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好 人

一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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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人一生都平安！

?　母亲总是说叔是个好人，可父亲对我们却从不愿提及叔。我们知道叔是个好人。那一年父亲只身上济南学手艺，是叔送父亲上路的。那时叔只有十六岁。十六岁的叔背着厚厚的行李跟在父亲的身后，一下又一下地扯拽着父亲的后衣襟，绷着个瘦瘦的脸，缠着父亲说：“哥，俺也要去学手艺，俺也要学手艺养家糊口。”

?　　父亲说：“小二，你别，在家帮爹种地。”?
　
　　　叔说：“俺不。”?　

　　父亲甩开步子，一边走一边对拽着他后襟的叔说：“你别。”

　　叔说：“你能去为啥俺不能去？”
?
　　父亲说：“你还小，小二。”

　　叔说：“咱爹喜你不喜俺。”
?
　　父亲说：“你还小。”

?　父亲说他还小，叔便不再吱声。叔跟在父亲的后面，拽着他的衣襟，就是不松手儿。父亲便对他说：“小孩子脾气！小孩子脾气！”

?　走着走着，父亲便止住了步，横在路上拦住叔说：“小二，听话，你回吧！”叔犟犟地将身子扭成一个侧面，板着个瘦瘦的脸说：“俺不。”父亲强硬地从叔的肩上摘下行李包裹，背在自己的肩上，然后缓缓地说：“小二，你回吧。跟爹好好种地。还有，兰儿家你要多去些，千万别惹她生气。”
?
　　叔说：“俺就不！”
?　
　　父亲说：“又耍小孩子脾气。”

?　叔说：“俺就不！”顿了顿。叔又说：“要不，俺送你出了后洼再回。”父亲望了一眼后洼，后洼里是一片深深的高梁地。父亲用手仔仔细细地把叔的头摸了一遍，冲叔笑笑，说了一声“小二，不用。”便迈开大步朝后洼那片高梁地里走去……?
　
　　叔就站在那山梁上，痴呆地望着父亲渐渐走远，并消失在那青青的一片里。

　　那年父亲二十岁。二十岁的父亲长得很英俊很潇洒，那条黑不溜唧的小路，便被他一双大脚板儿踩得山响。走进高梁地，便是一片绮丽玄秘的世界。那时的高梁粒儿正吐红丝儿，一粒粒红红的如一个羞赧的闺中待嫁的少女，在痴迷地望着这世界。父亲就这么大踏步走进这奇妙之中。?

　　走着，走着，父亲就被眼前一团鲜艳的色彩所迷惑。高梁地里有一个漂亮的女孩挡住他的去路。那女孩只有十六、七岁，一双杏眼儿溢出青春的美丽。?

　　父亲的行李瞬间从肩上掉下来，一片青青的高梁叶顺势擦伤了父亲的眼睛。“兰儿——”，父亲说。?　

　　叫兰儿的女孩依旧坐在铺了高梁叶子的地面上，也不言语，只是从一穗高梁穗上捋下一把粒儿，朝父亲的身上掷去，充满愤怒和羞态。父亲说：“兰儿，兰儿，别这样……”?

　　兰儿望了父亲一眼，张了一下小嘴唇，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又低下头，顾自用一双纤手去弄那穗嫩嫩的高梁。不一会儿，饱满水份的高梁粒便扁了碎了，乳白色的汁儿就将她的一双细手涂弄得花花白白。?　

　　父亲走近她，憨憨地一笑，然后说：“兰儿，你啥时出来的？”兰儿见父亲问话，也不言语，把头低得更低了。父亲搭讪着坐到她的旁边。兰儿此时一扭屁股，“哧溜”一下便顺着光滑的高梁叶和父亲挨在了一起。?

　　父亲朝外挪了一下，低下头对兰儿说：“兰儿，我要走啦！”

?　兰儿平平静静地说：“俺知道你要走了。你走，为啥不告诉俺一声，俺有哪一点对不住你？”说完，挺委屈地抽泣起来。

?　父亲说：“兰儿，谁和你说的？”

?　“是小二吧？”父亲又问。兰儿不搭腔，仍低着头摆弄那只剩下几个粒子的高梁穗子。

?　头顶上的阳光明明亮亮，他俩的面前便落下一个圆圆的光晕，左右闪动。兰儿和父亲的脚便在光圈里不停地摆动，切碎了一个个拼圆的梦。父亲望着便觉得很不好意思。父亲说：“兰儿，我走了，你就和小二好吧。”

?　父亲接着又说：“小二人也不孬，就是成天绷着个脸儿不爱和人说话。他心眼儿实，俺爹和你爹把你和他的事讲究过了，你就和他好吧！”?

