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同 学

马克

　　　　　　　　　　　　　　同　　学

　　学员基本到齐。

　　全省各地区均有，３０多名学员中外省占三分之一，还有几名旁听生。其中河南的希成我们相熟，在一起开过笔会。不知什么原因，江西、广西、四川等省的几名学员还未报到。

　　条件不好。很简陋。有许多Ｓ大学学生和我们住一幢楼，乱哄哄的。伙食尤其差，贵，质量也糟。大家互相都不认识，表现出谨慎和矜持。但不过半天，晚餐时买饭就像打冲锋了。

　　相熟的阿潇、李雅她们也到了。下午过来看我。大家的心情都很激动，似乎在等待着一个庄严时刻的到来。

　　晚上没有串门的。

　　第二天上午，省作家进修学院院长同大家见面后，安排了近几天的活动。情况很快搞清了，学院目前尚无校址，作家也不可能成批生产，只好暂租空军某航校的一个楼层供我们将这几十个人用。“人员很杂，住处又破，大家一定失望了，”院长幽默地说，“但是，就是这样的环境中我们已经培养出一串全国出名的青年作家。不要光看大肚子的半径是多少，更要看肚子里的货是什么，看另一方面。鸡架都砌不好弄大厦能行吗？”

　　学员们哄堂大笑。

　　教务长通知大家下午一点半准时到省科学会堂九楼举行开学典礼。

　　开学典礼的举行，令全体学员精神为之一振。省委书记、省委宣传部长以及省文化艺术界、新闻界领导、知名人士、学者、著名作家等都出席了会议。刚刚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大奖的李小天代表学院培养的第一届老学员向我们祝贺。万没想到的是，他之后学院院长点名让我代表第二届学员发言……

　　众目睽睽。

　　我颤抖了。一瞬间我想起了太多太多无法说清的记忆……

　　“我是个农民的儿子……”

　　摄像机、照相机强烈的闪光剌得我无法把话说完全。但我说了。掌声给了我前所未有的鼓励。

　　晚上，我给家里写了“平安信儿”。

　　野鸡背。我的爹娘、村大爷、狗剩、二小、乡亲们……

　　不料，我的发言竟使同学们关心起我的作品来。都在哪级刊物发了哪些作品多少万字以及所获得的稿酬一共是多少。典礼完毕，同学们走马灯似地进出于我的宿舍。

　　“别吵了好不好？”泰园不满地叫。

　　我羞于诉说。

　　在这些放荡不羁的同学面前，定是藏龙卧虎，说了无异于班门弄斧。弄好了，被他们当面嘲弄一阵作罢，我最怕的是老底一抖出来日后恐难与这些哥姐一起为伍了。

　　“土匪诗人”问的更直接：

　　“就一句话，你最得意的东西发在哪本刊物上？”

　　我鼻头冒出了细汗。熠熠灯光下我的下眼睑完全可以瞟见它们。我没有最得意的。在家乡，那块拥有４６万人的山区小县我是当地政府官员和群众公认的“最大才子”，在这里，这些各省真正才子虎视眈眈地注视下，我无话可说。

　　“退稿文学？”

　　“垃圾文学！”

　　当我告诉他们我的大部分作品都发在《退稿文学》上时，“土匪诗人”歪嘴笑道，一甩长发，“老弟你不是叫我们这帮江湖弟兄吓糊涂了吧？据我所知，全国一千多种公开发行的文学期刊中还没有这么个东西，操！内部的？”

　　哄笑。喝酒。

　　我说真有这家刊物，很有特色，又说了它所在的省、市和街牌号。大家只管哄笑，没一个人相信。即或有谁相信也是嗤之以鼻。“老弟，那算什么层次？小儿科。”仿佛我是一个沽名钓誉的冒牌货走进这所学院的。

　　我疲乏之极。

　　“操！”“土匪诗人”——那个黑大汉举起他的刷牙缸子，目光如矩，面向众人：“别以成败论英雄！既已上了这条贼船，就是托尔斯泰、卡夫卡！来，为了咱们‘作家班’将来真正走出大作家、大诗人、大强盗——”他一饮而尽，杯底儿朝大家亮亮：

　　“干！”

