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人 间

马克

　　　　　　　　　　　　　　人　　间


　　那天，“孩子”狠狠蹬了我一脚。

　　他（她）一直在蹬。唯这次异常，最为厉害，他（她）一改往常的顽皮和温顺，变得像孙悟空一样，在里面翻开了跟头，云里雾里，东奔西突。我知道我不行了，到时候了。此前我还一直为这一天的到来忧心忡忡，不知当孩子“临界”时我怎么办？求助谁？在这个陌生的小城里，我没有朋友。邻居也因了我和楼震旦的关系，不甚来往。我已无力行出半步，连腰也直不起来，他（她）滚我也滚，声声哀嚎比宰杀我不差分毫！苦水也吐，胆汁也吐，呕一程又一程，只差没把五脏六腑从嘴里吐到这个世界上来了，宫缩阵阵吃紧……

　　有人跑来。是邻居。

　　“哎哟！快、快……”

　　又有人跑来。还是邻居。

　　有人就请来了她，老太太。那条臭哄哄的小巷离我家最近，据说她也最有经验。

　　“杀了我吧！妈呀！杀了我吧！”

　　我乱抓乱挠。歇斯底里的呼叫。那时我唯一残存的意识是渴望抓到一只粗壮有力的手——不！是渴望抓到楼震旦的手帮我用力，救救我，帮我把肚子的东西掏出来……

　　邻居的男人们被驱出门外。

　　女人们在老太太的指挥下忙乱着……

　　我是怎样被送进医院，怎样不同于别人九死一生产下胎儿，怎样在挣扎中弄了老太太一身一脸秽物的……后来全然不记得了。只记得婴儿一声声不饶人的细嫩愤怒的啼叫把我唤回人间，只记得邻居说“难产”，老太太在关键的一刻放弃了她准备在家替我助产的初衷……

　　已是第三天的早晨。

　　整整折腾了两天两宿！

　　邻居告诉我：“是个女孩。来时日当正顶，１２点多钟……”

　　我知道她是个女孩。尽管老太太一再预言是个“小子”，但不知女人的哪根神经在我临失去知觉前的冥冥中昭示我，即将出世的婴儿与我一样性别……

　　此刻，她就在那里躺着，静静的。

　　把我声声唤回人间，她却平静了。邻居大嫂在喂她糖水。我想看看她，肚子里空得不行，没有力气，连瞅她一眼都懒。不知怎么，高高大大的肚子冷丁瘪回去，我倒觉得不是自己了……

　　我由少妇转瞬变成母亲。

　　加入母亲的行列。正式的。

　　我只有哭泣。

　　虽然我爱她……

　　应该永远铭记“母乐”诊所那位曾经鄙视过我的老太太。那时我才知道她叫李国莲，退休前曾是市医院妇产科很有名气的主任医师。没有她，我的以后的故事也便结束了，我那可怜的孩子也不知会怎样……

　　时令已进腊月，春节快到了。

　　我只在医院住了五天。是我一再要求出院的。邻居的男人们雇了颠簸的三轮，围了厚厚的大被……

　　老太太来看我。告诉我都注意什么。

　　还带来两袋奶粉，一个新买的奶瓶，并冲了点奶，坐到我身边喂孩子。

　　“有啥事你就说，她爹在大狱……”

　　“大娘……”

　　“我都知道啦！人这一辈子，保不准有点啥事，不易呀……屋子能烧多烧点，赶明儿我叫四丫头来跟你作伴，顺便伺候你这个月子。唉，想开点，人这一辈子，咋也是活，慢慢就好啦……”

　　临走，又放下十块钱。

　　我无言以对，默默啜泣……

　　那个寒冷的春节，是她的四女儿根花陪我一起度过的。根花，只比我小一岁，把邻居这家一盆米，那家一碗面的换样儿给我做。爆竹声声，万家欢笑的那个晚上，还给我送来一盘用手巾盖着的饺子，热气腾腾，白菜馅的。看着我蘸着眼泪吃，她也抹泪，抱着婴儿来回走动……

　　没有奶水。

　　“满月”之后仍然如此。老太太和邻居们的“偏方”想尽了，都无济于事。

　　“真是苦命啊！”

