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财论坛

 找回密码
 注册
查看: 3580|回复: 15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原创] 《角楼》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05-3-4 16:4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角楼
                                                          1 、     
  张家大院后花园那棵高大的老槐树底下,藏着一座暗红色的西式小洋楼,据说是张家上代人出国留洋回来时建的,有着白色的百叶窗和涂着红漆的地板。它静静地占据花园一角。

  张昌存三姨太姓钟名秋月。秋月出生在官宦人家,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十二岁那年,钟家犯了官司,家道中落,父母在狱中凄然死去。秋月过继给了娘舅,从此便跟着娘舅的戏班子唱戏。十六岁那年,她随戏班子到阳庄为张老爷张昌存的母亲祝寿。秋月清秀可人,口齿伶俐,唱戏的功底十分了得,一招一式,一眸一颦,生动地张扬出女人青春的气息。张老爷看着看着便沉溺地喜欢上了,给秋月娘舅捎了个口信,说是想要秋月留下,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秋月娘舅喜上眉梢,张家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足可以让秋月这辈子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这等好事自然是应允的,可是秋月死活不答应,这事就黄了。

  一晃过去了三年,张老爷差不多把这事给忘了的时候,秋月哭哭啼啼地找上门来,说她兄弟犯了死罪,哀求张老爷出面疏通关系,若成便以身相许。张老爷原本是个怜香惜玉的种,花销了不少钱财,把这事给摆平了。秋月就成了张家的三姨太。

  秋月过门的那天,阳庄正飘着细细密密的小雨,没有嫁妆没有红妆也没有张灯结彩。穿着蓑衣的船夫将载着秋月的小船停靠在了河埠头,丫鬟胭脂撑一把伞,将秋月迎上了岸。秋月悄然立在雨中,好像一朵盛开得淡抹的莲花,透出淡雅高洁的气质。秋月听着“沙沙”的碎雨声,透过清冷的雨看了一眼阳庄,河岸石缝中开着数不清的粉红色小花,花瓣随着雨滴纷纷扬扬地洒到水面,顺着水涡轻轻地飘荡着。清风拂过,雨斜斜地飘着,像挂起了一缎帘子,淋湿了粉墙黛瓦,高墙骑楼,也淋湿了秋月的心。

  秋月随着胭脂转了几道弯闪进了一条巷弄,悠悠长长的巷弄,一路空灵的雨滴在身后响起,抬头只瞥见一小块窄窄的天空。一道木门在高大威严的张家围墙中打开,秋月清水一样的面容在木门即将关上的瞬间,闪现了一下又隐逸了。张家大院的正门也曾无数次地开启,迎接过无数个明媒正娶的新娘。这次张老太太特地吩咐过下人,只能打开张家大院的后门,因为秋月只是个戏子。

  秋月清水一样的面容出现在张昌存的面前,眉宇间结着淡淡的愁思,看得张昌存心里生出脆脆的心疼。秋月看着张昌存一件一件剥去她的衣服,细腻圆润的皮肤在烛光下闪烁着动人的光泽。秋月死死地咬着下嘴唇,一种难以忍受的疼痛,像针一样一下一下地刺着她的下体,觉得下体有种被掏空的巨痛,秋月拼命地扯着头发,泪水不可遏制地从她那双美丽的眸子间滚落下来,清泪湿润了枕下绣着麒麟送子的枕巾。

  红烛在雕刻精致黄花梨妆台上不紧不慢地燃烧着,偶尔嘣出一两颗跳动的火星,闪亮了一下又暗淡了下去。张昌存喘着粗气,额头和鬓角的热汗呼呼地冒了出来。极度的兴奋写在他的脸颊上,良久,全身抽筋成一团,明显地感到腿在颤抖着,张昌存瘫软在秋月身上,睁着通红的眼睛,声音有些发哽,说:秋月啊秋月,我是真的得到你了呵。

  第二天一早,张昌存说:你是张家的人了,按照张家的规矩,今早你是要到老太太那去叩拜的,我要到镇上办事,叫胭脂陪你去好了。

  老太太住在扶风楼,在大院的最东,要穿越整个大院。这是秋月第一次仔细端详张家大院,起伏起伏的马头墙一垛接着一垛,高大的门楼威严地耸立,房屋的各个部件雕有各式精美细腻图案,飞禽走兽绕梁。厅堂上方悬有匾额题联,或遒劲洒脱,或妍秀多姿,呈现出书香门第的气韵来。大屋和大屋之间,上房和下房之间,前后相连,左右环抱,前有庭院后有花园,正屋两侧又有偏屋相套,层层相接,错落有致,组成庞大的建筑群落。看得秋月眼花缭乱,秋月暗自思索着踏入了张家之日也是她失去自由之时啊。

