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獒[原创]

百里烟

　　战獒

　　文／百里烟

　　它应该来自内波里坦，是凶獒家族的成员，它的家乡有高耸入云的山川，也有涓涓细水。当一个有着一大一小两条犬的背影立在淡紫色溪流的岸边，仰望天边那稀疏银河的镜头出现过后，人们已经很难找到类似的映像了。它的母亲就这样倒在来自背后的枪口下，它亲眼目睹母亲微弱的目光逐渐收缩在两扇关闭的窗子里，淡紫色的水安静地溢出窗外。当时，它的母亲正在用一种特殊的语言给它描述遥远的故乡里发生的事。

　　它还看到那个射杀母亲的老猎人踏着山羊皮靴走过来，哒哒声逐渐临近，母亲身上发出的熟悉的气味被这个猎人浓重的酒气覆盖了。老猎人把它高高举起，它看到溪水载着母亲身上流出的暗红色，一抹抹地四处铺散开，像傍晚的霞帔落进水里，被稀释的幻觉去了一个该去的地方。老猎人没有把它丢入溪流而收养了它，这是他们互相约定的秘密，没有人知道它与老猎人生活在一起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老猎人回到村庄，告诉扶着老人孩子以及提着篮筐的妇女，那个杂种已经被我干掉了，往后不用担心牲畜被活生生咬死了！而它心里清楚，它的母亲根本不想咬死它们，只是在偷取食物的时候，那些牲畜会大声吵嚷，这也是每次母亲吐着血红的舌头跑回来时告诉它的。它喜欢吃母亲带来的肉干和火腿，只等自己跑得快些就和母亲返回故乡。

　　没有人知道猎人为什么收养一条瘦弱的幼犬，以为是在集市上廉价购来的，他老了，也许更需要在夜晚有个能说会儿话的伴，至于打猎的事有把枪足够了。人们还有一个问题不能弄明白，它是这样丑陋，像从粉碎机里逃出来一样，一身的杂毛，有的地方还像得了螨虫病，只有裸露与红肿的内皮，渗出脓疮的淡黄色汁液。

　　嗨！小子，我叫古德斯丹，往后叫我古德就行啦！老猎人捧着酒瓶，得意地看着这个蜷缩在桌子下不停发抖的小可怜。我的事你都着到吗小子？要不要我告诉你啊？不过，你也知道我杀了你的妈妈是吧？嘿，你该知道我能对付一头熊，想起那熊我现在还冒冷汗呢！就差一步啊就差一步！我就差一步就被那熊撕烂啦！好在第二枪不是臭籽，打中啦！哈哈哈！打中啦！不过小子，要是那条犬就不需要什么枪了，它能准确地咬断熊的这个地方，古德做了个刎颈的手势，然后，它能从熊的头上越过去！对，是越过去的，躲过那熊的巴掌，厉害吧？！你能像它那样厉害吗？！可惜啦，我是猎人啊小子，你妈妈不咬死牲畜我还才舍不得杀它哩！妈的！真难下手哩！古德每天晚上喝酒都说这番话，它快背熟了。

　　半年过去了，猎人应该存在狩猎的地方，这座逐渐太平的村落已经不需要古德了。他越发老了，除了经常像车轱辘饶舌的那套，他总说一些疯话，骂村子里的青年们也骂它。通常，它只是安静地看着古德，直到古德骂累了握着乌黑的猎枪管发出打雷般的鼾声。但是，青年们可不吃他这套，他们大多加入了开路队（一支为村落筑路的工程队伍）。古德的草房被划为拆迁的范围里，因为房子防碍了修建公路。

　　古德是不会轻易就交出房子的，乡长大人碍于这个老猎手曾为大伙办过好事，不敢强制他搬走，青年们也惧怕他手里那管越发疯狂不长眼睛的双筒猎枪，还有一条有着比狼还凶狠的目光的半大的野犬。但是，乡长提出的条件都被古德一一否决，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和几个青年商量该怎么办。

