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东方小来 于 2015-9-13 12:18 编辑
安乃近 文/东方小来
耄耋之年的马满巧被安置在太师椅上,一直以来,这把老古董和这把老骨头就相依为命。堂屋顶棚的沿上,天是深蓝的一片,抹布刚抹净似的,缀着几片云看起来像绣在花布鞋上的图案,别有几分羞怯。
从高处俯瞰,王家大院里五间瓦房呈月牙形排开,西屋、堂屋、东屋还有一面南墙。墙面光溜溜,还未抹上水泥,从西往东,每有几步,倒挂着几样农具,镢头、镰刀、箩头,还有筛面的罗。最东边是一条扁担,扁担两头弯。这院子风水不错,所有的路过的人都这样说。
马满巧嘴角布满神秘的细微皱纹,两片薄嘴唇虽早已失了血色,但依稀可以看出当年的俊模样。她十有八九是依了这儿的规矩,坐了大花轿,忽闪忽闪,一路望着马背上丈夫的高大背影,嫁到这儿来的。不过也不一定,过去的事,没有人能说得准,即使是眼下的事,也未必有人洞若观火。
“大娘,您笑一下嘛!又不是开会哩,干啥这样儿严肃!”最前面的一个汉们笑着说。不说还好,这一提醒倒使马满巧觉得怪紧张了。一辈子,小院儿就没来过这么多人,这样的热闹场面也是第一次见。
“就是,就是!高兴高兴!”正对面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不知谁在起哄。
马满巧谨慎地挪了挪身子,吧嗒了几下嘴:怪难受哩!也是,一大早庄上里干部就来通知,折腾了这么久,她有点倦了。马满巧说话嘴里漏风,声音也不高,一片嘈杂中,没人去细听,只当她是嫌嘴干,这细节被导演看在眼里,吩咐旁边的人递过去一瓶矿泉水。
哪儿尝过这玩意儿?还没喝,马满巧就觉得味苦,喉咙里恶心了一阵,嘴角不经意往上撇,副导演也就是刚才让她微笑的男人敏锐地“咔嚓”一下,捕捉到了这个瞬间。
灯光一闪,马满巧仰天打了个喷嚏。 “收工!”导演一声令下,十几名工作人员便分工明确、有条不紊地开始收拾东西。这就收工了?马满巧还在犯嘀咕,秀芬远远地对她说:可不,收工了,回屋吧。导演过来想寒暄一阵,秀芬挡在前面:“拍完了,娘就回屋吧,什么事儿,和支书说就行。” 大媳妇秀芬生来就不爱凑热闹的人,当年嫁到王家,庄上上的婚礼形式都没有走一遍,她性子温和,平时不太爱说话,可关键时候,她却总能拎出几句让人醍醐灌顶的话茬来。她仔细上前,搀扶起婆婆,准备回屋,却未曾料想,突然瞅见一张恐怖的面孔出现在太师椅后面的窗户上,吓了她一个趔趄。
窗户上装的是土玻璃,有灰蒙蒙的颜色,这种玻璃价格便宜,却是不容易擦洗的,上面年久积厚的灰尘,成了玻璃的一部分。春叶正趴在窗户上目不转睛好奇地望着窗外,目光与秀芬一交汇,当下打了个激灵,匆匆拉住窗帘,身子向后一撤,随着一声空洞的闷响,就听到屋子里传来“啊吆”的哀嚎。
“娘,她打翻了尿锅!”掀开门帘,马满巧和秀芬正迎着三媳妇梨花出门告状。梨花年轻不经事,刚过门没多久,还留着姑娘脾气。秀芬白了她一眼:“不是说让你看着?怎么还出乱子?再说你也是有身孕的人了,要稳重些。”梨花答道:“大嫂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可是坐着腰都嫌酸,咱王家除了娘,你说还有哪个能降得住她?”
马满巧轻咳了两声,适时打断这场交锋。老秀芬老实巴交,嘴上绝不是梨花的对手,马满巧眼花心不花,谁对谁错,明白得很。她余光扫到炕头,炕上的春叶早已经蹬开了原先盖着的被子,左腿上的棉裤露出一角棉絮,蹭的黑乎乎。春叶仍旧穿着去年过冬的衣服,别人让她换,她死活不肯。她委屈地蜷缩在炕头,瞳孔里透着冷冷的恐惧。屋子里弥散着一股潮湿的尿骚味儿,逼仄的空间里洇出一种古怪。
马满巧抬了抬腿,轻轻捶了几下。才慢慢对梨花说:“她不懂事,你也……”梨花看了一眼马满巧,脸上马上变了颜色,低下了头。
马满巧继续说:“等外边人先散了,老大你再去收拾,先不急。”秀芬应了一声,将她扶到炕上。这几个媳妇中,也只有秀芬才能让她省心,平日里,为她料理家务排忧解难的也是秀芬。在马满巧心里,秀芬是贤惠的,贤惠到没有脾气。在媳妇之间的角力中,她无疑也必须要站到秀芬这边,秀芬是她的一条胳膊,是吃力的劳力。要治家,秀芬的帮衬是必不可少的。
让人忧心和忧愁的是春叶,马满巧意味深长地望着春叶,连叹几口气。
“人都齐了,就先解开她一会儿吧。”
秀芬瞅了梨花一眼,埋头翻开掖在裤带里的花布衣服,上衣角边的里子绣着一个米黄色小兜,她小心翼翼地伸进三根指头,掏了半晌,最后摸出一把银灰钥匙来。秀芬脱鞋上了炕,拿着钥匙在春叶面前晃了晃,示意她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这样春叶也就不会反抗了。果然,春叶一见钥匙,立即凑上前来,唯唯诺诺将双手高高举起,嘴里“啊…啊…”地不停,她不会说话,但是这些断断续续的声音听了让人心头涌起一种莫名的悲凉。
钥匙捅进了古老的长命锁,前后翻转几下,锁就开了。春叶满眼放光,兴奋不已。暗地里,她不知道试了多少次,出了多少闲力气,把胳膊都勒紫了,却还是没能挣脱,没想到这银灰色的小东西,轻轻一下,就让她解放了。她紧紧盯着秀芬的手,她想要的东西就在她手上!她嫉妒起秀芬手上那个银灰色的小东西来,没想到它竟然有那么大的力量。虽然春叶没有正常人的思维与行为,可是那些人类原始的欲望依旧在她身上显出强大的生命力。
马满巧对梨花说:“你去看看东屋的米汤熬好了没有,熬好了就端过来,咱们几个先喝着。”梨花应了一声就挺着肚子出去了。听着梨花的脚步声渐渐远了,马满巧拉过秀芬的手:“当着她的面,我不能说,现在她不在,我得安置(吩咐)你几句,以后咱们王家总归有一天是你当家的,你的性子软,免不了今后吃家死(吃亏)!”
