门的媳妇,那里会有值得众人高看一眼的理由呢。

  嫣红轻声问:老爷无大碍吧。

  李惠叹口气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我的生命没握在自己的手里,尽力尽心就行了。

  嫣红听说,脸色突然黯淡下来,刚才的精神头全没了,像只斗败的鸡一样,垂头耷拉下脸问:这事因我而起,老爷有了好歹,我还有什么脸面呆在府里。说完,她嘤嘤地哭起来。李惠幸亏多次见识过她的哭,否则真有点手足无措。等她哭声平息了,李惠劝道:这也不全怪你,女人天生就是受害者。你有你的苦处,我有我的难处,想开点就行了。

  嫣红眼睛看着李惠说:不是那么简单,老爷待我恩重如山,老爷要去了,我一定徇情,把老爷给的好处还给他。

  王发财回来了,说好吓人呢,大叔、二叔都跪在当院里,娘哭得和泪人一样,五娘拿把刀要砍自己,被众人拉开了。嫣红忙问:为啥砍?王发财摇头说不知道。嫣红的脸立刻就铁青了。

  李惠问:老爷都给你说些什么?

  王发财瞄她一眼,说:让我好好学习,你别得意,没说让我听你的话。

  李惠又追问:还说些什么?

  王发财把头一晃说:说了不少,就不告诉你,急死你。谁让你老管我。

  李惠便没再问。

  向晚时光,落日的余辉旋亮了树梢,述说着无言的美丽。伴随着夕阳逐渐消沉,月亮不吱声地爬上来,满院子便被青辉笼罩,物体的表面泛起神秘的亮光。微风四处游动,缠绕在树枝上、房梁上,散布着夜的絮语。

  脱衣上床,李惠正想细问老爷对王发财说的话,嫣红敲门进来。她的意思是让王发财跟着她到西厢房去睡,免得他纠缠李惠,给李惠填堵。李惠本来就够烦的了。李惠问王发财愿意吗?王发财乐得麻利穿上衣服,跟着嫣红走了。

  王发财进了西厢房就问嫣红,抹得什么东西,真香。嫣红让他先脱衣上床。过了半晌,嫣红半挽云鬓,微露酥胸,香腮滴血,星眼朦胧,一幅西施含笑、飞燕送情的模样。她上得床来,伸手将王发财抱在怀里,说:你可要记得我的好处啊。话毕,嫣红送唇上去,把个舌头塞进王发财的嘴里。

  可怜未经世故、不解风情、懵懂混沌的王发财,就这样被她迷了心窍,了解了女人的好处。

  同样的时间里,有同样的月光趴在李惠的身上。月光无语,夜色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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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9 11:17 | 只看该作者
  七

  老爷走的时候是一个郁闷的下午。

  这是一个哭泣的季节。悲伤的天空总是布满阴霾,云彩紧靠在一起,形成浓重的一团,没有一点轻巧和多姿;风也懒散,迟缓地在大地上浮动,吹起土地的燥热;树梢上的蝉焦灼地吟唱着,刺耳的声音令人厌烦;土地皲裂得像老松树皮,脚踏上去,“噗”地向外飞溅起土沫。

  王管家急匆匆地进院来,把王发财喊走了。王管家的神色很严峻,和平时慈眉善目完全两样。李惠没敢多问,心里莫名其妙惊慌起来。她这阵子心里一直装着事儿。

  嫣红正式返回到西厢房住,王发财也喊不动她。嫣红娇贵的肚子已经有点妨碍她做下人,扫地之类的事情她就弯不下身;她还不时呕吐,弄得李惠要替她收拾。嫣红每次都说自己来,可李惠帮她拾掇时,她就站在旁边看。李惠也不好多说,毕竟嫣红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责任重大。李惠想着再找个丫鬟来,可老爷那个样子,府里乱糟糟的,她不知道找谁说。

  哭声把消息传递过来了。王发财走了一顿饭的功夫,前面院子里发聋振聩的哭声就响成一片,声音清脆、酸楚,有高亢的哀鸣,有荡气的低吟,令人肝肠寸断。李惠就知道不好,老爷肯定出事了。嫣红也听见,表情麻木地跑出来,问李惠怎么办?李惠拉着嫣红就向门外走去。

  距离老爷的院落越近,哭声就越清晰。走到门口,一片感天动地的哭声扑面而来,满院子没一个站立的人,地上黑压压的人头直延伸进老爷的屋里。嫣红在路上就开始抽搭,经过走路的酝酿,感情堆积到了门口,入得院内就如决堤般释放出来,她的哭声优美得富有音律。可惜的是,人们已没有了欣赏的心情。李惠像被人当头一棒,“哄”地就蒙了。泪水从李惠的眼里流淌出来,无声地坠落,像滑落在晴朗夏夜里的流星,闪着亮光。

  李惠艰难地挪步,绕过跪扶在地上的抽动的肩膀,进了屋。大娘搂着王发财声声唤着儿啊……儿啊,王发财的脸埋伏在大娘的怀里,看不见一点色彩。二、三、四、五娘们跪趴在老爷的床边,放声大哭,声震屋瓦。五娘不住地用头撞击着老爷的床,殷红的鲜血从她的额头上渗出。三老爷坐在床边,全身疲软地靠在红木床架子上,两眼通红。二老爷端坐在椅子上面,面色青峻,双目紧闭。

  李惠轻轻走到二老爷面前,喊了声大叔。声音很小,却把二老爷震得浑身一颤,他睁开眼,见是李惠,说老爷走了,哭吧。李惠却不论怎么培养,哭声就是高亢不起来。

  外面传进来嫣红寻死觅活的嘶哑声音:我不想活了,我要跟着老爷去。

  二老爷皱着眉头说,快把她劝回去,不能在这里添乱。

  李惠觉得气喘不上来,就抽身离开。出了屋,看见几位年长的粗壮妈妈围个圈,嫣红在里面像跳出水面的鱼一样活蹦乱跳,上下折腾。李惠过去说:节哀吧,要注意身体。嫣红就逐渐消停了。看到嫣红平静下来了,李惠牵着她的手,说我们回吧。嫣红问,不呆了。李惠点点头。她们便原路折回。

  经过短暂的巨痛袭击之后,李惠怀着悲伤的情感回忆进府后的一幕幕过去,觉得自己是个不祥之人。柳叶撵走出家、嫣红一个姑娘就怀了身孕、老爷又因此而去,这些都是在她嫁进门后不久发生的事情。人们把这些事件串联起来后,会对她发生什么样的想法呢?在她柔弱的心灵中,产生了对生活的胆怯。她还没有得到幸福,就已经开始怀疑生活中是否存在这种叫幸福的东西。

