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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5-14 13:2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晚饭后,小雯又开始和我吵架。
      
  我坐在窗台前吸烟,看窗外,侧耳听见她又在劈里啪啦乱摔东西。这不是第一次了。每回吵架小雯都这样大动干戈,逮着什么摔什么,非弄得鸡犬不宁震耳欲聋不可。别看她平时温吞吞的,一和我较起劲儿来,火爆得像中东恐怖份子。我庆幸家里的冰箱彩电空调还都算是大个儿,要她能搬得动的话,管它东芝松下,她准一古脑儿全扔楼下去,零件都拣不全。
      
  吵架原因是:我要看书,不愿跟她一块洗碗;还有,晚饭的宫保鸡丁她炒咸了,被我小小批评一通,恰好那时她正接着一个姐妹打来的电话,她估计那女孩在电话那头听到了我揶喻她的话,所以抱恨于心。
      
  厉害吧?说句实话,和晓雯结婚前,我发誓,我还真不知她有这等潜在的凶残面目。待到结婚后她的暴力倾向初显端倪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我也曾经屡屡次次试图以柔克刚,可发现收到的全是反效果——她会尖声叫啸着:“……你还嘻皮笑脸?你还嘻皮笑脸!你根本就不重视我!那为什么要娶我?!娶了我为什么不对我好点儿!啊?!”我常被吓得退身三丈外,觉得空气里都充满怪异的火药味,我只要敢再徒劳地多嘴劝说一句,那情形必定是如古龙笔下的刀光剑影般惨不忍睹。
      
  日子久了,再惊心动魄,也就习惯了。
      
  孙骥常念叨:“你那媳妇儿,怎么就跟一暴徒似的。”
      
  “可不是。”我说,转瞬又想到小雯的好,改口:“只吵架时这样,平时她也挺温柔的。”

      
  抽了几支烟,也没有说话。小雯一直在孜孜不倦地砸东西,销毁范围已由书房转移到客厅,一切摔得出声音的东西都难逃噩运。我转过头去,特有耐心地看着她咬牙切齿地滥杀无辜,不想去劝她。劝也劝不动,她摔累了自会回房去睡,然后一觉醒来,满屋垃圾仍是她打理。这些都是我烂熟于心的模式了。只是,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尽头。我叹息。
     
   “你怎么不说话?”小雯见我看她,怒气撒过来,“你不是挺能说吗?!”
     
   眼前突然一黑,一个镜框朝我嗖嗖飞来,我赶紧侧身,镜框和我擦脸而过,掉到窗外去了。
      
  “你干嘛?!”我火了,“你还别没完没了了!”
      
  “罗列!你这个混蛋!”小雯尖叫。我在家里的角色转换常呈现自由游离状态。她生气的时候我就是混蛋,她高兴的时候我就是亲爱的。
     
   “关小雯我告你,你再摔试试看!”
      
  小雯狠狠地盯着我,那眼神刀子似的,重重在我脸上剜来剜去。我也怒目迎视。她盯了一会儿,独自钻进卧室,惊天动地地摔上了门。
      
  我也火冒三丈,拿了钥匙出门找孙骥唱酒去。
      
  这哥们儿前些日子也不太顺,好了四年的女朋友梅琳和一澳洲佬共迈礼堂,双宿双飞。且整件事进行得极封闭秘密,孙骥一直到收到帖子那天才知道整件事的始末。
      
  梅琳是个心机颇深的女孩,办事细密考虑周全,前铺后垫地安排得妥妥贴贴天衣无缝。她告诉孙骥她要应聘外企工作,需要补习英语,简简单单地便压缩了和孙骥本就不多的见面时间。梅琳在英语进修班时,孙骥出资出力,包接管送,课本书籍参考资料都由孙骥一一购齐,再送货上门。“这就是爱嘛,我从不吝啬关心她,对她好得把自个儿当孙子似的。。”孙骥在接到梅琳婚讯那晚,拖我去酒吧,把自己搞得酩酊大醉神智不清,“。。结果呢?!结果我发现我他妈的在给别人做嫁衣!!”
      