秀芬没有吭声,一双大脚不自在地摆在地上,扭捏地与地板摩擦着。
黄土高原空气干燥,却盛产谷子。谷子生命力强,耐旱且抗风抗雨,南五县当地有鼓书《谷子好》,其中有一段是:
谷子好,谷子好,吃得香,费得少 你要能吃一斤面,半斤小米管你饱 爱稀你就熬稀粥,爱干就把捞饭捞 磨成糊糊摊煎饼,满身窟窿赛面包
谷子好,谷子好,又有糠,又有草 喂猪喂驴喂骡马,好多社里离不了 谷子好,谷子好,抗旱抗风又抗雹 有时旱得焦了梢,一场透雨又活了 狂风暴雨满地倒,太阳一晒起来了 冰雹打得披了毛,秀出穗儿还不小
这一带的人就兴个把小米熬成稀饭吃,干活的汉们早饭吃一碗,整天都有用不完的力气。女人则爱喝米汤,米汤是稀的,对身子大补。
没一会儿,梨花就端着砂锅进来了。才掀了锅盖,就闻到一股子米香。梨花嘴馋,在东屋先自己舀了一勺尝,当别人还不知道呢,粘在嘴唇边上的几粒小米早就将她的秘密昭告天下了。
米汤就讲究个稀,无需多放花生之类,纯纯正正的米汤就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好味儿。小米是太行山的宝,这话没错,大米固然好吃,小米也不遑多让。
秀芬先盛起一碗,递给马满巧。
“来,我喂你!”马满巧对着调羹吹了几下,才缓慢地递到春叶嘴边。 春叶啊啊地张开嘴,咿咿呀呀看着那调羹,眼的余光却是瞟着秀芬。她满满地咽下一口,龇出白净明晃的牙,屋里顿时呈现出不一样的色调。
马满巧笑了。她很少笑,今天她笑了。马满巧又问:“药吃了没有?”
“吃了,刚才出去拍照,我就给了她三颗。止疼,没有比安乃近更管用的。”梨花不敢看马满巧,心思显然在别处,回答显得漫不经心。
“吃了就好,等喝过米汤,再给她三颗,今儿晚上先试试吧。”马满巧将目光移到秀芬身上,继续说:“等老大来了,你领他上这屋来。今儿算是第一夜,你不要多想。”
四个人都多多少少喝了点米汤,末了,春叶的手又上了锁。不锁不行,就怕她犯病,她犯起病来,没有人能治得住。马满巧害头疼,身上无时不刻地揣着药,也不是别的,正是安乃近,这药治头疼最管用,年常日久,服用这药已经成了习惯,就像吃大米饭要配着菜吃一样,这药就是定心丸,吃了它,甭管有用没,马满巧心里快活就好。
秀芬早早准备好了,摊开手心,三颗安乃近,不多不少,就着米汤,正好让马满巧服用。
“还是你周到,这一前晌的折腾,我这半条命都没了。”秀芬听了心里高兴,媳妇是干嘛呢?无非就是在汉们不在家的时候,帮着照顾老人,这是做媳妇的本份。秀芬通情达理,最懂规矩。
这话梨花自然也听在耳里,心里难免想:大嫂周到,我就不周到,婆婆说话好生难听。脚不自觉地踢了一下地上的脸盆,又怕别人发现了自己的心思,遂慌忙弯下身去,捡起两棵玉茭棒子,用力揉搓,那玉米粒就一颗一颗地掉下来,在盆里哗啦啦地响。春叶在炕头,听到这声音,浑身一哆嗦,开始张牙舞爪哇哇乱叫。
这叫声凄惨,太阳也躲下了山。
这时大门开了,是老三回来了。春叶听见大门的响动,不再叫了。梨花见是自己男人回来了,出屋去迎。老三怀里揣着几个烧饼,腾腾的热气,浸着腋下的汗味。他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把烧饼交到自己媳妇手上。烧饼皮厚,庄稼人就爱吃这种禁得住饥的干粮,如今他媳妇怀了孩子,说什么也是饿不得的。
梨花没有别的爱好,也邪了,偏偏就好吃烧饼。嘴里嚼着烧饼,觉着自己的肚子也在发生变化,响动越来越勤了,看来是一个儿子。老三把梨花领回屋。梨花抓起一个烧饼就囫囵吞枣起来。她吃的急,差点噎住,老三赶紧递上一杯水:“慢点,没人和你抢吃。”
梨花不是怕别人吃了她的烧饼,她是怕别人抢了自己的幸福。这“别人”也不是外人,她心里明镜似的,别看大嫂表面安稳,背地里心眼多着呢。梨花看人眼光太毒,她不该看得这么清楚明白,这会惹来祸端。尽管这祸端是迟早要来的,可是她如此急切地想要揭穿秀芬的阴谋,就越加把自己送到了危险的境地。
到最后,烧饼和着眼泪,一同送到了嘴里。
在对面的西屋,老大与秀芬也回屋了。老大点了一根烟,不紧不慢地抽着。烟是供销社的便宜货,贵的他抽不起。秀芬不知道劝了多少遍,渐渐,嘴也干了,劲头儿也没了,也懒得劝了。抽就抽吧,又不是偷鸡摸狗,干活、想事儿抽一口提精神。后来秀芬也抽上了,一盒烟,两个人抽。
“我们几个商量过了,今晚上你到堂屋睡。”秀芬突然平静地说。
老大弹掉烟灰,这一个动作他很熟练,这种语气他也很熟悉。仿佛对面坐着的不是他媳妇,只是一个熟人而已。
