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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日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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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发表于 2005-3-15 18:0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日    子


  梦是不好回忆的。

  就如我在家乡时的恶梦。

  却又总是浮到眼前来,自觉不自觉。

  楼震旦在的时候,无论他几天几宿不回家,我知道他在,心里踏实。如今他不在了,才知道这个人对我是多么重要。尤其在有风有雨的夜晚,我抱着《绿房子》、《百年孤独》或《假若明天来临》哭过睡去又醒来再睡去的时候……

  我恨他。

  楼震旦!

  也更想他。想他的一古脑的好处。

  我知道,那个家伙死了。

  他也“完了”。

  每念及此,我心急如焚,万念俱灰。我那狠心的后妈说过我一句话:“你的命不好,跟哪个男人也过不长。”这句话一直像股冷风似的跟了我许多年。现在应验了。我很怀疑,命该如此么?

  月光照进来。

  墙上模模糊糊的镜框里,是我和他的结婚照。闭上眼也回味得出“蜜月”时的种种细节,如今,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想到过离婚。

  我也知道,迷人的脸蛋是女人身上永远唯一可以击败一切男人的有效法宝。

  尤其想到舞场的音响和旋转的男女,以及一对对夫妻在眼前走来走去的时候……

  我不必为楼震旦守身如玉。

  没有道义。更没有必要。

  在我生活重新发生危机的时候,我也曾想过重操旧业,找昔日的小姐妹继续“闯世界”去……

  然而,我终于什么也没干。

  一个人留在空房子里。有时烦躁。有时伤情……

  到底是什么力量留住了我?

  我想过。想不明白。

  反正有书——看也看不完的书陪着我,饥肠辘辘也能忍。天天看,夜夜读,原来金壁辉煌的高级吸顶大灯不敢点,怕月底收电费的来了交不上电费人家掐了电。把台灯上那只40瓦的小灯泡也拧下,换上15瓦的拉到床前,昏黄的孤灯,长长的独影,伴着我啜泣、微笑,跟着一个个陌生却又熟悉的主人公熬到天明……

  明天干什么?

  不知道。

  那天,天色大亮,我正欲昏然睡去,一阵猛然响起的敲门声将我惊醒。我早已被敲门声吓破了胆,加之冷清了半个月的铁门从未响起过,猛然间被人一擂,心又痉挛得滚成了个儿,以为又有什么大祸临头了。

  开门之间,一张严峻陌生的脸。

  大盖帽。不是邮差。

  “你是楼震旦的家属吗?”

  我不知自己点没点头。一纸“判决通知书”递过来。欲接的同时那人又让我在他的本子上按个手印,走掉了。那手印,鲜红的,我不知它代表什么,回头举起那页纸去看。

  “……无期……”

  我咧嘴一叫,瘫软在门边。

  ……

  生活之河长流不息。

  日子越来越难以支撑。

  该想的都想到了。该等待的也等来了。可我仍然没想离开这个家门。我不知自己在期望什么,也不知在祈求什么,心里只是觉得,日子不会永远这么下去的……

  这期间,我把冰箱卖了。卖冰箱,是它早已失去存在价值。但后来卖完组合音响又卖彩电,却纯属生活所迫了。

  并没卖几个钱。不值钱。

  看着楼震旦耀武扬威指挥商场的人把这些东西送到尚未“办事”的新房时,钱是成叠成叠点给人家的。眼下买主左挑鼻子右挑眼,甩在我手上的钱却不够买它们其中一件的……

  “这就不错了。过手货稀烂贱,像大姑娘一样,有人要就算活捡着!”

  那家伙说。

  我真想给他一嘴巴。他一走,我“砰”地关死门,加上插儿,估计他听不到了,多少天来冲撞在我心中的那份悲情,冲口而出……

  由于楼震旦被判处无期徒刑的消息传得沸反盈天,加上知根底的人了解我以前并不真爱他,想乘虚而入的男人大有人在,被我一概拒之门外。一名附近相当级别的领导干部,以为我是“大众情人”,借口了解民情想捞我一把,被我断然拒绝。越想越气,到市纪检委告了一状,那位“当官的”灰溜溜下了台,差点被追究刑事责任。