  扶风楼雕梁画栋,描金绘彩,华丽雅致。秋月抬头看老太太的时候,正好阳光照着她一侧脸,这一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慈祥,另一侧脸隐没在阴暗中,让秋月感到了一丝阴沉。老太太坐在榻上,闭着眼睛,左手捻着佛珠,右手很有节奏第敲击着木鱼,嘴里喃喃地念着《金刚经》,一连串的梵经在老太太嘴里吐出来。袅袅的熏香从脚底升起弥散,半个时辰过去了,老太太睁开了双眼瞅了瞅秋月,说:哦,你来了,坐吧。秋月怯怯地说了一声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浓浓地笑了,这笑却叫秋月手足无措起来。

  老太太问秋月可吃斋信佛?秋月想了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老太太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说:秋月你一定要信佛,浊世之人,生前没有积善积德,会随业报,死后会下地狱的。继而又念着:尔时佛昔长老舍利佛,西方十万亿佛土,名日极乐,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皆是四宝周市围绕……秋月一句都听不懂,但她很认真地听着。

  秋月居住的地方叫“满庭芳”,读过女校的秋月晓得这是李清照的一首名词牌。推开小轩窗,天井中凿有一汪清池,四周由青石板相隔,石栏板上饰有她最喜欢的兰花。池水如一面明镜,把空中的景色映入潭中,潭中偶尔有鱼儿跳出水面,带动了一丝生机。天井中植有一株紫丁香,花开时满室馨香。秋月从满是香气的卧室中走出来,也带着幽幽的暗香。阳庄人都说秋月是个香人。张昌存忙于生意的事情,很少回家,也很少顾及秋月,秋月平时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张家后花园。花园中遍植奇草异卉,浓翳的树木,园内引入一泓清水,流过嶙峋的怪石,流过小石拱桥,形成长长短短、弯弯曲曲、凹凹凸凸、高高低低的水流,拌随着溅溅的水声,欸欸而去。

2、

  张禄第一次看到秋月就在后花园,张禄双手插在裤兜里,沿在园中的鹅卵石小径缓缓地走着。秋月正木木看着几只蝴蝶围着刚刚绽放的鲜花上下翻飞。秋月抬起头来发现一个陌生的男人盯着她,不由地脸上生出一阵燥热,荡漾出一层淡淡的红晕,像殷红的蔻丹溶入清水,一点一点渐红,一点一点地加深,由浅浅地一直向绯红过渡着。秋月小声地问:是张禄少爷吗?张禄应允了一声,对着秋月作了揖,说:想必您就是三姨娘了。秋月咯咯地笑了起来,露出了好看的皓齿,忙撩起手绢遮掩住,说:其实我还比你小一岁呢,你就叫我秋月吧。

  张禄看到秋月的第一感觉便是相当地震惊,眼前就站着一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女人。秋月是那种传统的旧式女子,好像从古籍中走来。用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种词汇来描述她还是不到位,这种词汇只能够说明她浅显的动人,但是没有描述出她深度的迷人,她是个不能多看一眼的女人,看着看着就容易叫人着迷。且不去说她窈窕的身段,也不去说她的柳眉杏眼,就说那一双嵌在脸颊上的小酒窝,巧笑着便漾动了男人的心事。张禄想摆脱秋月的样子,偏偏满脑子都是一幅一幅清晰的图像传递出来。从张禄住的厢房离后花园还有点距离,而且要穿过崇福堂,张禄干脆搬到花园边的书房去住,透过镶着不规则块壮的彩色玻璃窗棂,张禄看见了正在赏花的秋月,她的身形在花丛中像蝴蝶般地飞翔和隐没着,浓艳欲滴的鲜花更加衬托出她的苍白。张禄喜欢她的苍白,她的苍白很有魅力,容易揪出男人的感觉。张禄想知道秋月在另一种颜色下是个什么样子,他就踮着脚从茶色玻璃中看着秋月,不曾料想她又呈现出多重的韵味来。张禄贴着玻璃一块一块地小心看着,生怕漏过其中的某一个情景。

  掌灯时分,张禄清晰听到了一曲曼妙的乐调,他听出来了,这是琵琶弹奏的《萧湘水云》。他莫明地产生了烦躁,将整个头颅埋进了被褥中,乐曲还是一滴一滴地滴进耳畔,就像一颗颗凝重的水珠落在干涸的心田,好像要把他的心底滴穿,哀伤仿佛从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渗透进来。张禄披了件风衣下了楼,皮鞋敲击的响声,渐渐地向那座偏僻的小楼飘去。秋月穿着件短襟中国红小袄,苏绣围巾微波荡漾地披在肩上,她正俯首认真地弹着琵琶,时而轻快时而滞重的音调从她的纤手中流淌出来。张禄目光一下子就变得空洞和凄楚,他恐惧地承认,眼前的这个女人才是他的绝配,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浮生若梦啊!

