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江南，丝雨如烟（小说）

苏冰

　　　　　　　　　　           　江南，丝雨如烟（小说，4800字）
　　　　　　　　　　　　　　        　苏  冰

　　　　　　　　　　　　　　      1、十六岁夏日

　　她是江南的女子，十六岁那年随姑姑回苏北过暑假。她穿一件蓝碎花裙子，扎两条小麻花辫子，活蹦乱跳地活像一只挂在屋角里的风铃：叮叮咛咛地随风飞舞，摇摆响当个不停。

　　他是村里出了名的书呆子，长她一岁。据说曾经一度因为看书入迷，而每每将中饭烧糊。所幸后来家里添了台电饭锅，“历史的悲剧”才没有一再重演。
　　
　　她和孩子们玩在一起，不分城里乡下。大凡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每每要拿了来与大家“资源共亨”。因此讨喜自不必说，更何况还是个古怪精灵的小美女呢？大家在私下里，都称她为“小圣姑”。不为别的，就因为她酷毙了《笑傲江湖》里的任大小姐任盈盈。

　　她成天价地和孩子们混在一起，疯疯颠颠。白天他们就一起打八十，或者到处乱转——反正村子大着呢，谁也管不了谁，他们爱往哪便往哪……晚上，他们就一起去看夜戏，或者露天的电影。

　　露天的夜戏露天的电影，看起来格外过瘾，无拘无束，自成天地。卖瓜的卖水的卖糖的，悉数到场，“无一漏网”。嘻笑声夹杂着哟喝声和喇叭声，此起彼伏，声声入耳。那场面和气派，实在是热闹非凡好不壮观……偶尔一两点星，从眼前划入无声的河里。暗香袭人，清波摇弋。

　　他们的活动范围，通常很广。从东荡到西再从西荡到东，吵得闹得常常是天翻地覆。什么笛子、哨子、叫子，百音齐鸣，“楚声四起”。什么木刀、短枪、长棍，高手云集，“华山论剑”。一路上必要吵吵闹闹打打杀杀开去。

　　只有他例外，他从不参加他们的“英雄大会”，也不涉足他们的“动感地带”。只是孤守一方，独居一隅，每日读他的所谓“圣贤书”——其实每年的暑假，他几乎都是这样无趣地打发。

　　相较于同龄人而言，他似乎有些早熟。不爱玩，不大说话，可其实天知道，他只是习惯了寂寞。“书呆子”并不呆，“呆”的只是由小以来丧母所造成的寡言少语。

　　又是一个闷热的正午。她睡不着，蹑手蹑脚地一个人去捕蝉。她用早上预先做好了的蜘蛛网罩，小心翼翼地走近了那知了，然后颤颤微微地瞄准……最后小虎牙一咬，当机立断地下手，知了便乖乖地被擒。

　　只是一小会儿，收获便已经颇丰，足足有四五来只。她喜滋滋地提了笼子便往回走——她把它们装在一只小草笼子里，任凭它们一路呜呼哀号大呼小叫。

　　五只知了，凄凄惨惨切切！实在是不亚于一支摇滚乐队。这一路走去，虽说不上是鸡飞狗跳，却也是鸡鸣狗叫。她得意洋洋地，边走边笑……

　　路过一棵树，看见书呆子正端坐在树影里，凝神地看书。至她的“杰作”，则毫不理会，仿佛仙姑此人并不存在……至于“喝彩”嘛，自然也就谈不上了。

　　这可得罪了“小圣姑！”从东到西，这村子里，还有这等不理不睬不闻不问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圣姑事”的小狂人？

　　心有些许不平，便故意地挑了笼子。走到近前，将笼子搁到书本上去，嘻嘻闹道：“喂！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圣姑到此，也不招呼一下？你可知我是江南来的小魔女？”

　　他突然弹簧似地一跳，很本能地自卫。抬头看时，却见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画满了妩媚和俏皮，正嘻嘻嘻地一个劲儿地坏笑着……明眸皓齿，朱唇蜡鼻，美得活像一幅中世纪里的油画儿。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揉再看，伊人笑容依旧……他紧张，不知如何应对，急中生智，便套用了一句书里面的话：“看什么看，看了你又不会嫁给我做老婆？”

　　“啊？哈哈……”她一愣，随即喷饭似地给笑了出来。

　　“呵呵呵……”他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傻笑。虽然只是随口地这么一说，可引用得却也“恰到好处。”这一点，连他林箫自己也没有料到。木讷如他，竟然也能蹦出一句这么精彩的对白来……呵呵呵，两个人，笑得是前仰后合、俯天仰地，只差笑得背过了气。