  我不守身如玉,但也绝不随随便便。我想,有合适的主儿就找一个,没有,拉倒。不过,我必须想一个适合自己干的事儿,即可谋生,也为活下去……不然长此下去,我不敢保自己不堕落。

  有风在肩头吹过。

  那是思索的风。

 
                  女  人


  不是女人永远不会理解女人。

  月初了,我有些紧张。月中了,我开始害怕。每次从厕所出来,我都担心。每次走进厕所,我都企盼。第二个月来临的时候,我欲哭无泪。

  它终于没来。

  我闭经了。

  心慌气短。苦苦追溯。

  一定是那几天。我有点爱他了,大意了。看到别的姑娘在厕所里垫手纸,我羡慕之极,懊丧之极!看她们若无其事地进来,无忧无虑地离去,我不甘心地继续验看。记忆中,为它焦虑和害怕只有一次,初潮。那时,沟敢跨,树敢爬,有天突然觉出两腿之间不对劲,找堆茅草处蹲下,就看见了那莫名其妙的红色液体。我吓哭了,抓把茅草胡乱揩几下,一步三回头跑回了家。我以为自己得了怪病,要死了。

  后妈说:“狗屁不懂!”

  瞎爹翻着白眼吼:“滚一边哭去!”

  后来就懂了。那是在离开家之后,小姐妹告诉我的。她们啥都懂,尤其懂得男人和女人的事。不怕了,怕羞。遮遮掩掩,怕它再来,弄红茅坑遭人耻笑。可是,城里厕所到处都是,就羞也不羞了,只是不和男人“有事儿。”

  跟上楼震旦,也处处小心。

  一个女人,最金贵的就是姑娘身子。可玩、可乐、可笑、可闹,可就是不能轻易和男人有那事。

  可现在,怎么了?

  我寝食难安。又熬了一个月,什么都明白了。此前,我想过离婚,想过重操旧业,也想过找个适合自己的活儿,但现在,想法补救成为首要。

  有“病”乱投医。我走进“母乐”妇科诊所。

  如果“炮儿”像以前那么“冲”,我直接打出租去市医院,先进,稳妥,把握,据说拿掉肚里的东西眨眼工夫,不费事。可现在我没钱,只好走进这家“个体”诊所。

  一条臭哄哄的小巷。

  一屋子非婚已孕女子和她们的情人。

  一个老太太,絮叨,爱盯你的口袋。

  人很多,都挺着宽厚的肚子。我站着。看那肚皮换了一个又一个,白白黑黑,大大小小。老太太热情。唠家常,报喜,收钱。我悲哀,不知我会怎样。

  老太太摸我的脉。胸有成竹地放开手。拿笔在病志上写。我站起来,泪在眼圈。我知道她在写什么。

  “两个多月了。”老太太说。

  我犹豫了好半天,告诉她我没有钱。我说以后一定想办法给她送来……

  “看病还兴赊帐?”她问。

  老太太去为别人检查,满面鄙夷。

  我不知说什么好。撸下表,塞给她,她不要。像撵狗一样挥挥手,瞅也不瞅我:“走吧走吧!快走吧!”

  我不走。

  小坤表举在她面前。这是楼震旦留给我的最后一件纪念之物。失去它,时间概念也不复存在。她终于没要。
回到家,我放声大哭。

  砸了楼震旦的相框。喝干了瓶底那点儿残酒,又把我俩“睡”过的床单撕下来丢在地上。如果说此前我还抱着一丝侥幸,一丝希望的话,那么现在我彻底绝望了!我想有个孩子,但不是现在。我想打掉这个“孽种”,想想又下不了狠心。我怎办?没路之中要找路,路都堵死了……

  人去了,鬼魂却缠在我身上,弄个看不见的小东西儿放在我肚子里,要挟我,难为我。

  三天,吃了两顿饭。第四天,我又站在老太太的门边。

  此前我去了趟血站,抽血的大夫问我怎么样,我摇头,其实我腿都哆嗦了。现在我又站在“母乐”诊所门口……老太太瞥见了我,态度并不恶毒。

  “你又来啦?”

  我把钱按在她桌上,直接走进里间。白布遮着,外面谁也看不见,但我怕。怕疼,怕坐下病,更怕自己改变主意。老太太拿着钱进来,我爬上了那架冷浸浸的特制床,裤子褪到膝盖。

  她看到了我的眼泪。惊异地望着我。

  “你干啥?姑娘。”

  “做了它。”我说。

  “孩子爹知道?”

