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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孙智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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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原创] 青春之歌(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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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楼主| 发表于 2005-6-21 10:06 | 只看该作者
  41.
  饭的热量被风刮跑了。发广告单的人把一枝枝捏着广告单的手臂支棱到面前,我小心地绕过它们,走到一个路口,站在街边石上等汽车的流水线经过,高架桥遮住了额头前面的天空。红小人变成绿小人,我快步走过马路。

  42.
  我没有找到超市。

  43.
  我又走过了一个路口。我拦下了一位拿着撞球杆兴冲冲赶路的老大爷。他开始有些不愿意,后来突然又特别热情地把手臂晃来晃去,晃来晃去,又猛地向外一折,这一折的意思是要打个弯。这个折折的,差点没把他的老骨头折断。

  44.
  我又向前走了几十米,遇到一个十字路口,按照老大爷的手臂一转弯,看见不远处的墙上贴着一块巨大的红色招牌。走到前面一看,看见上面写着:XX超市XX路店。我抹掉挂在鼻尖的清涕,走了进去,景物变得白蒙蒙,所有戴眼睛的人都知道,这是镜片还寒乍暖的缘故,这个道理,有些不戴眼镜的人可能也知道。我在一楼穿过饮料架、食物架、水果架,找到上二楼的电梯。我乘着电梯来到二楼,我首先看见牙刷和牙膏,我在附近找了一下,找到了买牙签的地方,有木制的,有竹制的,有盒装的,有袋装的,有整卖的,有零卖的。我拿了一盒,想到带一盒牙签在身上是很不方便的。我把背转给附近的售货员,摸出一根又摸出一根再摸出一根,捏在手心里,转过身,把牙签盒好好地放回原处。心肝虽然扑扑乱跳,但记得要平静地从售货员小姐面前走过,如果可以的话,还应该礼貌地微笑。

  45.
  售货员小姐还是长得挺和气的,因为我多看了她两眼,她就微笑地询问地看着我要买什么。我连忙低下头匆匆赶到电梯口,她长得还是蛮饱满的,尤其是穿着制服,自从我看了电影“制服诱惑”的其中一部(这部女主角是朱茵,朱茵是我的偶像)后,就一直觉得穿制服的女人特别具有魅惑力。下电梯的时候,我还是站稳了。我掌心里的三根牙签不会嘟噜嘟噜叫起来吧,走出超市门口的时候,我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保安,虽然我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要这么做。我感到很自卑,因为我这么作贼心虚,真是太没用了。难怪她常常说我有这个贼心没这个贼胆。

  46.
  偷心的贼,其实我想做一个偷心的贼。外面的风很冷,很多迎面走过的人都缩起了脖子,我也缩起了脖子。我摊开手,三根牙签有些汗湿。我捏起其中一根,剩下的两根仍旧捏在手心里。我一边走一边想把蛀洞里的断头挑出来。我怀疑牙神经应该快死翘翘了,虽然它对冷水还有点敏感,但是它对牙签猛烈地撩拨已经毫无反应了。牙签的这一头很快用钝了,并且也被口水软化了,我换了牙签的另一头,等我换到第二根牙签的第二头时,在舌头的帮助下,再加上不断地咝咝吸气(也就是在大气压的帮助下),终于把那该死的木屑挑出来了。我觉得浑身畅快。

  47.
  我一看手表,已经一点二十几分了。我出来的时候,问过医生,下午两点下午号开始就诊,我想我一点三十几分到的话,肯定能排在前几位的,不用再担心看不看得上病了。我飞快地跑起来,自从离开学校不用再参加什么一百米三千米的考试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跑步了。但跑步的感觉还是不错的,尤其是前面几步,大步流星,超过前面的行人,把他们甩开,后来越跑越来,很快就喘不过气来了,而且等我停下来慢慢走时,身上既好像很热又好像很冷,可能是体腔很热体表很冷,能确定的是我的鼻子和脸颊很冷,但我的脚很热。我想算了吧,看不上牙,总不会死人的。

  48.
  但是我又跑起来,因为我突然很想小便。我一边跑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肚子,做出似扶非扶的样子,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看出我的困窘。我无暇再去看两边的正方体和长方体了,一路奔走,终于又模模糊糊看见卫兵身边的那块白色牌子了,我知道上面写着八个红色的大字:卫兵神圣不可侵犯。我朝着这个目标,像一个竞走运动员一样怪模怪样冲到它面前,然后飞快地一个转身,进入医院的大门。

  49.
  原来走的快是很容易跟别人撞上的。我冒出了一个念头,如果我故意跟一个人撞个满怀并且有可能的话就把他撞倒会怎么样呢。打我、骂我、还是一声也不敢吭?我没这么做,我只是想想而已。我还冒出了另外一个念头,如果不去上厕所,原地站住,站上个二十分钟会怎么样呢,膀胱破裂还是怎的?我在这样自娱自乐的念头的交缠中,来到四楼的厕所里。我觉得我能忍着不到一楼成功地来到四楼的厕所里,是一场自我挑战的胜利。我畅快淋漓地颤抖着,又看见厕板上写着的:卖肾,电话多少多少,找同性伙伴,电话多少多少。

  50.
  我仔细地洗净了双手,忍着痛反复地漱口。我把手掌挡在嘴巴前面,哈了一口气,又哈了一口气,再哈了一口气,我没有闻到有什么异味。我想医生闻不出我中午吃了茄子。我拿出一直捏在手心里刚才洗手时放进口袋里牙签,放在水龙头下冲了冲,然后把它放到蛀洞里仔细地扒拉了几遍,然后把它扔到水槽里。接着再漱了一遍口。

  51.
  候诊区空荡荡的。那个吃外语单词的女孩子已经不在了。我看了一下时间,一点四十几分。我找了把椅子坐下来。一个看上去很脏的人,靠在暖气片洞口附近的椅子上睡觉。一个三十来岁的人坐在椅子上发呆,偶尔迟钝地看我一眼。一个老太太拖着一只很大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抽着半根变形的烟,我相信它曾经被掐掉火红的头颅,当她遇到医务人员的时候。我看他们的样子好像都不像是来看病的。我合上了双眼,早上那个说乡音的小姑娘不知有没有看好病了。咣朗朗,我惊了一下,睁开眼。暖气片洞口的封罩掉在地上,那个很脏的人笑眯眯地去捡,似乎他觉得这很好玩,银色的暖气片在黑黝黝的墙洞里显得格外白亮和军容齐整。阳光在地上照出一个与早上形状相对的明亮的梯形。