　　谁来谁叹息。那个不平静的春节就是在这种不幸却又是幸运的交织中打发过去的。我没有什么可说，只有尽心尽力、笨手笨脚地把全部精力和爱心用在孩子身上。生她的时候，太阳照顶，日当正午，我就想了好多天，叫她正午，小名午儿。

　　午儿太闹。

　　由于我怀她时营养不良，看来她也该说“先天不足”。形如一只小老鼠样的肉蛋蛋儿，红红鲜鲜，满身满脸都是皱。整天整天，她那乱踢乱抓嗷嗷待哺的样子，叫我揪心，令我无奈，眼前幻化成日后各种难以想象的艰难图景。

　　“乌哇！乌哇乌哇……”

　　我紧紧搂抱着她。我的午儿。

　　脸贴在那散发着母体气息和淡淡奶粉味儿的小脸儿上。泪浸着她，她努力把头扭来扭去寻找着，吮吸着。结果可想而知，引来的是更加愤怒、气极败坏的嘶哑啼哭……小小的一团，抱也没法儿抱。

　　一个姑娘，尤其像我这样做过流浪女的姑娘，也许不该——不配做个母亲。也许一开始把她“留”下来，让她长大本身就是个致命的错误。

　　那时的幻象多么美丽！

　　可现在，手忙脚乱，六神无主，不仅仅要穷于应付缺吃少喝的生活，更要每时每刻绷紧神经冲奶、喂奶、探屎、弄尿、买药、灌药、摇晃、吟唱、歇斯底里、叫骂、自怨自艾、绝望……日子一蹋糊涂，没有亮色。

　　母亲该干的，我都不会。更可怕的是这一切我竟连想也未想过，以至真的面临这一切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多么不像一个母亲，多么无能！这一切给我带来的最后结局就是面壁大哭，束手无策！

　　我不知道母亲生我们时，七八个这样的“小耗子”她怎么竟能把我们一点点弄大？这需要怎样的辛苦、怎样的耐心、怎样的爱心才能换来呀！眼前的小午儿，正一点点把我推上绝望的悬崖。

　　生活要左邻右舍接济。俗话说：“解一饥不能解百饱”呀！带着小小的午儿，我原来设想的那几条路哪条也走不通，什么也干不成，只能将我和她牢牢拴在一起，昏昏沉沉，死熬苦守。长此下去，我们用不了多久都完了……

　　我想有个伴儿……

　　我说的是“伴儿”，不是丈夫。

　　他要有钱。不要好多，能养活我们就行。在这种“条件”下，邻居王嫂很快就给我领来一个。市石油工具厂的，大高个儿，一米八零还猛，大头大嘴大手大脚，鞋像小船儿，手伸出来有我脸大。我看着挺顺眼，真的找到了救星。

　　屋里就剩下我俩时，我说：

　　“我的条件王嫂和你说了？”

　　工具厂的点头，逗午儿：“说了。”

　　“不登记，先这么过。”我怕他不明白，又这么说了一遍。

　　“我知道。不登记，慢慢儿再说。”

　　“慢慢儿也不登记。”我强调。

　　果然，工具厂的有点吃惊了，不再逗弄午儿，一对豹眼，望着我问：“那为啥？”

　　“不为啥。”我低下头，“我和他……还没离婚……”

　　“离呗！”

　　“不。”

　　“咋？”

　　“不咋。不。”

　　“那是干啥！”工具厂的责问：“那你找我干啥？耍呀？让我给你拉帮套哇！”

　　“咣当”一声，门差点叫他摔碎，飓风一样刮出去了。午儿吓得大哭，我也叫他吓得够呛！性子急得很，暴得很，望着还在抖动的门我想起他那有我脸一样大的手。他要打我，一巴掌能我把我打死！

　　我心突突跳，惊讶自己怎么能想出这么个馊主意？亏着事先还问问。

　　此路不通。

　　时间已是四、五月了。

　　我焦躁的心不知怎样才能安宁。

　　如果没有那天惊险的经历，说不定我还能这么没死没活地熬下去。可那一天在我毫无准备下来了，吓得我半死！

　　平时给午儿喂奶粉，我都竖抱着她，呛着时拽拽她的耳朵。老太太教给我的。可那天，不知怎么午儿呛得差点背过气去，小脸紫红紫红，半天没有叫出声来，眼瞅着小脸就在变青，我吓得奶瓶掉在鞋上，又拍、又竖、又叫、又摇……好久好久，午儿才终于喷出一口奶液，叫出声来！也许憋得太久，她挣扎着，又打挺，又放屁，只差没滚到地上去了。

