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最后一块地（上）

一瓢水

　　　　　　　　　　　最后一块地???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坐在拍卖座位上的我，第一眼看到倪太福腆着个大肚子，踱着方步走进礼堂时，就有一种强烈而迫切的欲望，那就是将手中的拍卖牌，狠狠地朝倪太福身上砸去，砸他个头破血流，以报他当年痛打我之仇。

　　我咬牙切齿，却没有抛出我的拍卖号牌。理智战胜了我的愤怒，但我的心仍不停地诅咒起倪太福来：狗日的，早晚我会把你赶下台去。　　?　　

　　我看到倪太福走到拍卖主席台上。他假惺惺的也有点卑琐地向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人谦让一番后，一屁股就坐在了主席台的正中，并努力地摆正了一下肥胖的身体，脸上堆满了笑。?　　

　　他是今天拍卖会的主角。他肯定知道今天他面临着不少人的挑战。其中就有我——罗蒙。　?　　

　　拍卖师终于敲响拍卖水脉地的拍卖槌。我伸长了耳朵，在拍卖师喊出六十万的底价后，我第一个举起拍卖牌，并石破天惊地报出了一下超出底价四十万的百万元的竞争价。　　?　　

　　我的喊声一出，倪太福和整个礼堂里的数百人的目光都一下射到我身上。我一下子接住了倪太福的目光。目光相撞，瞬间就撞出一道咄咄逼人的寒光。?　　

　　倪太福注意到我了。我顿时有了一种挑战感，并且与对手应战了。　　?　　

　　倪太福不想看见我，却又不能不对我罗蒙刮目相看。因为我已不再是那个穿着中山装，挽着裤腿，在水脉地里种香椿的穷小子了。　　?　　

　　今天的我，绝对的“港派”。一身苹果牌牛仔服，将我略见发胖的身体，裹得更加挺拔标致。鼻梁上那副二十四Ｋ金的博士伦眼镜，把我的风度、高贵显露得一览无余。我感受到了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对我投来的关注和羡慕，我飘飘然起来……　　?　　

　　我已不是从前那个落榜后种过香椿的罗蒙了。今天，我以满礼堂中最特别也最显眼的身份——深圳环亚集团总公司总经理助理，参加云城中心水脉地的拍卖会。?　　

　　云城，在我数年前的记忆中，只是一个城东喊话，城西便能听到的小县城。而当我告别云城再回到云城时，我惊呆了——　?　　
　　云城，已不是我梦中常回的故乡啦？！　　?　　

　　开着桑塔纳轿车来接我的秋云，见我满脸惊讶，说道：老同学，阔别十年，对家乡惊呆了吧？你先别惊讶，待会儿到了水脉地后，你再惊讶不迟。你会惊叹我“出卖”给你的信息，我可要收信息费喽！　?　　

　　听着秋云啧啧而谈，我被云城这些年的变化折服了。我故作惊讶状，问道：你还要收信息费，秋云？?　　

　　秋云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是大发展的社会，有服务必然要有报酬。至于我要收多少呢，我是以你竞争成价而定的。不过，你我毕竟同窗过，我会实行优惠的。　　?　　

　　我笑了。秋云已不再是过去那个腼腆的秋云了。

　　轿车快速行驶在云城宽敞的柏油路上，林立的楼房和城市的喧哗，远远地，被轿车急速地甩到车尾后面去了。记忆中的云城，是一个到处都是田野、绿树的乡村小城，是一幅有着田园诗话般的小城，而现在它有的只是鳞次栉生的楼房和奔波忙碌的汽车及行人。偶而撞见那么几棵树，也是那些被尘土覆盖，没有一丝绿意、垂头丧气的法国梧桐，我找不到我记忆中的绿树、田野了。

　　云城如一只张大嘴巴，贫婪无比的猛兽，肆无忌掸的把我记忆中的美丽的土地、阡陌、树木、房屋、乡村活活地吞噬了。乡村变成了城市，村民放下高挽的裤腿变成了市民。城市高速膨胀，高速发展，属于乡村的东西被城市一点点蚕食了。乡村离我逾来逾远，而且越来越模糊，最后将面目全非，甚至消失。　　?　　