他知道媳妇传达的是母亲的意思,而母亲马满巧的决定,从来,他都没有回绝的余地,马满巧出的一口气,也必须伺奉着,让它出顺。他没有丝毫的举棋不定,因为他手上连一颗棋子都没有。他只想这根烟,抽的慢些,拖住时间,也只有这根烟,才能证明他是一个人呐。
卸了扁担的老大一进门就已经预料到今天晚上将要发生的事情了。平日里,他总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在内心里,他三下五除二的算盘子稳稳当当地摆在它们应在的位置。尽管他身不由己,但是既然生为王家的长子,既然自己的老婆没有本事,那么走上这一条路,无论如何都是情有可原的。自己想太多又有什么用呢,凡事还得听马满巧的,更何况,这种事自己也吃不了亏。于是,他心里泛起一点感激的心情来了。他感激马满巧想出的这个聪明法子,他也感激老二的慷慨,留下一个疯婆子来让人发挥。
秀芬从柜子里收拾出一条新裤来,让他穿。这个柜子是当初陪嫁的嫁妆,她过门以后,打开的次数屈指可数。今晚没有了老大,这个柜子就是她唯一的依靠了。白天一个人待在家的时候,她用抹布抹了无数次,从柜边从柜顶,从柜门到柜秤,湿抹布抹完干抹布抹,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
她觉得眼睛近来更不好使了,坐在对面的是当初自己嫁给的男人吗?这个几乎满头白发,额头布满皱纹的人,当真是每晚睡在自己身边的人吗?
是新裤子,但是在柜子里放得久了,看起来有点旧。老大掐灭了烟蒂,脱掉裤子,然后换上新裤子。他记得新婚那天,也是这样的程序,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换上新衣服走出家门。那些事就像昨天刚发生,让人产生错觉。
秀芬掀开门帘,用手绢擦了一下眼,淡淡地说:“她是第一次,你要有个分寸。”声音很小,嗓子眼发出来的。
老大咬咬牙,没回头。“娘,天晚了,油灯要看仔细些!”老大朝堂屋右边的那一间喊道。这是他出发的暗号,马满巧熄了灯,欣慰地盖上了被子。
秀芬目送着老大进到堂屋,只觉得那背影有点陌生。不知道为什么,她眼前出现自己以前的样子来,那时候,她还是个新媳妇,一大清早,雪花膏抹在脸上,总来不及涂匀,就忽闪忽闪地沿着庄上那条小道到井上去挑水。那是一项多么有趣的活动,迎着初升的太阳,一路上和相跟的妇女们唠唠家常,说说笑话。天上的太阳还是以前的太阳,而她,已经老了。现在要挑一担水,得喘好些粗气。
起风了,凉丝丝的风,吹湿了人的眼睛,吹疼了人的心。秀芬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东屋的门缝里,藏着一双眼睛。
牙缝里还蹿着烧饼的味儿,梨花瞅着外边发生的一切,她不是落井下石的人,她甚至觉得此刻的大嫂有几分可怜。听见堂屋闩门的声音,身体就像受了重重的一击,怔住了。而随后,心里不免生出一些计怪(埋怨)来,慈眉善目的婆婆算盘打的精,冷不防梨花自己也会吃家死。
老三将半个烧饼塞到她嘴里,猝不及防地迫使她向后栽,老三又赶紧到她背后,“哟!姑奶奶,当心摔坏了我的儿!”梨花白了他一眼:“你个挨千刀的,你老婆就没人管了?”“管!管!哪个不要管?”
梨花喃喃道:“我看是没人管了,赶明儿我自个儿收拾东西回娘家去。”老三见状,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忙上前说些好话哄着。梨花舔舔牙缝里的面渣,想着离自己的预产期已经不远了。王家老院儿里,好久没见喜事了。
公鸡第一遍打鸣的时候,秀芬一如往常到庄上东头的井上挑水。仍旧是,见了熟人打个招呼,与相随的妇女们扯些淡话。
堂屋里有一口大水缸,秀芬进了院,放下吱吱呀呀的扁担,到堂屋去敲门。门是开的,看来老大已经出门了。她拎了一只桶,进了堂屋的门,只听见哗啦啦的水响。不一会返回到院中,秀芬又将另一只桶里的水倒了一些在一个破旧的红色铁脸盆里,准备打扫院子。这是她每天早上的步骤,长年累月,按部就班。这是属于她的时段,马满巧还未起床,老三一家爱睡懒觉。只有她,与那只稀稀落落的扫把,呼吸着王家院子里的第一口新鲜空气。
秀芬觉得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了,扫一会就得坐到旁边的青石上喘喘气,汗大颗大颗地落。今年夏天特别的热,在这样的天气里,人容易犯困。秀芬坐在石墩上,连打几个哈欠。
才不一会,太阳就升的老高。马满巧唤了几声秀芬,没人应,她就出门来寻。在院中,见秀芬已经睡着了,她觉得情况不对,伸手一摸,秀芬额头烫得厉害。马满巧用力推搡了几下,秀芬才缓缓睁开眼来。
“怎么了,烧得这么厉害?”
