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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老于的写作生涯 [打印本页]

作者: 云水苍茫 时间: 2005-2-23 06:22
标题: [原创] 老于的写作生涯
　　老于读中学的时候，社会上最风光的职业是作家。那时候，一家普通的刊物，发行量也能达到十几几十万。文学刊物的封面上经常登着作家皱着眉头思考或者一手夹着冒着缕缕烟气的香烟一手握笔写作的照片，再不就是给文学青年讲课签名什么的的照片。社会上也经常风传哪个作家挣了多少多少稿费宠幸了多少多少女文学青年女文学爱好者什么的。老于那时候作文比较出色，经常遭到老师表扬，还动不动把他的作文在班上读得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弄得那些漂亮女生见了他扑闪着大眼睛一个劲儿热辣辣地放电，把年仅十四五六岁的老于刺激得整天红头胀脸像个准备下蛋的小母鸡。就是在那个时候，老于下定了决心将来要当作家，打那以后便经常在爬满虱子的被窝里梦想着将来成了作家以后怎样宠幸漂亮的女文学青年女文学爱好者。为了实现作家梦。家庭困难的老于硬是以惊人的毅力从牙缝里省出钱来买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书，如饥似渴夜以继日昏天暗地地看，看不懂的也硬着头皮往下看，最后看得严重偏科，除了语文老师之外其他科的老师基本上见了他就气得眼睛发绿，到最后连批评他的兴趣都没有了，作文反倒没什么长进，最后勉勉强强上了个小中专，好歹也算对各方面有了一个交代，用奶奶的话说是总算没白糟蹋了那么多破书本子。

　　天地无常，造化弄人。老于看的书摞起来是他自己身高的好几倍，写了寄出去打个踅儿又退回来的稿子足足能装半麻袋，不但没把自己写成作家，反倒因为只顾看书写作不去拉关系托人情耽误了分配，最后被分到一个偏远的小山沟里当了孩子王，并且因此耽误了下一代。到了别人都领着孩子散步逛街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锁了门不怕饿死小板凳，不要说漂亮的女文学青年不曾来找他，就连村卫生所乡村医生家那位五大三粗满脸疙瘩长着胡子的闺女见了他都嗤之以鼻，懊恼得他连看书写文章的兴趣也没有了。最后还是他高中时候的一个同学到他工作的乡里当乡长时才把他从社会最底层捞上来，弄到一个政府部门去当文书。

　　文书这个工作，主要也就是给当官儿的写个材料什么的。偏僻小乡，没有多少材料可写，而且那些材料也都是些公文，按套路编即可，根本不用动脑子考虑创新一鸣惊人什么的，所以在老于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脚踢着就干了。剩下的时间里，老于的工作就是扫扫地，擦擦桌子椅子，为领导提个水倒个茶什么的。虽然成天忙活，但没什么意思。所以那段时间老于基本上没什么成就感，成天价懒懒散散昏昏噩噩，生活得比较压抑。

　　情绪压抑的老于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还得走写作的路子。偏巧那一段时间不知为什么各个县里都办起了县报，那些县报一般情况下主要是登县委书记开会讲话和下乡时挺着大肚子指手画脚地教导老百姓怎么种地的文章和照片，除此之外就是些哪个山上来了一群什么鸟，哪里出了一只三条腿的蛤蟆，哪里有棵大树让雷劈成了两半之类的社会新闻。老于瞅准了这个机会，连续写了几条社会新闻，又趁着县报主编带着编辑们下乡来采访的时候请他们喝了一场酒，临走的时候又偷偷塞给主编两条烟，于是人们就在县报上见到了老于写的关于乡建筑公司小公司做出了大文章的报告文学和某村村民王老五花三千块钱买了个媳妇是男扮女妆订婚当晚和王老五妹妹睡在一个被窝里结果把王老五的妹妹给糟蹋了然后天不亮就跑得无影无踪的记实文学作品。紧接着老于的一篇写月亮真大真圆真亮的散文又获得了县报猫头鹰杯文学大奖赛的一等奖。至此老于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当地的知名人士，开始享受到写作带来的快乐。甚至有那喜欢索隐的人还挖掘出了他上中学时作文成绩不凡的事迹在各种场合宣扬，并预言他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大作家，到后来就连那写过一篇著名的某村谁谁谁家的猫咪生了一窝老鼠的文章并在县报上以显著位置发表的文学青年夏三烂都开始称他为老师了。所以后来当乡派出所里那位看不出“王”和“玉”和“主”到底有什么区别的派出所长的小女儿奶声奶气地喊他作家叔叔时，他也就毫不谦虚地笑眯眯地笑纳了。