  我沉默。灌酒。人人都有深深的,藏于从容表情里,埋在平静肌理下的最深切的痛。酒,酒又怎能将其冲淡化解?
      
  冷暖自知。冷暖自知。

      
  我下了楼打电话给孙骥,他的手机老不通。我一人站着吹了会儿冷风,清醒了一些,慢慢往前踱步,不知道该去哪里。我不太习惯一个人去酒吧。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比较喜欢安静。或安静地一个人呆着;或安静地和朋友说说话。
      
  桥边有个穿蓝色风衣的女孩,把头长长地探出栏杆去,姿势看上去要多危险有多危险。我靠在桥栏杆上,闷闷地想了一会儿心事,那女孩还是一直保持着这样欲跳还留的姿势。我说:“别那么站着,危险,下面水很深。”
      
  那女孩转过头来,问:“你以为我想跳下去吗?”
      
  我懒懒地看她一眼,“难道不是吗?”
      
  她也看我一眼,“难道很像吗?”
      
  我笑了,当然像,要不我一个陌生人干嘛提醒她。我说:“如果是的话,你可不可以等我走了再跳?”
      
  “为什么?”
      
  “我怕别人说是我推你下去的。”
      
  她也笑了,转过身来,靠着栏杆,问:“你很喜欢这样和不认识的女孩搭讪?”
      
  “不。你是为数不多的人之一。”我说,突然觉得这话像带着些什么色彩似的,便有点抱歉地笑笑:“开玩笑。再见。”
      
  她也说:“再见。”
      
  然后我转身离开。
      
  半小时后我们又在地铁站重遇。
      
  每日生活如此枯竭单一,无非便是日与一日的不断重复,能和同一个陌生人短时间内很碰巧地见两次面,应该可以算是不可思议现象。
      
  “嗨。”她先看见我,招呼我:“这么巧。”
      
  “你很喜欢这样和不认识的男人搭讪?”我笑道,引用她的话。
      
  “我们不算不认识的人。”她说,“半小时前桥边见过,你忘了?”
      
  “没有。”我说,“记得,你想跳桥自杀嘛。怎么?改撞地铁了?”
      
  她笑。我捧着一杯地铁站咖啡馆买来的黑咖啡,问:“要不我请你喝一杯?”
      
  她点头,跟着我往咖啡馆走,好像对我这个陌生人全然不设防。
      
  待到滚热的拿铁咖啡送到她手里,她喝了一口后,才笑道:“我刚才忘了,外婆说过别随便跟陌生人说话的。”
      
  我笑了。她也笑。笑容甜甜的。她是个很清秀的女孩子,年龄不会超过25岁,一双大眼睛躲在裹得紧紧的绒毛围巾和蓝色大衣高高的领子里,黑白分明清澈幽深,总像藏着什么似的,无限神秘。
      
  “地铁还不来。”我笑道,“等得真久。”
      
  “嗯。”她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我不是想自杀。”她认真地说,“你误会了。”
      
  “那刚才是…演戏?”
      
  “有点郁闷。”
      
  “郁闷?”
      
  “对。我写不出诗了。”她笑笑,指指自己的头,“这里,灌水泥了。”
     
   我沉默,点点头。地铁来了,她微笑道:“我走了。谢谢你的咖啡。”
      
  人群向车厢里涌去,男女老幼,潮水一般。然而她的身影,蓝色身影,在人潮里那么明显。一时间,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以为这个世界和这个城市里,已经不会有人再写诗了,已经不会有人再为写不出诗苦闷心慌了。
      
  记忆追溯。我想起自己曾经也有过骄傲的写诗的右手和心。然而现实的砂砾磨去了我的锐气和棱角,轻描淡写地掩埋了理想和初衷。
      
  只好在强大的现实力量面前默然噤声,寄生于一家合资公司,谋得小小官职,成日朝九晚五,生命乏善可陈。
      
  我独自坐在地铁站里。柱子上的挂钟表盘雪白指针漆黑,明白地残忍地彰显时间流逝,无声无息,动魄惊心,一去不返。
      
  回到家时小雯正在收拾战场,整个屋子乱得强盗都心悸,只差天花板没掀到地面上了。我去拿了笤帚,说:“我来吧。”
      
  小雯呆呆地站着,怯怯的。
     
   “别挡着添乱,去沙发上坐着看电视。”
      
  小雯颇带悔意的:“我,我这是怎么了。”
      
  我有余怒未消,转脸看她一眼,“你梦游吧?两小时前你才单枪匹马实施了一场暴动。怎么?就忘了?”
      