“娘,您怎么……”
“快回屋先躺一会,我去招呼王铁生。”
马满巧朝西屋喊梨花,梨花不明就里瞎套上了衣裤,就跑到院子。看见秀芬那个蔫样儿,心当下一寒:“大嫂,她去了?” 马满巧一听这不懂事的话,狠狠瞪她了一眼:“哭甚鬼话(胡说),赶紧去喊你叔来。”梨花才晃过神,匆匆推开街门,对着街扯开嗓子:“他婶,叔呢?有事!”
对面回过来一句:“啥事?我这就让他过去!”这声音洪亮,整条街都有回响。声音来自王铁生的老婆,她是庄上出了名的“大喇叭”。
王铁生刚起床,一听这熟悉的声音,寻思定是马满巧头疼病又犯了,随便拿了几瓶药就上王家这边来。梨花见了王铁生,脸突然就红了,只是低头说:“你到西屋去,是大嫂难受哩!”王铁生进了门,突然又扭过头来,低声说:“三个月了吧,我记着呢。” 梨花抬头看了他一眼,微笑着摸了几下肚子。王铁生不再说话,径直进了西屋。
梨花不放心,待王铁生进去之后,自己也来到西屋门前。自嫁到王家,她还没有进过西屋,她也不打算踏足半步。她在门口,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怎么样,没有大碍吧?”是马满巧的声音。
“不要紧,休息几天就没事了。这两天,少干些活儿就是。”王铁生嘱咐完,又从身上掏出一个药瓶子来,是安乃近。“这瓶药,放在这儿,她要是觉得头疼,就吃几颗,一般,一顿三颗。”马满巧长吁了一口气:“他叔,麻烦你了。”
“谢叔了……”秀芬有气无力地说,“家里其实还有一些安乃近……”
“没事,都小事儿。我待会再拿一些其他药过来。”
梨花耳朵尖,尽管秀芬说的轻声细语,她还是听见了。她暗想,大嫂你应该谢我才对啊,是我喊的王铁生,转念又想,大嫂病了,家里的家务活不都落在自己身上了吗?更坚定了大嫂应该谢自己的心思。
正寻思,堂屋的西间传出二嫂的奇怪叫声。她大概是饿了,她还没吃早饭。梨花听着王铁生的脚步越来越近,自己慌忙轻手轻脚退回到东屋门口。王铁生掀开门帘,正好瞧见站在对面的梨花。
“大嫂,她没事吧?”梨花问。
“没事,只是有点累着了。”王铁生说。
“这是什么声音?”王铁生指指堂屋。
“有人唱戏哩!”梨花答。王铁生笑笑,不再问了。王家的事,他了解一些,他不是多事的人。出门时,又回过头来看了梨花一眼,喃喃道:“五个月了……”
梨花清清嗓子:“谷子好,谷子好,谷子是咱家的宝……”马满巧听着她唱,知道她起床了。于是唤她去做饭。梨花在西屋门口答道:“娘,我不会熬那稠粥,昨儿老三带回来几个烧饼,咱娘仨将就下,您看咋样?要不了一会就晌午了,我再做饭去。”马满巧说:“怎么都行,我不要紧,你先去喂饱你二嫂,我这就出去拿几个过来给你大嫂。”
马满巧听着春叶的叫唤心慌的不行,让秀芬躺着,自己急忙从西屋出来。她站在门口,春叶已经不再叫了,不过她倒是听到了另一段更惊心动魄的声音。是梨花和王铁生在说话。
原来梨花拿了烧饼到堂屋给了二嫂,又准备到西屋这边来。西屋和堂屋中间隔着街门,她正好在门口碰到了取药回来的王铁生。王铁生见了她,确切来讲是见了她和肚子里的孩子,眼睛都直了。王铁生看四下无人,胆大起来,迅速伸出手去摸梨花的肚子,摸到了,又迅速收回。这个动作看起来很难完成,但是他完成的十分娴熟。这个画面本应看起来很无稽,但却其乐融融,丝毫没有猥亵的成分。那是一个即将成为父亲的男人的本能反应。他,王铁生,几个月后,就要升格做父亲了。他能不兴奋吗?
“要死了!”梨花斥了王铁生一句,却是笑着的,没有生气。
“叫个爸……来。”王铁生嬉皮笑脸,想再摸一下,梨花眼疾手快,一个巴掌扇到他手上。
“快别造孽了!”她压着嗓子说,“总有那天的时候。我也盼着咱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的那天。”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落在肚子里的音节。音节跳跃,肚子便有了起伏。
“他动了,我看到了!”王铁生激动起来。
没等梨花来得及反应,身后闪出一个人来。马满巧上前,问:“谁动了?”梨花说是肚子。王铁生也说是肚子。马满巧瞅着梨花的肚子,这几天比以前更大了。她只看了一眼就够了。梨花不明就里,想让她摸摸,马满巧却转身,对王铁生说:“药拿来了?我这就给西屋送去。”梨花摸不着头脑,心里生出些莫名的畏惧来,赶紧将手里剩下的几个烧饼递给婆婆,“这个,您和大嫂尝尝,中饭我就去做。”马满巧没说话,进了西屋。梨花给王铁生使了个眼色,便转身到东屋准备做饭。王铁生心里窃喜,一路小跑着家去了。 马满巧盘腿坐在西屋炕边上,嚼着隔夜的烧饼,和啃铁块没有两样,她的牙掉的差不多了,仅剩的几颗豁牙实在没有粉碎这坚硬的面粉的能力。马满巧咬得起劲儿,那烧饼屑早已经挤满牙缝,她恨不得将这几个烧饼都吞掉,一点渣儿都不剩。可她毕竟力不从心,牙一酸,几滴苦泪落在纹路横生的老手上,断断续续呜咽起来。边哭边诉,叹息自己命苦。汉们死得早,三个儿子无一争气……她想起早夭的老二这块郁积的心病。人难过的时候,总要忆起往日的悲痛。
这事得从头说起。当年秀芬进门的时候,王家那叫一个红火,大红灯笼挂了三天三夜,马满巧是满面春光。人说乐极生悲,这话不错。就在秀芬过门的没几天,王家老二突然变成了一个哑巴。那一夜,他和一群汉们喝酒、划拳到半夜,第二天醒来,就只能张嘴却蹦不出字来了。马满巧请了许多大夫来瞧,都诊不出原因,后来也就不了了之。在庄上,只要还能下地干活,没有大的毛病就行。过了一年,老二娶了邻村的媳妇,也算成家了。起初,春叶还好好的,可自从老二死后,她精神日渐恍惚,终于有一天彻底疯了。春叶在邻村是独户,饥荒年月从邻省逃难至此,也没什么亲戚。王家也只能默默接受现实。