　　就在老于多少写出了一些名堂，眼看就要成为作家的时候，商品经济的大潮席卷而来，连他原先工作过的那个村里的乡村医生的长胡子的女儿都成了一个什么劈柴拌子公司的总经理，拿着名片来找他给写报告文学。老于当时抚今追昔，不禁感慨万千，所以情绪就有些振奋，在向该女总经理了解情况时装做不经意地在她的丰乳上摸了一把，见总经理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就又进一步在她的肥臀上蹭了两蹭，结果把个堂堂的总经理弄得一个劲大口喘气，就像一条蹦到岸上来的大胖鱼，非要和他找个地方娱乐娱乐，吓得他赶紧收兵。但老于没有想到商品经济大潮的汹涌澎湃必然会导致文学热浪的退潮，人人都去挣钱了谁还有那份闲心闷在家里看你制造的那些废纸！不出几年，曾经出尽风头的文学刊物风光不再，纷纷被有关部门断奶，让他们自己去打野食吃。有些刊物投奔了大公司，做起了大公司的小情人。有些刊物转向了中学生，沦落成了中学生读物。有些刊物奔向了地摊文学，成了展示黑帮妓女阔佬小秘婚外恋的窗口。更多的刊物则变成了生活刊物，专登那些小女人散文，其主题是发型衣服化妆品阿猫阿狗坐便器下水道之类，能写点花啊草啊丈夫的事业孩子的学习之类的就算是高品位的文学作品了，充满了娇滴滴的嗲声嗲气和拿拿捏捏的脂粉气。待到老于醒过闷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再适合从事文学事业了。

　　后来老于调到了县城的一个大单位，专门给领导写讲话稿。该领导说起来虽然也是大学毕业，但学的是理工科，平日说话全指望从文件和报纸一版上学来的词语支撑着，主要是打官腔，又是个投机钻营不在业务上下功夫的主儿，所以离开稿子讲话时合乎语法逻辑的时候不多，而且思绪一混乱就开始骂人，而且唯有骂人时思维流畅语言流利不断有所创新，阴暗心理比较严重。老于深知这样的主子难伺候，而且因为刚进了一个新单位，很想给领导一个好印象，同时也很想和领导把关系搞得好一点，因为和领导搞好关系总是没有什么亏吃，所以一再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像林黛玉进贾府一样时时小心处处在意，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错走一步路，所以每次写稿子之前他一定先去请示，问领导有什么思想，有什么指示，他觉得这至少显示了他对领导的尊重。没想到领导反而黑了脸说：什么鸟思想，什么鸟指示，你的思想就是我的思想，你的水平就是我的水平，别的我不管，我只管念稿子，你写不好我把你脑袋瓜子拧下来当足球踢当尿罐使，这就是我的指示！老于只好灰了脸回去，自己找来文件，吃透精神发挥，点灯熬油地受罪。而此时他的等着念讲话稿子的领导正在酒桌上吃得大快朵颐，正在搂着下一代唱着迟来的爱，正在咂着小秘的酥胸犯着天底下所有男人都想犯的错误。