　　“就不，我没想他。”说完，兰儿顺势一歪，就倒在父亲的怀中。起初父亲很不好意思，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老人和亲兄弟，迟钝地任凭兰儿在自己的脸上亲亲昵昵……?

　　外面的阳光正好。七月的天气毕竟热了一些，二十岁的父亲便忘记了一切，也紧紧地和兰儿拥抱一起……?

　　这时，不远处的高梁地里正有个少年朝这里看，直看得眼花缭乱，心儿狂跳。?

　　狂热过后，父亲和兰儿都精疲力竭，舒坦地躺在地上，望着一方蓝天，任凭强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父亲亲了一下兰儿，说：“兰儿，我走了，你别想我。”?　

　　兰儿说：“我不想你想谁？”?

　　父亲闭上眼，痛苦地说：“你就想想小二吧，我看小二和你也挺般配。”?　

　　“我厌恶他。”兰儿摆正身子，一本正经地对父亲说：“我跟你一块走。”

　　父亲听了无法说什么，便叹了口气坐起来。坐起来时，正发现不远处有一个人正诚惶诚恐地朝这里窥探。

?　这里看的不是别人，正是父亲的兄弟。叔说：“哥，兰儿是俺的媳妇。”?

　　兰儿是叔的媳妇，这父亲知道。?

　　兰儿是叔的媳妇。爷爷和兰儿爹是磕过头的干兄弟。兰儿娘怀兰儿时，两老人便让兰儿和叔指腹为亲。后来长大的兰儿却相中了父亲，父亲也喜欢上了漂亮的兰儿。兰儿就没相中不爱说话的叔。?　
　　父亲和兰儿在半道上做了那种事情，绝没有想到叔会看到。?

　　叔站在那里，就这么说：“兰儿是俺的媳妇。”

?　叔说这话，父亲便什么也没有的说。?

　　穿好衣服的兰儿就站到父亲的前面，带着尚未褪尽的红润对叔说：“俺和他好了，就不是你媳妇了。”?

　　兰儿又说：“俺和他好了就不是你媳妇了。”?

　　站在那里的叔望着兰儿带了羞涩和温柔的脸，倔强地将身子挺了挺，背后那株粗壮的高梁便“咔嚓”一下拦腰折断了。叔的脸色倾刻变成了一副别的模样，整个面孔都扭动着痛苦和怒气。他说：“骚狐狸精，我不希要你。”

?　叔又说：“我不希要你。你和俺哥好了，我就不希要你。”说完，扭身便走。?

　　父亲一下子拽住叔的胳膊，对叔说：“小二，你别走。”

?　父亲说：“好兄弟，你别走。咱爹知道了会气死啊’”?
　　
　　父亲又说：“好兄弟，兰儿是你媳妇。”?


　　挣脱了父亲的手，叔一本正经地说：“我不希要她。”父亲又一下拽住叔，可怜兮兮地就是不松手。叔要走走不了，最后才被迫地对父亲说：“哥，我不希要她。她和你好了，你就领着她走吧。”?

　　“兄弟——”父亲说。?　
　
　“回去我不会跟咱爹说的，哥，你领着她走吧。真的，我不会说。”叔说完，用抱怨的目光望了一眼兰儿，头也不回地走了。父亲和兰儿怔怔地望着叔踽踽而去的背影，立刻泪流满面。

?　　外面的阳光正好。不一会儿叔却又折回来了，急急地走到兰儿身边。父亲和兰儿不知道他回来又要做什么。只见叔慢慢地走到兰儿身边，很认真地从兰儿的秀发上取下一根细细的高梁篾子。他对兰儿说：“你是俺哥的人，要好好伺候俺哥过日子啊！”?

　　兰儿愣愣地望着叔的一举一动，最后竟趴在父亲厚实的肩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一天，父亲到一客栈住了，兰儿仍旧回到家中。几天后兰儿真格地出走了。谁也不知道是为啥出走的，更不知道她是和谁一起走的。?　

　　叔知道。叔却对谁也守口如瓶，包括爷爷也在内。?