  “罗列,对不起,对不起。”看来她没忘,是睡蒙了。
     
   “别挡着我。”我凶她。
      
  小雯走到沙发那边去,从沙发边儿上探个头出来,笑道:“我就喜欢看你收拾房间的贤惠模样。”
      
  “那你就天天把家里搞成这样儿啊。”我生气地说,“这里摔坏的东西是你偷的,抢的,拣的,不用钱买的?”
      
  “对不起,罗列。”小雯说着又要过来套近乎。
      
  我横她一眼,“离我远点,烦。”
      
  她跑到半路上又刹住了,撅着嘴转回沙发,躺好,看电视。
      
  小雯喜欢看的卡通片是《猫和老鼠》,刚开演。小杰瑞和小汤姆开始源自上一代的,永不休息的追捕战。小汤姆比老汤姆机灵些,有时还能占占上风。小雯看得哈哈大笑。我怀疑很多暴力手段,她就从那上边抄袭下来的。
      
  一屋子碎玻璃烂零件,收了半天也没弄完。我蹲在垃圾堆中间叹息。这叫什么事啊?

      
  第二天下班,几个同事说去吃烤鸭,我没去。我不喜欢下班后还东晃西晃,我习惯了五点半一走出写字楼,就直接坐地铁回家。
      
  小雯去参加中学同学会,早上临出门时甩下一句:“我去见我的初恋情人。你自个儿在家解决晚饭吧。”
      
  谁不知道她的初恋情人是我。这丫头。
      
  小雯不在家时家里就很静。孙骥带了瓶好酒来看我,没有女人呼三呼四,俩大男人偶而坐在家里喝点小酒是件非常惬意的事。我开门时,孙骥就一脚踩在玄关处,一脚缩在门外,战战兢兢:“我带酒来喝,嫂子不骂吧?”
      
  “她不在家。”我笑,“进来吧你。”
      
  “嗨,我还真有些怕。”孙骥说,“你不知道,你那媳妇儿,在家时,家里像个练靶场,不在时,又像是停尸房。”
      
  “怎么说话的呢?”我抢过他手里的酒。
      
  孙骥憨笑。我们坐下喝酒,一杯一杯。酒酣耳热之际,孙骥醉乎乎地拍拍我的肩:“罗列,我老爱说你媳妇儿怎么怎么着,其实啊,我羡慕你。真的。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我也耳根红红,醉眼迷蒙,
     
   “知道吧?成天在外头晃悠,就想有个家。真的。想家里有那么一个人,给自己做做饭,洗洗衣服……”
      
  “那你去雇一保姆啊。现在雇保姆挺便宜。”
      
  “我不是这意思。”孙骥喜欢喝几杯,却又特容易地就醉,“我是说找个伴儿。知道吧?这伴儿不是谁都行的。得有感情。感情!”
      
  他醉了。醉得不轻。每每这时,我知道,他又想起梅琳了。
     
   “行了甭喝了。”我把他手里的酒瓶抢过来,“醉了也没意思。”
      
  “我没醉,没醉!”孙骥扯过我的衣领,大着舌头问:“你说实话,我他妈是不是真那么没本事?连一个女人也管不住。我们在一起四年啊,四年,一千多天哪!她二话不说就跟别人跑了!他妈的那澳大利亚老头子,可以当她爷爷。她这算什么?啊?!卖身啊?贱!真贱!”
     
   “就说你吧罗列。当初在大学的时候还不是和关小雯爱得死去活来轰轰烈烈,记得吧?你们俩还是我们那系上的经典爱情呢,多少人羡慕,多少人校仿。结果呢?现在还不是柴米油盐你吵我闹的。这爱情啊,经不起折腾。本来就是娇贵脆弱的东西,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你要把它往婚姻这个套子里一塞啊,嘿!那就完了,没有了!”
      