　　等到讲话稿写完了，老于拿给领导去审查。这个领导好奇怪，问他要指示时他没有，看着稿子挑毛病时却又灵感的火花闪闪不断，这儿也不行，那儿也不中。挑了一大堆毛病后就又黑着脸对老于发火：这么点小事情都干不好，干什么中用，不愿意干滚蛋！赶紧去给我改，改不好鸟头子给你砸劈（其他不堪入耳者恕不实录）！把个老于说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这样的遭遇反复了多次之后，老于还是不死心，还以极大的耐心忍受着自尊心被践踏与蹂躏的屈辱坚持着，幻想着能和领导搞好关系。有时他甚至会一厢情愿地想领导那是爱护他，不是有人说当领导的主要工作就是批评人吗？要不怎么说领导的熊都是好熊呢？直到有一次，老于去给领导送一篇稿子，正要敲门呢，听见里面领导正在和小秘嬉闹，就知趣地站在那儿等着，想等领导显得比较正经的时候再敲门进去，免得大家都难堪脸上不好看。可就在这时，老于听见了领导对小秘说的一番话：司机、秘书算个鸟，不就是个工具嘛，千万别把他们当人看，你越给他好脸他越跐着鼻子上脸……老于的心一下子就像被浸到了冰水里，冷透了，老于的心理防线一下子就稀里哗啦跨掉了。老于终于明白了自己在领导心目中的位置。老于一旦明白了自己在领导心目中的位置就难过得不行。老于想他妈的树怕伤根人怕伤心，你说这话也太让人伤心了你，你他妈当了个鸟鸡巴官有什么了不起，你在上级领导面前还不是也跟个三孙子样，等你退了休说不定连跟你说话的人都没有呢，老子虽然官不比你大但老子人格不比你差，要论起写东西老子还比你强些，你连老子写的稿子里的字都认不全呢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你看不起老子老子还不愿意伺候你呢！……从此老于就彻底想开了，写稿子只是抄抄文件报纸应付，平日里能不见领导尽量不见，远远地看见要迎面碰上了就躲到路的另一边去。下了班回家，写其他文章的精神也提不起来了，看看无聊的电视，和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朋友打打牌，扯扯闲话，时间就打发过去了，自己觉得也不错。

　　眼看过了四十奔五十了，老于除了在乡镇时写过几篇社会新闻报告文学记实文学外，还没写过什么像样的文章。但似乎又从来没间断过写作。有时候自己写了几遍改了几遍的文字，开会时还得坐在下面恭恭敬敬地听，有时甚至还得装出在认真地记笔记的样子，经常会听出领导在读他写的稿子时出现错别字停顿不当什么的，心里常常翻江倒海地不平衡，根本体会不到写作的快乐。再想想平时因为写东西挨了领导多少骂，而领导在心里还根本不把自己当个人看，心里面那个滋味啊，真是拔凉拔凉的。有时候他在心里很豪气地大喊：压抑啊压抑，不在压抑中爆发，就在压抑中灭亡！似乎准备要和谁拼个鱼死网破了。可是过去那阵儿热乎劲儿，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他敢跟人家爆发吗？命运在人家手里攥着呢！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写几篇文章发泄发泄吧，要不非得憋死不可。

　　可是牢骚太盛，写出的文章火药味太浓。先前寄出去的几篇，人家还退回来，附几句“欢迎来稿，恕不采用”什么的，到后来干脆就是泥牛入海，无声无息。这时方才悟到，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谁还喜欢这类的文章？说不定人家自己还窝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呢，哪里还有心情去看你发泄的狗屁文章。真想发表文章，就得研究人家都喜欢什么样的文章。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老于便买回一大抱报刊杂志，悉心研究。要说起来老于也真是个聪明人，这一研究，他发现现在报刊杂志上登的文章比他自己想像的好写。不就是一点鸡零狗碎的屁事嘛！渲染渲染，营造点小氛围，抒发点小情绪，几个排比句、比喻句一弄，语言活泼一点，俏皮一点，搞笑一点，装疯卖傻一点，装痴卖乖一点，疯疯癫癫一点，就搞定了。像他这把年纪，要阅历有阅历，要基本功有基本功，世态炎凉经过了，酸甜苦辣尝遍了，什么样的小情绪制造不出来？原来还以为只有《红楼梦》《巴黎圣母院》《静静的顿河》最起码也得《聊斋志异》那样的文章才能发表呢，却原来洞中才七日世上已千年，世易时移，现在连文章也变得好写好发了！这么一想老于就有些振奋，准备也写些那样的文章拿出去发表。不过老于还是没有彻底改变把写文章看成济世经国的大事情的旧毛病，不知不觉就摆出了要干大事业的架势，一会儿支使老婆泡茶一会儿使唤儿子拿烟的，一个晚上弄得家里不素静。结果一晚上就弄出了好几篇。第二天买了信封邮票，神秘兮兮地寄出去，不几天还真就登出来了。不出几个月，就有稿费寄来。老于算了算，多的千字不过百元，少的只有十来块钱。想人家鲁迅先生当年一千字的稿费能买150斤猪肉，现在恐怕也就能买根猪尾巴了。心里不免有些酸楚。可转念一想发表了文章毕竟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况且这不单是钱多钱少的事，文章千古事，好文章是要传世的呢，而传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作者是历史名人了。又想到，无恒产而有恒心，唯士为能，这要在旧社会，我就能算个士呢，士是什么？是社会精英啊，是有价值的啊，不是领导说的“算个鸟”啊。于是每来一次稿费，他都要让老婆加一个菜，喝两杯酒。老婆见他高兴，以为他要被提拔了，也有几分兴奋，晚上主动凑上来要跟他亲热。老于情绪高涨，联想到自己从上中学时就梦想着成了作家，能随意宠幸漂亮的女文学青年或者女文学爱好者，此时便觉得身子底下骑着的真是个漂亮的女文学青年，竟然威猛了许多，两个人翻上翻下高潮迭起，都有点欲死欲仙的感觉，方知文学还真是有实际的好处呢。

