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隆采访纪行

萧军1609

（原创）梅隆采访纪行




梅 隆 采 访 纪 行






萧  军






一



我去梅隆采访是听朋友讲述了一段新发现的故事之后，产生了好奇和兴趣而去的。这个好奇是什么呢？——窄轨铁路，就是老话说的：小铁路。



小铁路在我小的时候，听大人们说过，可是没有见到过实物；我曾从一些资料上阅读过，但没有机会亲眼目睹和身临体验。当我们日常乘惯了大火车（即标准轨道火车），而没有体验到乘坐小火车是个怎样的滋味和有什么感受的时候，我想，许多人一定也会和我一样，对小火车的渴盼是好奇的和有兴趣的。因此，当我知道广东省境内有这么一处，现今仍在惨淡经营着过了几年，或许用不了多久，这一段小铁路就有被拆除或废弃的可能性时，出于一种对历史的关注，也是一种对文化的关注，我决定和朋友去作一次现场调查。出发前，我思考着，如果真有一种可能性存在的话，我们应当怎样把现存的小铁路实物盘活起来，再运用我们的策划手段，把小火车与历史与文化，与现代文明结合起来，展现给人们，让人们参观了解它们的同时，又潜意识受到历史与知识的文明教育，岂不是一种很好的做法是吗？






二






初夏的日子，当人们还没有完全领受尽春光妩媚的浪漫，便一下子受到了烈日阳光的烘烧。



出发这天，气温在29°之上，天气炎热不说，气压也低，空气中裹着湿闷。



我和同行友人——黎明，广东省摄影界饶有名气之人，他穿着花格短袖衫，着牛仔裤，拖着一部简易行李箱，修剪个短平头，气色看上去非常精神。我们俩人由东站出发，搭乘N755次空调快车，恰好这天是全国铁路第五次提速之第二日。



经过四小时多一点，我们抵达粤东山区第一大城市——梅州。亲临火车站接我们的是华龙运输公司包总。当我后来采访中了解到华龙公司的现实境况时，我十分愧意让包总一行对我们这样的接待和破费，那是后话。



梅州，虽然是山区城市，但气温一样高，天气一样炎热，穿行在没有树荫或其它遮阳物的马路、街道或暴露在阳光下面的地方，身上会立刻冒出豆粒一般的汗珠，汗珠与衬衣粘贴在肉体上面，湿乎乎的，巴着巴着，非常不舒服。



时间尚早，我们急赶着到了第一现场。所谓第一现场，就是梅隆铁路运输始发站——罗坑站。这个站，刚好紧挨着梅州市火力发电厂。



我们的现场采访工作——应该说，对梅隆铁路的了解开始了。

萧军1609

五






小火车在我们赶到的时候，上午准8点驶发。



我们坐在司乘人员驾驶室里，我们也只能坐在这里。为什么？如果说完整的货物列车是由：机车、车卡、运转尾车（也称“守车”）三个部分组成的话，那么梅隆小铁路的货物列车，是一列没有运转尾车组成的一组特别编组列车。



司乘人员的驾驶室内，空间狭小，机车是广州制造的“红卫”内燃动力机车。车身残旧不堪，车厢内制造出的强烈的动力噪音，透过破碎的机窗，传递到周围空间，发出“轰轰”的机械马达声，几乎把靠近机车身边的人的耳鼓震碎。机车头上，冒出缕缕薄雾般的青烟，偶尔又散出几股黑色的浓烟，机车满身上的机油污渍，和斑驳几乎脱尽的原色喷漆，裸露出一块块上面锈蚀的铁块，如果不是因为机车身上传出来的马达轰鸣声，冒出的油烟，和走到机车附近嗅觉到弥散的机油燃烧味，那么你是无法判定那机车是否还有“生命”，它置身在杂草丛中，看上去还真象是一堆遗弃的废铁，或是一个庞大的无用的淘汰废物。



不过，我仔细望过去，在车头前面的铁路标徽下，有两条喷上去的黄色飘带，颜色还算清晰，有飘动感，在黄色飘带和路徽下面，喷着“广州”两个白色的大字还特别抢眼。这两个字一看，就让人有一种眷恋，尤其让从广州来的人一看，顿生一种有广州人的贴近感和亲切感。这两个字，一定是机车组的人特别珍爱着它，才把它擦拭得干干净净，鲜明夺目。



我踏着一个摇摇晃晃，欲坠未坠的脚梯跨进了驾驶室。最多三个人的空间，拥进了四个人，光线不好，物件摆放零乱，黑乎乎的铁皮四壁象个监仓。驾驶台上，立着两樽大玻璃瓶，里面盛满着茶叶水，旁边一个陈旧款式的铝兜饭盒，一个旧式木制座钟，一堆壶具，顶上还有一盏呼呼作响的摇头电风扇，不知是什么年代是哪个地方的产品。我们跟行的司机，一个姓池，一个姓黄。池司机54岁了，看去还年轻；黄司机28岁，厚实的身体，个头不高，说起话来，总带几声笑，池司机则少言寡语。所以我们从黄司机的口里了解的东西多一些，池司机时不时作点补充，提供几段关键的数据。