 我把头搁在桌子上,脑子里嗡嗡嗡直响。
      
  孙骥唠唠了一会儿,倒在沙发上呼呼噜噜的,怎么都叫不醒了。我推了他一会儿,他死猪似的动也不动。我坐了一会儿,一人下楼去买烟。
     
   一入夜就特别冷。我打小雯的手机,接通时那边很吵,小雯问:“罗列啊?我要晚点回来!什么事儿啊?”
      
  “没事儿。”我说,“路上注意安全啊。”
      
  小雯笑着挂了电话。我听出她和同学在唱卡拉OK。小雯最好这项娱乐,估计今天很晚很晚才会回。
      
  我买了烟,不想上楼,踱步走到昨天那座桥上。街上人很少,天气太冷,时间也不早了,这一带几乎没人在外面晃悠。
      
  我点了一支烟,烟氤笼罩里仔细回想我曾经最爱的那首诗,怎么来着?想不起来了。
      
  “嗨。”
      
  我转过头,竟是那个蓝色大衣的女孩。我吓了一跳,“你妖精啊?这么晚一个女孩还在这儿晃荡?”
      
  “怎么说话呢。”她笑,“你怎么在这儿?”
      
  “你又怎么在这儿?又写不出诗了?找灵感?”
      
  “不是。”她笑道,“我就随便逛逛,看到你了,就过来打声招呼。”
      
  “哦。你好。”
      
  “今天过得好吗?”她问。
     
   “怎么?体察民情啊?”我笑。
      
  她微笑,也不掸掸灰就席地而坐。和昨天一样的衣着,蓝色,很清纯。
     
   “你是…学生吧?”我问。
      
  “嗯。”她笑笑。“北大。研究生。中文。——信吗?”
      
  “信。”我也笑,“干嘛不信,你有什么必要骗一不认识的人?”
      
  “呵呵。”她憨笑两声。
      
  “北大学生干嘛这么大夜还在街上游荡啊?”
      
  “谁告诉过你北大学生就很乖?”
      
  “我就是我校友。知道吗?师兄,学长。”
      
  “哟,瞧现在搭讪的方式,越来越明显了。今天碰上一师哥,赶明儿就有人找我攀亲戚了。”
      
  “挺贫的。”我笑,“跟你开玩笑的。我在南方念的大学。”
      
  “看你也不像刚念完大学的。”她也笑,“我们学生哪像你这样啊。”
      
  “我怎么了?”我埋下头打量自己几眼,“我这不是挺好吗?”
      
  她前仰后合地笑。我狐疑地看着她。真有这么好笑吗?
      
  忽然感到鼻尖一阵凉意,冰冰的,我抬起看天。下雪了。
     
   细细的丝棉似的雪花,一片,一片,徐徐地从蓝黑色丝绒锦缎般的空中飘落下来,悠悠缓缓,令人心生温暖。
      
  “下雪了。”我和那女孩儿突然异口同声地说,然后愣一下,会意地相视而笑。
      
  已经很久没有觉得北京的雪这么美了。
      
  “真想带一瓶子来装满。”她说,“满满的一瓶。雪雪白的。”
      
  “干嘛呢?加盐泡咸鸭蛋啊?”
     
   她横我一眼,“你这人想什么哪?意境全让你给破坏了。”
      
  我大笑。她抬起头,眼睛在深夜的飞雪背景下衬托得非常明亮,漆黑。我找说过这是双像藏着什么似的眼睛,像有个让人心驰的未知世界,在她明灯似晶光璀璨的亮瞳里,深深地藏匿着,诉说着。
      
  “我爱的人死了。”她突然开口说。
     
   我看了她一眼,问:“谁?”
      
  “我爱的人。”她说,还是抬着头,手轻轻打开,蓝色手套上尽是星星点点的雪白。“他就是从这儿跳下去的。”
      
  “什么?男的女的?”
      
  “男的。”她转过身,靠在栏杆上,没戴帽子,黑黑亮亮的发丝上沾满雪花。“我一直悄悄地爱他。一爱就是十年。他是个天才,我写诗全是为了他。最后他不要这个世界了,就从这儿——这么高,闭着眼睛,一跳,什么都没有了。”
      
  “干嘛要死?”
      
