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乡下来的“小姐”

王坚平

　　大雨滂沱，凹凸街上白蒙蒙的。听说出老街的沟里涨满了水，三两天走不了，旅馆里人多起来，老板脸上笑呵呵的，只顾照应生意，懒得再跟我聊那旧事。我感到一丝孤独。

　　她有二十岁的样子，身材颀长，柳叶眉一挑，一双乌油的黑眼望着我。她朱唇里吐出几个烟圈儿，拂动着额上赭色的刘海。

　　昨日，老板把她唤来，说在这民间小街，她就算绝色了。我请她吃过一顿饭，她很健谈，走时要了一条烟，对收帐的说，先生付钱，然后冲我一笑，说没办法，我烟瘾大得很。她拧着让雨水打湿了的裙褶。我给她倒了杯热茶，又付了她半天的小费，开门见山道，说说你的故事。她惨然一笑，说你到底想听啥？我不想被你写进书里，当作家的，就爱搜罗些脏事，写来卖钱！

　　我缄默片刻。她摆弄着黑色的坤包，似乎有了诉说的冲动。我提醒说，你千万别编辛酸故事骗我！对了，你叫什么？

　　天天做得这行，还用编吗？累不累？她咳了两声，又说，要不是昨晚欠你一条香烟的情，今儿我可懒得来呢。你就叫我柳叶吧，这是我的新名，若离开凹凸街，到别处谋生的话，我或许就成了随风飘的柳絮了！说着，柳叶开心多了，不时露出瓷白的牙。

　　柳叶生在乡下，上初中的时候，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功课好，单为十块钱，她辍学了。那天，班主任阴着脸，要同学们都买一套看似乱码的资料。柳叶嗫嚅道，老师，我能不能不要？老师两眼倒竖。柳叶赶紧表白，不是我不想要，俺爹出门打工，都两年多了，连个音信也没有……说到这里，柳叶想哭。她不想提起爹，听说爹去矿山做苦力，井塌了，连洞子都没找到。她觉爹还活着，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爹不是不想回来，墨黑的夜空里，有双忧伤的眼睛凝视着她，说爹想你，可一时买不到回程的车票。她更不想提妈妈，妈妈丢下她，跟别的男人走了。奶奶年迈，害眼病都快瞎了，还到地里做活。家里的粮快卖完了，奶奶就去地里捡菜叶。可没容柳叶哭，老师嘴一撇，说连十块钱也拿不出，这学还上个啥劲？柳叶把泪憋在眶里，晚上跑回家，拉着奶奶说，我要到城里上学了。城里的学校大呀！能去那里的只有你的孙女。奶奶高兴坏了，手里的瓢掉到了地上，水溅湿了鞋裤，说赶明儿，咱把那半瓮粮也卖了……没等奶奶说完，柳叶说，你孙女考得好，不花自己的钱，毕了业，校里还管分配呢！奶奶笑得像个孩子，唠叨说天开眼哩！又说一个闺女家，没个压腰钱可不成。

　　奶奶偷着把嘴里的金牙取下，找邻居换来纸币，做孙女的盘缠。夜里，奶奶睡不塌实，嘴漏着风，手拍着柳叶，轻轻哼着一支的童谣：金蝈蝈，银蝈蝈，不如奶奶的亲蝈蝈……

　　城里灯红酒绿，柳叶在一家酒店做侍女，三日上，老板就毁了她。那夜，同室的施儿看柳叶睡熟，给老板开了门闩。事后，施儿拿来二百块钱，擎在手里说，你进了这个门，就甭想落个清白，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年头少了它，狗都冲你呲牙。日后，一次就跟他要一张，对了，防着点儿，别染病！柳叶唾了她口，伸出巴掌，没顶点打人的力气。老板夜里说过，这小城里，警察见他也得陪笑，他想弄谁就弄谁，不信，你去告！他局子里的那哥们，前几天把一个处女整晕了，供出一串嫖客。那处女不识相，拿来医院的证明，要告……这事上报了，照样没辙！柳叶骇然地望着老板，她亲眼看见，他跟穿制服的人喝得烂醉，一同把施儿摁在床上。

　　柳叶曾见过几回大钱，揣在怀里热辣辣的，模样还没记牢，就缴到了老师手里。她蓦地想，我当时若兜里鼓鼓的，老师还会那么凶？能当众羞辱我么？夜里，她做了一个梦，背后有条恶犬，气汹汹地朝她撵着，她惊恐地狂逃，跟前的路突然分了岔，是黑是白只能走一条啊！柳叶骗着自己，哭到天黑，掏出那两张纸币，辨认它的真伪。

　　酒店里生意不好，老板就拉皮条，把几个侍女藏在住处里，收了嫖客的钱，去门上快活。柳叶除了老板，不卖给外人，可老板吝啬，钱给得越来越少，好几次下了柳叶的床，蹬上裤子就走。柳叶讨钱，老板说，日后给你算进工钱里。柳叶半年没领到工钱了，也想去门上等客。