小火车拉响几声笛鸣，前方道岔口上的信号灯绿了起来，一位打旗的工人挥动着发行的信号，道岔已经搬动了过来，可以前行了。坐在正驾驶位上的池司机，把握着方向盘，头侧出窗外，右边副驾驶位上的黄司机，协助了望、观察，一切按《铁路技术管理规程》手则运转要求进行。当机车头快要驶进道岔口之前，打旗的工人在轨道路基旁向黄司机递上一个胶圈，这个胶圈是用皮囊制作的，是小火车行驶区间的交换凭证。囊圈里，夹着一份区间通行调度命令，是不可或缺的东西。看到这一切，恍如我二十年前亲历的作业情形一样，又真实地回到了我的身边，让人无穷回味啊！……



小火车驶离了罗坑站，机车头拖挂着一列长长的空车卡开始缓缓驶入了行站区间。我们坐在驾驶室里，可以清楚地直视着轨道前方的一枕一轨，一木一石，路基两旁的山坡、护壁、隔离网、桥涵、隧洞、通讯电线杆子等等，这些路轨基本配套的设施，和标准轨的路轨设施几乎一模一样，就连那路基保养措施也是一致要求的。可以想象，当年运营十分火热时期的窄轨小火车，其路基两旁呈现出的是一派怎样规范有序，井井有条，行驶安全，人气旺盛的运输情形。路基上寸草不生，石砾铁轨干干净净，保障了运输通畅。可是今天？轨道掩没在寸草里，远远望去，就象一道绿色长堤，有些地段，堆在轨道两旁是新鲜的厚厚的黄泥，那是几天前下雨从山坡上冲刷下来的泥层，本来已经掩盖着的路轨，是司机和护路工们一起用土揪掘了开去，才保障了机车通行。凡是小火车经过的山坳，夹皮沟，转弯处，路基两旁便有许多生长过长的树枝、藤条、蔓茎，搭拉下来，抽打着驾驶窗边而过，所以通过这些地段时，速度不得不减慢。当我们路过桥涵隧洞，桥上两边的护栏铁栅塌去了一大半，有的两边都不存在，有的剩下的铁栅，也是锈迹斑斑，立在那里，简直就是摆设，动一动它，随时都可以坠落山涧。入隧洞前，洞口前的标记早已是字迹模糊，洞内没有通风鼓风设施，长长的隧道，积聚的油烟一股股反卷出来，又涌入到驾驶室里，浓烈呛鼻。司机说，睛天还可以，最怕三种情况：一是雾雨天，二是行人和性畜，三是意想不到的人为行为。“人为行为”指什么呢？黄司机说，比如机车瓦匝，瓦匝就是刹车片，铁轨上的锣丝，链接板，道岔口的鱼尾板，信号灯，制动手闸等等。要命的是，正在运行而临时停下来的机车，村民们会乘你一不留神把瓦匝偷了去，当你起动运行的时候发现问题，非采取紧急措施才行，否则车毁人亡。有一次，铁轨链接板锣丝被人卸了去，仅剩下一个锣丝挂着，当火车过去了之后，两截接轨处已经完全错开。险呀！如果再行驶久一点，说不定后面的几节车卡便会翻出路基外面去了。



我看着眼前的路基现状，听着两位司机的述说，心里不寒而栗起来。这种事情若是发生在标准轨的路基上面，简直不可思议，何况火车现在提速，路基安全愈来愈发重要和迫切。所以这段窄轨小火车，一旦到了被停运被废弃的地步，就好象一个当年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到了人老珠黄那一天，处境的凄凉、悲况，可想而知了。



黄司机也算是铁路接班人了。其父亲干火车司机30年。家里有两兄弟，十来岁都参加了梅隆铁路公司，哥哥现仍在铁路，是乘警。我问黄司机，“你们现在这样工作，月薪多少？”“500元，效益好的话，年终奖可以分红，平均下来收入也就700元左右吧。”



池司机在梅隆也干了30多年司机，已经买断了工龄，现在是反聘。过去火车司机是烧煤的司炉工，又累又脏又辛苦。开上了内燃，工作环境好多了。但是，梅隆铁路的目前状况，让池司机感到十分惋惜。我们问黄司机，“你没有什么别的打算吗？”“哦，暂时还没有吧，干干再说。现在到外面找份活儿干不容易，自己也没别的什么本事，只会开车，没办法啦。”



池司机告诉我们，“他（黄司机）老婆是干个体的，老婆的收入比他还多，所以他不愁。”那么池司机自己一定很愁是吧？我心里想。



“池司机他愁什么呢？”