  王府开始大兴土木,在老爷的院落修筑一坛悼念亡灵,并请九十九位高僧面坛唱经,免除前生愆孽超度来生平安。全府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乱哄哄像赶集;白天白花花一色,夜晚也有蜡烛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哭声也不像开始时杂乱无章,出现了有节奏、有规律的音律,好像说书的嘴,哭时同声、当停即停,高低自如、收缩有矩。李惠虽是女眷,可她是长房媳妇,必得陪着谢吊,一天下来,哭哑了嗓子、累酸了双腿。待老爷入了土,捧回了画像放置于坛上,全家才都松了口气。

  大歇三天后,三老爷挑头闹出了事儿。

  吃罢晚饭,小丫鬟脆儿要全家人聚集到前厅议事。大家问脆儿干什么,回说是三老爷招呼的。二娘和三娘推说累了,没来。最后到的是二老爷,他进了门就和五娘坐在一起。

  话头由老爷身上说起,原有四个丫鬟由老爷房里开支,嫣红、柳叶给了王发财,不必说了;脆儿现跟着三老爷,也好办;只剩下一个文芳。三老爷的意思是给王发财,顶柳叶的缺。二老爷问李惠,李惠回答全凭叔叔们当家。这句话勾起话题,三老爷就说家不可一日无主,应该推举个管事的。他的意思由小少爷王发财当家,大家仿范前朝的榜样,来个周公吐哺。五娘立刻就反对,说三老爷没安好心,想着树个傀儡,好自己掌握实权。三老爷就说,不然可以让李惠帮着掌眼,吓得李惠忙摆手回绝。五娘借梯上墙说,你看人家李惠都不同意,你这法行不通。三老爷生气道,怎么,你想当家不成。五娘叉腰说,当就当,女人里面还出个武后呢。三老爷立刻就和五娘嚷起来,骂她是从鸡窝里飞出来的,要母鸡司辰。

  这话揭了五娘的伤疤,她跳着脚骂三老爷是王八转世,从地府里带出坏心,要谋害孤儿寡母。气得二老爷站起来说,老爷不在还有大娘,容不得你们放肆!大娘手中的佛珠就停止了转动,张开双目说:我们娘们不值一提,老爷生前肯定有话。五娘听了这话,只好把气愤憋进肚里,瞪眼看三老爷。

  二老爷说:老爷临走前,我们都在,好像没说什么。想想看,前面还见过什么人吗?

  这句话点醒了五娘,她说:对了,老爷病重的时候,分别见过小少爷和李惠。

  大家一起看李惠。李惠才说:老爷说家和万事兴,要我做个贤惠的榜样,相夫教子、明理守矩。

  这话说得五娘有点脸红,二老爷直点头,三老爷莫不做声。

  李惠问王发财,老爷都说了些什么话。王发财哭着说:爹说了两条让我牢记,一条说让我好好学习,听媳妇规劝,知道上进;二条爹说最重要,让我一切听大叔的,有事情就去问大叔。

  这分明就是老爷的嘱托了。三老爷忿忿的,有点不平。大家都装没看见。二老爷便叹口气说:我也不大会管家,老爷既然有话,我就先暂时支撑起来。老爷一直夸李惠知书达理,我想大家以后还要多向她学,别闹得和乌眼鸡一样见面就吵,让下人看见笑话,传出去也不好听,老爷不是嘱咐过家和万事兴嘛。老爷房里的丫鬟,我看三老爷说得很对,就按他说的办。其它各房先按旧例,以后再说。我看可以先把戏班解散了,把她们分到各房去做事;我们都没老爷的那种听戏雅兴,养着戏子纯属浪费。眼下只有一件事情急,王发财这房里的事情要抓紧解决,不能再拖了。办不好,对不起老爷的在天之灵。

  三老爷忙接话道:是应该解决了。我看只有做小一条路可走。

  三老爷这样说,其它人也就不好多说,大家都看着李惠。

  李惠更为难,同意就得罪了二老爷,不同意就得罪了三老爷;而这两位都是不能得罪的。更主要的是,这关系到嫣红的一生,自己的一句话就能够决定她的未来,这话的分量有多么重啊。李惠是个慈悲为怀的主儿,读书助长了她善良的天性,她说,全凭叔叔们做主。

  本来是要选出一个管事的,没想到话题转到了王发财身上。

  二老爷说:三老爷坚持这么做,我也只好同意。但是,这种事情不宜宽恕,总得让她记得过失。嫣红的身份可以改变,可孩子不能养下来。

  二老爷的口气很坚决,李惠忙用眼睛看丈夫。王发财没事人一样,正躲进大娘的怀里玩她挂在脖子上的佛珠。大娘见大家都不吭气便说,就到这儿吧,我可有点乏了。

  李惠忙站起来说:让嫣红做掉孩子这话我可说不出口,还请叔叔们谅解。

  五娘立刻接话说:这有什么难的,我去对她说。

  她说这话好像干这事很有经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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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分给李惠做丫鬟的戏子叫墨竹。

  墨竹是五娘领来的。五娘进屋的时候满脸堆笑,说给李惠挑了个好丫鬟,墨竹做戏子的时候,做功好、唱腔圆,腿勤快、嘴还甜。夸得墨竹直摆手说:五娘,您可别夸了,我当不起;万一做错了什么事,一则是我没尽心,二则显得五娘您过奖我了,您不也背上了看错人的不是嘛?

  李惠听了,便笑道:又来了一个柳叶啊,我有了个说话的伴儿,可就不寂寞了。嫣红到是挺勤快,就是话不多。你来了好,我喜欢。墨竹接话说:我可遇见个好主子,有福气。五娘就问:你的伴呢,不知道怎么样?墨竹抬头看着五娘说:要不,我去看看。五娘说:我可没撵你啊。墨竹说:您这不分明在撵我吗?她说完,转脸看李惠,见李惠点点头,就跑出去了。

  五娘收了笑容,说:看样子,二老爷要讲节约了。一个人一个管家法。老爷是位有福之人,从不过问经济,他和你一样,喜欢读闲书。老爷真的很喜欢你。

  李惠纠正道:说错了,老爷其实是喜欢你。

  五娘知道这是打趣她,说:今后就不一样了。以前有老爷这面真佛罩着,没人敢欺负我。现在靠山没了,我不过是个小妾,谁都可以在头上撒泡尿,你还得说没啥,天上下雨了。我经历过这种日子。咱俩不错,你今后可要为我说话啊。

  李惠说:我不过也是个媳妇罢了。五娘摇头说:不一样,你是长房媳妇。在别人眼里,你是正宫娘娘,等头发白了,是皇太后。

  李惠被她夸得生了儿子一样高兴,对五娘说今后有好事一定想着她。俩人又说会儿闲话。五娘就问,嫣红怎么不过来了?李惠说,她现身体不大好,不喜欢走动;有事都是我过去对她说。五娘皱眉说,怎么,拿起小姐的款儿了;不就是怀了个孩子嘛,女人都有这本事,算不得大功劳啊。