  “医生说他患上深度抑郁症。有人说他是疯子,神经病。”她静默地说,“可我爱他,他就算是疯子我也爱他。我后悔直到他死,都不知道我一直爱他。”
      
  我以为像海明威和川端康成那样自杀的天才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眼前这个女孩,她在哭泣,盈盈泪水,她的眼睛,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让我有种重新触摸记忆的温暖和伤感。
      
  她解下领上的蓝色围巾,低低地说:“就从这儿,纵身而下。我以为我会跟着一起去,可来了几次,都没这勇气。若不是对活彻底的绝望和对死彻底的向往,始终不会有勇气。”

  风疾疾地吹,雪越下越大,她手里的围巾突然被风吹走,远远的飘落到桥下,浮在河面上。
      
  “没关系。”她笑,“可以游到他手里。天冷了,他需要温暖。”
      
  我一直不说话。她搓着手,嘴唇发紫。我取下自己的围巾,递给她,“围上吧,天冷别着凉了。”
      
  她微笑,并不伸手接。我犹豫着上前替她围好。她轻轻地把头靠在我的大衣肩头,小声地说:“我叫林蔚蓝。”
      
  我点头,说:“我叫罗列。”
      
  她抬起头笑道:“嗨。”鼻子冻得红红的,非常可爱。
      
  我也笑,“嗨。”
      
  地面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路灯映照下蒙蒙的一层黄。我和蔚蓝的身影在路灯下淡淡的短短长长。


        那晚回家时小雯已经回来了。“孙骥呢?”我问。
   
    “走啦。”小雯说,“我刚回来他就走了。——唉,你哪儿去哪?”
      
  “哦,我去买包烟。”
      
  “唉,罗列,坐下听我讲嘛。”
      
  “讲什么?”
      
  “我的同学会啊。”
      
  “你讲吧,我在听。”我坐在窗前,点起一支烟。过往的记忆,刚刚还在眼前真实晃动的记忆,现在也被风吹散了。我有点想念那个蓝色身影。浅浅的想念。如同想念我曾经忧伤的空灵的敏锐的岁月时光。然而我只知道她的名字。林蔚蓝。人如其名。蔚蓝。
  
      “……艾小琦嫁了一阔佬,难怪她今天有专人司机接送,还拿着一个prada的手袋。唉罗列,你记得那手袋吧?上次我们在赛特还看到过的,好几万呢。不过她说她是在巴黎名店买的,比北京的货好,还贵得多。我看不像,北京不是有一模一样的吗,我也瞧不出有什么区别。她就是这样,小人得志,那会儿上学时,她成绩也没我好长得也没我漂亮,文娱活动演主角,哪一次有她的份儿啊?所以人哪,就是一命好,命好就什么都成了,特别是女人。唉你听没听哪……”
   
    晚上的时间,就在小雯嚼着舌根掰着是非的缝隙里,流过了。

  
      第二天下班我特意去桥边,没有看见蔚蓝。站着等了很久,直到傍晚,也没看见一个穿蓝色风衣的女孩。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天天如此。
  
      蔚蓝像从天而降,又像人间蒸发似的,在我的生命轨道上,倏地来,倏地去,就这样消失了踪影。

  
   不久后我去机场送一个客户,在机场大厅,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转头一看,竟是梅琳。
   
    “哎哟喂,咱们留洋的少奶奶回来了。”我笑她。她伸手打我,说:“去喝杯咖啡?”
      
  “我不会喝那玩意儿。”我笑,“我只会喝中国茶。”
      
  她笑道:“你怎么还是那么贫。小雯还好吧?”
      
  “还好。常说起你呢,她挺掂念你的。”
      
  “嗯…孙骥呢?”
      
  “那哥儿们,啥都好,就这儿——”我指指胸口,“被戮了一洞,现在还汩汩冒血。”
   
    “别拐着弯地怪我了。”梅琳冰着脸,“我也难受。”
   
    “你的史密斯夫呢?”我笑。
  
      “没来。就我一人儿回来看我妈。”
   
    “嗯。”
   
    “孙骥电话没换吧?”
   