  52.
  到一点五十分的样子,人陆陆续续来了,不管是病人,还是医生。医疗室的门旁有一张长桌,有人把他们的病历放到上面去,我觉得他们是在排队,我也把我的病历放到上面去。我不知道该放在他们病历的后面呢还是前面,我感到背后有很多只眼睛盯着我,我把我的病历放在了别的病历的后面。刚才那三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掉了,一个烟蒂躺在那个老太太坐过的座位下面。那只巨大的蛇皮袋像一颗瘤,我想像它挂在她肩背上的样子。

  53.
  医疗室的门是关着的,刚才有很多还穿着便服的人进去了,他们应该就是医生,还不断地有人打开门走进去。后来终于有人把它从里面打开了,走出一个年轻的女医生。我发现我们候诊区的人都看着她,但她看也不看我们一眼,站在桌子前面看排成一排的病历,看了一会儿,拿起一本,叫:20号。声音还是蛮清脆的,脸也挺白。到!一声响亮的答应,一个小伙子举着手兴冲冲地跑上去。她瞥了他一眼,转身推开门进去了,门马上就关上了,透过迅速闭合的门缝,我及时地发现她的臀部很丰满,而且使劲往上翘。这就是年轻的魅力,再宽大的白大褂也遮不住,而且白大褂应该也算是制服的一种吧,在日本的AV里就常常作为性感的道具。小伙子跟着推门进去,他的动作有些迟疑。可能她最后的眼神没有给他明确的指示,或者他没有领悟其中含蓄的暗示。

  54.
  我意识到看病的顺序可能按照挂到的号码,这么说来病历放在别人的前面还是后面就无关紧要了,这下我安心了,你们看,规则就是这样给人安全感的。我走到桌前看了一下我病历上别着的号码:23。我看了大家一眼,回到座位上,我在猜21号和22号会是谁呢。有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比较抢眼,他穿着厚实的毛料风衣,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头发看上去很干净。他正专注地盯着放在大腿上的手提电脑,他的双手搭在键盘上,看上去也洗得很干净。

  55.
  医疗室的门又打开了,走出了一个中年男医生。很多人站起来围过去,还有一些人正在站起来,看来他非常具有吸引力。他没有去看桌子上的病历,扫视了一下人群,有个女孩叫了一声陈叔叔,他的目光停住了,肃穆的脸绽开笑容,他和蔼地拍着她的肩膀把她领进医疗室。我听见有个人在说,什么世道啊,看病也要走后门。我转头一看,原来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长得比较难看。过了一会儿,来了三四个穿军装的小伙子直接推开医疗室门进去了,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有点不解,后来猛地想到这是个部队医院,挂号的地方不是写着军人优先吗。我四周看了看,原来门旁那张病历排队的桌子上,也有一块小牌子的,上面写着:军人优先。又过了一会儿,有个高高大大的医生领着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女孩走过来,他非常懂事地帮老太太找了个座位坐下来,把小女孩领到老太太的脚边,然后和老太太说,你等一下噢。他走进医疗室,很快领着刚才那个年轻的女医生走了出来,他指了指那个老太太,女医生点点头,我目送着她的屁股再次消失在门缝里。他坐到老太太旁边的位置,开始很亲切地和她们聊天。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穿军装的中年女子直接推门进去了……过了一会儿,有两个穿军装的把病历放在军人优先的牌子下面……过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什么世道啊,看病也要走后门!我又听见有人在这么说,转头一看,原来还是那个比较难看的三十来岁的女人,原来她在打手机,声音很娇嗔,可能是打给情人或家里那口子。

  56.
  我又注意到阳光照在地上的梯形变形了,一个角变成非常的锋利,斜刺进前面一排椅子下的阴影。有手机响了,不是那个女人的,是那个大腿上有手提电脑的男人的。他还在啊。他说,我在医院,我一个下午都耽误了,我没时间,我没时间讲课,没时间,我在医院,你明白吗,我在医院,我没时间,我没时间讲课,我不管,你知道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在医院,我没时间,我没时间,我不管你们怎么安排,这是你们的事,你明白吗,我没时间,没时间,you understand!?他咆哮道。他会这么失态,这是我没有意料到的。一个坐在他旁边坐位上的气质很高雅的老女人,撇着嘴,很厌烦地站起来,坐到一个角落的座位上,很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就再也不看他了。

  57.
  我看了一下时间,快四点了。我开始构思一篇小说,关于拔牙啊疼痛啊死亡啊时间啊什么的。今天下午能看完吗。不吃饭也得看完,我们都挂了号的。我听见两个妇女在说,我决定就以这两个人的对话作为小说的开头。那个挂20号的人刚才走了,21号的终于进去了。我看到了一些希望,我想别人也是这样的,因为我感觉到周围焦灼的空气松动了不少。

  58.
  打手机的女人,大腿上有手提电脑的男人,长着袋瘤的老太太,吃外文单词的女孩,说乡音的小姑娘(和小伙子),年轻的医生,高高大大的懂事的医生……人还真不少,有些数不过来的,都写上一写,牙科候诊区的小世界,众生相……23号!23号!哎!我连忙站起来。她举着我的病历看着我,又看了一眼病历(好像病历上有照片可对照似的),没好气地说,23号是你?我连连点头,我相信她已经叫了23号好多次了。她剜了我一眼,转身推门进去,我跟着她的屁股进去。

  59.
  它真的挺翘,把白大褂的后摆都顶起了一些。它把我带到一个小隔间里。这样年轻的女医生给我拔牙,我会紧张的,幸好我用了三根牙签,又仔细地漱口了。医疗室又洁白又明亮,一些银白色的木板把又宽又深的它分割成几十个小隔间,几乎每一个隔间的上空都探有一台亮晶晶的机器和医生的一颗低着的黑乎乎的头颅、弓着的洁白的肩背,一些慈慈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震得我牙酸。这个是初诊,我听见她说。我发现隔间里还有一个人,她从机器后面转出来,她把我的病历交给她。我突然明白我一直以为是年轻女医生的她原来是个年轻的女护士。果然她撕开了一个一次性器械盒,示意我在一张躺椅上坐下来。我温顺地坐到上面,她站到我后面,在我脖子上系上围脖,我任她摆布,失落地看着那个又瘦又小的真正的女医生取出器械。那些器械应该是冰凉的。