　　真的是痛快！半斤对八两，许久都不曾这样痛快过了！她当即与他拍掌、言和，倾心地交谈起来……夏日的风，轻轻地吹拂过脸庞，散发着淡淡的泥土清香，无名的野草，轻轻地低吟，偶尔露出一两声窃笑——这是个非常甜美的夏日！

　　诗人说：“左边的鞋印才下午，右边的鞋印已黄昏”。不知不觉间，一个下午便在谈笑里飞逝。她还没有给他讲完江南的水乡，他也没有给她讲完沈从文的《边城》；但是没有关系，明天可以彼此再叙。

　　第二天，她喊他一起去采莲。一大帮子人，风风火火地，有说有笑。男孩子们负责潜水捞莲，女孩子们则负责在岸边摘莲角。
他第一次下深水，迟迟不敢往前，只在岸边上徘徊。她用水驱赶他，浪花飞起，溅得他头发衣服一身湿透……他笑得不行，佯装回击，却断不肯打湿她纯蓝的衣襟。那会儿，他忽然发觉自己，原来也是一个贪玩的孩子。

　　那一晚，她的笑颜一直在他脑海里晃：如月的清池，醉人的清波，笑着笑着，脸庞便开出一朵如火的红莲……

　　　　　　　　　　　　　夜色里
　　　　　　　　　　　　　你以一抹微笑泛舟
　　　　　　　　　　　　　泛舟在我蓝色的心河
　　　　　　　　　　　　　星空
　　　　　　　　　　　　　洒落一片如雨的花瓣
　　　　　　　　　　　　　掩映你如火的容颜
　　　　　　　　　　　　　风
　　　　　　　　　　　　　缠绵地跟着水儿打转
　　　　　　　　　　　　　遂吹起我满池的爱恋
　　　　　　　　　　　　　那，午夜的心河呵
　　　　　　　　　　　　　你教我如何不去想
　　　　　　　　　　　　　念
　　　　　　　　　　　　　那满池的红莲
　　　　　　　　　　　　　那一夏的红颜
　　　　　　　　　　　　　可曾有过对我
　　　　　　　　　　　　　无声的依恋

　　然而，风轻轻，花轻轻，暑假很快便告过去。八月，原来是一首很伤感很伤感的朦胧诗！临别时，她来辞行。

　　“林箫，你以后一定要考到我们江南去，咱们一起读大学！”她笑，还是那样嘻皮的表情。

　　“嗯！朱弦，我会的！”他用力地一点头，眼角里泪花闪烁。
她匆忙地背转过身去。半晌，又突然地回转过头，用力地一笑，在他的手心里扔下了一枚玉坠，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那玉坠：白色、心形，中间系一条细细长长的红丝线……空明清透，纯净一如水清，仿佛朱弦清清白白的脸。

　　　　　　　　　　　　　　　2、十年的守望   

　　再见朱弦，已是十年以后。当年的青涩早已经消褪殆尽。隔着些许年轮，彼此言语间依然亲切。她轻轻地唤他：“林箫哥！”

　　他讶然地转身：“朱弦，是你！”一阵狂喜，他疑是看花了眼。可是定神再看，不是，确是朱弦，当年如水如月如花的朱弦。

　　她留一头波浪型长发，清清玄玄，婉转流泻，直挂腰际。黑色的紧身衣，妩媚妖娆，一袭长靴，穿尽了世间女子的风情……隔着一层江南的烟雨看去，更是显得春风不语秋色撩人……一瞬间里，

　　他竟有些情难自禁，傻傻地盯着她看，也不顾自己早已失态。
她温婉地一笑，绽出一口抢眼的菊花，像画上的电影明星——对了，像金喜善，万种风情。

　　她涂很浓很浓的眼影，穿很高很高的高跟鞋……高，高得他觉得快要高过他头顶上的天去——“怎么就高得这样了呢，简直不亚于珠穆朗玛峰！”他在心里面暗想。

　　“林箫哥，这些年，你都跑哪去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呢；你可知道，我几次去找过你呢！”朱弦止不住，句子雨点般地洒落下来。

　　“我……”他支吾着，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先是高一的那年夏天，家里电线走火，夜半时碰相烧着了横梁。他和老爸死里逃生，算是逃过了一劫。可是仅有的三间瓦房，却瞬间化为乌有。

