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潜行的鱼

jingyaping

                      潜行的鱼

                           1
        在麦当劳我们选了靠窗一个极好的位置，坐下，满心喜悦地彼此对望着。说不出有什么值得兴奋的事情，只是觉得心情不坏。没有人注意这个偏僻的角落，但我还是迅速地收回了目光，装作若无其事地向疏玉身后的某处随意张望着。毕竟，两个女人不说一句话，就这么痴痴地对望着，气氛看起来是很暧昧的。疏玉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或者她根本就不顾及这些，仍然用她那双时常被形容为色迷迷的眼睛纠缠着我，嘴角隐约着得意的神色。

    但这个聪明的傻瓜很快就对我的心不在焉不满了，“嗨，看什么呢，吃东西还这么不专心，又不是偷来的。”说完，回过身去就着我的视线顺藤摸瓜，待到有所发现后，忽然没头没脑却又意味深长地说“要不我们找个人嫁掉算了。”

    我先是一愣，接着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傻瓜一定以为是家庭专区里那三口之家的老外吸引了我的眼球。不过，经她这一提醒，我倒真的留意起对方来。

    丈夫是欧美国家都通行的那种俊朗的外形，即使坐着也看得出的身材高大。此刻正伏在桌子上一丝不苟地写字，我断言他的笔尖下诞生的一定是横平竖直的方块字，因为那认真的样子像极了我所教得那些刚接触汉字的留学生。身边的妻子则看起来小他七八岁的样子，年轻，小巧，面孔上的五官精致而不夸张，有点东方人的味道。当她正面朝向我的时候，一时间我想到了拉斐尔所画的那些圣母像。

    但最令我的目光粘滞的是他们旁边的一个小妙人，那个坐着时只比桌子高出一点点的小天使！My God! 我无精打采的眼睛刚一接触到她，就倏忽亮了起来。胸腔禁不住袭卷过一阵排山倒海似的惊呼，只是恐于公共场所的道德威慑，才在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强行压制了回去，否则，我的失态不可挽回。

   （如果以上部分幸运地被大家当成一个故事的开始，请原谅以下这些与故事无关的部分出现在这里，坦白说，我很难抑制自言自语的乐趣。）

                           2

       其实，我最先注意到的就是她，那个小妙人。之所以现在凭着记忆最后才涉及她，实在是因为她太迷人了，除了一般性的大家耳熟能详的那些赞叹，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绝妙的词来呼应她的迷人。这使一向饶舌的我只用一段十分简洁的文字就把小天使的父母介绍给了大家，急不可耐里包藏着用心明显的不负责。

    这，一点儿都不符合我的个性。

    在使用文字方面，可以毫不赧颜地说，铺陈可是我与生俱来的特长。据老妈讲，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我就会用不同旋律的呢喃声锲而不舍地表达我对乳汁的向往了。那时的老妈绝对可以算得上是我的知音，每求必应。（注：此处的“应”是回应，请不要只理解成答应的意思。）难过的是，等我识字并完全掌握了语言的使用以后，我常常在尽兴地倾诉之余看到老妈一脸的迷茫。有一次还意外地偷听到老妈小心翼翼地对老爸说“这孩子八成是读书读坏了，怎么连话都说不明白了”云云。那一刻我的心情可真是糟糕，我没想到我的知音老妈居然被我语言的大雪覆盖，脑子里只呈现出一片空旷旷的洁白。好在想到学校里还有一帮操练同样文字的朋党，心下多少有些释然。但悲哀的是，那些熟悉我文字风格的家伙们也常常面对我的裹脚布文章露出一副备受折磨、苦不堪言的样子。以至于有一段时间，我发现他们分明是像躲瘟疫一样对我避之惟恐不及。这曾经极大地挫伤了我的自尊心，令我极有自知之明地收敛了一些时日。猜想那段日子以来，那些总是被强迫欣赏我繁复文字的家伙们一定在背地里弹冠相庆，很是欢欣鼓舞。可惜其后不久，我故态复萌。

    往事随风，也不知有没有人因此而呕过两坛子血。

    但有一点我可以向阅读我文字的人保证，不管我如何迷恋于语词的乱花，不管笔下信步走出去多远，最终必定还是要回到话题的中心上来。这个本事连那些憎恨我烦琐的人都按捺不住心底里的佩服，当然这是我从他们眼光的微妙变化中看出来的。我知道，出于虚荣，他们是绝对不肯在厌恶之后又对我心生钦佩的。

                          3

     （如果以下部分可以算做故事的展开，请已经遗忘故事开头而又不惮劳烦的朋友们返回到本文的开始，坦白说，我很怀疑自己讲故事的能力。）

    可是此刻，飞翔在我脑袋里的那些形容词在一通乱冲乱撞之后，由于体力不支纷纷瘫痪在了地上，面对这个国籍不明的小女孩它们实在是力不从心。我一度试图想用“惊艳”这个词，但立刻就觉察出如此滥俗的词必将辱没小女孩的纯真。与其尽力去描绘不如在心里默默怀想。就是这样不期而至的一个念头令我解脱，我的注意力终于回到了坐在我对面正兢兢业业吃薯条的疏玉身上。