　　同学们纷纷举起各自盛酒的家什——暖瓶盖儿、空灌头瓶、甚至打饭用的小铝盆，大嚷：

　　“为了上帝的宠儿——作家班的哥姐们，干！”

　　学院虽不“正规”，教学却极严格。

　　这一点大家很快就感觉到了。老实说，能进入学院学习的，不是嘴皮子利索，发表几万甚至几十万字作品的作者，就是沉默寡言，肚里有真货色的未来作家。氛围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有点与正规院校不一样。文人相轻。尽管这是些二十到三十岁左右的“准文人”们。

　　一切都是错位的。大家的理性世界和感性世界是错位的，欲求和实际也是错位的，这一点几天之后我就深有感触：大家真不该在这同一环境中集聚，可我们既没有选择的可能又没有自我告别这个地方的勇气。

　　只是一种虚设，像舞台布景一样不可靠。尽管刚刚发了学生证，然而谁都在直接或间接地强化自己的圣洁色彩，力图将凡俗升向高尚，由此岸跨向彼岸，由炼狱尽快进入天堂。

　　这种努力是不能奏效的。

　　首先是我。我所表现出来的姿态是传统的，狭义的，而不可能是优雅的高贵的骑士风度。在我进入所谓高层文化环境之中后，尽管不再有大黄牙之类的俗不可耐的愚昧的乡亲布满四周，但却不乏因女作家给看看手相脸上就会泛起少见的红晕之态，表面的环境变迁不可能带来我生存条件的真正改善。

　　另一个是白安。作为一个曾经辉煌灿烂过的他现在是不幸的，作为一个既无能为力又不甘寂寞的“通俗小说家”中的一分子他是可怜的。我们入学之际，正是全国开展“扫黄”斗争方兴未艾之时，这就使白安大暴“冷门”，在学院里弄得哭笑不得。谁都知道，通俗小说那时候与庸俗划上了等号，处处讨伐，声名狼藉。虽然几十万字作品在那放着，可越是如此，白安越成了同学们取笑的对象，如同过街老鼠。入学不几天，省、市各报刊杂志的编辑们便常来与我们作家班的学生联欢，同时约稿。每次院长把白安介绍给客人时都专门强调一下：“这位是通俗小说作家，白安。”弄得白安脸红脖子粗，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我不这样看。我说：“你的每篇小说我看都是‘纯文学’，只是改改题目就行了。”白安抱怨说：“就是呀！前一阵子，许多编辑部就是‘卖’封面，‘卖’题目，题目不起得花哨点，谁给你发呀？现在倒成了花屁股，成了‘黄色作家’——我操他娘！随便什么鸟人都可以耻笑我！我真想告诉院长，除了４０万字通俗小说，我还发了１０万字的严肃小说呢，他知不知道？”

　　“大可不必！”我说。

　　白安十分感激地拍拍我的肩膀，“知我者，柳可也！”他好像走出了个人的心理迷乱，从此视我为知音。联想起不久前街巷书摊上大量的通俗报刊，其封面、插图、标题是多么诱惑，性感，而实际大多内文却没有什么，这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当代中国文化的某种状态及它与西方文化的差别。至少，通俗文学不是空洞的文化……

　　我们宿舍，只有久台不太好讲。开学好几天了，他还没拿定写小说好，还是写诗或散文更适合自己的天赋。就这个问题，他曾态度十分虔诚而焦虑地专门请教过两个“土匪诗人”，两个土匪诗人几乎同时吼道：“操！想吃啥你就买点啥吃！”久台讪然，又来征求我和白安的意见，白安朝我相视一笑，说：“是啊，能干点啥你就干点啥。没见我正倒运，请教一个黄色作家对你能有个屁用！”

　　我对久台有点大惑不解。作家班的学员都是经过严格的作品考核进来的，他没有作品吗？久台解释说，他的作品就是读中学时发表在《中学生报》上的一篇作文。他有一个大脑袋，头发直立，鼻梁上那副度数很深的近视镜后面藏着一双颇似风水先生的“阴阳眼”，诡秘而锃亮。他又告诉我和白安，他父亲跟学院某领导关系“老铁”，因此他省却了作品考核、当地作协推荐等一系列手续，成了一名作家班的旁听生。