  说完,她拉着李惠的手,俩人一起来到西厢房。嫣红见两位主子来了,忙站起身说,罪过,让主子来看下人了。五娘笑着说,应该的,你现在身子不方便嘛。五娘又问了些饮食起居的小事,便说,恭喜你要做主子了。她接着把嫣红给小少爷做小的事告诉了她。嫣红听了,两眼发呆地看着李惠;李惠点头说是。嫣红的眼泪便扑簌簌地跌落下来。她扑通倒在地上,手拍打着地面不住地喊着娘啊……娘啊……李惠忙把她搀扶起来。五娘由此联想到自己嫁给老爷时的心情,也是先想到了娘亲;再想想嫣红从小被卖进府里,和自己从小被卖进妓院一样,都没得着母爱,忍受了数不清的屈辱,便不自觉地陪着落了几滴泪水。

  李惠不知道嫣红是激动得哭了,还是悲伤得哭了,用眼睛看着五娘。五娘觉得李惠是要她说话,用衣袖搽下眼泪说,先别忙着哭,还有件事,二老爷说做小可以,孩子不能留。

  嫣红立刻就不哭了,轻声问:是这么说的?李惠接话说,这是大家的决定,王发财也没反对。嫣红改色说:他懂得什么,他还不知道什么叫爱呢。李惠想劝慰几句,想想自己没替她说句话,现在说什么都无法减轻嫣红的痛苦了。

  屋外的蝉不知疲倦地叫着,拉长的声音怎么听都有点凄凉。

  嫣红说:不是我撵你们,我想一个人呆着静静,你们回吧。

  五娘和李惠只好离开。出了门,迎面碰上墨竹进院。李惠让她悄悄到西厢房听动静,她害怕嫣红效仿柳叶。五娘说去请大夫,走了。

  李惠忐忑不安地等信儿,心里面像吃错药一样慌乱。过了描眉这么大的工夫,李惠走到房门口,打手势让墨竹过来,问她看见了什么。

  墨竹说:嫣红先是发回愣,接着跪在地上,面南磕了仨响头;随后从衣袖里拿出个手帕,放在嘴上亲了亲;又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话。我没听清,只听见她说柳叶。来时,我见她正解开辫子,往头上盘;金钗可能扎伤她的手,我看见她把手指头放嘴里吮。少奶奶,这个手帕不会是什么信物吧。

  李惠厉声说:不准胡吣,嫣红已经是姨娘了,你可别乱讲。

  吓得墨竹吐出了舌头。

  李惠又问了手帕的样式和颜色,觉得好像是自己给她的。

  墨竹的勤快讨得李惠的欢心,就留下了;文芳给了嫣红。五娘把大夫请来,把嫣红的孩子拿掉了;嫣红淌了一盆血,她咬紧牙,没吭一声。

  就这样,嫣红悄悄给王发财做了小。有人问起,王府说是给老爷冲喜。

  三老爷曾来过一次,嫣红把房门紧闭,给他了个闭门羹。三老爷在外面使劲敲门,嫣红在里面说:三老爷,我现是你侄媳,请你自重!今后我这屋不欢迎你。气得三老爷在屋外跺脚骂,过河便拆桥,长份就变脸,什么东西!

  李惠忙叫墨竹把三老爷请进自己的屋,三老爷不进,骂骂咧咧地走了。他以后再没来。全房只有王发财时常叨念,二叔怎么不来了,他还欠我个蝈蝈呢。李惠立刻变色道,你以后把心事放在圣人书上,别光想着玩,要牢记老爷的嘱咐。王发财白了她一眼,歪在床上看手指头。李惠让他背书听,王发财哼哼唧唧说: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李惠便点着他的鼻子说:你就把学的东西都用在我身上吧。王发财又摇头晃脑说: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这话把李惠说得苦笑起来。没想到,王发财犯了背书的瘾,又挤眉弄眼哼唧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见李惠一幅愁眉苦脸的样子,就益发大声背诵: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最后两句,是他吼出来的。李惠觉得他是有意气她,便上床拿了块手帕盖在脸上。王发财上去把手帕“呼”地拽下来,说:我就是君子,嫣红就是淑女,我想她了。李惠问,她有什么好处,你说来听听。王发财说,比你强多了,和你在一起真没意思。李惠好奇地问,强在哪里?王发财三把两把就脱光了衣服,伸手去拽李惠的裙子,他男人的物件小公鸡一样昂着头。李惠立刻惊慌起来,忙用手去拨拉他的手,两人正拉扯间,墨竹进了屋。

  墨竹看到王发财白晃晃的身子,脸唰地红了,放下手中的茶碗,转身就走。

  李惠借王发财愣神的工夫,翻身起来,把自己拾掇干净,出屋走进西厢房。

  嫣红见李惠铁青着脸进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请李惠上座,又叫文芳去倒茶,自己站在一旁仔细观察。李惠喘着粗气,不吱声。李惠越不说话,嫣红的神色就越恭敬。

  外面有风吹进来,带进燥热的空气。远处隐隐传来滚滚的雷声,雷声犹如波浪般阵阵涌动,越来越清晰。文芳倒茶进来,李惠让她出去,把门带上。

  嫣红的神色不是恭敬了,变成了不安。她局促地笑着说:奶奶心里有气,尽管骂出来就是;你骂出来,消了气,我也就塌实了。

  李惠面色紫涨,抬腿走到门口,转过身,用手点着嫣红说:你这个丫头,你不得好死,早晚有雷劈死你。

  这话压弯了嫣红的双腿,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说:我是该死,我早说了要跟着老爷一起去;现在算是多活了,是我赚的。我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不能当个屈死鬼,在地狱里心里得不到安宁。

  李惠发狠说:我最烦别人心术不正,把丈夫教坏了。王发财多大的人,学习不用心,男女的事却胜过先生。我是不会教他床上学问,这功课不是从你这学的,是从哪儿学的?