那个倾盆大雨的夜晚,雷声不间断地轰着王家庄,几个汉们深一脚浅一脚将哑巴抬回王家老院,雨声如泣如诉,丝毫不输于王家的几个媳妇难以言说的悲恸。王家的几个媳妇眼泪都快哭干了,可就是得不到哑巴的一个回应——他真的去了,天堂或者地狱,总之是不同于活着的人的一个归宿。
秀芬的左手无名指动了一下,随后整只手都摊开来,又迅速地收拢,紧紧地扣住了马满巧的大腿。马满巧的心变得愈加沉重,她用力攥着秀芬的手,直到那只手浮现出浅红色的斑块。秀芬嘴里不停地乱叫着什么,不知道她在做着怎样的一个梦。没有人知道,她的痛与马满巧的痛不在一处。两个女人在方圆之间划着自己的势力范围,那些闯入者必须要承担后果。
马满巧躺在秀芬旁边,眯起眼,年老了,经不起折腾。她叹着气,心里有诉不尽的苦。
这天晚上,老三一进门,就被马满巧喊到了堂屋。
“梨花的肚子,十有八九是一个女娃,我不是重男轻女,可咱王家不能没有后人,你是读过书的,百善孝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去庙里求过菩萨,可那菩萨不可怜我王家。你媳妇没有生儿子的命你不能指望她 我王家更不能……”乱七八糟说了一通,老三满脸疑惑,不明就里。
老三离开堂屋,想这马满巧真是老糊涂了,平白无故和自己说这些干什么。他不多想,也没和梨花通气。晚上睡觉时,老三一个翻身搂过梨花:咱们儿子的名我私下想好了,就叫王狗儿,庄上人,好养活。梨花挪了挪身子,说:“听这名,就不会有出息,我可不想自己的孩子和你一个样。”
“我知道你是说我穷,可我穷也没饿着你,你是嫌弃我了?”老三不痛快了。
“我没那么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
“你怎么知道我是这个意思?”
“我就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你个娘们生不出一个儿子来!”老三想起马满巧的话来,便随口说了一句。
“你敢这样说?”
“我敢。”
“你凭什么?”
“我娘说的。”
“我怀的你娘!”
“你说什么?” 老三突然抬起脚踢向梨花,这一脚下去他是后悔的,他觉察到了自己的鲁莽。梨花揉了揉屁股,没再躺下,而是坐在了炕边,她开始抹眼泪,女人的眼泪是值钱的玩意,一个没钱的人是没有底气去无视的。夜不再寂静,一只蛐蛐在妩媚的上弦月投射的银光中跃跃欲试着准备引吭高歌。
直到后半夜的时候,才渐渐听不到女人的呜咽了,只有如雷的鼾声。
其实老三一晚上都没睡踏实,一翻身就睁开眼精神起来,他只有假装打呼噜来掩饰自己的慌神。他暗骂自己,那一脚,真是不该。他终于鼓起勇气,努力向侧边一抱——却不料扑了个空,女人已经不在了。
没有心思睡了,老三圪蹴在床头抽了一夜的烟,到鸡打鸣时,两只眼袋耷拉的更深了。
这一夜,马满巧睡得格外踏实,她还做了一个梦。梦里,几个小胖孙子围在她身边,一个劲儿地喊奶奶。她坐在炕头,手里拿着布罗,给孙子们嗑瓜子。她牙口并不好,几颗豁牙说话漏风,可是她心里痛快呀!王家有后了,能不高兴吗?
天一亮,堂屋就传来堂“啊哦啊——啊哦啊”的声音,春叶又开始叫饿了。秀芬嘴里嘟囔着:饭一会儿就好了。她手里端一个竹簸箕,上面尽是黄澄澄的玉茭粒,这是用来喂鸡的。
往日梨花总会早早地哼着小曲,今天却不见动静。秀芬叫了几声梨花,没人答应。正纳闷,梨花家的大哥进了门。
“她哥,有事儿?”
“梨花昨天黑夜哭着回来的,咋回事呀?你家老三呢?我得问问他。”
“老三上工去了。”
“啥时候回来哩?”
“得到黑夜了,有事儿你就给我说,我能做主。”
“梨花受委屈了……”
一听这话,秀芬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自从梨花嫁到王家,享受的待遇可是比自己好得多呀,没人敢得罪她。秀芬一边说着抱歉的话,一边引梨花她哥到西屋,倒了一杯水喝。秀芬会做人,她知道这不是讨论谁对谁错的时候,女方找上门来,男方除了道歉别无选择,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秀芬的为人在王家坳也是有名的。秀芬说的话,梨花她哥是能听进去的。
送走了梨花她哥,秀芬到堂屋来,见婆婆已经起床,便将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马满巧只说先别管,等过了晌午再说。秀芬有点疑惑,可也不敢直接问。马满巧仰仰头,逆时针转了一圈,骨头舒展了些。桌上的水有些凉了,就着这口水,咕噜一声,咽下了三片安乃近。
说起梨花这个人,马满巧心中有数的很。她现在惦记着的是春叶的肚子,她恨不得春叶的肚子马上就挺起来,挺得越尖越好。
转眼到了月底,春叶的月信还是照常来了。不过,比起以前,春叶却很少闹腾了,每次吃完了药,就乖乖地圪蹴在炕头,发一整天的呆。马满巧却坐不住了,看来老大不行,老大和秀芬一直自己都没有孩子,量来不是秀芬的毛病。
马满巧将秀芬叫到堂屋,将事情陈了一遍。她说,让王铁生也把过脉了,根本没音。秀芬心里的石头才落下,说:“娘,我看,不如让老三试试。”一语惊醒梦中人,马满巧双眼放起光来。秀芬紧接着说:“这事咱不能先和梨花说,她性子急,如果不同意岂不是撂起腿来又跑回娘家去了?”