……



当我后来翻开《广东梅隆铁路志》，看到1971年~~1985年间统计的客货运输情况表，货物运输量100.5吨，其中煤碳占79.9吨，客运119万人次，周转量2442人；客货合计收入718万，支出628万，盈利93万，吨千公里成本92万。这对一个地方小铁路运营范围和资源利用成本来说，还可以。但是，一到了经济全面改革和开放时代，山区经济结构随着外部环境的改善和调整，小铁路的陈旧、落后、被淘汰出局的态势，就完全定格了。



池司机告诉我们：2001年小火车货量运输（主要是煤）22万吨；2002年17万吨；2003年6万吨；04年呢？到我们这次采访时间，一季度2万吨不足。由于电厂收购的煤，价格与地方的价格差额太大，从外省直接卖给电厂的价格包运输费比本地收购还低，而且本地小煤窑开工量不足，货源贫乏，所以小火车的运输量一年比一年减少。小火车一次载运量480吨，限载380吨，实际运载260~~280吧。按足月30天计算，月运量8400吨。如果按理论计算，尚可维持，可实际上并不如人们所愿呀！



《梅州日报》2002年6月23日，刊登了一篇“梅隆铁路——从辉煌到沉寂”署名记者的纪实文章。文章用了三段式小标题：“式徽的‘大观园’；辉煌的‘先行官’；沉静的未完路。”叙述着梅隆铁路的起源、修建、发展、兴旺和衰落。整整四十多年的里程，给了梅州人民一段历史文化总结，也启迪了我们这些搞项目策划的人，目睹这一段曾经辉煌而现在陷于沉寂的历史实物之后，萌发了我们一些策划创意和灵感冲动，所以让我们心动不矣！
六






“铁路的辉煌是计划经济；铁路的困惑是市场经济。”这句话，是包总第二天为我和黎明送行前，在我们下榻的旅馆房间里，交流梅隆铁路情况时感概说出的。



包总给我们送来了相关资料：《梅隆铁路志》、《梅隆铁路技术管理规程》、《梅隆铁路行车计划表》、《梅隆铁路调车单》。这让我们对梅隆铁路的真实面目，有了更实际，更贴近，更准确的感受和认知。



我们来梅隆当日，去看了梅县火车站站舍场坪，那里现在成了临时堆放的煤场。机车检修场，成了居民扔弃垃圾的垃圾场。原来的职工宿舍，成了外来工居住点。车间成了外租加工厂房。在机车驶进检修场的一段路轨上，我们刚好拍照到到两个假装收集废铁的人，正合力撬动一节水管和链接板上的锈蚀的锣丝。我们沿铁轨循去，轨道上的零配件，早已是七零八散，残缺破损，人为破坏的痕迹十分明显。我们还看到，原有两扇用来阻隔检修厂地与外界区的铁栏大门，有一扇不见了，留下的另一扇我想用不了多久，也一样会不翼而飞。我们还去看过当年人气最旺，生产一片繁忙景象的西埔编组站，而今天已经是无声无息，杂草遍生，荒芜蒿草过头，铁轨被扒掉，只剩下了路轨基石延伸到尽头。职工站舍，派勤人员的房屋，早已人去楼空，只有鸟虫啾鸣。我们在机车车库里，终于拍摄到了两台最早期也是最辉煌而现在可是最残旧的蒸汽机车。而当年，它们冒着黑烟，行驶在梅东山区的窄轨路基上面，不知吸引了多少山乡村民和未出山区地界的客家百姓的眼球啊。



看到西埔站的眼前景况，再回望包总给我们提供的资料中，曾经是西埔站的火热景观照片，前后对比九重天，变化也就是最近十年八年的光景功夫。这种反差对比，让我想起有一句人们口头上常用来比喻的话，当人们珍用一件物品的时候，珍惜如金；当人们废弃它的时候，弃之如泥。好女人待她的时候，如珍宝明珠；坏女人待她的时候，如污泥浊水。在这里，我也用这样的类比，不知道方法对还是不对。反正梅隆铁路给我的最后印记，便是在长久的感概声中一抹过去的。



包总十分热情地，一而再再而三挽留我们午餐。早餐的盛情已经让我们领了，面对梅隆铁路的窘迫，想到他们的开支拮据，我们实在不好意思让他们破费。我们原打算多待两天，再去看一看最早的梅隆老隆铁路和东山港，也因为考虑到影响包总他们的工作环境和情绪，增加他们的接待繁絮和负担，所以我们十分诚恳地谢绝了。我们只有采取知一页而窥全书，知一斑而窥全身的方法，将手头已收存好的资料拿回去，整理之后阅读，也就达到我们本次宛如蜻蜓点水般的调查而结束了。当然，最终还是要看看我们的策划结果能否预期？能否实现？


     2004年4月19日~~20日草记



                                           2004年9月19日修记









附：另篇《不要让历史遗物在我们手上废弃》   （2004年9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