  嫣红听她说的这事,便止住了哭声哽咽着回答:这是我的不是,可我也有苦衷。我肚子大了,老爷当时那个样,我要是不抓紧,一旦遮盖不住,王发财要是不帮着说话,我拿什么话去堵众人的嘴;退一步讲,大家不追究这事,王发财以后也不会原谅我。说我讨好也罢,说我不要脸也罢,我是被逼无奈。再说了,王发财现在已经长大了,他要我也不能不给他。这事不能全怪我。

  李惠听完,叹口气说:丈夫是我们的依靠啊。他将来要是有了出息,我们也风光,女人是借男人才发光的。你现在是他的人,就要处处要他好;他要是学会歪门邪道,最终受苦的还是我们。我刚才也是被气逼迫,说了出格的话,没替你着想;可我心里着急啊。

  嫣红忙说,奶奶教导得是,我原没想这么深。今后一定劝导他多用心在功课上,不负奶奶对我的教诲。

  李惠就拉她起来,见她双颊惨白、颧骨高耸,额头上渗出细汗,知道她元气尚未恢复,不由得心生怜悯,唤进文芳,让文芳给姨娘端碗鸡汤来;又对嫣红说,好好养着吧,身体要紧。

  出了西厢房,李惠见乌云压头,风在树梢上打着呼哨,尘土被卷起在半空中打转,鼻息中有股呛人的飞沫。一道闪电逼得李惠闭上眼,紧跟着一声沉闷的炸雷在头顶响起,把个李惠的心打得乱颤。她忙踮起脚,向堂屋跑。刚进门,决堤般的雨水倾泄在当院里。

  李惠看见院中柳树的枝条被雨水打得弯下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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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李惠这阵子把王发财看得像私房钱一样。

  除了上学,王发财哪儿也不能去,只能呆在屋里念书。李惠对别人怀着菩萨心肠;可对王发财,却像只母老虎。最后,王发财跑到大娘那儿去告状,说媳妇不让他出去玩,也不让他去找嫣红玩。大娘淡淡地说:财儿,你要争气啊,秋闱在即,你爹希望你高中呢。在娘那里没得到支持,王发财又去找五娘,没想到五娘更干脆地骂他:你个没出息的兔崽子,光想着玩,不替娘们想想;换了我,就找根绳子把你拴在书房里,门口放俩看门狗,敢出门就咬你。王发财没敢去找二老爷,他觉得二老爷肯定会偏向着媳妇。他去找二叔。

  路过爹的院落,王发财突然涌上个奇怪的念头,去问问爹该怎么办。他悄悄推门进去。院里百年的银杏树,挺拔高耸、冠似华盖,秋风掠过,金黄色的树叶随风摇曳,翩翩起舞。树下长着寸长的杂草,一只斑斓的蝴蝶抖抖地站立在杂草尖上,一个蚂蚱从草里窜出来,把蝴蝶吓得哆嗦着翅膀飞起来。王发财抬脚想上坛到爹的画像前述苦,听到爹的书房里有动静,他转身走进堂屋。书房里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耳朵,王发财觉得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他冒失地闯进书房,眼前的景象使他愣住了。说书的先生正趴在三娘身上喘息;当过戏子的三娘仰躺在椅子上面,两条白花花的腿儿依附在椅子把上,正在呻吟。王发财一下子就想起来,他趴在嫣红身上时,嫣红就是这么呻吟的。说书的先生见到王发财,呼地从三娘身上站起来;三娘也忙着拿裙子遮挡自己。

  王发财抬腿往外跑,三娘在后面喊他,他根本不听。一口气跑进了自己的院子,王发财觉得心里安稳些。李惠正和嫣红商量乡试期间给王发财带些什么东西,见他满面赤红窜进来,忙问他什么事。王发财喘着粗气说,可不好了,三娘和说书的在爹的书房里干坏事呢。李惠忙说,别乱讲,家里够乱的。王发财便把看见的事情描述了一番。李惠蹙眉问,你怎么看得这么真切,说不定看花了眼也是有的。王发财很骄傲地说,我当然知道,我和她干过的。他说着用手指着嫣红。

  嫣红到没红脸,她板着脸问:你可看仔细了,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查实了有人就要倒霉。王发财得意地说,我知道,我没乱说。

  李惠的意思是权当没看见,这种事情是祸害,宁肯躲不要沾。嫣红却表现得异常兴奋,说一定要告诉二老爷。王发财闷得发慌,惟恐天下不乱,他很赞成嫣红的意见。李惠如何劝也没用,嫣红跟着王发财到二老爷那里告状去了。

  李惠觉得嫣红对捉奸的事热心得过分,难道她是想用这件罪恶来掩盖自己的臭事嘛?

  其实,三娘偷情的事在府里已是公开的秘密。以前碍于老爷的面子,大家装不知道。也有人说,老爷那个样子,让一个年轻女人和寡妇一样,不偷才怪呢。这样的说法流传着,人们多少有点同情三娘。

  二老爷听说后,勃然大怒,立刻让人把三娘和说书的绑来。他还放出话来,既往不咎,过去的事翻过去了;从今儿开始,严肃家法。

  全府议论纷纷,说法不一。有说二老爷过严,松习惯了猛然紧起来容易绷断;有说早该如此,家里快没了王法了,还举出嫣红的例子,说早严厉的话就不会出现嫣红这种尴尬;有和稀泥的,说老爷走了不到一年,家里以稳定为好。有人去问大娘,大娘说老爷留下话,一切凭二老爷决断。

  二老爷就把三娘休了,撵出府;三娘的俩女儿看着在府里呆不下去了,跟着娘一起走了。说书的早吓得屁走尿路,效仿古人,请求二老爷给碗毒酒,到阎王跟前说书去了。

  经历了这件事,二老爷多少改变了对嫣红的印象。他专门找来李惠,询问了这件事中嫣红的前后表现,听后对李惠说:嫣红知道轻重,也有心计,是个杀罚决断的人;我现就缺少个这样的人帮着我,满府女眷的事太多,我实在是没有精力全照顾到啊。李惠看二老爷直盯着自己,觉得二老爷希望自己接他的话,心里就慌了,忙低下头,轻声说:二老爷看上了我房里的人,尽管开口就是了。二老爷便叹口气,说:可惜你和老爷一样,书看得太多了;其实,社会也是一门学问啊,以后把心思转过来吧。

  李惠无助地从二老爷房里出来,感到十分憋屈,想找个地方痛哭一番。

  季节走到了悲愁的时刻。这个季节里最让李惠开心的事就是风。她在姑娘时就很喜欢风,可以无拘无束地飘荡,可以灵巧自在的飞舞;不受时间压抑,不受规矩控制。可现在,她觉得御风起舞的心情已经没有了,二老爷的话压得她升腾不起来。左有人情,右有世故,她有点左右为难。

  李惠去向大娘求助。大娘听完她复述的二老爷的话,说:我已投身佛主,不问尘事了。李惠哀求说:大叔虽没明说,可我也能听出他对我的不满;我真不知道这个长房媳妇该如何做,务请大娘指点迷津,破解懵懂。大娘快速地转动着佛珠,闭眼叨念了几句佛主,睁开眼说:大叔是希望你来帮他一把,他多次在我面前说你心善、明理,有主子的气度;可惜失于柔弱,心计不够,难以掌握权力,他是盼你刚强起来啊。你回吧,我说这么多,已是妄语,今后万不可说是我说的。说完,她双目复闭上,双手合十。

  李惠只好告退。

  刚进院门,见墨竹和文芳俩人正在当院里吵嘴。那墨竹一头乱发,正一蹦尺把高地赌咒发誓:谁要拿了谁就瞎眼!我才不是贪东西的人,别说手帕,金山银山在我眼里等同烟云;凭什么怀疑我,我刚来就拿捏我,给我个下马威,我不是那好欺负的主,你去访访,别说你个丫头,在戏里前朝的皇帝老儿我都骂过。文芳看样不是她的对手,脸憋得通红,拿眼睛直瞪墨竹。