　　兰儿出走了，可急坏了爷爷。兰儿出走了，要有个好歹，岂不坑了叔和这些年来送给兰儿爹的财礼。爷爷一面向兰儿爹要人，一面又叫叔和四邻到处去找。那时爷爷绝没想到兰儿和他的大儿私奔了，爷爷只晓得父亲去学手艺了，未曾想到他的儿子在镇子外待了十几天，等到兰儿后神出鬼没地一同私奔了。?

　　叔是个好人。叔被爷爷逼着找兰儿，他就在荒山野岭中寻找开来。那时十月的风凄凄，吹乱了他的头发，打伤了他的眼睛。村里人都说：小二找兰儿找疯了。?

　　兰儿听说后，便和父亲从几十里外的镇子偷偷地赶回来。叔看到父亲后竟孩子般地哭了起来。叔说：“哥，你们快走吧。我没事，现在没有人知道是你们俩跑的，快带着嫂子走吧，走得远远地，别回来。”?

　　兰儿听了，感激地对叔说：“兄弟，俺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啊！”?　

　　叔笑了。“嫂子，你可要给家里生个男孩啊，咱爹看着人家有孙子老馋老馋的。”

?　父亲和兰儿真正地私奔了。?

　　自从父亲带着兰儿私奔后，叔就那么整天绷了脸，见了生人熟人也不搭腔说话，在家里却又是挑水又是担粪，整天不闲着，勤快地活动在爷爷的老眼里。但有一点叫爷爷很生气，那就是许多媒人给他提亲，他也不管丑和俊，总绷着个脸一口回绝，叫爷爷白搭上几捆好坦埠绺子烟。?

　　爷爷说：“小二，还惦记着兰儿呀？咱不希惦记她，爹让人再给你说个比兰儿好的。”?

　　叔说：“俺就不。”?

　　“唉，这傻孩子！”此时爷爷总在长叹声中，望着叔扛着锄下地干活去了。?

　　第二年春，爷爷收到了父亲的第一封信，信上说他已对上了象，媳妇很漂亮，勿挂，并要叔听爷爷的话，及早解决婚姻问题。爷爷读信后恣得逢人便说，再过一年他就抱上孙子啦！?

　　叔读着父亲的信禁不住流下泪来。第二天便给父亲回了一封信。信很短，只有这么几个字：哥嫂，愿你们早日生个儿子。爹盼着呢。?

　　二十岁时，叔应征入伍了。后来有一个年轻的穿军装的军官到了庄里，见到爷爷便跪下了，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悲恸不已地说：“您就是俺亲爹啦！”?

　　那军官又说：“您就是俺亲爹啦！”爷爷听完那人的话，喉咙里先噎了一下，到后来竟迟钝地用一副哑哑地嗓子喊叫：“俺……那小二啊！”朝后一仰，便背过气去。?

　　那军官便上去抱住爷爷，轻轻地喊着：“爹，你醒醒，你醒醒！”?　

　　叔死了。叔在施工修路中牺牲了。叔牺牲时很悲壮，叔牺牲时救了一个班的人。叔和战友们在一个睛朗的天气里又向深山中走去了。这是一条很艰巨的路段，他们在放山炮时，一眼哑炮死火复燃，眼看就要发生惨不忍睹的场面，仍整天绷着脸、不爱说话的叔发现这一情况后，从人群中一跃而起，用铁塔似的身子堵在了炮眼上……?　

　　所有的战士都得救了，而叔却死了。十几年后，父亲和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四个从外地回到了小山沟沟里的老家。爷爷的头发都白了，古朴沧桑的脸上写满岁月风雨中的艰辛与凄凉，表情凝重得象一尊大理石雕像。他将母亲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最后才冒出这么一句话：“这不是兰儿吗？”?

　　父亲和兰儿一下子都给爷爷跪下了：“爹，俺们对不起您老人家和小二啊！”?

　　此时爷爷也不言语，只是从昏花的眼里涌出几滴浑浊的泪。我们兄妹四个一齐都跑上去，摸着他那长长的白胡子，就甜甜蜜蜜地喊：“爷爷！爷爷！”?

　　爷爷看着这个，再看看那个，忙不失迭地应着，欢喜得合不拢嘴，并颤颤微微地转过身去，对满脸是泪的父亲和母亲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是啊，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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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蒙庄主

好人难当,现在有案可查到那里去寻找?也许叔的牺牲换来的是哥的幸福,也许一切都是美丽的错误.是时代造就了生活.

