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诗 人 之 死

天下南岳

　　诗人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其实他有一个挺不错的名字，上初三那年，他的一首小诗出现在一张油印的校报上，吓了我们一大跳，于是我们都尊称他为诗人。

　　大作发表后，诗人大概认为自己有诗人的潜质，就朝着做诗人的方向进发了。那个时候我们都忙着准备中考，只有诗人一个人优游自在，常常手捧一本诗集，口中念念有词。其实那时我对写诗也是抱有一点幻想的，但读到诗人的一篇大作“生活／网／我是漏网之鱼”后，自惭形秽，赶紧打消做诗人的念头，一头扎进课本中。

　　其实诗人成绩很不错，但写诗耽误了学习，结果只考上一所普通高中，而我则上了重点中学。但诗人并不把这当成一回事，寒假我们见面时他拍着我的肩膀问我，你知道谁是我的校友吗？我摇摇头，于是他一字一顿地说“洛－夫－”，我虽然不知道洛夫是谁，但见他满面春风，也替他高兴起来。

　　因为不在一个学校，我们只能在假期见面，每次诗人都要拿他的新作给我看，我是看不大懂的，但心想肯定是佳作。他问我这学期读了些什么文学作品，我惭愧地说每天都被学习压得喘不过气来，一本都没读。于是诗人摇了摇头，一脸惋惜的样子。

　　上高三后，突然有一天诗人出现在我的面前。他说自己退学了，他说这种教育体制禁锢了他，在这种环境下是出不了洛夫的，他要做“漏网之鱼”。我们在校园里转了几圈，看到抱着书本匆匆而过的学生，他总是摇摇头，嗤笑一声。

　　我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说回农村去，他说只有亲近泥土才能获得灵感，他说他要用锄头在地里写下一行行诗歌。

　　后来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诗人则一直呆在农村。去年的一天突然接到他的电话，他说要到长沙来见一见诗人，检验一下自己在诗歌上的造诣。我以为他是说着玩的，然而几天后他真的来了，提着一个脏兮兮的帆布带，风尘仆仆的。

　　他让我引见几位诗人，虽然上大学后我陆续在一些刊物上发表过一些小文章，但并不认识写诗的人，也不知道长沙有谁写诗。我拿出自己发表的文章给他看，说现在要诗歌的刊物很少，你还是写这类文章吧，容易发表，稿费也高。诗人的脸马上沉了下来，生气地说，我写诗难道是为了发表吗？难道是为了稿费吗？我追求的是纯文学，在这些通俗杂志上发稿再多也不过是个写手，而不能称为作家、诗人。你变了，这个社会也变了，只有我没变。诗人万分感慨。

　　我想起晚报偶尔刊登诗歌，就让诗人去问问。诗人打电话过去，对方说欢迎诗稿，于是他高兴得手舞足蹈。那时外面正下着大雨，诗人却要立刻赶去晚报编辑部，我知道挡不住他，就给了他一把雨伞。下午，诗人回来了，全身湿透。他说编辑让他把诗稿留下了，我问他还说了什么没有，他说编辑让他写些冬天方面的题材，因为现在是冬季。我想没什么戏，现在的编辑是不负奖掖新人的责任的。我问他雨伞呢，他才想起放在编辑部忘记拿了。

　　晚上诗人请我吃了一个火锅，席上他红光满面，大谈做诗之道。我不知所云，感觉自己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只得使劲点头。那天晚上我们同睡一床，诗人辗转反侧，我想他又在做诗了。

　　天蒙蒙亮，诗人就起床了。他拿出纸笔愤笔疾书，不一会儿就完成了两篇诗作，写冬天的。上午诗人带着这两首诗又去了晚报，但这次很快就回来了。诗人脸上没有了昨天的兴奋劲，有点疲惫的样子。他说编辑只瞟了一眼，说以农村为背景的不大受欢迎。

　　第二天诗人独自出去了，他说想四处看看。诗人傍晚回来的，情绪不太好，一声不吭。晚上睡觉时，他才说话，他说他在车上看到一个小偷在偷别人的钱包，他原以为自己最不能容忍这种事，没想到当时非常平静，和其他人一样作壁上观，好像发生的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他问我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我想了好久也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就入睡了，而诗人整个晚上都在想。