  李惠忙劝住,把俩人喊进堂屋,询问吵架的来龙去脉。原来是嫣红的一条手帕丢了,文芳奉令来问墨竹,俩人话不投机,便吵起来。李惠让文芳去喊嫣红。墨竹见文芳出了屋,凑进李惠跟前说:我看文芳是个三棍子也打不出屁的蔫人儿,一定是嫣红姨娘在背后指使,借机探探奶奶的口风;奶奶可不能手软,一定狠狠教训文芳,杀鸡给猴看。李惠忙摆手让墨竹住嘴。几乎同时,门帘翻开,嫣红款款地进来了,文芳一副受气的样子跟在身后。嫣红用眼睛瞪着墨竹,墨竹像木偶一样站在李惠身边。李惠说,给姨娘看座。墨竹才拿起拂尘掸下椅子,伸手请嫣红落座。李惠问丢的什么手帕,这么重要。嫣红回答:就是奶奶刚来时给的,这是奶奶对我的好,我一直珍藏着;今早儿收拾东西,才发现没了;我让文芳来问墨竹,没拿就算了,何苦指鼻子骂眼,都是姑娘,谁禁得起。

  李惠听说,便从衣袖中取出个手帕来,递给嫣红。嫣红忙起身接过来,学着李惠的样子送进衣袖里,嘴里一个劲道谢。

  李惠说:物件是为人所用,不要伤了感情,那就失去了物件的作用。文芳没说清主子的意思,是口拙;墨竹当面骂人,是气盛。今后都得改。别人怎样,我管不着;我这屋不允许闹事。尤其是现在,丈夫在乡试的关键时期,更不能闹事影响了他的心思。今后谁闹事,我责怪谁。今天的事我当没看见,下不为例。

  嫣红憋着气,一直想发作,可看到李惠阴沉着脸,就使劲把衣袖一甩,伸手扶着文芳离开了。

  墨竹偷偷对着她们的后影吐了口吐沫。

  李惠心乱如麻:这边是丈夫乡试的大事,那边是丫鬟们争胜斗气,还有个姨娘在里面搀和。她真想把她们都撵走,一个人清净地陪着丈夫生活。

  墨竹嘟哝着:主子不气势,我们丫头跟着受气。

  李惠呵道:放屁,气势也要分个时候。我刚说完不许闹,放屁还该有点臭味呢,我的话一点作用都不起嘛?

  墨竹犟嘴说:姨娘不是个好东西,满府的人都说她心活络、诡计多,不像个善主儿。奶奶可要小心,她以前当丫鬟就一心向上爬,大家说她为了当主子,情愿跟三老爷睡觉!她现在升了,就要欺负到你头上了。

  李惠便问:说你姨娘陪别人睡觉,你是看见了,还是经历了。

  墨竹头一晃回答:我们当过戏子的就一个优点,耳朵长。

  李惠就想起了古人说的三人言成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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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现在全府最大的事就是王发财的乡试。

  二老爷已经给在京城的娘舅递过话去,请他给学政打声招呼,帮着掩盖住王发财居丧的事情。估计应该问题不大,因为在王发财考秀才时,给学政大人送过厚礼,关系已经建立起来。面临的问题就是县太爷,他只要允诺可以秋试,别人也奈何不得。二老爷的意思是备份大礼,带着王发财及其家眷去拜谒知县,他知道知县是个喜欢看漂亮面孔的官儿。

  李惠坚决不去。爹与知县是文友,俩人常在一起喝酒吟诗、评古论今。李惠曾有幸见过知县,总觉得知县看她的眼光不正常,老是在她的胸前晃悠。她厌恶那眼光。可这事端不上桌面,李惠只好另找理由,说自己面嫩,没见过官,别砸了丈夫的大事。二老爷没法子,问嫣红。嫣红爽快地答应了,并求带上二老爷送给三老爷的俩扬州丫鬟,她说有婉媚的丫鬟在,胆壮。二老爷答应了。

  丈夫跟着嫣红走后,李惠有点后悔。墨竹看出她的神色,埋怨不该留在家里,应该一起跟着,现在简直便宜了姨娘。李惠没接她的话茬,墨竹便鬼祟地从口袋里摸出个手帕,递给李惠。李惠一看,正是自己刚来时给嫣红的,生气地问她哪儿来的。墨竹说是在当院拣的,还说不定是谁给姨娘的定情信物,这是个把柄,将来可以威胁嫣红,让她规规矩矩地听话。

  李惠气得笑起来,想想几句话说不清楚,而且也没必要说清楚;可是不说总有话堵在胸口。李惠很严肃地对墨竹说:圣人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俗话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这里面讲的最主要的道理就是邪不压正;只要把良心放正,就不需惊慌,也不必害怕,更不应该琢磨别人、算计别人。以后,手帕的事不必提了。

  墨竹眨巴着眼睛,知道再说无益,心想奶奶真是个仁义的主子啊。

  二老爷带着笑容回府了。事情办得很顺利,简直想像不到的顺利,二老爷有理由高兴。他带领一行人先去拜谒老爷的画像,告慰老爷在天的灵魂。随后,他亲自送王发财回院,众人都看出来了,他是送嫣红的。他一路上都和蔼地同嫣红说话,王发财却在前面蹦着跳着引路。进院后,二老爷专门留下说会闲话,并让墨竹给嫣红看座,座位紧靠着他。这个位置只有奶奶才有资格坐。二老爷虽没过分夸奖嫣红,可在座的都看出了他对嫣红的恩宠。

  送走了二老爷,嫣红像得了圣旨一样使唤墨竹给她捶背。墨竹拿眼睛看李惠,见李惠点头只好撅着嘴替她捶。嫣红指手画脚地描述她此行的功劳,言下之意就是离开了她,王发财乡试的事情便办不成;是她把县太爷指使得服服帖帖,完全按照二老爷的意思办的事。

  墨竹听了她的话,厌烦得要命,手下使大了劲。嫣红被捶得“哎呀”一声咧开嘴,骂墨竹是有意害她,非让墨竹给她赔礼。墨竹不是西瓜瓤子,立刻回嘴说,姨娘才是有意的,腰杆挺得笔直,身子还来回晃,根本没法捶,纯粹是难为人。嫣红瞪眼骂:你不过个戏子,是我们家养着你才能活,不知感恩,还处处与主人作对,简直不如狗。