　　村委会让给他们一间闲置的厂房。父子俩举家搬迁，可以搬的不过两只木箱子。幸好，身份证、小存折之类的东东还在，安安静静地躺在老木箱子里。只是，他的那枚玉坠……

　　他记得，他把它放在一个小木盒里。那小木盒是他的最爱，一直用来存放他的私产。“有没有被烧坏呢？有没有被烧没呢？”他心里焦急地想。

　　一番找寻，总算找到，在房间烧残的角落里：那枚玉坠，四肢健全，五官完好，唯脸庞灰黑，脖子上的红丝线亦不见。他喜不自禁，飞快地跑上前去，拾起来掂了又掂，吹了又吹，再三抚摸，直到光亮呈现。这才上街串根红线，挂到了脖子上。从此以后，任你风吹雨打，天崩地裂，再不肯取下。

　　高二时她姑姑搬去城里，联系越发生疏。高三的下半年，风云突起，他老爸因为过度疲劳，一不小心从横梁上摔了下来，意外突死。他听到这个消息时，眼前一黑，只感觉脑中一片空白，天轰地一下便塌了下来。

　　高中毕业后，赴江南打工。跟着老乡，做简单的缝纫。一边求生，一边自学。苦撑四载，终于修得一纸大专文凭，并凭借此在一家私企里做了一份文秘。薪水不高，但很清闲，可以业余赚点稿费。

　　隐约地打听到，她在附近的一所高校里读书，挣扎几番却没有勇气前去找她，只得偷偷地把她写进日记：

　　我记得一个名字，在我十六岁时的夏日。她是有着水清一样的皮肤，水清一样的鼻子，水清一样的眼睛。她的眼睛会说话，就像远天里的寒星，成天眨呀眨呀眨呀眨的……

　　情人节时他会想：“她现在一定好高了吧，一定有男朋友了吧？”那时他的心口，便会有隐隐的疼痛，仿佛烈酒穿肠而过，一瞬间灼痛了心窝。

　　“林箫哥，你怎么不说话了呀？”她的话，一下子把他拉回了现实。

　　“哦！你看我，呵呵……”他憨厚地笑，腼腆一如当年：“我、我后来外出打工了，因为学习不好……”他使劲地蹭着地面，右脚不停地来来回回，仿佛要把地面蹭出一个很大的坑来。

　　“哦，这样啊！”朱弦一声轻叹，仿佛自语。模糊间，只看见无边的丝雨，绵绵密密地下着……渐渐地、渐渐地在她和林箫之间交织成了一堵雨帘子。那帘子像一条河，断然隔开了她与林箫的世界。她在此岸，而林箫在彼岸，彼此一直守望，可守望来的却是陌生。

　　十年，守望来的竟是陌生？

　　一瞬间，她忽然感念起宋雨所有的好来。宋雨——大学同窗，不舍不弃，一路相随。大事小事儿，随传随到，无怨无悔，无条件服从加上24小时待令。说实话，这么些年来，一直不答应他的求婚，实在很有些于心不忍。只是，天平的一端是宋雨，另一端却是怎么也放不下的林箫。她不相信林箫会把他们当年的约定忘得一干二净。

　　她不能，不能就这样嫁给宋雨，那样对林箫太不公平。可是现在……她茫然了，她只觉得心一个劲儿地往下坠，就像没入水里的石头一股脑儿地直往下坠。

　　天空沉默了，大地沉默了，两个人也沉默了……沉默，彼此陷入艰难的沉默。

　　“哦，我还得去赶个节目……这是我的名片，有空再联系！”她抿着嘴轻微地一笑，然后是怆然地告别。

　　她不自然地转身，缓缓踱步，渐行渐远。他看着她渐渐走远，最后终于卷进滚滚的红尘，却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这么些年了，为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呢？”

　　他笑，抬头看天……冰凉的泪水顺着面颊直往下爬，滑过嘴角时顿一下，有一种咸咸的味道，仿佛他这么些年来的沧桑。

　　　　　　　　　　　　　　　　3、江南的烟雨
　　听说她结婚的消息，是在一个月以后。

　　当时，他正在赶一个短篇，名字叫做《忘情记》。他想通过文字，来埋葬对她的爱恋。可是写到三分之一，泪水便打湿了眼眶，再难续写下去。
　　
　　搁笔稍息，他随手翻起早上送来的报纸，蓦然一惊：美女DJ朱弦，将在月底下嫁书生郎……他眼前一黑，只感觉天不再是天，地不再是地。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当初轻轻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他在日记里故作洒脱地这样写，然后决定告别——这是个让他寂寞的城市，疼痛和苦涩时时来袭，他没有再呆下去的理由了。

　　江南的天空，总是多雨，即便冬季，也还是一如秋季般缠绵。绵绵密密的雨丝，丝丝连连地下着，像扯不断的情线在他心里反反复复地纠缠。

　　北上的火车，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启了，窗外的雨却还没有停的意思。远处的村庄，全笼罩在一片烟雨中，仿佛伦敦城里的大雾。