　　柳叶去门上时，施儿染了病，久治不愈，老板黑着脸，骂她坏了门头。施儿发着烧，从医院回来，看见衣被让人撂在门外。

　　不久，柳叶也离去了。那次，好不容易等来了客，是老板局子里的那个哥们。他是个混蛋，在床上折腾了柳叶一天，她又困又乏，刚想阖眼眯会儿，他火了，一脚把她踹到地上。狗日的三天没走，说要留在那里过蜜月，饿了就啃着鸡腿，让柳叶一丝不挂，站在边上给他添酒。狗日的熊了，就用手捅柳叶的下身，她感到火辣辣地疼。狗日的一边作践着她，一边给家里的女人打手机，说我在外地办案，很辛苦！

　　柳叶实在挺不住，扑腾给他跪下说，大哥，你行行好，你这钱，俺不挣了。狗日的笑出了泪，说你生得再好看，也是乡下妹子，怎么不开窍啊？到底谁给谁钱呀？说着笑岔了气，吓得柳叶赶快给他捶背。柳叶那时真傻了，她的话有啥好笑。后来，柳叶找老板讨帐，说警官那份呢？他一住就是七天呀！老板揶揄说，你装糊涂不是？那叫官嫖，懂不？我挣这票子，还要……算了，他再来，换别人伺候好了。

　　柳叶成了自由人，城里妹子们到处都是，个个像才长成的水萝卜。柳叶染了头发，是颜色暧昧的那种，衬得脸蛋白嫩如雪，略使粉黛，在发廊前娉婷一站，就能粘住男人的脚。柳叶成了小城的红人，她要到哪条街拦生意，那条街准火。柳叶攒了不少钱，常把手机塞进耳边的发丝里，媚声浪气地说笑。她想到年根回家，先把奶奶的眼疾治好，让她过几天舒心日子。

　　有天，村长给柳叶打来电话，说她奶奶病了，想见见孙女。村长对柳叶很敬畏，是柳叶掏钱给村小学门窗装的玻璃，冬日里，孩子们再没受冻，都说柳叶姐姐在外出息了。柳叶给奶奶寄了钱，她知道，自己那副妖面，会让村里炸了锅。村长把奶奶背到他家，跟柳叶通了话，奶奶一句话说不出，柳叶也哽咽了，说奶奶啊，孙女单位里忙啊！等到年上，俺一准回家！

　　年到了，柳叶没走成。“家”的老板想做大生意，要买城东一块地皮，定盘子的头儿的老婆嫌年上吵，去泰国旅游了。老板求柳叶帮他一把，平日柳叶受他方便，就接了。柳叶说，伺候大肚子最划算，他们死要面子，出手阔绰，老板早付足了钱，那家伙一高兴，又赏了我一份。他玩疯了，说他有钱袋子，化多少都在他的笔尖上！柳叶怕我不信，特意强调，真的！那人外头有房子，要我陪足他两年，房子就归我。太小看我了！柳叶翘起鼻子，有几分得意。

　　年三十上，听着街上鞭炮响起，柳叶眼前模糊了。午夜，她拨通了村长家的电话。柳叶生怕说不好，把要跟奶奶说的话写在纸上，可读着读着，她嘴就拙了。奶奶安慰她说，还是公家事要紧，就是别冻着，是不是能吃上饺子？要能吃上饺子就……别想家，做完了公事，就早睡觉啊！又说奶奶的眼好多了，走路也有了力气……

　　柳叶泪流满面，冲窗口跪下了，唏嘘成声：奶奶，孙女不孝，俺在这里给你磕头了！

　　黄昏。在离开老街的那一刻，我回眸凝望，一个窈窕的少女伫立在那里，片刻，又躲进那暧昧的、闪烁着粉红色霓虹灯光的小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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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广

很有特色的语言，活脱脱的人物形象。欣赏。

一楠

一个感人的故事组成了一篇有深度的小说，语言也精练！

马克

　　此作为本期太虚精华小说。

心有千千结

很有深度!反映了社会的一面!

杨义龙

是啊，的确，能够深入体察“小姐”生活，说明楼主是个生活的有心人。

王坚平

最初由 杨志广 发表
很有特色的语言，活脱脱的人物形象。欣赏。

谢谢褒奖！

王坚平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一个感人的故事组成了一篇有深度的小说，语言也精练！

谢谢版主，辛苦了！

王坚平

最初由 马克 发表
　　此作为本期太虚精华小说。

诚谢，我当继续努力。

王坚平

向心有千千结、杨义龙问好。

荷叶

好作品！

cxling

写得很好，小说味十足，看出王友的老道和手法的熟练，语言的厚实，真地值得我学习。看好文是一种享受，希望多出好文，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