  秋月听到了生生的一声叹息,看到张禄一袭黑衣地站在屋檐下,说张禄你进来吧。胭脂给少爷沏了一杯碧萝春,张禄喜欢这种淡香的清茶,喝在嘴里有一种清爽的味道。张禄呷了一口,说:三姨娘为何这般悲伤?秋月说你怎么知道我悲伤了? 张禄说:乐调中透露出的哀伤很坦白地告诉我了。秋月说这东西是父母留给我的唯一遗物,睹物思亲,她说的时候清泪溢满了眼眶,滴了下来落在琵琶的琴弦上。张禄心思一下子乱了,直搓着手,张禄嘴唇动了一下,最终什么都没说。张禄眼光是怯怯的,越过花格窗,落到了外头无尽的黑暗中。

  秋月逃开了话题,拭着泪水,笑了笑,那笑,却是让人不忍去听,里头藏了不少委屈和痛苦。张禄看到书柜中堆满了书籍,随手翻拣起几本,大都都是古诗词和典籍。秋月说老爷经常在外头,怕我闷得慌,搬来了这些书让我打发时光。秋月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又问道:你那儿有好看的书吗?张禄说李叔同和苏曼殊的新小说我倒有几本,不知道三姨娘中意不中意?秋月生动地笑了起来,说那自然最好。张禄环顾满室幽兰,说三姨娘你喜欢兰花呀,秋月反问道:你喜欢什么花呢?张禄对着秋月笑了笑,气氛一下子就轻松了,空气中正飘荡着兰花的幽香,香气从秋月身上飘过又飘到张禄的身上。秋月的眼神中包含着某种期待,四目相碰时多少有些暧昧的成分。张禄说我喜欢梅花,花园中的腊梅快开了。

  夜色下的阳庄,许多的物体都在黑色中变得很不真切。秋月阁楼的小窗,投出一束亮光,划破幽暗停泊在后花园中,很久很久。阁楼中主人的影子在真切地晃动着,张禄的出现在秋月的心里掀起了阵阵波澜,张禄留着时髦的西洋发,穿着尖领西装潇洒的样子触动了秋月。秋月思衬着张禄和他的父亲怎么有着如此天壤之别,秋月尤其欣赏张禄的博学和谈吐自如。这一夜两人经过深情交谈,秋月的心里种下了一些深层次的东西,说不清也道不明。秋月又想起了青梅竹马的陈振兴,两人自小一块长大,一块在戏班唱戏,为了她免遭地痞的侮辱,失手杀了人,经张老爷的营救虽然免于一死,但至今下落不明。秋月一想起这些又辗转难侧。

3、

  第二天,梳桐来到“满庭芳”。秋月正凝神地坐在棕绷绣花架前,张禄悄悄地绕到秋月的身后,细细地端详着秋月。秋月渐渐地抬起了头,看着窗外,径自笑了笑,喃喃自语了几句复又低头绣花,一失神扎了手,指头露出一朵红花。张禄把几本书搁在了桌子上,说:三姨娘要不要紧啊。秋月抿嘴一笑说不打紧的,做女红难免会扎着手。秋月说罢将血滴摁在洋布上,随即白底中开出了几朵鲜艳的梅花。秋月手中的银针上下穿梭,围绕着梅花绣出了枝干、叶子。张禄凑到绣花架前怜爱地抚摩着这枝新鲜的梅花,啧啧地赞叹了许久,说:三姨娘这绣品该不是送给我的吧?