　　不远处，有人在吹口琴，是三毛的老歌《滚滚红尘》。黄昏中，听到这样的曲子，真是别有一番意境。可是此际，他只觉得嗓子眼儿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像雨前缺氧的鱼急切地浮上水面，想要寻一口新鲜的空气。

　　他伸手拉了拉脖子处的领带，清了清嗓子，心想：“不过是告别，怎么就这样艰难呢？”

　　窗外，雨还在下着，整座城市一片迷茫。他闷坐在临窗的位置，看着灯柱开始缓缓地倒退，慢慢地、慢慢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终于把这座城市狠狠地抛在了脑后。

　　再听不见琴声了，只听见火车铁轨铿锵铿锵的噪音。他极底烦闷，不由自主地打开那半导体来听——这还是妈妈生前留他的，很小巧的东西，有拇指般大小，轻轻一按就是一个节目，他记不清有多久没听它了。

　　主持人的声音很好听，浑厚低沉，富于磁性。就连读起《晚间播报》来，也是声声悦耳，他闭上眼去开始聆听。突然，一条消息刺穿了他的耳膜：“很意外，很悲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主持人失常的声音，让他的神经重新警醒。

　　“刚刚接到的消息，我的一位女同事，一位知名的美女DJ，在从酒店回家的途中，被一辆醉汉的大贺车撞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今天是她一生中最最重要的日子，可是她……”

　　他再也听不清主持人带哭的嗓音，只觉得一股悲怆，一瞬间填满了他整个脑袋——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当初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极度悲伤中，一颗晶莹的泪珠，倏然滑落。钻进他脖子里，打湿了朱弦送他的那枚水水清清的纯白玉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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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岁月的忧伤

坚决支持！

宁夏

江南，其实真的很美的，那山，那水，那人，都美

拈花微笑

上午刚看了个开头，喜滋滋的，还以为，总有对青梅竹马会地老天荒。
下午接着看，不觉心里沉了下去。
一定要悲剧才会打动人心么，一定要把幸福撕碎了让人流泪么？
江南，是很美，很美，其间又埋葬了多少辛酸，多少无奈，多少心碎？
我愿有情人，共饮一江水，共渡这一生，共白额上眉。

一片雪

全文如行云流水,一泻千里,可见作者笔法之老练!尤喜第一部分,清新脱俗!

苏冰

忧伤好，宁夏好，谢过两位！

苏冰

拈花微笑：从题目也可看出是个悲剧故事的，呵呵，开头的清纯是为了写下文，其实对清纯的遗落和坚守，有时候真的不容易。初恋往往失落，所以每个人都有一首苦情诗，每个人都有一次深情记。

苏冰

一片雪，言过，风格正在历练中，多指点才是！

拈花微笑

最初由 拈花微笑 发表
上午刚看了个开头，喜滋滋的，还以为，总有对青梅竹马会地老天荒。
下午接着看，不觉心里沉了下去。
一定要悲剧才会打动人心么，一定要把幸福撕碎了让人流泪么？
江南，是很美，很美，其间又埋葬了多少辛酸，多少...

刚开始看题目以为是苦恋呀
唉，大概是上午饿晕了，现在看看真的看题目就是悲剧。
唉，笨。。。。。。。

蓝色的小木屋

江南的水乡很美，楼主的文章也很美。

在水一方

每个人都有一首苦情诗，每个人都有一次倾情记。

如诗如理的语言，感觉你的风格婉约清丽且富有青春的色彩。特问好。

苏冰

谢谢小木屋，你的长篇看得偶眼花缭乱哟，呵呵，多指点吧。

在水一方好，呵呵，偶也很喜欢你这个诗意的名字，让偶想起琼瑶的东东！

张漪

他再也听不清主持人带哭的嗓音，只觉得一股悲怆，一瞬间填满了他整个脑袋——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当初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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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只有在江南才能那般感动吧！

光绚灵动

奈何红颜多薄命~
心不甘！

试问上帝如何面对朱的灵魂！
如何面对朱的提问：你给了什么？除了美貌，只剩下十年的翘首期盼，十年的内心煎熬！
我爱美——美事，美物，美人，愿拥有美丽心灵的人，都幸福！
好么？

苏冰

张漪好，江南的雨是浪漫的，也是缠绵的，我以为。

光绚灵动：我相信，拥有美丽心灵的人都会找到幸福，在现实中！

          只是幸福有时需要时间去印证，守望远方是为了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