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芒落到针眼里

川媚

　　母亲在她前面走着，步履稳健。她穿着厚底的凉皮鞋，像踩在琴键上。母亲替她背着背包，好像更加矮小了。父亲出现在院子边上，隔着两棵果实累累的梨树，隔着一茬绿叶下还没长大的西瓜，用开朗的语气问，什么时候再回来呢。
　　
　　不回来了哦。她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又为自己的话颇不过意，马上补充说，那我们要过年才回来啊。

　　母亲似乎在她面前有所顾忌了，不再绕舌，神情温和。

　　她留恋的眼光，抚摸着眼前美丽的秋色。农户田园里，冬瓜挂灰了，梨子成熟了，丝瓜花黄得耀眼。乡村永远生长着可贵的事物，尽管已经不再出产丰盛的粮食，但却安放着宁静的青山，宁静的瓜果。

　　她体谅父母的心情，如同体恤足下的土地。如果说老人是可怜的，那么农村老人就是最可怜的人了。如弱不禁风的老树，颤巍巍地站在村口，张望着苍白的公路，盼着儿女回家。这些永远一身泥一身土的人，永远与郁郁青山和不再洁净的小河生活在一起的人，一辈子都享受着简单纯洁的乡村生活的人！老人多么需要孩子的眷顾，却不得不狠心把孩子赶出家门。于是小孙子留给老人，小儿子却出门打工挣活路了。

　　窗外的疾雨，在楼下的街道上冲激出一曲劲爆的音乐，惊醒了她的沉思。她抬眼望望窗外的雨水，女贞树上的青籽也团团簇簇成女贞花的形状。再看看自己两个小时的厨房劳作之后，摆满了碗碟菜蔬的餐桌，却反而看到了自己心里的乱和空。

　　亲人之间，盼望和失望交织，亲爱与离恨交织，才会有那些复杂的情绪吧。上有老下有小的她，本来可以理智一些。但她也不料自己说出来的话，竟带着明显的偏激和愤怒：

　　再也不要回去了，寄点钱回老家就是！

　　对着儿子说出这种决绝的话，显然是一种泄愤。在老家与父母吵嘴的事情，她还是很生气。她也想过怎么能生父母的气呢，父母转眼就对她笑嘻嘻地了！

　　在父母眼中，一个人是永远长不大的呀。还未成年的孩子居然这样反过来劝她。她向满脸稚气的孩子报以感激的微笑。

　　她为了那次微不足道的争吵，感觉到的是多么深沉的痛苦啊。

　　每一天都活在谎言里——看看那些人脸上虚假的笑容吧！但我怎么看不见那些表情的虚假呢？而且我为什么要去看别人的脸色听别人的唠叨呢？

　　她最深的痛苦是无法说出来的。那就是得悉弟媳在父母面前唠叨她。她觉得这唠叨是不能容忍的，因为那女人唠叨的目的是为了激化矛盾，断绝关系——她当然不在乎。她只在乎母亲的态度。母亲不再像一个有立场的人。母亲居然旁敲侧击地暗示她的性格弱点：你就是从来不会花言巧语。母亲没有安慰她一句哪怕是无关痛痒的话，使她感觉到了一种无法申诉的悲哀。这悲哀里有对母亲的埋怨。母亲难道没有感觉到独挡一面的她早已性情大变了吗？母亲难道不允许她按自己的原则行事？她难道不能对不断向她求援的人提出一点要求吗？难道她生下来就是要千方百计让别人满意的吗？

　　也许正是这种积郁，使她的脾气被引发了。那是她很久没有体会到的一种痛苦的爆发。那是一次毫无预兆的争吵。

　　儿子放下饭碗，将要离开桌子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唠叨了一句无用的话：多吃菜嘛。

　　他吃得完这碗菜不嘛。母亲蛮横地打断她。

　　她心里想说的其实是这样的话：你慢一点吃完嘛，陪外婆外爷慢慢吃好不好。但是母亲的指责，使她不能再说出心里的话。

　　接着母亲开始了唠叨，说不要把孩子管得太严了，将来不要像谁谁谁呢。

　　她难以接受母亲这样突如其来的不中听的唠叨，那些差不多相当于诅咒的话语。她警惕地放下筷子，声音激动地抗辩起来：你不要说这么多好不好？

　　谁知道父亲这时候倒凑热闹似地发了声，在她的右侧说：怎么就不能说你，你是女王啊？

　　父亲的眼睛并不对着她，却将头转向更右侧的空处，低了下去，口里发出含混的呜呜声，好像十分不屑的样子。

　　她极为震惊，想自己的一句话，不至于无端招来这样的教训和讽刺吧。父亲的语言和表情让她极为反感。她霍地站起身来，向屋外走去，说：你们这回一唱一和，倒配合得好极了！

　　我不想做你们的垃圾桶。她只有这一次，吼出了这样的话。母亲的抱怨带给她的烦恼，她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母亲只是需要倾听的老人，但她再也不想听糊涂的人说话了。父母相守到七十多岁，哪一天不发生口角，哪一次回去母亲不抱怨父亲，可是他们永远得互相忍受。她耐着性子聆听母亲重复过无数次的唠叨，只是为了孝敬。这一回在母亲再三挽留下，到底是在母亲不平整的席梦思上睡了两个晚上。这在以往那些年是不曾有过的，以往总是半天最多一天就要回城的。母亲不再有新意的故事她已经听够了。晚饭之后差不多只有沉沉的睡眠和乡村的寂静。