  60.
  我躺下得太快了,后脑勺撞在她身上,软软的一下。我的脸唰地一下热了,连忙坐直身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什么也没说,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现在可以躺下了,没有一丝责怪的意思,她真善良。我来不及看她离去的背影,女医生的脸已经出现在我的额头的上空,她的鼻子又塌又扁,连口罩也撑不起来,她的眼睛很细,头发染成酒红色,跟她的发黄的脸色不配,她大概三十二三的样子。
32#
发表于 2005-6-23 21:06 | 只看该作者
拜读大作,感觉还不错,但是我觉得作者写得太艰难,原因是作者尽量在挖一些“实”的东西,而“闲语”少了一点,这使作品只有骨架,而缺少肉了。
33#
 楼主| 发表于 2005-6-24 11:17 | 只看该作者
  61.
  先漱一下口,她说。她不可能看出我在厕所里已经漱过四五遍口。这里的水是温的。怎么不舒服。蛀牙。哪边。这边,我抬手指了指。她用一个小镜子一样的东西拨开我的嘴角,看了看,又拨开了另一边嘴角看了看,说,这边是好的。她用一个小钳子夹住我的蛀牙,一只钳脚伸进蛀洞里,微微地摇了摇,又低下头看了一下说,神经都露出来了。疼过吗?疼过,以前疼过,一两个月前,现在又有些疼了。她点点头,说要烂三个礼拜的神经。她拉过机器上的一只铁臂。铁臂上有一个尖尖的钻头,伸到我的嘴里的时候,嗡嗡地响起来,碰到牙齿的时候变成慈慈的声音。她用水冲了冲我的嘴巴,又叫我漱口。她拿着一根铁棍插到蛀洞里,粗暴地进进出出,好几次都疼得我浑身一惊。她不断地安慰我,疼噢有点疼噢。我觉得她态度不错,后来她往蛀洞里塞了一些好像水泥一样的东西。

  62.
  她叫我再漱漱口,她坐到桌子旁写病历。她问我叫什么名字,问我几岁了,问我什么职业。

  63.
  我为什么把自己说成是学生呢,电梯把我下降到底层,按照心理学可怕的潜意识理论分析起来,可能是我还想逃避责任,继续做一个龟缩在大学校园里的小学生。电梯门开了,挂号大厅上人来人往。大部分人是便服,但有很多人穿着军装,我不像平时那样对他们有好感。

  64.
  外面的天已经有些暗下来,风有些大,我走过门口的时候,又看见那块牌子:卫兵神圣不可侵犯。我抬头看了看站在一个圆木台上的士兵。他没有看我,他穿着军大衣,站得还算直。我走了一百米的样子,去坐公交车,发广告单的人已经不见了。马路边停满了车,一个人迎上来,哥们,上车走嘞。我正眼也不瞧他,一声不响地绕过他。快走到公交站的时候,我听见后面有人在骂街。我回头一看,好像是刚才那个人,好像是朝着我这个方向骂的,别的很多人也朝着这个方向看,他好像在骂,X你妈……有什么了不起……你大爷……不太听得清楚,也搞不太明白他到底在骂谁。公交车来了。

  65.
  今天我觉得特别充实,这一天的时间比我来北京的这两个月还要长,我跟大角说。我买了啤酒、香肠、烧鸡、红烧肉、鸡蛋卷,放了碗大白菜汤,虽然我的牙还不能吃东西。遇到了很多人,遇到了很多事,比我两个月里遇到的人和事还要多啊。都遇到什么人什么事了,大角笑眯眯地说,他很喜欢吃肉,虽然年纪轻轻已经高血脂了。北京真的很大啊,它不是客厅,不是卧室。要努力啊,小孙,大角语重心长地说。

  66.
  第二天我还想出去,穿好了衣裤和鞋袜,站到窗前了望外面的世界。今天的天很蓝,远处的山峦是淡紫色的,眼前是一片灰色的平房,山峦与平房之间是高高低低的楼房,有些看上去很眼熟,好像几年前就见到过一样,三座高大的脚手架还在原来的地方,它们下面的一片基础长高了很多。我叹了口气,伸伸双臂。这时,我发现客厅的东墙上有一层潮花,不知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我走到墙壁面前细细观察了一会儿,它们有点像脸上挤破了的疱疹。我想了想,给大角打了个电话,反映了情况。大角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给了我一个物业的电话。我给物业挂了电话,我决心把这件事做好。

  67.
  两个小时后,物业领着三个人进我的卧室,这三个人穿着灰扑扑的衣服,用粗大的手指从墙上抹下一朵朵潮花,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把它们碾成粉末,然后低下头嘟嘟囔囔地商量着。他们把卧室塞满了,走出去的时候,小心注意着避开门楣。他们的大脚印盖满了卧室、客厅和卧室到门口的地板。门铃又响了。我直起腰,踮着脚走过去开门。物业在门外孤零零地站着。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刚才把业主名单拉我这里了。他想一脚跨进来,又突然缩回去了,更加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想他是看见我踮着的光脚、手里举着的抹布和光洁的地板。这是一个难得的实在的物业。我在床上替他找到了那份名单,这是一张薄薄的A4纸,上面印着一份表格,表格里有三排名字,有些名字前面有一个红色的小勾。我很快找到自己的名字,发现自己名字前面也有。很多家都这样吗?我把名单递给他。什么?他问。墙返潮。我说。是,有个七八家,我今天叫他们过来一起看看,下个礼拜天一起过来修,他很忧虑地说。。

  68.
  礼拜天过来修墙的是一个很瘦小的中年师傅,不是我见过的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我和他一起把床搬开。然后他开始喀啦喀啦铲墙,铲了一个小时的样子,墙铲完了。他把泥沙和水泥块装在蛇皮袋里背到楼下的垃圾站。他一共背了三趟,第二趟的时候,他说住七楼上下真不方便。我想给他泡背茶,发现水没了,就给送水站挂了个电话。等一个小伙子扛着一桶水出现的时候,那师傅已经走了,他说下午来抹泥灰。我就自己泡了杯茶喝。我在做午饭,门铃响了。我想那师傅这么早就来了吗。透过猫眼一看,原来是刚才送水的小伙子。我打开门。他不好意思地说,刚才把签收本拉我这儿了。我回头一看,桌子上果然有一本皱巴巴的本子,刚才倒没留意到。我把本子拿给他,并嘱咐他要小心。他谢了我,我和他说了再见。回到厨房的时候,菜焦了,一股煳味。

