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磨砺（中篇小说）之七 全文完

冯顺志

　　　　　　磨砺（中篇小说）
　　　　　　　　　　　冯顺志

　　　　　　　　　　　　　十八

　　一九六九年中苏边界珍宝岛战争发生了。这年我刚满十七岁，个头差不多有父亲高大了，站起来是条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这年父亲已调到军分区任副司令员。

　　父亲似乎忙碌起来，开会，上上下下在备战。

　　母亲希望父亲有永远开不完的会，有永远办不完的公事，。父亲离开家也就随即带走了火药味，存在着的是母子的温情和正常的生活秩序。

　　不几天母亲突然紧张起来，她是了解父亲的，料定父亲一定会在这场战争中去努力实现长达二十年之久的愿望。中国即将迎来了战争，尽管这是个小小的战争，父亲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母亲黯然了，整天处在焦虑，忐忑，六神无主状态中，时常夜间梦中叫醒。

　　然而我却是个贱骨头，当父亲离开家有数十天之后，我心里便隐隐觉得缺了点什么，是下跪还是每天吃饭时没有就着父亲的责骂声吞咽的滋味?还是什么？我说不清。

　　当我看见父亲的时候，心里又即刻紧张起来。

　　这天父亲出差回来，神态显得很焦虑，父亲刚回来就钻进自己的卧室里，用左手别扭地写着什么东西。父亲一写就是几个小时，连饭都忘了吃，母亲和我已经催过几次，父亲全不理睬，父亲没有上桌我们母子俩是不能够上桌的，这是家规。我和母亲默默地等待着，直等到父亲把手上的钢笔一掷，一声叹气走出来。这是父亲生前，我难得见他在吃饭时没有唠叨的一回。我想父亲一定有心思，我想探个究竟，而母亲心里也有数。

　　父亲吃罢了饭又钻进卧室埋头奋笔疾书，破天荒第一次打破他午休的习惯。

　　晚上父亲匆匆地到军分区开会去了。我悄悄地钻进父亲的卧室，从他的办公桌抽屉里找出刚才所写的东西——原来是一份报告，几个歪歪斜斜的字迹跳在我的眼帘里，我心急火燎地默读起来：

　　　　　　　　　　　申请报告

　　毛主席教导我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尊敬的X X军区党委：

　　本人冯勇，男，50岁，山东临沂人，1937年入伍，同年底参加中国共产党，现为XX军区副司令员，一九五五年八月被彭德怀元帅授予中校军衔，一九六四年晋升上校军衔，一九六五年被废除。

　　自今年初我国神圣领土珍宝岛战斗打响之后，广大革命指战员义愤填膺，我的肺都快要气炸了。几天来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苏修社会帝国主义胆敢入侵我国神圣领土珍宝岛，我们要坚决、彻底、干净地消灭一切来犯之敌。
  
　　尊敬的上级军区党委，我已经想了好几个通宵，我决心要求上珍宝岛前线去指挥作战，让我从新指挥一个师一个团，一定彻底地消灭来犯之敌，我愿为祖国捐躯。

　　我冯勇出生苦大仇深，对日本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势力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恨。是毛主席和共产党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把我从这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培养成一名伟大的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把我培养成为一名时刻为祖国献身的军入。军人的天职就是时刻保卫自己的祖国，时刻准备上战场，现在到时候了，我强烈要求上战场。
  
　　尊敬的XX军区党委：我几十年如一日，每天仍然像一名士兵一样，天天在进行操练、射击，潜心研究作战方案，从未间断。我想总有一天革命战争还会用上我的，我不但时时刻刻在磨练自己的革命斗志，而且我还在精心训练我的儿子一一冯志。我严格要求他，训练他，为的是把他培养成一名未来的名符其实的革命军人。现在我的儿子已经基本上能够掌握一般的军事常识和军事行动。我要求带着我的儿子一道上珍宝岛战场，我们父子俩视死不屈，把热血洒在珍宝岛上，彻底消灭一切来犯之敌决不下战场。

　　尊敬的上级军区党委：请批准一位老战士的迫切要求吧。

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

　　　　　　　　　　　 申请人：冯勇

　　　　　　　　　　　　一九六九年十月十八日

　　读罢父亲的申请报告，我仿佛跌进五层云海之中，脑海里一片空蒙蒙的，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了。

　　我突然歇里斯底起来，冲出父亲的卧室，在大厅里嚎喊：“我活够了，老爷子，去吧，一道上战场吧。你小子成了你的蛋，老爷子现在你可以高兴了，我可以跟你去，小子我不是孬种，一起死在战场上吧。”

　　母亲从她自己卧室里跑出来，见我失态样儿，站在一边愣愣的，她又在流泪了，母亲准以为我发疯了，是的，我没疯，哈哈!
我能疯吗，不能，我要实现父亲的愿望。

　　母亲，是谁老叫你时常老泪纵横，是我吗？是我那个时时处在战争心理状态的老爷子。
   
　　夜深了，父亲还没有回来。

　　我在父亲的卧室门口等候着他。我没活够了，真的没活够。我不再愿意在家中受你老爷子的驯服了，我不是工具，是人。我早该走向战争，从我出生的那一天命运已经注定，父亲已经给予我走向战争的能力。我要在战场上杀敌、流血、献身，这才是父亲对我寄予的希望，也是我人生的路程的归宿。我再也用不着你老爷子来诱导了，我知道我将来一定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军人，我知道什么是国恨家仇。走着瞧吧，小子不比你差。

　　父亲回来了。我跪着，无比虔诚地跪着。我拿起枪无比兴奋。我对准着父亲的胸膛，这回不再厌恶，枪也不再沉重，轻飘飘的，我要叫你老爷子晓得我是有能耐的。

　　我悲壮地说：“爸爸，你的申请报告我看了，去吧，快送我去吧，真的，几年来你教训我，把我磨练出同你铁一般的性格，意志。这一天我早就估计到的，小子不会给你丢脸的，战场上见吧。”

　　父亲板着脸瞅着我，良久没有言语。

　　“爸，你快说话呀!”