  王发财在旁边帮腔学了两声狗吠,并用手指着墨竹笑。

  这下子戳到墨竹的痛处,她在戏台上尽演些皇妃娘娘、大家闺秀,很少受过气,现在被人骂成畜生,如何接受的了。墨竹张牙舞爪地回骂:我不是人,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刚爬上来,卖什么奶奶款。满府谁不知道你卖身投靠的事,你还觍着脸说别人,不知羞耻!我要是你,早就投河自杀、悬梁自缢、纵火自焚、喝药自尽了。就是不死,雷公也得劈死。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小鬼用火烤、大鬼拿刀砍,一天也得不到安宁。

  我的天,李惠还是头回看到嘴上这么不饶人的丫鬟。

  嫣红被骂得两眼发黑、双唇泛紫,身子不住地哆嗦,干张嘴就是说不出话来。

  王发财在一旁起哄:你们干吗不打一架,我还没看过女人打架呢。打!打!丫鬟文芳吓得把眼睛闭上,不敢看了。

  嫣红喘着粗气,对李惠说:奶奶可要给我做主,墨竹这丫鬟犯上作乱,一定要狠狠惩罚。不然,我还有什么脸面呆在府里。

  李惠才回过神来,也知道墨竹的话说得过分了。她忙让文芳把姨娘劝回房,嫣红却端坐在椅子上,不动;还命令文芳去把二老爷喊来,让二老爷评理。李惠忙喊住抬腿要走的文芳,说,二老爷刚回来,也够累的,先别惊动他。李惠命令墨竹给嫣红陪不是。墨竹听说去喊二老爷,才冷静下来,知道了害怕,便顺着李惠的台阶,给嫣红赔礼道歉。嫣红不干,说不能轻饶了墨竹,非让墨竹扇自己的耳光。墨竹没法,只好自己扇了两下。嫣红说没使劲,让文芳去扇。文芳得令,上去扇得啪啪响;墨竹的泪水顺着红红的手指印流淌下来。

  李惠眼看着事情发展到始料不及的地步,如果再不制止,墨竹的委屈更深,和姨娘的矛盾更加难以解开。她忙站起身,面对嫣红说:别打了,停下吧。我管教不严,也有不是,来替墨竹赔个罪。说完,她弯下腰,给嫣红作了个揖。嫣红忙起身,用手搀扶,并连说罪过罪过。她的语气里却充满了得意,走的时候满脸胜利者的笑容,还用手拍着墨竹红肿的脸教育说:今后要记着懂规矩。

  李惠看着嫣红摇晃着柳条般的腰枝走出房门,听见墨竹恨恨地骂小人得志,心里像吃多了柿饼一样,噎得难受;想吐出来,又没力气。

  秋风渐紧。树叶挣扎着从树枝上飘落下来,被风吹得在地上翻滚,伴随着时间一点点枯萎;残留在树枝上的枯叶,被风挤掉了血色,迎风摇曳出清晰的脉络。

  李惠的心情随着天气一天天清淡下来。

  丈夫已经前往省城秋试,陪着的是三老爷。他坚决要求去,说在家里闷得无聊。女眷们便都找出不去的理由。李惠原本应该陪伴着的,可不想去;五娘替她解了围,答应去,可临走前,患上了伤风;李惠准备着跟去,嫣红正好又怀孕了,李惠便找到了不去的理由。她说要在家里照顾嫣红。最后是四娘陪着去省城的。

  嫣红又怀孕的消息在李惠的心里扔了块石头,使她原本平静如水面的心泛起了涟漪。众人的闲话又在水面上划起了波浪,波浪悠悠地荡漾着向外扩张,逐渐涌上了喉头,李惠就有了倾诉的想法。可是找谁去说呢?二老爷是爷们,有些话不便于说;大娘超脱了红尘,对她说等于对牛弹琴;五娘呢,有点势力眼,话不投机;墨竹到是天天话不离口,李惠觉得她有点絮叨;还有谁呢?满院子人不少,就是找不到说话的人。李惠自然想到了爹。李惠真想回娘家看看,可是她还记得娘的话,她已经是娘家泼出去的水,只能顺势而为了。

  李惠想起了柳叶,想起了柳叶临走前紧闭着的嘴。在柳叶的心里,隐藏着多少话呢,她也许找不到人倾诉,或者她不想找人倾诉吧。

  二老爷可能听到点闲话,他不好意思说,便请五娘递话。话到了五娘的嘴里,就变了味道。五娘说,你这个肚子,怎么不争气啊;姨娘都有了,你还没点动静,也埋怨不得别人说你没本事;就连二老爷也着急,让我去请大夫给你瞧瞧。

  李惠说,这种事情,我可说不好,不像嫣红有经验。

  五娘很豪爽地说:我去给你要个方子,等王发财回来,你让他别去嫣红房里,天天缠着他,要抓紧生个儿,不然将来没有依靠;像我似的,孤魂一样,老了都不知道谁给送终。

  李惠就叹口气说:我看还是去求菩萨吧。

  李惠开始相信命运是菩萨安排好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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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风越吹越有劲,也越吹越冷了。冷风想找个温暖的地方,硬往衣领里钻,要跑进身体里取暖。阳光拼命对抗着冷风,依附在桌腿上、椅子下,留下长长的影子;还无奈地在窗棂间晃荡,它已经没有力气穿过薄薄的一张纸。

  为了生孩子,李惠专门去求过菩萨。她没去僧寺,那里面吵得厉害,说书的、说因果的、算卦相面的、叫卖吃食的,百艺逞强,人头攒动。她喜欢尼庵,虽不算清净,可毕竟不太闹。五娘也曾提醒过,这些个地方原本是四大皆空的,可现在风气污秽,要小心点。李惠回说举止一定留意就是。

  让李惠高兴的是,不仅签求得好,说她有三子之福,还遇见了柳叶。柳叶一身素服,面不施粉、唇未点朱,气色红润,身材依旧是在家里时一样窈窕。柳叶说她已皈依佛门、寻求正果;不过,李惠对她的好,还是耿耿不能忘怀。

  李惠述说了柳叶离家之后的种种遭遇,最后请柳叶给指条光明大道。

  柳叶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心中装着菩萨,自然会平静些。她还劝说李惠出家算了,一起与菩萨做伴,把尘缘了断吧。那一刻,李惠动了心。

  回到家,李惠把求的签摆到卧室里,她没敢放置在堂屋,总觉得让别人看到不大好。丈夫不在,正好可以由着性子来,李惠每日三课,双手放在胸前面向签儿祈祷,巴望着那签儿显灵,给她降下生子的好运。

  嫣红最近安稳许多。李惠去看望时,她总是满面笑容;即便是对待墨竹,她不像以前那么得苛刻,总笑着让座。大概是怀了孩子心气儿就平稳了,李惠对嫣红的变化找出了这样的理由。这样想,李惠就更加盼望自己能够早点怀孕生子。二老爷要么过来看看,要么托五娘捎话过来,表示下他的关怀。

  嫣红有天来找李惠,进门就说有事相求。

  李惠吓了一跳,嫣红好长时间没说出这种话了,乍一听有点害怕。

  嫣红想着让李惠去给二老爷说句话,请他给房里开个专灶,不要和大娘她们一起吃了。嫣红自己不能去说,一则怕大家说她娇贵,怀了孩子就比别人特殊;二则怕大家说她僭越,她的前面有李惠,还轮不到她出头说话,另一层的意思是大娘还没享用专灶呢,她一个姨娘怎么有这个特权。

  李惠问,一起吃不习惯嘛?