  69.
  吃完饭,我睡了一会儿,做了一个浅浅的梦。梦被门铃惊打断,师傅来了,带着三只沉重的袋。我观察到一袋是工具,一袋是沙子,一袋是水泥。他在客厅地地板上铺了块三夹板,在上面很快地拌好泥灰,开始往墙上抹。我发现他抹墙的动作很有节奏感。接着我再发现他竟然是戴着耳机的,一根黑色的耳机线从头发下很快地钻进衣领,不留心观察是很难发现的。难怪早上我叫他别铲得这么用力,泥屑溅得玻璃嘣嘣响,他都没有理我。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做了一个浅浅的梦,有些情节还跟中午的梦接得上。等我醒来的时候,师傅已经不见了。我听见门外楼梯上噔噔的脚步声,我应该是被师傅的关门声吵醒的吧。墙已经抹好了,一堵灰灰的湿湿的墙,等干了之后再抹白。脚步声又噔噔地响上来,门铃响了,猫眼里是变形的师傅。我开门,师傅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他的手机拉我这儿了。我替他找了一下,发现它插在充电器上,充电器插在卧室的电源上。我把手机从充电器上拔下来拿过去给他。师傅手摸着门框更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是不是还有个充电器啊。我说是吗是吗。师傅说是的是的。我就又跑回卧室一趟,把充电器从电源上拔下来拿过去还给师傅。我忧郁地想,他们怎么不把我也认领去呢。

  70.
  最近,我迷上了看电视,特别喜欢看中央10套的“百家讲坛”。我学习了一些蝗虫防治、中外航空史、家庭教育、金融投资、犯罪学、红学、物种的灭绝等等方面的知识,啊,我多么高兴看到这种“学术自由、百家争鸣”的可喜局面,尤其是那些专家们,有的脸色苍白,有的满脸红光,但他们同样受我尊敬和仰慕。

  71.
  电视里的世界多么丰富,我为电视机写了一则短小的观察笔记。29寸,应该是英寸吧,那还得给“寸”加个“口”字旁,但是这个字已经废弃了,变成记忆的废料,但是它还占据着大脑的库存,几颗被污染的脑细胞,几场无益的化学反应……重新格式化……谁在决定变宝为废的对象、目的、标准、频率……银白色外壳,如果把它比做一个头颅,那么他几乎可说是童山濯濯,除了惟一一根辫子般粗壮的头发,拖在嶙峋的后脑勺。前庭扁平,正方形的大嘴把脸皮撑成狭窄的四边,到更像是嘴唇。变幻的光影从头发进入,从嘴巴吐出,或者说在嘴巴里含而未吐。仿佛这光秃秃冷冰冰的头颅里有如此多五彩纷呈的想象。必是大幻想家,亦是大观察家,或者是大掠夺者,夺去每天围在它前面的头颅的想象、头颅的时间,和时间里可能经历的一切。

  72..
  那一天,我正在兴致勃勃地看犯罪学专家的“昆虫与尸体腐烂时间”的专题讲座。大角回来了。他一回来,我就察觉到他的情绪不高。但这个讲座的内容真是太抓人了,所以我没有理他。但是他十分疲惫地叹了口气,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我看了他一眼,他的脸皮蒙了一层灰,像老人的肚皮一样搭拉了下来。我感到事情可能有些严重。我站起来把电视关了,电视的画面刚好放到是一团虫在一具尸体的肚皮里蠕动,“这是一具投放到野外不久的新鲜的尸体……”啪,画面没了,说不清什么颜色的屏幕,隐隐约约反映出客厅里的一些物件。单位同事问他了,大角说,以前住在他这里的同学A和B是不是同性恋,当时他没觉察,路上回来的时候想到了,这其实是在问他是不是同性恋呢。这确实要让人怀疑啊,他说,他的神情看上去非常无奈,我这里这半年内已经先后住进三个男人了,而同事给我介绍对象,我总是不去。那你为什么不去呢。有了女人之后,你就做不了事情了,很多时间要耗在她上面。那你现在不耗在女人上面,不就耗在电视上。电视跟女人不一样,电视是冰冷的,你可以拔掉它的电源,是它在陪我,不是我在陪它。

  73.
  大角脱了外套,趴在地上做俯卧撑,呼哧呼哧做了二十来个,接着跳绳、举哑铃,跑到阳台上蓬蓬篷打沙袋。他的身材很高大,加上现在多了很多肥肉,脱光衣服的时候,看上去很可怕,好像一拳就可以把我打得满地找牙似的。假如以后很不幸和他翻脸的话,我得选择和他刀兵相向。我说,没这么夸张吧,干嘛这样折磨自己。他说他高血脂了,心里不痛快,也可能是因为心里不痛快,所以才胖的,才高血脂的,他补充说。他在镜子里的样子更可怕,胸前两块肉跟女人似的。他的处境很让我同情。

  74.
  我买菜的时候就尽量照顾大角的身体,忍着肉欲,多买些素菜。今天我在菜市场门口看到两条金鱼,胖乎乎的,在玻璃缸里游来游去,很可爱的样子。我打算把它们买下来。卖鱼的人给了我一个塑料袋,示意我把它打开。我小心地用拇指和食指捻开袋口,双手捏住袋口,举到头顶,飞快地望下一拉,塑料袋里就装满了空气,我小心地捏紧袋口。卖鱼的人用一个网兜把那两条金鱼兜起来,伸到我面前,湿漉漉地网兜在滴水,两条金鱼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网兜是草绿色的,有很细的网眼。把袋打开,袋。我一怔,他把我的观察打断了。打开,可以打开吗,我一边疑惑地说一边打开袋口,空气不会跑光吗。卖鱼的人没有回答我,很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他把网兜伸到袋子里,一倾,两条金鱼就从网兜上滑落到袋底。多少钱,我连忙捏紧袋口,打算立刻付钱奔跑回家,放一碗池水,让金鱼欢快的游嬉。卖鱼的人仍旧没有回答我,他捧起玻璃缸,一直捧到我的面前,又叫我把袋子打开。打开……我说。我一打开,玻璃缸里的水就冲出来,猛地灌了袋子半肚子水。我的手下变得沉沉的,两条金鱼在水里摆正了身体,缓缓地游动,映得半袋的水都红了。付钱吧,卖鱼的人擦了擦手说。我觉得他对自己的劳动感到非常地自豪,而且还非常地看不起我。