    “你------刚才说-------嫁人？” 我惶惶惑惑地问：

    疏玉将执著从番茄潘司撕开的小口儿里费力地拔出来，懒洋洋地回答道：

   “是啊，我以为你灵魂出窍了呢，等了这么久才返阳。啊！薯条，我的最爱！”

    疏玉一边抒发着感慨，一边把最后一根蘸满番茄酱的薯条往嘴里送，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之后，她像是突然注射了兴奋剂似的，将身体使劲儿前倾，大有越过桌子的势头，同时舞动沾了些许番茄酱的手指急切地问：
   
   “嗨，我刚才爆炸性的建议打击你了，是不是？”

    对于疏玉的小题大做和自以为是，我早已见惯。好几天前她就说过生活如此无聊，不如嫁人算了的话，一转眼，心眼就被薯条糊住了。

   “嫁给谁呢？这是个问题。”我缓缓地、不经意地应答着，那要将疏玉从对美食的回味拉进关于嫁给谁的探讨的用心，昭然若揭。

  “白居易不都在诗里说明白了嘛，当然是老大嫁做商人妇了。”疏玉这个傻瓜居然接上了我的诱饵！

   我一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一边不失时机地将手伸向数目仅有一个的香芋派。

   “嫁个有钱人。就像这样，想你了，就约好一起出来吃麦当劳，饱食终日，游走四方，那真是贫民张大嘴的幸福生活啊！”

   看着疏玉兀自陶醉于想象中的样子，听着她对预想中生活的赞美，我差点将嘴里的一口香芋派喷出来。贫嘴张大民被疏玉改成贫民张大嘴简直令人叫绝！关于文学陌生化的手法，疏玉的确已经运用纯熟，达到了得鱼忘筌的境界。这在相识不久，她将“以毒攻毒”一词天才地演化为“以攻毒攻”的时候，我便臣服在心了。

   为了安顿疏玉已然脱离食物的心思，我不得不一边加快速度消灭手中的香芋派，一边挪揄她，

  “有钱人谁吃这种垃圾食品啊，你真是的。鲁迅杂文里讲过的一个古代笑话，听过没有？”

   没等她来得及回答，我立即将话茬儿续上。

  “古时候，有一个农妇在田间耕地。正当晌午十分，日头很毒辣地照在头上。农妇又累又渴，心里想，人家皇后娘娘多幸福啊，此刻大概正睡好晌午觉，在床上伸个懒腰，然后对伺候在身边的太监说‘来啊，给我拿根水萝卜来！’”

   很显然鲁迅的故事不算长，但这不算长的故事已经使我有足够长的时间从容地将香芋派吃下肚去。喝了一口可乐后，自觉无比舒坦，想象中也是一副心满意足样子，与疏玉的毫厘不爽。

  “你呀，就是典型的农妇心理。” 我不无刻薄地挤兑疏玉，完全忽略了她没有笑这个事实。

  “是啊，其实都是当玩笑说的，我们这种人要想安心于做被人用钱豢养的金丝雀，在嫁人之前，得先经过一番严格的洗脑。把对爱情的幻想，对生存根据的追问，甚至把这些年来所学得的相对过简单日子来说过于复杂的知识洗得一干二净，这样，或许才有可能觉出金钱换来的所谓幸福。勿哭、勿笑、勿诅咒，只要理解。先哲的诫命尘世中又有几个人能够躬行呢？”

   没想到我抛出的用来吊住疏玉胃口的诱饵竟然钩起了疏玉的忧伤，我的食欲被她的忧伤感染得一落千丈。

   “对于爱情，一千个人有一千种憧憬。对于我们来说，也许到头来只剩下‘找个人嫁掉算了’一句话。”

  疏玉的喃喃自语和一脸的灰心丧气，让我无言，只有灵犀在心。我们太了解彼此了。嬉笑怒骂背后深藏着的酸楚，虽然尽心使气地掩饰着、规避着，却总还是绕不过去。它伺机已久，总在不即不离处隐身等候着你一千回小心里的一次不检点，还在你浑然不觉的时候就迅速地占领了你的心。疏玉黯然伤神时的样子比她没心没肺地渲染快乐的样子更接近疏玉的本真面目，可我却不忍看她取下面具以后的凄然神情。

                           4
    “该回去了”，拿起背包，我去牵疏玉有些冰凉的手。

   经过那个来自另一国度的三口之家时，正撞上他们夫妇欣赏孩子蹒跚学步的情景。天使般的小家伙扑扇着翅膀一样的双臂，一路斜行。能发出响声的鞋子逗引她不停地回头寻找着，眼里充满了疑问和好奇。我想，世界在她的眼里，应该有着蜜糖的颜色。

   走过天使，我们都没有回头。

   我和疏玉，我们，像两尾失魂落魄的鱼，仅仅在水面打了个短暂的旋儿。告别了玻璃门内的灯火和温馨世界，悄然潜行在起风的夜里。

                                         2003-5-9夜静时分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C小调慧子

我也是最受不了让人“惊艳”的小孩，天使的存在仿佛就是叫我们这中旁观者黯然神伤的。
原来我也只是潜行者。：）

帘外

：（

吴超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