　　它醒来，看到火光四起，而古德丝毫没有察觉到。想想我们这位小伙子能坐出什么来呢？把草甸子铺就的床弄湿？狂吠弄醒古德？出去找纵火的人？这些，它都没有做，而是匍匐在古德身边，安静地看着他。它已经习惯了这样打量古德，每次都有新的发现，它看着古德的脸，数他的胡子，听他酣梦中婴孩般的呓语，闻着他身上浓烈的酒味。直到古德醒来。

　　古德还是醒来了，浓烟不能让他在梦里自由地呼吸，而纵火的人也不是非要他的老命。似乎看着自己的家被烧掉要比就此长眠更为残忍，古德站起来，妈的！端着猎枪冲了出去。它也跟了出来，空气顿时清新了不少，月亮在浓烟滚滚的上空也变得缥缈异常。这是谁他妈干的！古德破口大骂，旷野四处无人，远近的邻居都搬走了，只有一些被抛弃的农具孤独地散落在四周。

　　我们必须搬家了，你能跟我走吗？古德坐在一块树桩上喃喃地对它说，本来，我就不属于这里，我从家乡那边来，那里没有这些倒霉的事，我的家啊，那里多好啊！可我为什么到这里来？你说说看，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它没有发出声音，知道这老头儿此番能疯上一夜。我真不该把你妈妈杀了，杀你妈妈我能得到什么呢？到头来他们这样对我……古德眼睛里闪着泪花，在前面走，它安静地尾随其后。

　　古德带着它走了很久，他们在秋天出发，坐过马车，乘过船，四周都在移动，只是蔚蓝的天空没有多大变化，当他们到了一个地方，已是春天了。古德一踏上这块土地就犹豫着，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身体越发虚弱。我要死了，小子，你怎办呢？别总追兔子狐狸知道吗？！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它没理会古德的训斥，不管跑多远，依然故我地叼着死掉的兔子和狐狸回到古德身边。直到他们在山上找了个破旧的供猎人休息的木屋，这屋子很久没人住过了，墙角有半袋谷子像化石一样沉默着，袋子上长满浓密的蘑菇。

　　我们就在这里歇着吧，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用枪了，每次古德带着它去山下的集市，回来后总要牢骚着。古德用兔子和狐狸换酒、烤肉以及粮食，事实上是它换来的。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古德在白天和它下了次山，早醉过去了。它照例安静地睡在古德身边，一阵拍门的声音，让它机警起来。一个毛茸茸黑乎乎的家伙闻到了酒和烤肉的味道，就这样冒失地溜达进来。那家伙还有个值得惊喜的发现，看到了古德，虽然瘦但还有肉。熊！古德听到了动静，对瞪着双眼不发一声的它喊道，妈的以为没有这种东西了！古德边快速搬弄猎枪边往里退，可是他太老了，似乎搬不动猎枪的保险栓，他越是着急越放不成枪，最后连子弹也滑落在地上。它的耳朵竖着，听着子弹在地上清脆地弹奏数下。

　　熊好似没有发现它，或者忽视了它的存在，知道这个老头儿对自己很不友好，更要对付自己，抬掌打断了一根柱子，直奔古德扑来。古德看到了四年前的一幕，那时他还有力量开枪，在枪声响起的同时，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大犬，咬断了熊的喉管，然后从熊的头顶飞跃过去……太近了，他当时只有这些念头，是太近了……熊就要把他撕烂了，他只想到这些，就是没料到这条不知道哪来的野犬，一瞬间救了自己的命，可他手里的枪还是响了，打中了那条犬。

　　好像还有枪声在他耳鼓中回荡，与熊嗥叫的声音混成一片，他定了定神，熊已倒下了，而自己根本没有放枪。它安静地站在熊的身后，用一种奇怪地眼神盯着古德。古德萎靡地靠在墙上，看着熊颈下面流出的血，抬眼看了看它。小子，这个秘密一直为我虚荣的内心所隐藏，如今成了你我之间最大的秘密，我也杀了你的爸爸，你和它一模一样……古德讲完此生的最后一句话，它则安静地离开了古德，走进风雨里，山谷静悄悄的，只有树枝摇曳。


　　　　　　　　　　　○三年五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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