  秋月妩媚地瞟着梳桐,露出一丁点儿娇艳的嗔色,说我说过要送给你吗?很快又说你们男人天生就自以为是。张禄笑了,说三姨娘将男人看透了,叫我们这些男人做人都没意思了。秋月将目光收回,说我说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秋月很快将线脚收好,说:你借书给我看,我送一条手绢给你,谁不欠谁两相清了。张禄一脸愉悦地接过手绢,双手紧紧地拽着,生怕被人抢走似的,慢慢地贴在鼻前,轻轻地嗅着,露出一付沉迷的样子来。秋月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深情地注视着张禄,一双秋波大眼呈现出一片漫漶水色,张禄心跳不可抑制地加速,身子不由自主地向秋月靠近,蹲了下去,托起秋月好看的脸蛋,轻吻了秋月脸上的红晕,渐渐地双唇粘合在一起。在他们身后,黄花梨四联屏风上的一只孔雀,正在尽情地展示着漂亮的羽毛。良久,良久,秋月轻轻地推开了张禄,呢喃地说道:园中的腊梅不知道全都开了没有,不仿去瞧瞧。

  很快到了年关,该料理的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张昌存从镇上回来等着过年。一场不大不小的雪给张家大院铺了一层银妆,张昌存整天蜗在秋月的阁楼里,他不停地要秋月。在他眼里,秋月是一片无穷无尽的森林,他就像伐木的,可以没日没夜地在她身上不停地砍伐。张昌存褶皱的皮肤和干瘪的身躯让秋月有些作呕,秋月一动不动地躺着,她想到了张禄,每天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可以见到他,张禄不敢看秋月一眼更不敢说话,只顾埋头吃饭,偶尔夹菜时瞟一眼便迅速将眼光调开。秋月真的喜欢张禄,她这样想的时候,仿佛是张禄趴在她身上,情不自禁地迎合着,发出小声的哼哼声。

  这个年张禄过得很郁闷,几乎就呆在书房里睡觉,张禄将秋月送的手绢铺在脸上,鼻尖正好顶着那几朵梅花,随着张禄的呼吸那几朵梅花也在动着。张禄的内心非常矛盾,他对秋月迷恋得神魂颠倒,一闭上眼睛,就是秋月姗姗而来的身影,像蝴蝶一样在周身飞舞,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他知道秋月一定也在想着他,也一样地饱受着痛苦的煎熬。张禄仿佛看见父亲一脸的威严逼视着,目光中透射出了许多的冷峻,仿佛一眼看穿了他的心事。张禄将指甲狠狠地掐着头皮,想以皮肉的疼痛来缓解内心的痛苦。张禄鼓足一口气,吹掉了脸上的手绢,睁圆了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秋月是父亲的三姨太,自己的三姨娘,这是一个改变不了的事实,张禄清楚这一点。张氏家族非常重视家风教育,是绝对不容许有败门风的事情发生的,张禄小时候看到过因为通奸而被沉塘的男女,女人入水的一刹那,发出绝望的一声尖叫,那恐怖的尖叫至今还会在张禄的梦里跳出来,女人的一缕头发在月沼中漂浮,像一株水草,飘来荡去渐渐沉没。张禄看着花格窗外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掉了下去,心一下子冷却了。

  张禄和秋月碰面已经是大年初三,张昌存到镇上给县长拜年去了,秋月得空溜到后花园。一树腊梅正在雪着热烈地绽放,艳红的花朵堆砌在枝头,有种沉甸甸的感觉,秋月盯花朵,很久。张禄问:你在想什么?秋月叹了口气,答:花开得太艳不好,大家都喜欢,所以很容易被人折了。张禄说女人漂亮了也一样,逃不过薄命。秋月说你怎么也像女人一般的多愁善感了。张禄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笑的内容。秋月的眼光笔直落到张禄脸上,直接和张禄的眼神撞在了一起。她的眼神中含着某种期待,是那种不用点破而实际已经清楚的期待。张禄蓦地心里乱成一团,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倒像个女人了,他在躲闪着她的目光,突然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张禄说老太太找我有事,我怕她等急了。说完,却朝着老太太的住处相反的方向走去,很快又折了回来,很不自然地对着秋月笑了笑,走了。

  过了几天,张禄想起秋月说的话,便踱到花园去看看,梅花果然被折得七零八落。入夜时分,张禄迷离地站在秋月居住的阁楼前,将风衣的衣领高高地竖起,只留下一条眼缝,呆呆地盯着阁楼窗户中的那缕橘黄色的亮光。在亮光深处有他的思念的人,她正躺在父亲的怀里。凛冽的寒风灌进衣领,雪落在身上融化后渗入肌肤,张禄不停颤栗着,发出小声的叹息,融化入雪中。