　　后来再发了文章，老于便拿到单位上去，用公家的复印机复印了，分发给所有见到的人，并且会主动告诉人家：有稿费呢，想用以证明自己的价值。人家就问他多少钱，他觉得报刊给他开的稿费实在太少了些，有些说不出口，就红着脸往虚里说了一个数，大约比人家开给他的数翻了两三番的样子。一边说一边还在心里发虚呢，怕有知情的人揭穿了他。不料人家听了竟然嗤之以鼻。商人说：不够我喝一杯茶。官僚说：不抵一瓶五粮液。小姐说：不如我接一次客。老于急赤白脸地说：这不光是钱的事，这不光是钱的事，一个人的价值哪能用……话没说完便被人打断，人家说老于你真是个傻鸟，这都什么时代了不用钱怎么能衡量出一个人的价值？单位领导知道了老于写稿子挣钱的事，黑虎了脸骂他：老于你个龟孙不好好给我写讲话稿上着班写那些狗屁文章挣钱，不想干滚蛋，别在我这里占着茅坑不拉屎！转身对旁边的人说：先把他这半年的奖金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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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蓝色的小木屋 时间: 2005-2-23 07:50
有深度

作者: 云水苍茫 时间: 2005-2-23 12:29

最初由蓝色的小木屋发表
有深度

谢木屋兄鼓励！

作者: 素心一点 时间: 2005-2-23 12:47
标题: 快如疾风的文字
流畅而痛快.通过一个小人物写出了文人的敝病,好文,学习,并问好

作者: 云水苍茫 时间: 2005-2-23 13:09
标题: 回复: 快如疾风的文字

最初由素心一点发表
流畅而痛快.通过一个小人物写出了文人的敝病,好文,学习,并问好

谢谢，问好．

作者: 左显辉 时间: 2005-2-23 20:04
让人心酸的故事，自古文章累人，但崇高的精神总是鼓舞人。
问好！

作者: 云水苍茫 时间: 2005-2-23 22:41

最初由左显辉发表
让人心酸的故事，自古文章累人，但崇高的精神总是鼓舞人。
问好！

谢谢！问好！

作者: 葛瑞英 时间: 2005-2-23 23:07
文笔老道，细节丰满，学习，问好！

作者: 云水苍茫 时间: 2005-2-24 07:13

最初由葛瑞英发表
文笔老道，细节丰满，学习，问好！

谢谢鼓励。问好！

作者: 云水苍茫 时间: 2005-2-24 11:56

最初由何所似发表
一个文人眼中的时代记录

您过奖，荒唐之言罢了．

作者: 一楠 时间: 2005-2-24 21:08
通过荒唐之言写出了文人的无奈和悲哀，有寓意！

作者: 若荷 时间: 2005-2-24 22:33

最初由何所似发表
一个文人眼中的时代记录

王老师可是纯文学的大手笔呢。

作者: 云水苍茫 时间: 2005-2-25 06:16
感谢两位版主抬举！

作者: 一瓢水 时间: 2005-2-25 14:45
通过荒唐之言写出了文人的无奈和悲哀，有寓意！
借版主的话来评论一下吧！

作者: 云水苍茫 时间: 2005-2-26 06:37

最初由一瓢水发表
通过荒唐之言写出了文人的无奈和悲哀，有寓意！
借版主的话来评论一下吧！

谢谢老弟捧场，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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