    “你还准备找他?”我说,“别怪我没先跟你说,他可再受不了刺激了。你不知道,你那一刀,致命的伤,他痛得爬都爬不起来。”
   
    “对不起。”
   
    “嗨,现在说这些没意思。”我说,“说真的,你怎么当初就跟一克格勃似的呢?有什么计划安排就怎么不能让孙骥先知道?非要暗地里捅他一刀,伤得人家一点还击力也没有。四年老夫老妻了,何必做到这份儿上?真没意思。”
   
    “你可不可以帮我联系他?”梅琳问。
  
      “我不当这坏人。”
   
    “求你了罗列。”她可怜兮兮地。
  
      “你不是回来看伯母吗?那回家啊。我可以送你,别的免谈。”
   
    “求你了。”梅琳说,“老实说我就是回来看孙骥的。在那边儿我一直想他。我想我选错了。我以为舒适奢华的生活可以埋掉我对他的感情。可原来不行,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可喜可贺,良心未泯。”
   
    “求你了罗列。”
   
    梅琳死磨硬泡,我耳油都快被她闹出来了,只得答应下来。
  
      “甭刺激他啊。”我画蛇添足地提醒梅琳,“我就这么一个好哥儿们。甭在他伤口上唰唰唰地洒盐洒辣椒面。”
   
    梅琳点头,“我发现和自己没有感觉的人生活在一起真的很痛苦。日子无非就是一天一天的重复和轮回。比死还难受。死也多不过一磕一咽气就一了百了,生活却是很难的,要一分一秒茫无目的地过下去。平淡削薄了我们的理想和心。既然都已经如此华年虚度了,何不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过呢?要虚度一起虚度,怎么也是值得的。”
   
    “怎么听着你有离婚的打算?”我笑。
  
      “答对了。”
   
    “记得要够赡养费。”
   
    “呵,罗列,你贫吧,什么时候我们四个人一起出来吃饭?”
   
    “好。”我笑道。她已经吃定了孙骥会原谅她。


        回家路上想起梅琳那通话。平淡的生活削薄了我们的理想和心。我想起那场雪,北京最美的那场雪。蔚蓝,不知道她在哪里,会不会我们此时也吹着同一阵风,呼吸着一样的空气,在冰冷疏离的世界里,日复一日地和现实做着可有可无螳臂当车似的对抗,却始终有心无力,最后疲倦地放弃?

        晚上小雯因为一些小事又开始发脾气。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对房间物品劈里啪啦地进行局部性摧毁。我在外面敲门,“小雯,出来了,出来我们好好聊聊。”
  
  “我不出来!你走开!”她歇斯底里。
  
  “出来吧。”

   “不出来!”
      
  “你出不出来?!”我火了,高了好几个分贝。
   
  里面没声音了,半晌后小雯来开门,一脸委屈,像我欺负了她。“你吼什么?我不摔东西就是了。我以后改还不行。”
      
  “我也没说什么啊。”我无奈地说。
   
   “你别离开我。”小雯突然神经质地抱紧我。
   
  “我有这么说吗?”
      
  “也不许这么想。”
      
  小雯一直死死地掰紧我,不松手,我心想这是怎么了。我也并不是不在乎她不重视她,只是这样的日子,有谁能够一直心平气和地安安静静地过下去?
   
    梅琳和孙骥真的合好了。梅琳回澳洲办离婚前,我们四人一起去吃饭。席间孙骥又醉了,这次是幸福的醉,他乐悠悠地对梅琳说:“跟你说,罗列小两口的日子过得可有声有色了。小雯像一希特勒似的……”
      
  小雯瞪孙骥一眼,孙骥慌忙改口:“不是不是,错了,醉了,别理我。”
      
  我不语。我能说什么呢?我只有静静地苦笑。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了。也没有什么特别快乐,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快乐。我想人都是这样,不止我一人。生活嘛,就跟滥饭劣肴似的,再难吃,再不想吃,也就这么凑和着,咽下去了。

   
    只是有时站在窗边,或路过那座桥,会有些怅然。我想我生命中有些什么最值得坚持的东西,也这样被我遗弃了,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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