  张禄足不出户地躲着秋月,一个人在书房画画,一个高雅的古典美女,悄然立于化丛中。胭脂送还了那几本书,搁在书桌上,正好压在手绢的上面,风从门缝吹过来,掀起了书页也掀起了白色的手绢,好像做着某种交流。张禄怔怔地看着,目光有些空洞,拉茬的胡子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脸的轮廓。胭脂从衣袖中掏出一张宣纸,说:这是三姨太写的,她让我带给少爷的。张禄展开看时,一幅隽秀的小楷墨书,是李清照的《满庭芳》。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张禄看着看着便落下泪来,滴在新鲜的字迹上,墨色渐渐地扩散开来,像开出的水墨梅花,带着秋月的气息。张禄将秋月手书捂在脸上,任凭泪水横流。

4、
  
  张家祠堂的空坛有座歇山双顶的老戏台,它飞檐翘角,内置藻井,在梁架、额枋等构件上均刻有生动的浮雕,内容有神仙、花鸟、鸟兽等,套以彩描装饰,显现出一派富丽堂皇的气派。檐瓦处塑有一对展翅欲飞的陶凤凰,活灵活现。

  秋月十六岁那年就在这座戏台上演了三天,秋月很想去祠堂看看戏台,便要胭脂带她去。胭脂说张家祠堂平时是不允许女人进去的,除非演戏的时候。秋月说,只是偷偷去看看,不会有人知道的。胭脂挨不过秋月央求,只好带着她从祠堂的后门闪了进去。秋月在戏台上走几个台步,翘几个兰花指,嘟一嘟粉嘴,摆几个招式,来几个造型,露一露女人的妩媚。大片大片的阳光落在秋月的脸上,将一张苍白的脸温润出些生动,这时的秋月才是真实的。她在台上轻盈地变化着招式,台下的胭脂情不自禁一个劲地给秋月叫好。

  两人在祠堂的喧闹被阳庄人发现,辈分稍长的张氏族人涌到了张昌存的崇福楼,要求张昌存管束好家人。张昌存问明事由,不慍不火地说:秋月刚过门,对张家的规矩不清楚,待我好好训导便是,胭脂从小就在张家长大,不会对张家的规矩不知道的,你们按照张家的家规发落便是。张昌存叫下人将胭脂绑在祠堂的柱子上,阳庄男人看着执罚人一捋衣袖,吐了一泡口水在手上搓了搓,用力吆喝了一声,将牛皮鞭在空中甩出几个结实的声响,啪啪地砸在地上,溅起一团团尘土。

  胭脂被人抬回满庭芳阁的时候已经气游若丝,鲜血浸透了衣裳,整个人几乎成了血人。秋月泪如雨下,号啕地喊着胭脂的名字,胭脂努力撑开一条眼缝,模糊地辨认着秋月,嘴角要做出想笑的样子时却昏厥了过去。秋月感到了一片凄凉,飘过了死的感觉。
正月十五正逢张老爷六十大寿,张家人晓得张老爷嗜好听戏,便说想请戏班子为老爷祝寿,老太太点名要秋月亲自唱几出让老爷高兴高兴,秋月应允了。张老爷思衬着这小娘子看来是回心转意了,乐得脸上开出了一朵菊花。戏自然是在祠堂的老戏台上演,后台的锣鼓、铜罄响了一阵子,秋月撩开帘子小碎步走了出来,秀美的拌相,嘴角轻抿,眼神隐约透着一丝亮色。秋月演的剧目有《三请樊梨花》、《辕门斩子》、《僧尼会》、《打金枝》等,清润的唱腔,高超的演技,看得阳庄人如痴如醉,不停地叫好。张昌存坐在最前面的太师椅上摇头晃脑,嘴里跟着秋月的唱腔呜呜地嘟哝着,身子微微后倾,手指很有节奏地敲击着八仙桌,脚下踏着一只铜火笼。张昌存时而掀开清花茶盅的盖子,尝啜着清茶,但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秋月。

  张禄呆呆地坐在父亲旁边,泥塑木雕一般。直到大家热烈地叫好他才回过神来。秋月下台的时候,张禄到后台看望秋月,说三姨娘您演得真好。张禄正思衬着再说点什么,秋月想到了他的寡情,心里生出了恨。秋月用幽怨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被大少爷另看了。张禄逃开了话题,说:明天一早我就要回学校了,怕是没有时间和您告别,所以抽个空过来辞行的。秋月怔了一下,轻声地哦了一声,便不作声了,抬起头来再看张禄时,眼里荡漾着水的光泽,一漾一漾。