  “他……死了。”

  嗓子充血,我听得出来。老太太满腹狐疑,想想,戴上手套走近我。欲言又止。我这样的女人她遇到的肯定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闭上眼睛,等待着。

  “要不是正道儿来的……”老太太示意我把裤子全脱掉,叹了口气:“做了也行。要是正道来的,孩子爹又不在了,姑娘,不是我多嘴,你还是……”

  你要永远对我好。别忘了我。

  似有似无,遥远的声音。

  器械声。

  “其实,这样的钱我挣不挣都行……父精母血,男的又死了……作孽呀!”

  我想坐起来。但没有。牙关紧咬。

  你要可怜我……

  刀剪声。

  楼震旦!你可怜过我吗?

  当大腿被分开,有冰凉的异物接触到内侧时,我哆嗦了一下。一个从未听过,陌生、稚嫩、急迫得令人心悸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救救我,妈妈!我是您的儿子(女儿)呀——”

  异物探进体内。

  “妈妈……”

  我梦魇般地坐起。心突突跳着。我望着老太太,望着她手中的器械,望得泪流满面。

  “疼吗?”

  “不……我不做了。”

  我下地穿上裤子,接过钱,像来时一样绝决地出了诊所的门。我应该做个母亲,我想。哪怕只做一天,一个月。

  后来的日子,花的就是那“卖血”钱。眼泪变成血,血就成钱,就是这么回事儿。我需要营养。

  腿肿了,一按一个坑。脚肿了,木。身体越来越不适,有种异样的感觉在发生。呕吐、头晕、胸闷……但我再也没想剪除那个多余的东西。我变得嘴很馋,像母狼一样红着眼睛想吃。如果有人肉,我相信那时我会毫不犹豫地吞下去。

  为了挪日子,就整日看书。

  越看越悲哀。书中描写的女主人公吃的是什么?我呢?一种凄苦无告的情绪常在我的肠壁上升起,经过胃、喉咙到嘴,再用力咽回去,来回往返、折腾……

  最巴望吃的是酸物。

  还有辣。

  没有钱,一切都没有。卖血那点钱,我不敢奢花,一点一点算计。我知道自己“任重而道远”,九个月呢。买了几棵大头菜,压在缸底渍出酸味来,很耐吃,我没觉出在此之前我吃过比这更可口的东西。

  肚皮在一天天加厚,加圆。

  我知道他(她)在长大。

  心很甜。

  很酸。

  后来,酸白菜终于被我吃光,又买上几棵沤在里面,(不经吃)。后来大头菜就没了,下市了。我又发明一个新方法。“望梅止渴”。每天每天,我总慢慢地绕着市场街和副食店转几圈,把自己想吃的东西隔着筐、隔着篮、隔着橱窗逐一地看一遍,看个饱。夜晚难熬,“馋虫”爬出来时再把牢牢刻在心里的各种颜色和形状逐一回想、咀嚼一遍。

  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

  我怕光。怕那美好的咀嚼变得无味。

  有一个人,男人,市场的,摆摊。他常常给我偷偷送来一些小梨蛋子,我不知该收不该收。但我都收下了。有一次他说:“不为别的。等你肚里的货出来,能让我跟你睡一宿,死了我也没白活!”后来我就不要他的东西了。不过,有时我想,等孩子真生下来了,就跟他睡一宿。是男人,哪个没有坏心?他不在这种时候打我的主意,我很感动。

  更何况,还有那些小梨蛋子。

  我想不出肚里的孩子长得什么样?多大了?但我知道他(她)在动。酸也酸过,甜也甜过。我想告诉他(她),快点长吧,孩子,妈有点受不了了……

  什么叫尊严?什么叫脸面?一个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婊子、扒手是不会考虑这些的。我也不考虑。但我不是婊子,不是扒手。

  那段时间,小贩、营业员、左邻右舍都认识我了。肚皮在衣服下拱得越来越大。晚上,我就自己呆呆地看,打它的主意,研究它里面有多少经纬和故事。每当这时,我就想起娘,亲娘。我们都是这么来的。我就这么看着它,看着他(她)一分一秒在里面长大。父精母血,老太太是这么说的。是的,随着时间推移,我越来越感觉到,是这样。我认定,这里面装着一个宇宙,一个世界。