　　以后的几天诗人都在外面转悠，回宿舍后常常默不作声，我想一定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后来他说他有一位表叔在长沙，他要去那呆上一段时间。我那时正忙着考一个重要的证书，顾不上他，就给了他一张市区地图让他自己找着去。

　　正当我为考证而渐渐忘记诗人时，他又出现在我的面前，灰头土脸，一脸倦态，一见到我就拉着我去吃饭。一顿狼吞虎咽后，诗人说你知道我这些天干嘛去了吗，不待我回答又接着说，我找工作去了，挤在一群大学生中找了两天，无人问津。如果不退学，我现在也是一个大学生了。后来找到了一份没底薪的工作，拉广告。你知道我是不善交谈的，所以到现在还没拉到一个客户，而身上的钱越来越少，终于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这是第一次我们在一起而他没有跟我谈诗歌，我觉得我们又在同一个世界了。诗人看了我好久，然后嗫嚅着说我想请你帮个忙。我说我们是哥们有什么就说吧，别客气。他说想让我在学校贴几张广告，帮他拉几个客户。举手之劳，我自然答应了。

　　没想到广告贴出后，真的招来了几个客户。到月底，诗人拿到了两百多元提成，要请我去吃火锅。席上，我惊讶地发现他这次的高兴劲不亚于上次。

　　后来诗人找到了一份有固定工资的工作，因为在市郊，我们便很难再见面了。他每次打电话给我都说自己很忙，说又找了一份送牛奶的活，清早就得起来；说又在一家超市找到了一份钟点工，从晚上八点做到十点。我想这不是一天到晚都排满了吗？就问他什么时候写诗。他说以后再写，我问以后有多后，他不再回答，开始说自己的经济状况如何如何改善了，又购置了哪些生活用品。最后诗人说手机没电了，下次再打过来。挂断电话，我感叹这个社会真是一个潘多拉魔盒，不管什么东西到这里面都会变得面目全非，连诗人，我以为最不会改变的人，也不例外。

　　再一次见到诗人已是最近的事了。他穿着西服，打着领带，与第一次来长沙时的那个提着帆布带、怀揣着诗稿的诗人已经判若两人。诗人说他是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见我。那一天我们马不停蹄，把长沙市的著名景点游了个遍。经过晚报的办公大楼时，诗人停住了几秒钟时间，然后摇摇头，嗤笑一声离去。晚上诗人把我拉到一家豪华的酒店，点了一桌菜，又要了几瓶啤酒。这一次诗人讲了很多很多，他说他又在拉广告了，现在已经坐上了业务经理的位子，他说其实干这行是很赚钱的。他又骂老板不是人，榨取了他的劳动成果，他在积蓄力量，准备另起炉灶自己干。他说他要在长沙安家，永远离开家乡那个鬼地方。他见我一言不发，就拍着我的肩膀说其实钱是很容易赚的，比如你，就可以去写纪实稿呀，听说有的杂志一块钱一个字。我说我没有时间去采访，他推了我的肩膀一把，说瞎编呗。看着曾经拙于言谈的诗人如今坐在我的面前，以极快语速，流畅无比地讲述着这一切，我目瞪口呆，惊叹生活对人的塑造力是多么的无与伦比！

　　渐渐地，诗人喝醉了，说话开始语无伦次。生活：网。生活：网……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一句话。我试探性地问，你不是要做漏网之鱼吗？他听后，盯着我，楞住了片刻，随即打了一个很不自然的酒嗝，举起一瓶啤酒囔囔着“喝”、“喝”……

　　于是我知道我的这位朋友将从此结束他的诗人生涯，我再也不能叫他诗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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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风

讲述一个精神人向物质人的转变，娓娓道来，反映文学特别是纯文学在当下的尴尬处境，视野广阔，立场客观，虽不无夸张之处，题材也比较熟悉，但小说总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

天下南岳

谢谢版竹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