  张禄后来听人说,秋月开头的一天演得真那个好,阳庄人嗓子叫哑了手心拍红了。到了第二天,秋月好像掉了魂似的,唱着唱着忘词,真叫人纳闷。

5、

  阳庄村后有一座山叫阳山,山上有座千年古观,供祀着张八洞神仙。为什么要供祀张八洞神仙,阳庄人也说不清楚,据说他是张氏先祖,曾经考中进士,却不肯为官,他医术高超,深究道教精义和方丹金石之术。反正阳庄人已经供祀了一千多年了,阳庄人都说张八洞神仙很灵验。秋月也信。山上建有层层叠叠、金碧辉煌的观宇。每月的初一和十五,秋月都要随张昌存上山拜佛。

  有一次,张老爷身染小恙,秋月便和胭脂单独到阳山观上香。阳山在这个清晨显得过于静谧,山风习习,穿林而过,碰响了檐角的铜铃,发出悦耳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着,显得有些单调。

  秋月对着威严的佛像跪了下去,默默地为心中的两个男人祈福,求神仙保佑张禄能够找到他所爱的女人,求神仙保佑振兴平安。有好几次秋月祈福的时候,凭女人的直觉秋月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当她磕头起身时,那人却不见了踪影,这让秋月很是纳闷。直到这次,秋月瞅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眼前一晃而过。秋月不禁浑身颤抖着,她知道这个身影,这是她日思夜想的身影。秋月撇下胭脂急急地追了过去,不想跑得太急,一个趔趄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那身影站住了,回过头来,四目相视时,泪水肆意纵横。秋月面对一袭青衣的年轻道士抽泣着问了一声:你真的是振兴哥吗?那道士扯起袖角拭了拭泪水,一脸悲哀地点了点头。此时,一群白鹭正从他们头顶悠悠飞过,落到山腰古木树冠中不见了踪影。

  秋月拉着振兴到僻静处说话。原来振兴出狱后四处寻找秋月,当他心急火燎地赶到了阳庄,发现心爱的女人已经进了张家大院做了张昌存的三姨太。振兴面对张家高大的围墙,黑黝黝的大门,深深地绝望了,为了离心爱的女人近一点,振兴走上了阳上观出家为道。每月初一十五,是秋月随张老爷上香的日子,振兴躲在大殿的一角呆呆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如今两个年轻人的手紧紧地抓在一起。振兴激动地颤抖着说:秋月,我苦苦守侯在这里,我一直坚信有一天还可以见到你,你忧伤的眼神告诉我你很痛苦,跟我一起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吧。秋月的手轻轻地抽了出来,摇了摇头,苦笑着说:我不能走啊,当初我答应过张老爷,只要他能够救你我就嫁给他,虽然我在张家很痛苦,可是张老爷真的对我很好,我怎么能够违背当初的誓言呢?再说了天下虽大,哪里可以让我们容身啊。振兴还想说些什么,秋月笑了笑说:你的心思我知道,我已经是这样的人了。停了停,秋月叹到:人算不如天算,人心气再高,也硬不过命的。还是认命吧。

  夜里,秋月做了个梦。梦里梅花开了,振兴站在化丛中笑,像是对着她笑了一千年了。

  秋月不再写清怨的诗。她愿意靠在花格窗上,朝着阳山方向凝望,呆呆的失神,有时也会露出如花的笑,只有她才知道笑的具体内容。一片槐树叶子在风中旋了旋,落到窗台上,叶子是绿的,静静地停泊在秋月的面前。秋月拣起叶子仔细地端详着,那一条条树叶的纹路像是看不懂的字。秋月想这是谁寄给她的信签呢?

  又到了上香的日子,秋月早早地打扮停当,施上了淡淡的薄妆,又很快洗去,重新对着镜子施粉打底,又修了修眉毛,挽了个好看的发暨,凝脂一般的脖子上挂着名贵的玻璃种翡翠挂牌。秋月问胭脂,我这件绸裙好看吗?胭脂说什么样的衣服穿在少奶奶身上都好看。秋月说你又贫嘴了。随即又从衣柜中取出一件换上,对着镜子照着,摆出姿势来。秋月听到胭脂在身后偷偷地笑,秋月说你这个死丫头,看我怎么整你。胭脂说连笑都不兴许了么?