  再上街,我就用手遮住肚皮裸露的部分。

  人们怎样瞧我,议论我,我不想知道。他(她)在动。日子一天天过去。

  秋去冬来。

  我不再上街。一心一意读书。读累了,望窗外邻居家房顶的白雪出神。看镜子里那张陌生、苍白、丑陋的脸,上面布满深深浅浅的斑痕。我不知等待我的是什么。

  门板卖了。卖给一个小木匠。

  买回了21个鸡蛋,4斤小米。

  我又去了一趟“母乐”诊所。

  “挺正常。胎音挺重。”

  老太太边洗手边回头告诉我:

  “是个小子!”

  一对对男女出出进进。我眼涩。

  我体味到了做人难,难女人更难。做个挺胸腆肚、一文不名、没有男人陪伴的女人尤其难!那一瞬,我甚至后悔不该告那个曾打过我主意的“领导干部”。依顺了他,云云雨雨无人知,至少不会成为今天的无依无靠。

  九个月,漫长的九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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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5-3-15 18:22 | 只看该作者
很荣幸第一个读到马老师的作品。有郁达夫对社会的洞察,有老舍细腻的笔法。写的太好了,马老师我可是一下子读了三遍呀!好感人的。
3#
发表于 2005-3-15 18:24 | 只看该作者
把女人的感觉和初做母亲的感觉写得入骨三分!
学习
4#
发表于 2005-3-15 19:31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叶一帆 发表
马老师的作品,有郁达夫对社会的洞察,有老舍细腻的笔法。

力作!
5#
发表于 2005-3-15 21:09 | 只看该作者
语言十分简练啊!这是马斑最大的特点!
6#
发表于 2005-3-15 22:02 | 只看该作者
呵呵~~马兄这篇写得这么细,英子都怀疑你是马大姐了。把一个小女子的情惑和母性的善良写得维妙维肖。佩服,学习,问兄好!
7#
发表于 2005-3-15 22:08 | 只看该作者
梦是不好回忆的。

  就如我在家乡时的恶梦。

  却又总是浮到眼前来,自觉不自觉。


梯状结构的开始,着实吸引人的眼球。问好了。
8#
发表于 2005-3-15 23:03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葛瑞英 发表
呵呵~~马兄这篇写得这么细,英子都怀疑你是马大姐了。把一个小女子的情惑和母性的善良写得维妙维肖。佩服,学习,问兄好!

既空灵又细腻的语言,大家手笔!学习马斑的好作品!
9#
 楼主| 发表于 2005-3-16 01:19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叶一帆 发表
很荣幸第一个读到马老师的作品。有郁达夫对社会的洞察,有老舍细腻的笔法。写的太好了,马老师我可是一下子读了三遍呀!好感人的。


  呵呵,感谢一帆如此高评,有点儿愧怍。问好:))
10#
 楼主| 发表于 2005-3-16 01:25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嫁于东风 发表
把女人的感觉和初做母亲的感觉写得入骨三分!
学习


  感谢东风的精致点评与鼓励。问好:)
11#
 楼主| 发表于 2005-3-16 01:25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雷公子 发表
力作!


  哈哈,公子:))
12#
 楼主| 发表于 2005-3-16 01:27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语言十分简练啊!这是马斑最大的特点!


  感谢木屋斑鼓励:))
13#
 楼主| 发表于 2005-3-16 01:29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葛瑞英 发表
呵呵~~马兄这篇写得这么细,英子都怀疑你是马大姐了。把一个小女子的情惑和母性的善良写得维妙维肖。佩服,学习,问兄好!


  呵呵,你们总是“当”男人,我也索性“做”回女人吧。像不像,做比成样。感谢瑞英的精彩点评鼓励。问好:))
14#
 楼主| 发表于 2005-3-16 01:30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在水一方 发表
梦是不好回忆的。

  就如我在家乡时的恶梦。

  却又总是浮到眼前来,自觉不自觉。


梯状结构的开始,着实吸引人的眼球。问好了。


  问好:)
15#
 楼主| 发表于 2005-3-16 01:31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穿过岁月的忧伤 发表
既空灵又细腻的语言,大家手笔!学...


  感谢岁月精致点评鼓励。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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