  嫣红摇摇头,说出了心中的隐忧:大夫说了,注意休息是一方面,饮食也很重要,毕竟有过一次流掉孩子的经历,宜多注重保养。随后,嫣红往李惠的身边凑近些,小声说:奶奶也知道我的,争强好胜,说话没分寸;加上地位发生了变化,得罪了不少人,我有点害怕啊。

  李惠心里一惊,看着眼前的嫣红,心里产生了同情。嫣红是花费了多少的精力和心思才走到现在的位置,可还是活得战战兢兢。看样子,人世间所谓的幸福不过是别人眼中的花朵;而在自己的生活中,幸福就如水中月,看着美丽,就是抓不住。

  李惠把嫣红的话转达给了二老爷。

  二老爷听后,沉默半晌说:总得找个理由来堵众人的嘴啊。

  李惠听这话,已经同意了,忙站起来,给二老爷道个万福表示感谢。二老爷摆手让她坐下,说一家人不必客气,并询问了嫣红的日常起居情况。最后,二老爷说:嫣红再能也是个下人,你是主子,要拿出主子的手段,光有主子的气度是不能服人的;大娘不必学了,去求菩萨也没过错,关键是要有办法,能镇住。不然,这么大的家族,不就乱了套嘛?

  李惠颓丧地从二老爷房里回来。嫣红看她脸色没露出喜悦,担心地问,二老爷没同意吗?李惠沉重地回答同意了,嫣红便很纳闷,同意了还愁眉苦脸干啥?

  当晚就分了灶。二老爷找到的理由是:王发财是长房,又参加了秋试,理应专用一灶;一旦王发财高中,就是家里的贵人,在一个灶里吃传出去外人会笑话。

  这分明有抬举李惠的意思,毕竟她是长房媳妇。

  墨竹眉开眼笑地对李惠说:奶奶,这下子你要尊贵了,少爷高中当了大官,你就是贵夫人了。下人们都说你心眼好,好人应有好报;我也算跟对了主子。

  李惠却没墨竹这么高兴,神色淡淡的。唬得墨竹忙问:奶奶身体不适吗,还是我说错了话?李惠只好强打精神说,心里有点累了。墨竹仔细地端详着李惠,她搞不明白奶奶心里的事,只想从她的脸上看出来。她看到的是一副疲倦的面容。

  很快,嫣红便发现个问题,她吃的饭里面有股味道,挺呛人的味道。她现在经常喝些营养,也吃些保胎的药,她以为是自己嘴吃顺溜了,吃别的东西都有这味道,就没太在意;反正已经分过灶了。不想,没几日,她就觉得肚子痛。找来大夫问,大夫说是偶感风寒,多注意休息,不要紧;竟连方子也没开。不想没过屈指几日,嫣红的孩子没保住,小产了。

  二老爷知道后,立刻吩咐人把大夫绑来。大夫诊视了一番后,也觉得很奇怪,问嫣红吃了什么不好东西。这句话点醒了嫣红,她把饭里有味的事情说了出来。二老爷就命一定要检个明白,让五娘带头办;绝不要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走一个坏人。李惠为了避嫌,请五娘先从她的房里查起。五娘不敢,先从厨子的房里查,随后是李惠及墨竹和文芳的住房。

  谋害人的事情除非不干,只要干就肯定会留下把柄。在墨竹床下,找到了杏仁、大黄、芒硝等物,大夫说这些东西可是下胎的药。

  物证俱在,墨竹铁青着脸,一句开脱的话也没说。

  嫣红点着她的脸问:我就这么着人恨吗?墨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报应!

  二老爷听说后,问李惠怎么办。

  李惠根本没想到墨竹会成心害姨娘,而且是自己房里的丫鬟。惩罚吧,墨竹是个青春扑面的少女;不惩罚吧,如何面对嫣红呢?自己又在瓜田李下,就是二老爷不说,李惠知道自己至少有失察之罪。也许在别人的眼里,还有洗不尽的干系:毕竟嫣红先有了身孕,别人会想是出于嫉妒而指使丫鬟谋害嫣红的孩子,即使不是主谋也是帮凶。

  这样想着,李惠简直就手足无措了。

  二老爷看李惠满脸通红、呼吸不畅,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头去问嫣红。

  嫣红回答:一命抵一命,互不亏欠。

  二老爷应允了。

  墨竹被人摁着,硬灌了毒药,手脚像割断脖子放尽鲜血的鸡一样扑腾着;不一会儿,乌紫的血从她的嘴里涌出来,墨竹两眼睁着离开了人间。

  那一天,天空飘下头一场冬雪。

  轻飘飘的雪花幽灵一样飘荡下来,漫天里飞舞着神秘的忧伤。雪后初霁,树梢上、屋檐上、窗棂上残留着的雪花绽放出晶莹的光芒,怎么看,都像是墨竹明亮的眼睛。
13#
 楼主| 发表于 2005-1-19 11:19 | 只看该作者
  十二

  王发财是缩着头回来的。风刮得挺大。

  二老爷问,考得如何。他回答,还行吧。

  不太坚定的口气使大家对他秋试的期望冷却下来。生活不再像以前那样惴惴不安,恢复了平静。

  李惠和嫣红对王发财的归来并没有表现出五娘所希望的兴高采烈,俩人只给他道了个万福,表示下尊敬。王发财并没在意;五娘很奇怪地离开了,心想也许有点害臊吧,不大好意思当别人的面亲热。

  王发财得知墨竹死了的消息后也没什么深刻的表情,只愣了会儿,随后就仰躺在床上,眼睛盯着房梁。李惠和嫣红一左一右陪坐着,嫣红开始抽泣。王发财把眼睛从房梁上转移带嫣红身上,问哭什么?