　　父亲倏地立起他挺拔的伟岸，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他在想什么?

　　父亲黑乎乎的脸在灯光下晃动，那饺子般的疤瘢在灯光下叽叽喳喳抽搐着。

　　一切都在晃动，晃动。

　　“立起身。”父亲表情凛然。

　　我倏地挺起身，向父亲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父亲极其冷静地说：“小志，这些年来没枉父亲的一片苦心。”

　　父亲走近我抚了我一把削瘦的脸继续呐呐低声道：“你虽是冯家的独苗，可爸爸从没有宠你，那样对你没有好处。我折磨你是想让你早成器，让你深刻领略人生苦难历程，将来你就会知道怎样去应付一切困苦。让你懂得一百多年来，为什么我们老挨人打，让你明白什么是民族仇恨，让你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你是革命的后代。爸爸已经不中用了，希望你将来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军人。我的申请报告明天就送到上级军区去，争取自己去，也把你带去……”父亲的声音愈来愈低，愈来愈哑，就要说不下去了，他慢慢背过身去。

　　　　　　　　　　　　十九

　　父亲的申请报告上级没有批准。得知消息后，父亲沮丧地背着手在卧室里来回踱步，满屋烟雾缭绕，烦躁，令人窒息。

　　父亲高大的身影映在窗帘纱幔上，由大变小，由小变大。

　　父亲那支枪似乎也时不时在晃动，在不安地骚动。

　　父亲那饺子形状的疤瘢在苦痛地抽搐。

　　父亲的酒量一天比一天增大，饭桌下堆满了酒瓶子。

　　父亲那西皮流水一天比一天浑浊不清。

　　父亲的申请报告一次又一次往上送，上级军区一次又一次复涵：经研究决定，冯勇同志仍在所部安心工作，服从组织意见。

　　父亲永远上不了战场，然而，父亲一天也没有停止他对战争的向往。

　　父亲的座右铭是一一军人没有权力回避战争。

　　父亲在苦笑，我在大笑，痛快淋漓。

　　　　　　　　　　　　　二十

　　公元一九六九年冬，不满十七岁的我终于穿上了军装，穿得挺有样儿，真他妈的我被老爷子捶成器了，我穿着军装像父亲一样挺拔，威武，我一定能够对得起这套军装的。

　　几天来母亲一直成了泪人儿。

　　临别前，母亲躲在屋里呜呜直哭，哭得天昏地暗，没有跟我说上一句话。而我对母亲怜爱的泪水只有往肚里咽，因为我现在是军人了。

　　父亲送我到火车站。上车时，父亲严厉地说：“从现在起我不希望看到你脱下军装，记住，让军装陪伴你一辈子。”

　　还有要教导的吗，老爷子你就快快教导吧！火车马上要开动了，今后我再没那么机会听你的教导了。

　　是的，父亲，我记住你这番话，我人在军装就在，我忘不了你脸上战争给你留下的烙印；更忘不了你每天用特殊的方式，像锤子一样一捶一捶地磨练出来我坚强品格的那只六四式手枪，还有你身上负有十一处的伤痕，忘不了你呀我的老爷子。

　　再见吧，我不幸的懦弱的母亲，让我对你的深爱永远伴随着你孤苦的心之深处。

　　再见吧，老爷子，下辈子再来报达你给予我的恩赐。

　　　　　　　　　　　　　尾声

　　父亲的生命的烛光已经燃尽了，他是带着无限的遗憾走出素洁的病房，孤独地走进那空旷死寂的太平间；他是带着对战争的渴望而又未能实现的遗憾走了的。

　　寂静的太平间只有我和父亲那具僵硬的尸体，他那没有生命的脸庞仍是那么庄严，那么威武、那么悲壮。那块暗黑的疤瘢平静地痉挛萎缩了，它陪伴父亲走过人生最后的历程，它伴随了父亲一生的悲壮使命，它不再颤抖，不再哆嗦，不再歇斯底里。

　　我遵照父亲的临终遗嘱，为父亲换上一九五五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授衔仪式上的中校军服，在他挺硬的胸脯上挂满了父亲为中国人民解放事业立下的功勋(军功章和纪念章)。
   
　　丧后的一切都是按父亲的遗愿办理，在父亲的生前卧室中央，我摆上了父亲的骨灰盒，我在灰白的冷壁上高高地悬挂着父亲的威严遗像前默默祷告：安息吧，父亲，战争也许会爆发，也许会被所有热爱和平的人们，争取维护全世界和平的环境所代替，人民真切希望和平。做为一代军人的您已经完成了您们伟大的历史使命，当今新的一代中国军人，永远不会忘记您们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立下的伟大功绩。

　　我们世代铭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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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天

好小说！拜读了。

蓝色的小木屋

木屋很有感受，1979年，木屋也是这样把父亲送走的。好小说！

冯顺志

最初由 邱天 发表
好小说！拜读了。

谢过邱天兄阅读

冯顺志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木屋很有感受，1979年，木屋也是这样把父亲送走的。好小说！

感谢木屋版主的的抬爱！向你父亲致敬！

谭其森

回头我去整理一下连贯起来再读一下。

不错的历史场景，我欠缺这样的东西，所以学习楼主~

冯顺志

最初由 谭其森 发表
回头我去整理一下连贯起来再读一下。

不错的历史场景，我欠缺这样的东西，所以学习楼主~

蒙谭其森版主错爱，请多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