6、

  转眼又到了暑假,张禄回到了阳庄。一天夜里他梦见了母亲,张禄惊醒了,便披了件衬衣踱到了后花园。半个月亮爬在角楼的屋脊上大约有一丈多高,月光把角楼和花园都画在空无旁依里,朦胧的月色给花园披上了一层迷幻的青纱,园子出奇地静,他觉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张禄走到角楼时,隐隐约约听到里面有声响,张禄吓了一跳,蹲下身来将耳朵贴着门缝仔细听。他分辩出这是两堆软物体的撞击声,“噼吱噼吱”地响,一下接着一下,夹着一阵压抑的喘气,那声音显的低沉而滞重。借着淡淡的月光,张禄模糊地瞅见一个男人趴在女人身上,剧烈地起起伏伏,男人翘起的臀部坚实有力,女人咬着衣角努力使自己不发出声音。梳桐第一次遇见这种情景,他逃也似地离开了花园。

  张禄不知道那两个人是谁,他耳边飘荡着女人兴奋的低吟声,眼前闪现出雪白丰腴的胴体。张禄身体一阵阵躁动,好像有无数的虫子在周身爬着,咬着他的身体。

  过了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只剩下一弯月亮挂在黛蓝的夜空,淡淡的星光夹在老槐树浓郁的枝叶间,有一下没一下地眨着眼,花园里的景物幽暗而趋近于森然。月光将张禄的身影变成晃动的点,他悄悄地摸到角楼,仔细地分辨着屋里的动静,果然,那种熟悉的声音时而急速时而缓慢地流淌着。

  张禄感觉到身体某个部位开始急剧膨胀,心旌不停地摇曳,浑身的血液像下了一场暴雨,翻腾着朵朵浪花。整个人好像陷入了泥潭,脚底好像踩着柔软的物体,张禄软软地滑到地上。一阵长时间的稀里哗啦过后,角楼寂静得如同半夜里的坟茔地。只听见从小巷深处传来一两声低沉的狗叫声,又沉寂了下去。门轻轻地推开一条缝,挤出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东张西望了一阵子,见四无动静,迅速爬上老槐树从墙头翻了出去。少许,一个女人轻盈地闪进夜幕,在淡淡的月色中像一朵浮云飘进了后院,张禄蹑手蹑脚地跟着女人身后,女人踮着脚尖摸进三姨太的厢房,门小心翼翼地掩上了。

  那几天,张禄寻思着这事该如何处理,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闭上眼睛就浮现出秋月的肉体,他一天都不想在家呆下去。对父亲找了个托词要回学校,张老爷说,你心里惦记着学业,算是没有白费我的苦心。张禄嚅嚅地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的样子,张老爷说你安心地念书,别惦记着家里。张禄忽然左眼皮发跳,心一下子收紧了起来,提到了嗓子眼,神情也跟着戚惶起来。好像隐隐约约感觉家里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了。

  张禄寒假回来的时候才知道张家果真出事了。秋月的事情让二姨娘发现了,这个一直妒忌她的女人将这事告诉了张昌存。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那个男人跳进了后花园,预伏的下人一拥而上,一通乱棍将他活活打死。男人死的时候就距离秋月一步之遥,平静地趴在那里,尽管死得很惨,脸上没有一丝的恐惧。秋月看着看着,就倒昏倒在地,男人流淌的血水染红了秋月的衣襟。秋月被关在角楼里,痛哭了三天三夜,疯了。

  下人将胭脂拖到张昌存面前跪下,张昌存一脸暴怒,将手中的茶盅恨恨地掼在地上,一脚踹中胭脂的胸口,胭脂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翻到了石阶下,头重重地磕在青石莲花墩的角沿,流了一地的血,昏了过去。张昌存转过身去,恨恨地吐了一句:将这娼妇卖到妓院去!

  张昌存严密交代家人,此事不许外传,一来怕败坏了张家的名声;二来他的确很喜欢秋月,怕被族人知道后落了个沉塘的后果。阳庄人从此经常在深夜听到从张家花园传来的唱戏声,那一声一声的泣诉在夜空中盘旋飘荡,落在阳庄人心里,化成了一声声的惋惜。