　　这是发展。这是建立在毁灭基础上的发展。记得余秋雨先生的名作《废墟》中说；现代不仅仅是一截时间，现代是宽容，现代是气度，现代是辽阔，现代是浩瀚。我们携带着废墟走向现代。

　　云城，我心目中的云城，没有余秋雨先生所说的那种废墟。然而，我想云城人是在携带着、摒弃着这个不是废墟的“乡村”走向现代，走向发展。　?　　

　　我怀疑这是世界在后退，还是在发展。我关上车窗，不忍再看那些因车速快而移动变形的高楼大厦，我怕它们变成猛兽，把我也活活吞噬了。我紧闭了双眼，让大脑恢复平静。　　?　　

　　“嗄”地一声，轿车停下了。我睁开了沉思中紧闭的双眸。　　?　　
　　哇，水脉地！拉开车门的一瞬间，一片空旷而熟悉的土地一下跃入我的眼帘。这里有我熟悉的层层梯田，还有那绿色的榆树、楸树、松、柏，还有我魂牵梦绕的芬芳无比的香椿。这香椿是我当年栽下的香椿繁殖的呢？　　?　　

　　我为云城、我为最后的水脉地这不变的记忆欢呼，并脱口而出。　　?　　

　　水脉地里的坟墓呢？我找来找去，只发现那黄澄澄的土地里，有一个个大土坑。秋云告诉我，水脉地里的坟墓刚刚搬迁了，而且是倪太福带头先将他爹的坟迁出去了。为啥？就是为了拍卖水脉地。　?　　

　　在过去，水脉地只是一片占地有三十多亩的墓地，是兴隆村人家世代葬人的“风水宝地”。文化大革命时，水脉地作为破“四旧”的重点被填平了，可不知怎地，后来兴隆村的人又慢慢地将那些填平的坟墓又堆起来，而且又开始填了新坟。?　　

　　云城的发展是几夜间就膨胀起来的，很多厂商都看中了水脉地，可因为它是一块墓地，都远远地避开了。当城市建设开始吞食云城的土地、庄稼时，水脉地就象一块破补丁遗留在了云城的城中心。　　?　　

　　很多有眼光的人猛地回过头看时，水脉地已变成了众多厂商纷争的“风水宝地”，他们很多人带了装着现金、金银首饰的红包找到已改称兴隆居委书记的倪太福时，倪太福都把他们推出了门。　　?　　
　　倪太福已意识到他痛失了现在可以卖更好价钱的土地后，他要保留最后一块地。当然是因为这块地越来越会升值，更重要的是他不舍得让他家的祖坟迁出这块“风水宝地”。虽说当年我为了种香椿，把他爹的坟给换了地方，但在兴隆村还有这样一种说法，都说多亏我给他爹的墓地换了地方，要不他那整天病怏怏的媳妇也不会精神起来。她不仅能下地干活了，而且据说一到晚上特别活跃，每晚都要和倪太福在床上作爱一回，把倪太福都折腾瘦了。还有他那学习一般的儿子，参加高考竟一下就考上了北大。群众都说，是我给倪太福家选了个好风水。　?　　

　　一阵秋风徐徐吹来，风里夹杂了水脉地泥土芬芳的气息。我用鼻子深吸几下，如痴如醉，我已有十年未闻到这乡土的气息了。我问秋云，还记得咱俩在这儿种过香椿吗？　　?　　

　　秋云说，那时的你比现在“伟大”。　　??　　

　　的确，种香椿时我比现在要“伟大”。十八岁的我，连续三年参加高考都因差三五分而名落孙山。心灰意冷后，我谢绝了老师、同学让我再复习一年的好意，回家摸起了锄头，我想当一个实实在在的农民。那时的我，相信农村这地天地里，肯定会有我施展才能的地方。　　?　　

　　我这样想，错了。父母对我已彻底失望，给我的除了叹息，就是埋怨，埋怨我白白浪费了他们三年的地瓜煎饼。数月后，我振奋起来，经过深思熟虑，拟定了种大棚香椿的计划。　?　　

　　我鼓足勇气，找到当时的村支书倪太福。他一边给其媳妇熬中草药，一边用言语挖苦我。他说上学就是难，复习三年也不能就成了“学包子”，没那个上大学的命，就别想三想四啦！因他是个长辈又是村干部，我虽气炸了肺却仍向他堆满了笑，再说重要的是我需要他给我批地种香椿。　　?　　