且说梨花的肚子是一天一天的大起来了。上次跑回娘家,被她娘数落了一天,只好又厚着脸皮灰溜溜地趁黑来进了王家街门。梨花正在熬不烂汤,她做饭还手生的很,锅里尽是一些面疙瘩。梨花坐在炕头,左手里拿着一个马勺,马勺里尽是零碎的粉条,有几根稍长的,梨花就拿出来到火上烤,烤粉条的味道香得厉害。
风吹的窗户呼呼响,这些烂报纸还算结实,没有破个洞,漏点风。梨花在等老三回来。老三早就回来被秀芬截到堂屋去了。马满巧对他说:“今儿个,你就搁这儿睡。”老三疑惑地问:“咋?”秀芬将打扮过的春叶牵出来,老三眼睛一亮。原来春叶也不丑气! 马满巧说:“老三,老二走得早,娘把春叶许给你,要得不?”
老三不说话,手别再腰带里,浑身哆嗦。秀芬吹了灯返回西屋,马满巧也挪到了隔壁屋子。老三不似老大,他还有点文化,对女人,要温柔,这他懂,上次对梨花也有愧疚,这次就弥补给春叶了。
隔壁屋马满巧可没睡,她瞪着正堂王福闲的遗像,陈年旧事点点滴滴,这一辈儿,为了老王家,她是尽心尽力了。王家不能没有后人,王家的子孙大计不能眼看着葬送在她手里。
第二天一大早,一阵锣鼓声惊醒了王家的四个女人。是大队来送锦旗了。锦旗上四个金色大字“心灵手巧”十分夺眼。秀芬搀着马满巧站在院子里,笑脸呵呵地迎着几个干部。村支书一进门就抓过马满巧的手摇个不停,旁边几个年轻人举着手机啪啪地拍个不停。在支书后面早就有一个中年汉们扛着架黑乎乎的机器对着马满巧满是皱纹的脸晃来晃去。
“马大娘,你可是给咱庄上争了不少光!昨天电视里都演了,一直在说民间著名剪纸艺人马满巧咧!”
马满巧明显有点不知所措。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抓着秀芬的胳膊,颤抖个不停。
旁边的小伙子起哄道:“大娘,您说句话呀!”
马满巧被眼前的光晃得眼睛都睁不开,班眯着眼,嘴里蹦出几个字:“感谢政府……”秀芬从支书手里接过了锦旗,连忙客气地招呼。但是干部们连屋子都没进,乌泱泱一帮人急着就走了。原来是市电视台的还要去大队采访,忙着招待哩!
马满巧吁了一口气,直呼头疼。梨花起床晚,这才从东屋出来,喊了一声娘。
“娘,大嫂,刚才闹啥了,吵得人睡不着觉。”
秀芬说:“没什么,送旗子来了。还不是上次拍照的事。”梨花一看旗子就明白了八九分。婆婆马满巧的剪纸手艺别说在王家坳就是在南五县也是赫赫有名的。每逢正月十五,马满巧就被叫到大队剪些灯笼纸啊,各式的字样等,去年还专门剪了一条龙,被大队的干部拿到市里去比赛去了。上个月电视台还来家里拍照、采访。
梨花说:“这旗子好看的紧,咱家的手艺以后就靠大嫂你接班咯,我梨花嘴笨手笨,站一会都肚子疼呢!”梨花这话说的狠,既奉承了秀芬可又给秀芬难堪,站着肚子疼,就怕别人不知道她挺个大肚子呢,秀芬没有骨肉,这话真真刺痛人心,戳到痛处了。
马满巧摆摆手,说:“老大,你去看看春叶。我和老三说几句话。”秀芬答应了一声就进屋去了。马满巧拉着梨花到墙角说:“咱家贫,委屈你了。”梨花一听,倒摸不着头脑了,不知道婆婆是几个意思。马满巧继续说:“昨儿个,老三在堂屋睡了。你肚子越来越大,我怕老三胡闹,上次那一脚,还疼吗?”说罢,怜悯地摸摸梨花的肚子。仿若一个晴天霹雳!梨花眼前一黑,勉强站着,说:“不疼,不疼了。”
“那就好,那就好……”马满巧喃喃着进了堂屋。
梨花是怎么走回东屋的,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腿折了一般,软绵绵的。刚进东屋的门,就一屁股瘫坐在脚地上,眼泪刷地流了出来。马满巧这是要抢了她的老三呀!这是要命呀!她心里恨老三这个软骨头,只听他娘胡言乱语,不听自己。她心里乱成一团,气也出不顺了,鼻涕也流出来了,头发也乱了,炕上的火哇哇地在烧呀!昨天黑来一晚上的暖和炕,都是自己一个人在滚呀!