  75.
  我的心情有些郁闷,想省下一个月的饭钱,叫帮人打他一顿。走到半路,我感觉有些异样,低头一看,原来袋子破了,我连忙用手托住袋底,凉凉的水漫过掌心,钻过指缝,爬过手背,快爬到手腕处,它吸附不住我的皮肤了,一滴接一滴地掉到地上,后来很快变成一股一股的、像小型瀑布似的飘洒下来,我捏到了金鱼的软软的身体。我只好奔跑起来,风很大很冷,我回头看了有一下,一路上湿迹斑斑,好像有一条小便失禁的狗刚刚跑过。

  76.
  开门,我发现我忘记买菜了。我叹了一口气,希望大角下班回来刚好带回了一些熟食。这样的情况虽然不常常发生,但还是有可能的,或者我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但可能他会说一晚上没菜吃会死人吗?不会死吧。我在这样想的时候,我已经走到了厨房里,并且已经走到洗碗池前面。我看到洗碗池里有一个挺大的玻璃碗。我打开水龙头,把玻璃碗放到水流下冲了冲,然后接了满满一碗水。湿漉漉的水淋淋的塑料薄膜裹贴在金鱼的身上,它们一定很难受,我把塑料薄膜撕开,把它们掏出来,它们的身体滑溜溜的。它们倏地滑过我的手指搭起的桥,滑进玻璃碗里。它们在水里又马上摆正了身体,它们的尾巴很大,像巨大的裙幅。它们是红色或者是橙色的,我不太搞得清楚。不过这无关紧要,它们看上去无忧无虑,虽然还没有开始吐泡泡,虽然它们的新居有点挤。不知道金鱼是不是有雌雄之分的。放进微波炉里加加热,就是一碗金鱼汤了。

  77.
  电话又响了,我放下淘米锅,从厨房里慢吞吞地走到客厅里。昨晚我看了一个电视台的暗访节目,是揭露北京驾校的丑恶行径的。我想告诉他再交五百块钱吧,这样你就能上快班了,只有快班的电话才打得通,慢班电话的话筒都撂在桌上没挂上呢。喂。喂。妈妈。我听出来了。不是找驾校什么张老师王主任的。你什么时候回来。原来再过一个月就要回家了。我告诉她就要回去了。她问我火车票订了吗。我说那有这么急的。因为春运人多,买不上票……你…………她的声音又开始有哽咽的趋向。我连忙挂上电话。

  78.
  我拿了纸和笔,跑到大角的卧室里写观察笔记。我的眼睛急切地搜寻,我看见了一根箫。这是一根滚落在床单上的朱红色的箫,或许应该是笛,但我更愿意说成是箫。这根箫长约40厘米,劳动人民的大拇指般粗细,共有9环金色的金属皮包扎,也有可能仅仅是金色的硬质纸。头部四环,第一环很宽,大概有两指宽,接下去三环纤细,等距排列;尾部三环,也是第一环宽,接下去两环窄,第三环与第二环之间的距离大概是第二环与第一环距离的两倍;腰部两个环紧紧贴在一起,给人的感觉是这根箫是由两根各长约22.5厘米的竹筒口对口对接起来的。箫身上共有十个孔,上半身有两个孔,一个在胸骨处,一个约在肚脐的位置,贴着一张薄薄的膜;下半身六个孔,看它们的排列间隙,感觉是两列接在一起的三孔,第一二两孔距离小一点,第三孔与第二孔的距离大约是第一二两孔距离的两倍,第三孔与第二列第一孔的距离与第三孔与第二孔的距离接近,第二列第一孔的旁边用白漆印着一个“E”;剩下的两个孔并排排列在尾部第三环与第二环之间,如果说前面八孔更应该是在箫的正面,那么这两孔是在箫的背部,本来可以说它们像鼻孔,这样就不行了。尾部第三环上面斜斜地印着四字:3643。看去应该用的是和印“E”的同样漆料,如犯人额头的烙印。箫身的中空看去黑洞洞的,只箫孔透进一点幽幽的光,更显无底洞般深不可测,但你知道“箫长约40厘米”,这个中空最深不会超过半米。

  79.
  门外响起了钥匙的震动声,来不及了,大角推门进来,你干嘛在我卧室里啊,他奇怪地看着我。我在写生。你不知道吗,这已经是我惟一的私人空间了,他说。吃饭时大角说起他同事有一套房子出租,水电暖齐全,三十平米,七百一月。我说那我去租吧,明年来的时候……这样他们就不会以为你是同性恋了吧。大角哧地笑了,笑容非常可爱。不一定哦,他们会以为我们感情出现危机,闹分居呢。通过大角的手被股海冲走的我的那些钱怎么办呢,就当房租好了,也就是说我是在租大角的房子住,我没什么好感恩或羞愧的。

  80.
  手机先醒过来了,嘟嘟地叫唤,接着是我的手指,我的身体,我的眼睛,我的脑袋,我的心灵。我从沙发床上爬起来,客厅里蒙蒙亮。桌子,电视机,上吊的衣服,镜子,镜子里的桌子、电视机、上吊的衣服的表面,浮动着毛茸茸的睡意。我穿过它们走进白色的卫生间。我从卫生间出来,又穿过它们,轻手轻脚地从大角卧室门前走过,走进厨房,光线从南边窗户漾进来,洗碗池附近的一块地方明显比别的地方更多一些散发着光亮的白雾。金鱼好像早醒了,在玻璃碗里游来游去。自来水很凉,我没有去接纯净水,牙虽然没有疼,但我还是想起她嘱咐我过一个礼拜再去烂一次神经,现在过去快两个礼拜了吧。怎么不遵医嘱!?她皱着眉,你的牙看不了了,得重新烂过。天哪,又得早起,又得排队,又得疼痛,我的心中是多么的后悔。对面楼房也有几家窗户亮起了灯光。多么辛勤的上班族,社会的中流砥柱。我曾经是他们中光荣的一员。
34#
 楼主| 发表于 2005-6-27 11:14 | 只看该作者
  81.
  我穿上西装,擦亮皮鞋,对镜梳妆。我在路上买了几个包子,一边走,一边吞。公交车站到了,公交车来了,一步跨上,把额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赶走回笼觉,想想今天的工作计划……我轻轻地关上门,楼道里的灯还是听到了我的响动,敏感地亮了。我走出楼道,天气多么寒冷,天又亮了不少,小区的水泥大道上,只能看见两三个人,低着头,匆匆赶路。可以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和吸鼻子的声音。我们相聚在小区门口几百米外的公交车站,我们都是陌生人。风吹得我的后脑勺冰凉,我想起上次在超市见过的那顶红色的帽子。