一瓢水

最初由 云蒙庄主 发表
好人难当,现在有案可查到那里去寻找?也许叔的牺牲换来的是哥的幸福,也许一切都是美丽的错误.是时代造就了生活.

　能得到云蒙庄主的肯定，我知足了！问好？！

拈花微笑

感动，真的。
描写得非常生动，从语言到细节。
只是老兄，提醒你一下，你那个需要的需字，五个地方了，都打成希字，我佩服你啊。
呵呵，感人的小说。
问好！！

蓝色的小木屋

　　作品显得很凝重，作者用复试的白描手法写了二叔这个人物，感觉到一股亲情，也读出了一种悲伤的美丽。希望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也希望对作品进一步地凝炼。问好！

雷公子

一瓢水是好人写好人啊，怪棒哩！

马克

　　用笔简洁凝重，感情一波三折，真实自然。

　　小说在两兄弟与一个女人之间，上演了一幕人世间近乎于奇情却反映过去年代的一段真实爱情。对于这种透着古朴、粗野、近乎乱套的三男女之间虽说不上纷纭复杂，但必须重新认识的一段感情描写，经过作者恰到好处的处理与演绎，读后非但没有引起人之本能的情感排斥，反倒对兄弟间与那个女人的感情产生了一种深深的认同感。语言很有特点，描写也见分寸。从而让我们在接受这一段奇情的同时也感到了事情背后的那种无奈与怆然——这一切，足见作者驾驭文字的水准与构思之能力。文中无论“爸爸”、“兰儿”、“叔叔”还是“爷爷”，均有符合各自身份的语言和表现做支撑，因此便活生生地立在了我们面前。

　　不错的小说！

一瓢水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作品显得很凝重，作者用复试的白描手法写了二叔这个人物，感觉到一股亲情，也读出了一种悲伤的美丽。希望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也希望对作品进一步地凝炼。问好！

斑竹的鼓励是最好的奖赏！我一定会继续努力！

一瓢水

最初由 雷公子 发表
一瓢水是好人写好人啊，怪棒哩！

好长时间没见到您了，在论坛里也是！问好？！祝创作丰收！

一瓢水

最初由 马克 发表
　　用笔简洁凝重，感情一波三折，真实自然。

　　小说在两兄弟与一个女人之间，上演了一幕人世间近乎于奇情却反映过去年代的一段真实爱情。对于这种透着古朴、粗野、近乎乱套的三男女之间虽说不上纷纭复杂，但必...

     斑竹的一词一句点评，都让俺激动不已！自以为写小说写的迷茫，写得无法见人。得到斑竹的好评，俺有信心了！
   谢谢马斑主！

微风轻行

　　叔死了。叔在施工修路中牺牲了。叔牺牲时很悲壮，叔牺牲时救了一个班的人。叔和战友们在一个睛朗的天气里又向深山中走去了。这是一条很艰巨的路段，他们在放山炮时，一眼哑炮死火复燃，眼看就要发生惨不忍睹的场面，仍整天绷着脸、不爱说话的叔发现这一情况后，从人群中一跃而起，用铁塔似的身子堵在了炮眼上……




天下就是有那么一些好人.
写得好,让人感动.拜读.

苏冰

情节曲折，情感真挚，很生活化的小说，叙事描写却很简洁，字里行间透着一份厚重，没有体悟的人写不出这样的文字，学习！

嫁于东风

最初由 拈花微笑 发表
感动，真的。
描写得非常生动，从语言到细节。
只是老兄，提醒你一下，你那个需要的需字，五个地方了，都打成希字，我佩服你啊。
呵呵，感人的小说。
问好！！

呵呵，这个字是山东一带的方言啊！

不过这意见提得好，方言多了，会让某地之外的读者困惑的！

向各位师友及楼主学习！
特别是高粱的运用妙极了！这是一个独特的道具！

蓝色的小木屋

最初由 拈花微笑 发表
感动，真的。
描写得非常生动，从语言到细节。
只是老兄，提醒你一下，你那个需要的需字，五个地方了，都打成希字，我佩服你啊。
呵呵，感人的小说。
问好！！

小拈花不知道，“希”是沂蒙山的土语，不过，以后一瓢水要解释一下啊。加精鼓励！

葛瑞英

学习，祝贺，出手不凡，地道的小说语言。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