马满巧回到堂屋,吩咐秀芬将锦旗挂起来,这是王家的荣耀。她转眼一看春叶,正在乖乖地扒饭。马满巧问:“药吃了吗?”秀芬说吃了,她这才放心。秀芬取了鸡毛掸子,一边鼓起腮子吹一边挥舞着拂掉桌子上的灰尘。马满巧盘腿坐在炕头,戴了老花镜纳起鞋底来。嘴里还不停地嘀咕着:叶儿啊,叶儿,要是你没疯该多好啊……春叶咂吧着嘴,瞪着眼睛听着,还以为婆婆唱上党梆子哩! 秀芬心情也好,昨儿个老大回来还亲热了一番。她也跟着哼哼起来,唱的却是:
关帝庙里求神忙 供案摆上祭祀品 炉中再上三炷香 一炷香求祖先二泉山上 荫庇子孙降吉祥 …… 这是《包公碑》选段里面的几句,名角张爱珍的拿手好戏。秀芬爱唱戏,但一般她不开嗓。梨花的鼓书唱得好,她不是梨花,她懂得收敛光芒、安分守己。可今儿她高兴,非来几句不可。在南五县一代有个传说,说慈禧太后特别喜欢听上党梆子,到底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
马满巧也想来几句,可自己毕竟老了,嗓子早就枯涩沙哑,人不服老不行。她就只能瞎哼哼。哼着哼着头也晕了,眼也花了,眼前模糊一片,隐隐约约倒看见了老伴王福闲颤颤巍巍地向她走来。这是咋了?马满巧只觉得脚底板一阵疼,扑通一声倒在炕上。 秀芬还以为桌子上的花瓶被自己碰掉在地上了,回头一看,这可把她吓坏了!她赶紧跑到炕沿,一把扶起婆婆,“娘,你这是咋了?娘……您说话呀!”不懂事的春叶手里拿着一根针,在一旁傻呵呵地笑。见马满巧身体硬邦邦的,也不睁眼,也不吭气。秀芬可慌了神。老大、老三都不在家这可咋办?对了,支书他们应该还没有走远吧,秀芬管不了那么多,一个箭步冲出堂屋,跑到街门口一阵乱嚎:“来人呀!快来人呀!救……我娘!”
转眼已经是三九的第四天,天冷的让人打颤。秀芬不停地呵着气暖手,腿上的棉裤得换一条了,这条旧的风一吹棉絮就四处翻飞。秀芬跪在一堆荒草上,头上围一块暗黄色的头巾。马满巧下葬后没半年,这不知道是秀芬第几次提着烧纸来了。 秀芬抓了一把烧纸,用打火机点燃,手一挥,烧纸就飞起来,一片片的,下雪一样。几只老鸦本是互相依着,拍拍翅膀被惊飞了,还不忘凄惨地叫几声。秀芬哽咽着:“娘,我想您了……”
“从县上回来我就打了她一顿,春叶这个妖婆,谁知道她拿着针耍,耍着耍着就刺到了您的脚,还不偏不倚刺到了什么狗屁穴,您早就说头疼,想是高血压,咱应该早就去看大夫的呀……”边哭边说,秀芬早成了一个泪人。有几滴泪,滴在草尖上,不一会儿就结成了晶莹的冰。秀芬是在哭自己,没有婆婆,自己不知道要受梨花多少气。“就这个把月,挑水、做饭、家务,梨花她一句都没有过问。以后的日子可长着哩,妯娌之间咋相处呀?这段日子,梨花愈发恨我了,怪我教唆让老三去和春叶睡,这能怪我呀?”秀芬是一肚子委屈和苦水无处发泄,只能到婆婆坟上来诉苦了。可能是命吧,春叶刺中的是马满巧脚底的涌泉穴,医生说,这个穴位是致命的。
秀芬边哭边咳,远远地瞧见几个身影向这边走来,自己收拾了东西,掖着头巾匆匆离去了。让庄上人瞧见可不好。
秀芬一进堂屋的门,春叶就手舞足蹈哇哇一通乱叫,春叶是不怕秀芬的,她只怕马满巧。从头到尾,春叶自己哪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春叶只知道吃一吃,屙一屙,其他的,她不管。
屋里闹腾,院子里更是不安静。梨花拎着大马勺,咚咚地敲打着那洋铁桶。水桶的声音闷,像一头牲口尥蹶子。秀芬心想:“当你喊山呢!别把自个儿的娃喊出肚皮来……”
梨花自己也不好受,坐在石墩上,她心里不自在。想大嫂这人如此黑心,老大不行就让老三和春叶同房,老三可是她的男人啊!越想越气,咚咚地敲得愈来愈起劲儿。这一月,每次秀芬从坟头回来,梨花就在院子里敲水桶。咚咚锵,咚咚锵……每响一声,秀芬的心就紧一下。王铁生给春叶把脉的时候,秀芬说:“春叶怀的是老二的种。”王铁生又把话递给了梨花。梨花是彻底恨上秀芬了。梨花对王铁生说:“婆婆死后,大哥和老三就被安置到镇上的化肥厂,时常不沾家,有什么事你得站我这一边。”王铁生点点头。王铁生是那夜醉酒后和梨花有的第一次,他们兴致正高,正好被喝醉的王家老二撞见,梨花是吓得魂飞胆破,王铁生却冷静。连夜从家里配了一些药,强给老二灌下,第二天,老二就说不出话来了。老二命大,没有丧命,可对于王铁生的事也模模糊糊记不清了。突然啪的一生,铁桶裂了。秀芬掀起门帘,说:“敲啊,敲啊,你怎么不敲了?”梨花白了她一眼,说:“又上坟头哭了?你能把死人哭活来吗?”
暮色四合。秀芬熬了一锅香喷喷的不烂汤,端到堂屋。她先舀了一碗喂春叶。春叶耍疯,可她肚子里还有王家的骨肉。秀芬想,春叶呀春叶呀,等你生了娃,婆婆也就能瞑目了。
东屋梨花做的也是不烂汤,老三在家的时候就爱喝这个汤。傍晚时,她见秀芬到堂屋去弄白面,就知道秀芬要做什么。她不愿见秀芬,等秀芬出来了,她自己到堂屋的面袋里端了半碗白面来。
现在看着锅里煮的汤,梨花的馋劲就上来了。她用汤匙舀了些到碗里,一闻,香的要命。梨花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实在是好喝。她正要多吃一口,咣当一声,碗摔在地上。
梨花只觉得天旋地转,下半身尽是湿淋淋黏乎乎的东西。她使劲儿摇摇脑袋,眼前还是模糊一片。她想喊人,可一张嘴,听不到一丝的声音,这是咋了?蒙在鼓里的梨花怎么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她的骄横跋扈写在脸上,心肠却是一片天真。她现在什么也不想要了,她只想要她的孩子。这辈子她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上天难道一点都不垂怜她吗?