　　我哭啊……

　　老天爷！你怎么就不睁睁眼，给了我一个无期犯儿还不够，又给我这么一个小妖精判我无期！

　　　　　　　　　　　　　　
　　　　　　　　　　　　　　孩　　子

　　
　　穿红戴绿、喜气洋洋的人流中，走着忧郁的我。怀里抱着抱着午儿。

　　那是初夏的中午。

　　我为今后的食用和生活发愁。想去看看楼震旦——我们毕竟夫妻一场。过去跟他在一起时不觉，眼下冷丁汇入这商品经济的大潮中，才感到这一年多我闲居空房之中，与外面的世界产生了多么惊人的距离！恍恍惚惚中，我仿佛又回到了老家瞎爹后妈的身旁，变成了眼巴巴看人家吃糖豆豆的孩子……

　　这一剌激的悲哀是强烈的，巨大的。

　　午儿已在我怀里睡熟。我索性将仅有的五块钱交给把门的，一步一步沿着石阶上了玉皇山。专拣无人的地方走。

　　山风吹来的时候，略有凉意。无力地坐在山头，让我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起楼震旦，想我今后的路该怎样走……无知的午儿还在睡。

　　不知她冥冥中感觉到了什么，平时一直啼叫不止的午儿，如今安静地吮吸着嘴唇，小小的鼻翼呼扇着，竟露出一个令人心碎的一闪即逝的笑靥……

　　一大滴泪掉在她脸颊上。

　　午儿抖动了一下。

　　我的灵魂也随之抖动了一下。

　　像当初走进“母乐”诊所一样，我怕自己改变决心，仓皇四顾，在她毛茸茸的小脸上轻轻亲吻一下，慌忙放在山间石道当中，起身藏进远处的绿树丛中。
　
　　静寂无声。

　　偌大一个山林公园，到山顶来的人极少。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太残忍？或者饥饿引起的神经错乱？偷看一下……不！我相信我的选择是对的。

　　不仅仅为了午儿能够找到幸福。

　　也为了彻底摆脱那个害人非浅的——

　　楼震旦！

　　午儿是怎么被人发现的，我又是怎样惶怵与痛苦地凝神窥视，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束小小的布包被一个戴着眼镜、书卷气很浓的分头小伙儿轻轻抱起。那一瞬，我几乎要昏厥过去！

　　可是……

　　小伙儿望着怀里让花花的薄被围着，露出肉红色的一个小脸，啼哭不断地挣扎中踢出了同样肉红色细如手指粗小脚丫的午儿……

　　他迅速放下包袱，有些惊惊乍乍。

　　午儿啼叫不止，喑哑无声的挣扎中似乎已十分绝望，我心如刀绞，依然藏在绿荫之中。惊悸。无奈。焦急。

　　小伙儿看到了午儿身边的纸片。

　　“好心人！”我默默祈祷，紧盯着他，“救她一命吧……”

　　可是他四顾一眼，匆匆抓起我用纸包着的四十块钱，塞进口袋，慌慌张张下山了。

　　我震惊得喊不出声来！

　　那是午儿的活命钱，我的卖身钱——我从市场摆摊那个男人手里“借”来的呀！

　　我有些麻木的头脑中飞快闪过那慌张瞥午儿一眼的小伙。我决心追上那强盗——按我原来想的，我虽是个狠心的母亲，但任何一个能收下那钱的人同时也会收下可怜的午儿……

　　事实上，要追那小伙儿已不可能！

　　绝望和憎恶吞噬着我的心。

　　我决心再等等。

　　再等等……

　　总会有人从这里走过。总会有好心人将她抱走的——我相信。

　　我愣住。午儿的啼叫声已听不到。

　　绿荫中筛落的点点阳光花花斑斑地照在她气急败坏蹬开来的裸红肉身上。

　　不——

　　我心里发疯地喊：不能再等了！你这个婊子！你这个母老虎！你这个臭女人！

　　一对勾肩搂脖的恋人喁喁走来。

　　我瞪着血红的眼睛窥着他们。

　　“呀！”女人惊叫，“什么东西？”