  82.
  公交车来了,我们非常礼貌地排队上车,因为这是起点站,我们知道就算我们每个人有三个屁股,也是坐不满车厢里的座位的。我坐在车尾的一个靠窗的单人坐位上。车厢里一共有六个人,一个司机,我只有看见他的手臂,一个售票员,刚才只能看见她的侧影,现在她正朝我走来,还有三个人是两个中年女人,和一个小伙子,我都只能看见他们的后脑勺和肩背的一部分。售票员问我到哪里。我付了五块钱的车票。树木,房屋和三三两两的行人从眼前闪过,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每站都有很多人上来,我目不暇接地观察他们,他们的脸,他们的衣着,虽然我并没打算写他们每个人的观察笔记。后来我睡着了。

  83.
  我在医院那站提前下车了,我在口腔科的走廊里徘徊了好久,已经有人在排队了,这让我回忆起我前两次的排队。最终,我走出了医院,又跳上了公交车,这次我只要付三块钱,我会在“人才市场”那站下车,一共要坐三十站左右。有一对母女坐反了车,售票员收了她们一元钱。我马上又睡着了。醒过来后,又坐了几站,售票员卷着舌头说,“人才市场”到了。我跳下车,太阳已经当头照了,但是风仍旧很冷。

  84.
  在街上,我不停地揉着耳朵,或者把手掌捂在口鼻之间。我找不到人才市场,我问了一个一边走路一边抽烟的女人,她告诉我在前面那个十字路口转个弯就到了。等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我忘了是往右转还是往左转。我看见前面有个小伙子靠在自行车上,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我走到他旁边,问他是否知道人才市场在哪里。他抬起头说他也正在找呢,他把他手里的本子递给我,原来是一本地图册,上面画了用圆珠笔画了很多小圆圈。

  85.
  这样,我们决定一起寻找。我们问了一个正在打扫落叶的环卫工人。他说往前一百米,一个三岔路口,往北转就能看到招牌了。我问他那么那边是北呢。他不解地看着我,用手指了指一个方向。我们感谢了他,一起向前进发,他推着自行车,我甩着空荡荡的双手。走了几步,他说他载我。我说不用了。但是他坚持说还是他载我吧。这样,他骑上自行车,我跳上后坐架。路上,他告诉我,其实他不是去人才市场,他是去人才市场旁边的一幢写字楼去应聘市场营销的。我说是吗。他叫我和他一起去应聘吧。我和他说我可能做不了这工作,我就陪他去看看。

  86.
  我们很快来到三岔路口,按照环卫工人指点的方向一看。我看到了人才市场的招牌,他看到了他要去的那幢写字楼。他把车停在人行道上。我们走进门厅的时候,一个保安把我们拦住了,问我们到哪里去。他告诉他一个公司的名字。保安示意我们坐电梯。我们来到十五层。我们迷路了,什么指示牌也没有。天花板低低的压在我们的头顶,空气里散发着古怪的味道。我们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房间。锈迹斑斑的铁门关着。他找不到门铃,就蓬蓬地敲门。没人应门,背后一扇门唰地一下突然开了,吓了我们一跳。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倚着门框问我们找谁。透过她的胳肢窝,可以看见房间里乱糟糟的,两个男人坐在纸箱上下象棋。他告诉她找某某公司的经理。女人古怪地笑了笑,把门拉上了。

  87.
  进电梯的时候,他告诉这家公司的老板早上叫他来面试的,现在他觉得可能是个骗子。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他还问我什么学校毕业的,我也告诉他。接着我也拿同样问题问他,他也回答了我,这样一番问答之后,电梯到一楼了。保安目送着我们出去。他去拉自行车。我建议他一起去人才市场看看吧,他同意了。

  88.
  我们又向北走了五十米的样子,走到了人才市场。我不幸地发现,招牌虽然很大,但市场的门面是非常小的,而且我还看见已经关门了,黄铜色的把手上挂着一把粗大的链条锁。我有些不甘心,上去扯了扯了锁,又抚摩冰凉的玻璃门和门把手。他拍拍我的肩膀,说算了吧,下次再来吧。两排铝合板隔成的小房间,像牙科医疗室。我看见一张告示牌,上面写着办公时间,星期一到星期六,9:00~15:00。我掏出手机,14:56。

  89.
  我陪他取回车,我们挥手作别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突然非常留恋,甚至有点想流泪。天空变得很阴沉了。我走到原来下车的地方上车,付了五块钱的车票,在车上我又睡着了,做了一些迷迷糊糊的浅梦,醒过来又怎么也想不起来梦到了什么了,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90.
  大角已经回家了,他又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我打开了电视,给自己弄了点吃的,把剩下的倒进玻璃碗,看金鱼把它们一颗颗吞进去。大角出来上卫生间的时候问我去哪里了。我告诉他我去看牙了。我还问他怎么不锻炼了。他重复着说,不锻炼了。

  91.
  夜里醒过来,我觉得有些异样,转头一看窗外,天空变成了淡红色,我走到窗前,原来下雪了,那三座巨大的吊架在雪地里奇怪地站着。我来到阳台上,雪已厚过脚背。楼下的一片平房,屋顶积雪,屋檐墨黑,好像一块块悬空的雪版。路灯孤单地站在雪地里,灯光照在这片雪上,这片雪反射到另一片雪上,另一片雪再反射到另一片雪上,一枚雪片就是一面薄薄的镜子,光分子在镜与镜之间跑来跑去,每一点上都有光分子在运动,像是一动没动地悬浮在空中。屋顶白了,路白了,汽车白了,树枝白了,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黑、暗藏着,黑夜变成一个奇怪的白天,雪地上偶尔走过的神秘的人影。我走回客厅,大角打着多响的呼噜,刚才我没有听到,现在好像把刚才我没听到加在一块儿让我听到。我把他叫起来。我听见他呼地一下爬起来的声音,还有他拉开卧室窗户的声音,接着是一声惊喜的喊叫。这声喊叫让我心满意足地笑了。