　　我的种香椿计划还没说完，倪太福就扔出了这样几名话：老侄子，地我可以批给你，但我怕你还是不中用，到时村里边承包费也收不上来，我可担当不起，你走吧！说完，端起药罐进屋去了。　　?　　
　　那语气，那神态，使年轻气盛的我扭头就走，一边走一边咬牙切齿，发誓再也不进倪太福的家门。　　?　　

　　跟我一样落榜的秋云听说这件事后，也非常生气。她说，走，咱去找俺姨夫，堂堂一个乡长还管不了这么个小支书。说完，她拉着我就到了乡政府。乡长夸赞我几句后一口应承下来，要我三天后听信。果真，三天后我父亲给我捎来了倪太福让我承包土地的通知，但承包地是村东的水脉地，也就是那片被死人占据了大半的墓地。倪太福对我爹说可以任由罗蒙自己挑选一块。　?　　

　　秋云听了，拉着我要再去找她的乡长姨夫。我说，我已经很满足了，他能看乡长的面承包给我这块地，已相当不错了。你还不知道，倪太福是三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犟脾气。　　?　　

　　在水脉地，我和秋云选了一块较大而又没有坟墓的地，用镢头刨了，撒上土肥，种上了香椿。我精心侍弄着这块地，象对初生的婴儿一样认真呵护着，等待着芬芳飘起。在翘盼中，冬天结束了，春天来临了，香椿就慢慢地吐出了绿芽，继而展开了绿绿的叶子，轻轻一碰那簇芽，它就害羞似地吐出一缕又一缕扑鼻的清香来，让人陶醉。就在飘香的日子里，村子里传出一个消息：倪太福的老爹死啦！　　?　　

　　倪太福的老爹死啦，肯定要埋到水脉地，我怕他把墓地选中我的香椿地。秋云说，哪能恁样巧呢？！我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说着，我看到村头走出了一个穿孝衣的人和一个带着眼镜，穿着长衫的老头。是倪太福和风水先生。?　　

　　因为自己是女人，秋云一见就走了，为了不撞见风水先生。在云城，有这样一个说法，若女人撞见了正看坟的风水先生会造成不生育。所以，秋云躲开了。我呢，也不愿看到或见到可恶的倪太福，也走出香椿地，找了一个远远地，但能看到水脉地的地堰下藏了起来。我双手合十，心中默默地祈求着苍天，千万别让倪太福选中我的香椿地。　?　　

　　倪太福、风水先生走进水脉地了。两人比比划划着，一会儿从东边走到西边，又一会儿从西边走到东边。密切注视着他们的我，始终盯住的不是别的，只是风水先生手中的那根柳桩。那是一根如擀面杖粗细，长约两尺多长的柳桩。　?　　

　　在我的家乡，风水先生的柳桩一插下，墓地就算选定了。可倪太福和那位老先生在那块地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后，举棋不定的脚步始终没有停下来，我的心“砰砰”直跳，越悬越高了。?　　

　　他们终于停下来，站了一会儿，四处观察了一会儿，却又走到地头上坐下了。他俩是走累了。在地头上，倪太福从兜中掏出烟，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风水先生。　　?　　

　　风水先生慢吞吞地接了，他却没有急于吸。他将两片老花镜几乎贴在了那支香烟上，象是在看一下那香烟是啥牌的。倪太福张口说了几句话后，老先生才让倪太福点了，老先生悠哉悠哉地吐起烟雾来。吸了两支烟后，倪太福终于站起来。那老先生起了几起却没有起来，是倪太福伸出手把他搀扶起来，并一步步地向我的香椿地走去。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　　

　　突然，村里的高音喇叭“霹雳啪啦”响了几下后，接着就传出村妇女主任尖细的嗓音。她喊：倪太福书记，乡计划生育检查组领导来了，请您听到广播后速回村支部。接连喊了几遍后，倪太福似乎听烦了，和风水先生说了几句话后，风风火火地回村了。　?　

　　水脉地里只剩下风水先生了。他在我的目光中，蹒跚着走进了我的香椿地。在地中，他又从东头走到西头，从西头又走到东头，并左右环顾着。时间在一秒钟一秒钟地朝前挪动着，我的心一下紧似一下，在我的目光中，风水先生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后，毫不犹豫地将那柳桩插在了我的香椿地中。我的心狂跳了几下，一阵眩晕。　?　　