　　我屏住呼吸。缝隙中见那男人俯身想看看，背后的女人一拉他：“快走吧！看什么看？死孩子你也没见过？一定是个私生子，真倒霉！”走很远了她还回头啐了一口。

　　我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扑过去！

　　我大笑。

　　狂笑。

　　泪如泉涌……

　　“哈哈哈……！死孩子！私生子！午儿？你是死孩子吗？你是私生子吗？午儿？你只配别人这样叫你吗？”

　　那一刻，我千疮百孔一颗母性的心被深深剌痛——发生了逆转性的变化！阳光下，状如小时候我在老家荒草坡上时常见到的“死孩子”一样的午儿，多么凄惨！多么无助！不同的是，乡人们遗弃的“死孩子”用稻草胡乱包裹，上、中、下三道草绳系之。而午儿是我用花薄被精心藏在里面——可实质，有什么不同？难道这样就能洗刷掉我的罪过，免受良心的巨大谴责吗……

　　我将午儿紧紧拥在怀里！

　　她早已哭叫得只有张嘴闭嘴的力气，我也饿得头昏眼花只想干呕。一颗真正的母爱的心被苍天唤醒，我哭着，叫着“午儿”的名字，踉踉跄跄向山下走去。

　　回到家，我已虚脱的没有人形了。

　　包裹午儿的花花被早已让她的尿水和我的汗水泅透。藏在里面我写的那张纸片也一蹋糊涂，只隐约能辨认出：

　　……好心人……救救她吧……

　　好心人！

　　突然间我泪如雨下。

　　人哪！

　　可怜的午儿，你不是死孩子，更不是私生子。你有父亲，他在遥远遥远的地方……你也有母亲，就是我，看到了吗？我们一无所有，但我们一切都会有的……

　　那晚，我又去找那男人“借”了五十元钱，用它买了奶粉，填饱了自己的肚子，紧紧地，紧紧地搂着午儿眼睁睁躺了一夜。

　　孩子，我们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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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一点

感觉是那样真实,一个女人做母亲的深刻感受,尽在笔底,尤其是把那样辛酸的一种背景之下为人之母的无奈与悲怆写得那样令人泪下,真是不能不叫人叹服

马克

最初由 素心一点 发表
感觉是那样真实,一个女人做母亲的深刻感受,尽在笔底,尤其是把那样辛酸的一种背景之下为人之母的无奈与悲怆写得那样令人泪下,真是不能不叫人叹服

　　感谢素心精彩点评。问好：））

云水苍茫

这篇小说越看越觉得好，不拖泥带水，像看电影，而且是那种能够让人入戏的电影，人物刻画非常成功。

雷公子

把一个（女人）母亲的痛苦、欢乐、无奈写得活灵活现，让人读了久久不释怀。非常成功的作品！

野猪皮

故事之外的故事。马兄这篇很是简洁～～

马克

最初由 云水苍茫 发表
这篇小说越看越觉得好，不拖泥带水，像看电影，而且是那种能够让人入戏的电影，人物刻画非常成功。

　　感谢朋友精彩点评。问好：））

马克

最初由 雷公子 发表
把一个（女人）母亲的痛苦、欢乐、无奈写得活灵活现，让人读了久久不释怀。非常成功的作品！

　　感谢公子的精彩点评。问好：））

马克

最初由 野猪皮 发表
故事之外的故事。马兄这篇很是简洁～～

　　这样早就给予鼓励，这是太虚的首次。

　　问好猪猪：））斑……

逝者如斯

篇幅不长
容量不小
刻画人物
入木三分

妙！

在水一方

最初由 逝者如斯 发表
篇幅不长
容量不小
刻画人物
入木三分

妙！

明媚

马斑功力非凡，平常小事写得这么有条有理，可见对生活的颇深感悟，生活中对妻儿也定是好男人，好父亲。学习了，握手问好！

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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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幅不长
容量不小
刻画人物
入木三分

妙！

　　感谢如斯精彩点评。问好：））

马克

最初由 在水一方 发表

　　问好一方：））

马克

最初由 明媚 发表
马斑功力非凡，平常小事写得这么有条有理，可见对生活的颇深感悟，生活中对妻儿也定是好男人，好父亲。学习了，握手问好！

　　感谢明媚精彩点评。握手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