　　一句好心好意的话却招致无端的批评，说明什么呢？父母其实不懂得教育，讽刺和挖苦绝不是教育。教育是穿透心灵的阳光，而不是致人死命的武器。

　　你要做一个孤家寡人吗？母亲说出的话像刀子一样，刺中了她的心。

　　我马上拿东西走人。她气冲冲地进屋去收拾东西。

　　不准走！你敢走！母亲的霸气如此外露。她心里有点好笑。谁说谁呢。没有一个好脾气。

　　儿子充当了和平使者，过来给她一个拥抱，算是劝慰。她颤栗的身心回复了平静之后，大家决定一起去屋下的公路上散步。

　　你们要知道，批评和讽刺没有任何作用，只有鼓励和赞赏才有用，当官的对下属都要讲究谈话艺术呢。

　　父母竟又陪笑着听她唠叨了。但是她隐隐地感觉到了生活中的一种真理性的危机：在一起产生的亲密关系，不如在一起产生的隔膜，更能把人们分开。她感觉到父母对儿女的依赖，却又听到一些刺耳的话。她感觉到这种深入骨髓的亲情，多了几分控制，多了爱的索求，却少了精神沟通。

　　事情在她心里搁着之后，感情上一直过不去。她总会感觉到意外的心痛。也许一个人的经历中，那些可怕的感受，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它们会保存在皮肉的某一个皱褶里，如果哪一天抖一抖，它们就会发出丝绸般的响动，带着脆生生的撕裂的疼痛。只要有伤口，就需要用药。她需要尽早开解自己：在人际关系中，首先要学会原谅别人，因为原谅别人就是原谅自己。

　　母亲确实天天都在为你操心哪，尽管你把父母的爱看成一种负担。

　　过去的日子闪电一般涌现。她想起自己暑假出门在外的日子里，母亲的电话一天两次追过来，千万次地叮嘱。母亲似乎能预料到很多事情。她想：你不能忽视父母的爱，你不能抹煞父母的爱，你应该让父母生活得更富足一点，无论物质上还是精神上。

　　强势的母亲，会毁灭一个家庭。看到微信上的这篇文章。她笑了。母亲出于关爱的管教，即使严厉些吧，也比那些没有会思考的脑子也没有管教孩子的胆量的女人强。

　　我的母亲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她仍然这样想——恼怒不能代替理智，我不可能不爱我的父母。

　　                                                                                                                       （2015-9-4）

若水

一个画面，一场亲情之间的谈话，一个内心世界的波澜，但不管怎样，那是爱我们的父母，也是我们所爱的人，即使有时会产生一些分歧，可生活就是因此才丰富多彩的，不是吗？问好！

曾经沧海

若水 发表于 2015-9-7 09:19
一个画面，一场亲情之间的谈话，一个内心世界的波澜，但不管怎样，那是爱我们的父母，也是我们所爱的人，即 ...

同感。欣赏。

川媚

若水 发表于 2015-9-7 09:19
一个画面，一场亲情之间的谈话，一个内心世界的波澜，但不管怎样，那是爱我们的父母，也是我们所爱的人，即 ...

一个场景，一段心灵历程。谢谢若水。

川媚

曾经沧海 发表于 2015-9-7 09:36
同感。欣赏。

我来学习。问好曾经沧海。祝笔健！

清风舞雪

对话真实，心理描写到位，字里行间有烟火气息。
令人赞赏。学习问好。

碣石清风

长幼两代，长多的是关爱，幼多的应是孝顺。小说围绕着这个主题诠释长幼之间的矛盾纠葛，再现当代人的情感与精神世界，生活而真实。有些散文化，小说味再浓些会更好，欢迎川媚常来交流指导问好。

陆荣

真实反映了当代中国的底层生活画面，同时注意到了生活在老人和孩子之间的“我”的尴尬和无奈。

川媚

谢谢楼上三位朋友。恕川媚不一一回复，将一一回访大家新作。

万里

亲情的磨合总是这般，小吵闹难免，但不会影响大的方向：爱父母！与清风版主感觉一样，语言偏向于散文题材。问好川媚老师，欢迎常来太虚

川媚

万里 发表于 2015-9-8 22:11
亲情的磨合总是这般，小吵闹难免，但不会影响大的方向：爱父母！与清风版主感觉一样，语言偏向于散文题材。 ...

我以为比较尖锐的问题，往往可以借助小说形式。在叙事上，散文小说甚至诗歌没有本质的区别。我在散文中，往往会虚构。所以不如直接尝试虚构呢。只是小说的直接性和力量感，以及结构上的特点，我把握得不到位。所以暂且如此吧。

郭玉琴

心理描写还是很细腻的，把两代人的矛盾通过内心活动表现出来。这是一家庭伦理关系探讨的问题小说。

周施梅

题目吸引了我，来看看川媚。心里描写透彻，问好学习!

蒲彩荣

其实父母同儿女为生活琐事的吵架有时是温馨的。自从我母亲走了之后，我就真的很想她再多骂我几回，哪怕是不讲理地蛮横。真的，很想，可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永远。

蒲彩荣

我觉得还是很像散文。问好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