　　“这是个误会！”泰园叹道。

　　白安不语。是呀，他到底写“什么”好呢？不过我很快就发现久台有一个作家班任何学员所不及的才能：在他带来的所有书籍中，星相八卦、求神问卜之类的工具书占了大半，他也乐于此道。只几天工夫，在我们这个混杂着各种行当、学业的八层红楼中他已经小有名气，不管熟不熟，凡到我们宿舍来的人，都要经过他的“阴阳眼”在暗中扫描，然后突然发神经样大声按相书烂熟于心的各点自话自说一番，尤其吸引了不少年在芳龄的女同学。两个“土匪诗人”忍不住大骂：“妈的整个一个算命先生！”白安、泰园对此嗤之以鼻，我则感到悲哀。

　　某晚，我对久台说：“你当阴阳先生最合适，以后潜心著述，定能发达！”久台不动声色地望着我，“真的？”我点头：“当然！活半仙儿……”久台相当兴奋，此后果真就以“久半仙儿”自居了。泰园背后咂舌头。“真愁人！”

　　前面说了，学院教学极为严格。虽未正式开课，但据说我们共开十三门课程，请各大学教授、副教授为我们授课。学院还要为每个学员配备导师，以著名作家、诗人、报告文学家和理论家为主。为此，在选举产生班委会的同时，学院同时宣布了八条纪律，其中尤为突出也最令男学员们头疼的是：课堂不准吸烟。

　　大家正在逐步地意识到应将自己的学业当做力量和快乐的源泉，创造性地把握和设计自己的前途等等。

　　我十分关心开学典礼的盛况，连续两晚带着阿潇和李雅去设在五楼的“昌临养殖场”办公室看《晚间新闻》，如播出来，野鸡背的父老乡亲看到我在电视上露脸，那该多风光、多快乐呀！结果非常失望。

　　第三天晚上，我因事未能去，结果第二天早晨打饭，在食堂阿潇一见到我在拥挤的人群中露面，就举着手中的小盆喊：“播啦！行，挺精神！”我挤到她面前问：“见没见我嘴唇有点哆嗦？”她一愣，“嗐，一闪就过去了，上哪儿看那么细呀！”

　　真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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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瑞英

马兄佳作，第一时间拜读。读后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文章中文人诸相，有无奈、有求索、有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及细致入微的心里刻画。给人启思，给人斗志，收起来细品慢学。

问兄好！祝长假快乐开心！

马克

　　人生滋味，尽在点滴。故事虽假，生活则真。无论什么咀脸，不管黑心善意，我们只要留意，定会有所收获和破译，也尽会给生活一些阳光或冰雹。生活就是征服。

　　问好瑞英！

陌笛

先占,马斑斑的好文不能错过.回来补看.问好!

蓝色的小木屋

讲一个老百姓爱听的故事，从故事中得到启发。问好马斑！

雷公子

刚别“老家”，又见同学，格外亲切！

闲云

是的，看了马版的上面文字，心中有种怪怪的感觉。


作家班就这样？呵呵，这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

千百次回眸

呵呵,这样的作家班还真有意思.

陌笛

文学的快乐是因为一群热爱它的人们。

一楠

山上石多良玉少，世间人稠知音稀。小说写的痛快淋漓，讽刺诙谐尽在其中！

马克

最初由 千百次回眸 发表
呵呵,这样的作家班还真有意思.

　　谢陌笛、木屋、公子、闲云、千百次回眸！

马克

最初由 陌笛 发表
文学的快乐是因为一群热爱它的人们。

　　不错。文学的快乐在我们的心里，而心里的快乐则化做永无间歇的热爱让我们汇集相识且永无止境地共同追寻与表达……这一过程中，并非都是快乐相伴更非都是可以称为同志的朋友。伸出触角，在不断表达中分化与凝集。

马克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山上石多良玉少，世间人稠知音稀。小说写的痛快淋漓，讽刺诙谐尽在其中！

　　谢了！

马克

最初由 龙玉纯 发表
呵呵，羡慕马版佳作不断！！！


问好！！！！！！！！！！！

　　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