  张禄再次看到秋月时,秋月正绻缩在角楼的地板上,两眼露出一片空白的色彩,对着他笑,笑着笑着,唱起了《窦娥冤》。张禄心如刀绞,梳桐面对心爱的女人,腿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张禄一双拳头狠狠地砸在墙壁上,一张扭曲的脸出现在秋月眼里,极度的痛苦和迷茫。后花园中的老槐树在晚风中摇曳着,不时有几片树叶恋恋不舍地离开树枝,在半空中打了个飘,掉了下来,落到角楼里,静静地躺在张禄脚下,让他瞅出了苍凉。张禄心中一片空茫,在角楼的墙壁上留下了一首诗: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人在风雨后。美人如花花易逝,功名如土土易僵。秋月怔怔地坐着,大大的双眼从长长的发隙中间胆怯地看出来,不知所措地盯着张禄,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喃喃地说:老爷,我要上阳山拜佛,我要上阳山拜佛。半晌,张禄摔笔而去,转身之间,坚强地忍住颤抖的情绪,眼眶一片通红。他看着阳山顶钻入红色的晚霞中,紧紧地和红霞粘在一起,那个样子就像当初自己深情地深吻着身后这个深爱的女人。张禄不知道是那片云霞染红了自己的眼眶,还是自己映红那片云霞。

7、

  第二年冬天,阳庄下了一场很大的雪,一连三天三夜,阳庄塌了好多房子。给三姨太送饭的佣人回家了,张家人整日围着火炉取暖,把三姨太给忘了。雪融化后,才有人发现三姨太死了,就卧在和情人幽会时的那个墙角,不知是饿死的还是冻死的,死的时候很安详很平静,脸上带着一丝微笑,谁也不知道她死的时候想到了什么?秋月双手紧紧地合抱着,就像紧紧地搂着她的情人。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
发表于 2005-3-4 20:34 | 只看该作者
  秋月像一只鸟儿,被关在角楼里。可是秋月总归耐不住寂寞的,想飞出那个角楼。那个男人被打死了,秋月也死了,不知道是饿死的还是冻死的。那时候的爱情,就是这么压抑和无奈,秋月确实是一个可怜的女人,还有一个可怜的人,便是张禄。故事并不复杂,可是委婉凄凉。
  作者写得很细,很有功力。木屋拜读,问好!
3#
 楼主| 发表于 2005-3-7 08:46 | 只看该作者

谢谢提携

还请多批评。
4#
发表于 2005-3-7 09:38 | 只看该作者
  小说很精致,描写了闺怨秋月的性格叛逆和那个社会下不可扭转的悲苦凄惨的命运,有舒童之文风!
5#
发表于 2005-3-7 10:34 | 只看该作者
顶!
6#
发表于 2005-3-7 18:23 | 只看该作者
作品描述较细,问好。
7#
发表于 2005-3-7 18:33 | 只看该作者
学习!
8#
发表于 2005-3-7 21:14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原创] 《角楼》

最初由 鲁晓敏 发表
角楼
                                                          1 、     
  张家大院后花园那棵高大的老槐树底下,藏着一座暗红色的西式小洋楼,据说是张家上代人出国留洋回来时建的,有着白色的百叶窗和涂着...


娓娓道来,细腻感人。
9#
发表于 2005-3-8 16:55 | 只看该作者
学习!
10#
发表于 2005-3-8 17:21 | 只看该作者
学习姐姐的小说 了.祝三八节快乐!

还有,前几天是姐姐,今天怎么是兄长了?
11#
 楼主| 发表于 2005-3-9 16:25 | 只看该作者

呵呵

原本就是哥哥,误成姐姐了。
12#
发表于 2005-3-10 02:25 | 只看该作者
  这篇小说读晚了。

  此作无论从题材,还是写作,应该说均是太虚为数不多的一种独特样式,很有自己的特点。认真读完,感觉作者文学创作的功底和状态非常好,娓娓道来,细腻感人,把过去年代一个颇为感人的情感故事真实地再现在我们面前,也使作者深厚的文学素养与笔力从而得到很好的诠释。

  无愧精华。无愧计酬。
13#
发表于 2005-3-10 12:33 | 只看该作者
纯文学的笔法,语言流畅自然,人物描写细致丰满,功力可见非同一般,幸读!
14#
发表于 2005-3-11 08:54 | 只看该作者
晓敏散文棒,小说同样出色!
15#
 楼主| 发表于 2005-3-11 17:34 | 只看该作者

感谢!

最初由 马克 发表
  这篇小说读晚了。

  此作无论从题材,还是写作,应该说均是太虚为数不多的一种独特样式,很有自己的特点。认真读完,感觉作者文学创作的功底和状态非常好,娓娓道来,细腻感人,把过去年代一个颇为感人的情...

还请多批评.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联系我们|小黑屋|Archiver|中财网站 ( 浙ICP备11029880号-1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GMT+8, 2025-1-31 23:57 , Processed in 0.137451 second(s), 19 queries , Gzip On.

Powered by Discuz! X3.2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