  92.
  第二天早上,我站在阳台上看雪景。路白了,树白了,屋顶白了,我想起小学的一篇课文,接着我想起高中的语文老师评论说,文字像它描写的东西一样卸尽铅浓。我又想起她伸出舌尖舔雪的模样。两个中年妇女在铲人行道上的积雪,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拿着一块三夹板,一只手插在裤袋里,铲一辆黑色轿车车顶上的积雪,看着他的时候,能够听到他制造出来的声音,三夹板碰到车顶了,或者很大一块雪蓬地掉到雪地里,不看他的时候,就只能听到那两个中年妇女制造出来的声音,铁锹和地面摩擦的声音,擤鼻涕的声音,哧哧笑的声音。

  93.
  大角也来到阳台上,他告诉我一条金鱼死了。冻死的吗!?我很吃惊地问他。他摇了摇头,表示他不知道。我赶到厨房。玻璃碗放在窗台上,一条金鱼把肚皮翻出来给我们看,把背藏在水下,它的肚皮的颜色比别的地方要浅,但仍是橙色或红色的。另一条金鱼在旁边游动,一边游一边摇尾巴,嘴巴一开一合,有一两个小泡泡从它嘴前升起来。当它碰到另一条金鱼的尸体的时候,它就转个身,朝另一个方向游去,过了一会儿,它又转回来了,碰到了它同伴尸体,它又转一个身,换一个方向,它不断地这样游动着,好像在玩一个残忍的游戏。

  94.
  我把死去的金鱼捞起来,扔到垃圾筒里。我觉得它可能是冻死的,因为昨夜下雪了,它们呆在冰凉的水里。我把碗放到微波炉里,我希望剩下的这条金鱼能好好地活下去。我调了一个低火2分钟,这样足够让水变成温泉了。

  95.
  我耐心地等待着,微波炉嗡嗡地转动着,里面红彤彤的,我想金鱼呆在里面的感觉跟人钻进了冲洗照片的暗室的感觉差不多。我听见噗的一声轻响,我意识到自己做了件蠢事,连忙打开微波炉。炉腔里一片狼藉,散发着一股古怪的味道,金鱼浮在水面上,它已经没有肚子了。

  96.
  我把它也扔到垃圾筒里,它和它的同伴又再次在一起了。我往抹布里倒了许多洗洁净,擦洗微波炉。大角从阳台上回来,弄清楚怎么回事之后,讥笑我,是不是想做一碗金鱼汤。确实,当我打算给它一个温暖的家时,我应该先把它捞出来的。

  97.
  我又重新开始了我纯粹的客厅生活。一本本地看带过来的两包书(它们快被我看完了);每天中午十二点半,准时守在电视机前,收看中央10套的“百家讲坛”,后来我无意中发现陕西电视台有个“开坛”栏目办得也挺不错的,不过只有星期天才有,星期一重播,每期节目我都坚持看两遍,这是因为有些嘉宾的话很深奥,听一遍吃不透;我的观察笔记也继续写,我又写了桌子、方便面、毛衣、温度计、扫帚、沙发等多则观察笔记,在进行了这么多则实物写生之后,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为什么不进行精神事物的写生呢,譬如梦、譬如想像、譬如记忆。我决定先从记忆着手。

  98.
  我穿过四年的时光再一次看见你。这是一间100平米左右的长方形的房间,紫红色的书架贴墙绕了一条宽和两条长,只剩下开着三扇玻璃门的这一边宽,这条宽在东边;又有两排书架背靠背在中央正对着门站着,把房间剖成两半,全部的书架大概有一百个左右,形成一个缺底下一横的“凹”。书架浑身上下都是深深的方孔,就像竖放的制冰板,要说明的一点是,里面的一叠叠杂志,只要你对它们热情,它们是不会像冰块那么冷的。它们一般每月一换,等待你快点去阅读。两边的玻璃门常关,中间的玻璃门长开,你得从中间的玻璃门进去,门口左边一张桌子,坐着两三个中年妇女,她们是图书管理员,一般情况是态度和蔼,但是她们的工作非常细心,在她们的眼皮下,是不可能用同样是蓝色的饭卡混充图书卡的。被当中书架隔成的北边小房间放着十二张扁平开阔的木桌,可面对面坐八人,像简陋的谈判桌,透过薄薄一层清漆,可以看见木材温暖的原色。每张桌子围着五六个同学和三四张空椅子。被当中书架隔成的南边小房间木桌和木桌周围的情况一样。同学的头低着,他们已经低了四年了,头还是低着,亮出一截白白的后颈,如果在晚上就在灯光下发亮,皮肤下鼓起颈椎的一个个小骨包。你坐下来,但可能已不能混充是跟他们同样年轻的一个。

  99.
  就这样,我回到了我的大学,我的童年,我的家乡。我每描述一次,就几乎是虚脱一次,魂灵出窍实在令人疲倦。有一天晚上,我躺在沙发床上,痛苦地皱紧了眉头,我的魂灵被往事琐碎的细节缠住了脚。大角突然从卧室里出来,闯到客厅里,一把拉起我,把我拉到他的卧室里,拉到他的电脑前,他在我耳边大声说,给你回信了,回信了!我盯着电脑屏幕,盯了很长的时间,看明白了,是很有名很有名的艺术家给我回信了。他帮我找到了一份工作,他建议我一边工作,一边写观察笔记。这份工作的工作地点在南方的一个县城,他问我不知愿不愿意又回到南方去。那个县城是我的家乡,我想很有名很有名的艺术家并不知道这一点。我觉得不是天天都有人这样愿意帮我的,我对大角说。我感觉到了那个地方对我的拉扯,真是直把故乡作他乡啊。

  100.
  一个二十几岁的人去工作,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这样对自己说。我请大角去上班的时候帮我买一张火车票,他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他说他终于看到了我的重生,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亲戚朋友也愿意看到的。听他这么一说,“远方的游子啊,你为什么离开家乡?”我的耳边响起了这样的歌声。