梨花此刻是如此无助,没有了王家老三,她什么也不是,没有名分,生活也没有指望。可是老三窝囊,她却不能!她还要争取自己的幸福呐!自己还一直自以为是一个聪明疙瘩。实际上真是一个笨透了的女人。
她觉得嘴里真苦,苦到说不出来话,这苦味比她的命还苦哇。她不是个脆弱的人,可是她现在怎么也坚强不起来!肚子的疼痛早就战胜了头脑仅有的清醒。她不停地上下来回地抚摸着肚子:孩儿啊,娘对不起你,你还没来到世上见见世面,就没有睁眼的机会了。娘作孽,连累了你,黄泉路上,娘再看你的模样吧……
秀芬趴在东屋窗户上,里面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这都是报应啊,秀芬心里解恨,嘴上恨不得唱几句戏给梨花送行。她盼这一天盼了多久啊!她都算不清了……总之原以为自己的出头之日会在猴年马月,可是这猴年马月没想到真的来了,让她怎么能不激动?一想到以后自己舒坦的日子,又不免有点空虚。但此刻激动毕竟占了大部分。
那日马满巧憋着一口气到了县医院,临终时对秀芬说出真相:梨花怀的是别人的孽种。秀芬答应一定要让梨花罪有应得,这一天,她盘算了不知道多久。
王家老二后来是怎么死的,这件事,恐怕只有秀芬知道。老二变哑的一年里,暗地里不知道多少次向秀芬表示过心意。秀芬屡屡拒绝,老二不死心,在没人的地方就伸出手来掐秀芬的大腿。
那天黑来,雷雨大作,闪电轰鸣。老二下工后路过一片酸枣林,那酸枣正结的旺盛,他就想扒一些来。秀芬从娘家回来的路上,远远地看见他。她叫了几声,老二没回应,便自己大起胆子往酸枣林里进。闪电的光劈在秀芬脸上,吓了老二一跳。他手舞足蹈着,兴奋地把酸枣递给秀芬。越往里,树越茂盛。老二瞅见一棵巨大的酸枣树,就去扒,他左手用力地拽住树杈,右手忙不迭地摘酸枣。一个闷雷下来,老二吼了一声,左手一松,被树弹得不见了人影。
秀芬慌了神,小心地往前走几步,才发现枣竹林后一片崖,朝下面看看,深不见底。她是又心焦又害怕,抹了一把泪,腿不听使唤地往回退,一直就那样踉跄地回了家。她以为哑巴死了,当然后来哑巴确实是死了。
梨花还在地上翻滚挣扎……她倒在了东屋的脚地上,下半身血淋林的,血越流越多,她早就失去了喊叫的力气。
秀芬突然觉得背心一阵凉,回头看,春叶正站在她背后,她瞪大了眼睛,发出令人寒栗的光。
“你?”秀芬立在那里,手脚冰凉。春叶浑身颤抖着,突然转身跑到了无尽的黑暗之中。秀芬追到街门口,一眼望去是漆黑的夜,她叫了几声春叶,没有人应。
秀芬心里万千疑虑,波涛翻滚,一紧张,就想着上茅房。乡下的茅厕通常修在街门的外头,她刚把裤褪下,面前一个人猛地向自己扑来,是春叶!
春叶使出全身的劲儿,抓住秀芬的头往下按。秀芬蹲着,无法动弹。两人僵持了一会,只听见扑通的一声,然后是春叶疯狂的喊叫。秀芬被推进了茅坑,茅坑里一下子淹不死人。她没有叫,她不能叫,她明白如果现在叫了根本没有人应,也不会有人来救。
春叶以为自己成功了,便拔腿就跑,一直跑一直跑,跑出了王家庄,跑过了李家寨,她还在跑……
昨天黑来王铁生突然一阵头疼,迷糊中早早就睡了。王家这一片,除了王铁生,都是留守妇女。妇女们到处窜门,回到家都已经很晚,根本没人知道王家发生了什么事。
王铁生家和王家共用的一个茅厕。一大早王铁生去茅厕,一低头就瞧见一个人头,先吓了一跳。凌乱的头发和瘦弱的肩膀都是秽物,根本看不清是谁。他喊了几声,秀芬才醒来。茅坑不深,秀芬漂在茅坑里,一动不动,竟慢慢睡着了。秀芬听到人声,憋了一晚上的劲全从嘴里吼出来……
再到东屋,梨花早已咽了气。脚地上的血变硬,一块一块的,和铺了一层红地板样。梨花脸上狰狞恐怖,真是死不瞑目啊,那肚里的胎也夭折了。后来王家庄的人都道是春叶这个疯子推倒了梨花,还把秀芬按倒在茅坑。秀芬遇人就问:“你见过我家春叶吗?”
又一年,正是立夏,秀芬把堂屋的大水缸填的满满,吃过了晚饭,她盘腿坐在炕上,望着中堂的锦旗发迷瞪。隐隐约约有一道水光映在墙上,秀芬往水缸一瞧,只见春叶在缸里漂着,脸已浮肿变形。秀芬猛地泛起一阵恶心,只想呕。 没人知道春叶是啥时候跑回来的,又是怎么跳的水缸。不过,王家也终于迎来了一件喜事,秀芬有了。 这天黑来,趁没人,王铁生又到梨花坟头填了几锹新土,叹息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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