  嫣红哽咽着把孩子掉了的事对他说了。

  王发财厌烦地说:掉就掉了呗,反正不是第一次。

  嫣红立刻就停止了哭泣,“呼”地站起来向屋外走去。走到门口,她停下,转回身复走到床前,用手点着王发财说:你简直没心没肝,连畜生都不如。

  王发财看着嫣红把门帘子沉重地摔在身后,气得跳起来,在床上乱踢。把个整洁的床踹得像刚走了黄鼠狼的鸡窝一样。李惠看着他闹,没吱声。王发财神经发得气喘吁吁,看看没什么可供宣泄的,眼睛落在李惠身上。他上去抓李惠的乳房,李惠把眼睛闭上,身子坐得笔直。王发财嚷,你怎么不跟着走。李惠闭目回答,君子不迁怒。王发财用脚踢她的乳房,说:你的这破玩意儿,像个咸鸭蛋黄,又小又硬,比省城的女人差远了。二叔找了几个女人,人家那乳房,摸着可舒服了。李惠心里一惊,问,你是不是嫖去了。王发财说:什么嫖,别以为我不知道,没有。都是二叔喊来的,现还在我们租的房子里没走,我们房子没退;二叔说了,过几天再到省城去玩。

  李惠一下子就找到了王发财一脸颓丧的原因,从欢乐天地里回来,他当然不高兴了。李惠就觉得心被刀割了般,疼痛难忍;泪水无声地滴落下来,眼前晃动着柳叶的身影。她想起了死了的墨竹,想起了连掉了两个孩子的嫣红,想起走了的三娘,想起一心侍佛的大娘,想起了没有幸福的五娘;最后,她想起了自己的娘亲,心中涌上悔恨。她觉得在这些人里面,只有柳叶是幸福的;柳叶找到了平静,也找到了归宿。

  王发财在床上一堆丝、绸、麻、布当中,发现了李惠求来的签,问李惠是什么?李惠说:是破灭的幸福,悲哀的希望。王发财笑了,不就是个破竹片子嘛。说完,他随手扔到地上。

  李惠看着竹签在地上翻了个身,干脆地跌倒,她的泪水就停止了。

  夜里瑟瑟地下了一夜雪。风呼呼地刮着,啪啪地撞击在窗户上。

  李惠龟缩在王发财身边,听了一夜的风声。她恍惚记得在新婚之夜,也是这样搂着孤独,辗转反侧。可今夜,孤独已经不是令人伤心的东西了。

  对王发财和三老爷在省城的故事,李惠守在心里,谁也没告诉。

  第二天晚上,嫣红来喊王发财过去睡觉。王发财开始不去,拉长着脸。嫣红把自己贴在王发财身上,使劲揉搓,还用舌头舔他的耳根。王发财禁不起折磨,满脸笑容地跟着走了。

  不想没过几日,嫣红身上没到日子下面却总见红,沥沥淅淅地不间断;还总感到头昏、腰痛、腿麻,忙请来大夫。大夫望闻问切了一番,皱起了眉头说,可不能再同房了,再不注意变成了“崩漏”,人就完了,就是治好也不能怀孩子。

  李惠忙问:现在不要紧吧。大夫回答,慢慢将息会好的。

  嫣红问:什么时候能同房?大夫摇摇头说,不好说,看你这样至少要半年。

  嫣红听说,便叹口气,眼睛看着李惠说:奶奶,我的命真苦啊!想着给王家早点生个儿子,母凭子贵,将来有个依靠;不至于像五娘似的,无儿无女,靠巴结人过日子。可总不能如愿。她边说边用手拍着床叹息命运不济。

  李惠用手去摸她的手,觉得那手冰凉似铁。

  五娘听说了这事,忙过来慰问。看到满脸悲伤的嫣红,五娘述说了同样不幸的三娘。她说三娘回到娘家后生了个儿子,家族人甚觉无脸,开会商量着把三娘投进湖里;可看到三娘的俩未及笄的女儿和怀中的婴儿,才放过了三娘。家族把三娘赶出了家门,可怜寡妇带着仨孩子,日子过得十分清苦。李惠问:她靠什么生活呢?五娘说,咳,女人还有什么可卖的呢,一步错就步步错。

  嫣红说:三娘说不定还高兴呢,可没人管了,想干什么就可以去干。

  五娘摇摇头说:我经历过,那可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三个女人都为三娘深深惋惜。由三娘身上,仨人想起了自己的难处,不由得都沉默了。

  屋外的雪铺天盖地,一片银白的世界。屋内的炉火跳跃着红红的火苗,阳光穿过窗户歪斜地照进屋里,被热气熏得抖动着晶莹的亮光。

  谣言像雪花一样静静地落在王府,融化进人心。王府的人开始躁动了。

  三老爷第一个提出来要离开。

  三老爷说年景不好,地里收不出东西;佃户卖儿鬻女也交不出租子,只好揭竿而起。乡下匪患猖獗,搞得大户人家惶惶不安,纷纷进城避难;土匪烧杀抢掠,老百性更加民不聊生。三老爷的意思是先进城避避,等风头平静了再回来。

  王发财站在三老爷一边,第一个同意进省城。二老爷没表态。五娘说年年都闹匪患,不见得今年能乱到要离家出走,谣言越传越凶,说连尼姑庵都没躲过,土匪进去把有点姿色的尼姑给强奸了。

  李惠宁可相信这是谣言,她不想柳叶平静的生活被玷污。

  二老爷禁不起担惊受怕,同意进城躲避。

  大娘死活不愿意离开,说她这把骨头禁不起折腾了,要守着老宅子。五娘也不想走,说要陪着大娘看家;还说什么都见过,不害怕。

  王发财是最积极的,撺掇着李惠和嫣红快点拾掇东西。

  李惠让文芳给自己的爹娘捎个信,现在世道慌乱,到城里避避吧。文芳回来说,奶奶娘家正在埋东西呢,已经有进城的打算,谢谢奶奶还想着亲爹娘。

  李惠听说,心里安稳许多。

  离开家的时候是个晴天。

  李惠怀里揣着她请来的多子多福的竹签,脚下堆放着细软包袱,闭着眼坐在轿子里。嫣红坐在她的对面,关心地问:奶奶脸煞白,不会是有病了吧?

  李惠摇头,没吱声。她想起了头一回坐轿的心情,泪水从眼睛里滚落下来。

  嫣红忙递过手帕;李惠接过去一看,是自己第一次送给嫣红的那只杭州白绉纱手帕,那是自己从娘家带过来的;爹喜欢这些小东西,总带着爹的印记。

  嫣红看李惠没问,解释说:是我从墨竹身上搜出来的,一个丫鬟也配带奶奶的手帕嘛。

  李惠掀开轿帘,把手帕向天上扔去。

  一阵风把手帕吹起来,手帕打着滚在天空中飞舞。

  嫣红问奶奶这是干啥,不糟蹋东西嘛?

  李惠回答:我给墨竹送去手帕。

  嫣红哼了一声,问:让她搽眼泪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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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9 11:22 | 只看该作者
水平有限,发帖没有按照要求来编排,请大家多多原谅!
不过,您要是喜欢,不妨下载了看。
从春天写到冬天,我写了女人得四季。我感到该说得话,已经说完。
值得欣慰的是,现在的妇女终于翻身了。小说中的事儿,在不会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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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9 13:27 | 只看该作者
写的确是好,只是排版很重要,一定要学会的,现在我帮你排一下,以后要学会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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