  101.
  火车开过村庄、湖泊、开阔的平原、垃圾场、树林和独立的岩峰。我把脸贴在玻璃窗上,脸颊冰冷,窗外的风景正在努力转身,它已经转了一天了,还是看不到自己的背。旁边的小姑娘睡着了,身体慢慢地倾斜过来,靠在我的手臂上。我犹豫了一会儿,猛地将身子一让。她像一个只突然失去依靠的洋娃娃,往前一扑,额头几乎撞上桌子。四周的人都笑了起来。她扶正眼镜,脸涨得通红,一叠声说“对不起”。我微笑着问她是不是回家啊。她说是啊是啊……昨晚都没有睡好。

  102..
  汽车开过村庄,开过村庄,汽车开过隧道,开过隧道,汽车开过城市。两个小时后,我会到家。我好像睡着了,像一根挂在扶手上的软绵绵的面条。邻座好像在不断地推开我在睡梦中拱给他的腰身。我的后腰先醒过来,接着是我的手指,接着是我的眼睛。这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胖墩墩的农民伯伯。对不起对不起,我说。回家啊,他说。是啊是啊,我说,昨晚都没有睡好。

  103.
  妈妈在缝被子,盘腿坐在竹席上。门口扑进来的光的平行四边形,把她的身体分割成阴暗和明亮的两部分。她没有注意到我的脚步声,我叫她。她抬头看着我,愣了一下,哎!她的脸绽开被面褶裥一般的笑纹。她腿脚利索地爬起来,来接我手上和肩上的包。我抢先一步把它们扔到地上。饿了吗?不饿。要吃蛋卷吗?不要。饼干呢?不要……我不饿。橘子呢,昨天门口刚买的,挺甜的……不要……苹果……她给我倒了杯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到三十吗?事忙完了,就回来了?车挤吗?挤。北京冷吧?冷,比家里冷多了。空气也很差?听贵栓媳妇讲北京都是两层玻璃,家里灰尘还很大?是啊是啊,早上吃饭晚上别洗碗,早上出门晚上别擦鞋。

  104.
  深十米宽五米高三米的大厅,一座乱糟糟空荡荡的立方。坐北朝南。南墙上开了一扇门,北墙上开了一扇窗。门涂了一层黄漆,漆皮剥蚀,我试着把它关上,它发出嘎嘎的声响,门板温暖厚实,有一小片漆皮从我的指尖飘落;窗栅是银白色的,我知道它以前是银白色的,现在它蒙着一层灰,看上去是灰色的,有些地方已经变黑。窗前是一部洋车,它琐碎得十分复杂,像使用它的妈妈一样,线头、碎布、顶针、尺、剪刀、绳、灰尘、扑克牌、纸、笔、笔芯、铅笔套、半截袖管……洋车的前面是一只凳子,它反射从窗口照进来的光,使它的脸看上去白花花。凳子前面是一块黑板,它像一个病人一样被架起来,被架空,它由以前的直立变成现在的放倒,变成承尘。一辆三轮车和一副八仙桌椅摆在大厅的中局。八仙桌从爷爷和奶奶的肘弯下搬来。可可的白色的警车放在它的下面,那盏幽暗的警灯像一颗心。可可在睡觉,两只小手举在脸的两边,捏着花苞一般的拳头。她十八个月,两岁。五个陶罐、一把扫帚、一只背篼、两张报纸……在贴近西墙这边……大厅的南半部,一辆自行车,两个圆一个三角形,门口扑进的一条光阴的切线把它们割成两部分。妈妈就坐在它的旁边缝被子。

  105.
  爷爷正在做腌肉,屋里散发着香喷喷的味道。奶奶穿得棉团团的,坐在阴影里。我叫他们。哎,爷爷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到三十吗。事忙完了,就回来了,我说。奶奶想说点什么,结果又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到三十的吗。我也就又说,事忙完了就回来了。车挤吗。爷爷问。挤。北京冷吧?冷,别家里冷多了,我又看见冰凌了。

  106.
  妈妈过来叫我吃晚饭了。我们穿过村子。村子里的房子密密挨挨的,像一摊贪心的孩子胡乱拢在一起的积木。那条夜里可以钓很多龙虾的小河被它们挤没了,那株巨大的香樟树顶也看不见了。张大婶看见我说,回来了。我说是啊,吃了吗。王大妈看见我说,呀,回来啦。我说是啊,吃了吗。李大娘看见我说,呀!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刚才,吃了吗。

  107.
  爸爸把脚从烂泥塘一般的鞋子里拔出来。我叫他。他点点头说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刚才。他说,不是说要到三十才回来吗。事忙完了就回来了,我说。什么时候上班?他问。初七八吧,我说。北京挺冷的吧,他看了我一眼,你穿这么少。我不冷。

  108.
  我们吃到一半的时候,可可醒了。哥哥和嫂嫂住在村子的另一边。妈妈把她抱到饭桌上,她扁着嘴,睡眼惺忪地想哭。妈妈夹了一小块鸡蛋,塞进她紧闭的嘴唇,她慢慢认真地吮吸起来。后来她把小脚丫举起来,想把它放到桌子上。妈妈威吓她,筷子高高地举起来。她笑嘻嘻地看着妈妈,故意把脚举得更高。妈妈叫她叫我,她心不在焉地看了我一眼,盯着鸡蛋含糊不清地叫:叔叔、叔叔。我去北京的前一天,下梅雨季节常见的蒙蒙细雨。妈妈拉着小小的小小的她在檐前看雨。院子湿漉漉的,如同铺着一层浅浅的池塘。下雨喽,她对她说。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呸呸地吐唾沫,好像她在下另一场细雨。于是我觉得很清凉,很热爱这个清凉的世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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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20 16:13 | 只看该作者
一帮自以为懂行的傻蛋嘛。什么“叙述手法跟杨沫那个时代的很像”,你只看过杨沫那个时代的小说吧?什么“我觉得4k足够写完一个完整的过程了”,这么说,长篇小说这个题材就不用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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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20 16:13 | 只看该作者
体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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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20 16:53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孙智正 发表
一帮自以为懂行的傻蛋嘛。什么“叙述手法跟杨沫那个时代的很像”,你只看过杨沫那个时代的小说吧?什么“我觉得4k足够写完一个完整的过程了”,这么说,长篇小说这个题材就不用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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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22 16:33 | 只看该作者
很现实感的作品,支持朋友,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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