　　我再朝水脉地望去时，风水先生已颠着屁股，急急地向村里走去找倪太福讨赏钱了。怒气涌上心头的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下数道地堰后，冲进水脉地，伸出脚就将那该死的柳桩踢了起来。柳桩高高飞起，一下就飞到了另一块地中。我舒出一口气，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骤然生起。我骂道：狗日的，倪太福，别怨老子绝情啦！　　?　　
　　想到这，我伸出脚在刚才柳桩插下的地方，狠用力地踩上几脚，堵死了那个洞，并跳下地堰，将柳桩拣起，找了另一块地当中一个地方，就将柳桩插了下去。我背起双手，象风水先生一样，围着那块地走了起来。脚起脚落，松软的土地上便留下了一串串脚印。我特别在柳桩的四周转起了圈，回头看着我走出的歪歪斜斜的伪装的脚印子，我哑然失笑。　?　　

　　我知道风水先生是外村的，他是不会再来水脉地给倪太福指点他爹的墓穴。只有天知地知我知风水先生选的位置。因为，在沂蒙山风水先生为死人选定的墓穴，是以风水先生插下的柳桩为准的。　　?　　
　　倪太福的老爹入土了。他爹就埋在了我给他插下柳桩的地方。我的香椿免遭了灾难，一日一日就蓬松出浓浓的绿叶了，收获的季节即将来临。十多天后，倪太福一路大骂着，象条疯狗一样朝水脉地跑来。跑了没几步，倪太福的大脚就跨进了香椿地，并横在了我的面前。我的脸上还没有堆起笑，倪太福的拳头就把我重重地击倒在香椿地。我的耳边只听到疯狗狂叫般的怒吼：婊子养的，俺让你毁我祖坟，俺…杀了你。　?　　

　　倪太福打倒了我，他的一双大脚也飞过来了，在我的腹部、胸部狠狠地踢着。我抱住了头，在香椿地里滚动着，躲闪着。我滚到那儿，我的香椿就“咔嚓咔嚓”地倒下一片，我闻到了鲜嫩的香椿的芳香，我听到香椿被倪太福踢断，被我的身体压折而发出的艾艾怨怨的哭泣声…　　?　　
　　
　　在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我的泪在付出我全部心血的水脉地里流干了。秋云抚摸着我被香椿划得满是伤痕的脸，亦哭了。她说，你走吧，兴隆村里已容不下你，倪太福更容不下你。你去深圳吧，俺舅在那个开了公司，你去肯定会成功的。?　　

　　我的香椿完了，我的雄心壮志也没有了。我唯一拥有的现在只剩下心爱的秋云了。我不能离开她，我要在这块地里杀了倪太福。　　?　　
　　秋云听了，怒不可遏，她第一次大声对我吼道：你是狗熊还是孬种，你不去俺去死。说完，她就朝棚外走去。我急了，秋云是个有心计的烈性女子，她给我作出的选择，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拉住她的同时，也向她点了一下头。?　　
　　
　　我说，我去深圳。顿时，秋云的目光由愠怒一下变成了温柔。她的一双纤纤细手伸出来了，大胆地揽住我的脖颈，扣紧了，一双灼热带着青春气息的唇，慢慢地向我的嘴唇边靠近…我的心狂跳起来，如那喷涌不止的泉水，叮咚叮咚直响。唇终于接住了唇，湿湿地，热热地，一下润透了整个香椿大棚，整个水脉地。　　?　　

　　人生初次之吻，吻平了我的伤痕。（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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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微笑

晕死，看了我再也不敢贴小说了

蓝色的小木屋

散文化的语言，不错。

陌笛

用"我"这样写,更亲切更入味儿!学习了!

000

　　年轻人奋起图强艰辛创业的故事。文章把“我”和倪太福描写得生动形象，语言很熟练。学习！

一瓢水

最初由 拈花微笑 发表
晕死，看了我再也不敢贴小说了

我可不敢当！真的！谢谢“吹捧”！

一瓢水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散文化的语言，不错。

谢谢版主！

一瓢水

最初由 陌笛 发表
用"我"这样写,更亲切更入味儿!学习了!

谢谢陌笛！问好！

一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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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人奋起图强艰辛创业的故事。文章把“我”和倪太福描写得生动形象，语言很熟练。学习！

谢谢三零的细心阅读！继续支持哟！

明媚

语言精道，想是个老写手了，学习，问好！

一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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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精道，想是个老写手了，学习，问好！

不是老写手，是新学手！谢谢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