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麦地（下）

陈元武

　　　　　　　　　　　　三

　　麦客事件给予高家庄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当时谁也没有想到，除了那些被征用的地以外，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不是所有的地要全废在那儿吗？眼看着离麦收的最佳时间过去得越来越远了，再不收，麦穗就彻底散架了，再也碰不得，那麦子不用收就会自个儿蹦到地里去，剩下只有空空的麦秸，然后就是长出来的蒿草和野荻了。庄稼人有句话叫做“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此时再不收麦，地就要荒下去了，到秋收就等着收西北风吧。高家庄一时沸沸扬扬的，高权出面去找高树彬，要求他出面和日本人交涉，允许他们到岗楼附近去收麦，不许乱开枪杀人，保证乡亲们的安全。高树彬一看这样下去，自己那征来的几百担麦子恐怕也要落空了。他就去找负责高家庄一带警戒任务的日军中佐小泽次郎，请他下令日军不要向收麦的乡亲随便开枪。小泽爽快地答应了，但是，他提出一个条件，就是在高家庄、王庄、高家岭和马家河他的驻防地一带征收一万担麦子，作为东部战场的军粮。高树彬一听，差点没坐在了地上，他知道，如果按这个征粮任务收下去，那些乡亲不把他高树彬给生吞才怪。一亩好的地才能打上四担左右的麦子，如果是上垅地或是塬上的麦地，那还要减上二成左右。一万担麦子，就是2500亩好地的全部收入。原来这一带的地也不会超过4000亩，现在修了那么多岗楼和雕堡，糟践了那些好地，剩下的还有多少？这一万担麦子无论无何是交不上来的，弄不好会激起民变的。他的额头上虚汗直冒，他一边擦着一边点头哈腰，他试探着想说这一万担麦子恐怕收不上来。小泽一听，脸立马就变了，“怎么，你不想去办？……”

　　“不不，太君，您不知道啊，这里现在剩下的麦地已经不到原来的一半多，一亩地最多才能打二担左右的麦子，您这么一收，大伙不是要把所有的麦子全交上来还不够数吗？得给他们留点口粮啊……您说是不是？”

　　“是个屁！你简直胡说八道，那么好的麦子，怎么会一亩地才收二担多？你是在欺骗皇军，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哼……！交不上来，就把村里的男人全部抓去大同挖煤去！那里由我们给吃的，懂吗？麦子统统地交上来，给大日本皇军吃，你们支那人不配吃白花花的面粉，你们应该去吃草、树叶、土……懂吗？不能让他们把麦子给共产党八路和游击队，绝不！”

　　“……”高树彬两腿直打颤，几乎快要瘫软在地上了。他回到高家庄，没敢提交麦子的事情，只是让大伙赶紧下地收麦子。大伙一听，都回去忙着准备收麦子。麦客们是不敢再来了，只得自己下地去收。

　　这一天，高权正在院子里磨那几把已经多年未用的镰刀，这些年他忙于开窑挖煤，地里的活基本都是雇人干的，如今没了麦客，大伙自个儿都顾不上自个儿的活了，谁也帮不了他的忙，再说，麦穗快散架了，谁个心里不火燎火急的？高家大院里现在就剩高权爹妈、弟弟和嫂子、自己的媳妇和孩子们，加上一个老妈子和一个帐房先生、两个伙计。想收那么多的麦子，全靠自己，简直是开玩笑。高权一边磨着镰刀一边寻思着该找谁帮忙合适呢。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哥，我回来了！”高权回头一看，是自已在县城里读书的妹妹高玉兰，另外一个游方郎中模样的中年男人。高权心里就疼着这个妹妹，作为高家唯一进学堂的人，他妹妹算是有文化的人物了。高权疼这个妹妹就甭提了，什么都依着她，足钱供着她在城里的一切开销，家里什么活都不让她沾边儿。那郎中冲着高权微微一笑，高权也回了回礼，冲他微笑并点着头。“这是我们学校的高校长，也是我的老师！他特地来我们家，想找你说个事儿。”
高权连忙把他们让进屋，回头关上院大门。
　
　　“我叫高德培，是高家岭那边的人。听说日本鬼子让你们收麦了？”
　　　
　　“是啊，这小日本太坏了，简直就是一帮畜牲！占了那么多好地修那些‘坟头’不说，还随随便便就杀人。村子里让他们折腾得简直无法活下去了！”
　
　　“我听说这日本鬼子让你们收麦子是有条件的，他们要咱高家庄、王庄、高家岭和马家河一带的乡亲们缴公粮一万担麦子，要拉去江苏那一带给日本兵充军粮，那里正打得不可开交。”

　　“什么？这件事俺们不知道啊，高树彬这个老混蛋竟然把这么要紧的事情瞒着咱们，还让咱们下地收麦去。原来是这么回事！没法活了，这全交上去还不够哩！”

　　“你是怎么知道的？”高权对高校长产生了疑虑。“哥，瞧你怎么说话呢？高校长和我是这个……”高玉兰用手指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八”字。“啊……你们是八……八路？共产党八路军？”高权有点惊诧，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一个教书的先生和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学生娃怎么会是八路，他原来以为那些让日本鬼子心惊胆战的八路一定像天兵天将一样神出鬼没的，怎么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呢？

　　“根据我们的情报：日本鬼子很可能在麦收之后会来这一带拉人去大同挖煤，据说是全村的青壮年男人都抓去，一部分去挖煤，一部分去修铁路。是活不成了啊，这些强盗真是天良丧尽，咱们一定不能再这么老实听话下去了，大伙一定要跟西山那边的乡亲们一样，跟日本鬼子干，一定得把他们撵出咱中国。”

　　高权一想，这事情不容易啊，撵出山西就不容易了，还撵下海去，不易、不易。“可咱们手里头没有家伙，咋办呢？”

　　“这不正因为这个来和大伙一起想办法吗？我们西山那边下来一批人，来帮乡亲们收麦子，收完麦子，就把粮食和乡亲们转移到山里头去，再回过头，把那些炮楼和雕堡给炸了，送那些龟孙子们下地狱。”

　　“那得有硝药啊，炸山开煤用的那种硝药，没那么多药咋办？”
　
　　“硝药由我们来提供，你会配药吗？”
　
　　　“会，硫磺和炭粉都好找，就是硝不好弄。你能找到那么多硝吗？那就能配，要多少筒？”
　
　　“一个炮楼至少得五十斤硝药才能一下炸塌，少了不得，你把药配得狠一点，比开山还狠才好！”。

　　高权平生第一次感到那么高兴，就要替乡亲们出口恶气了。他兴奋得几乎要唱上几嗓子，可是，他不能唱出声来，只好偷着在屋里舞起那把大砍刀，来几句晋剧《单刀会》里关公单刀赴会鲁肃的词：“看那一江水滔滔东去，义胆雄心来把东吴的大帐闯一闯。青锋刃寒光闪闪，偃月宝刀要把孙权小儿的脑袋切下来……”

　　过了两天，那个高校长又来了，带来了一队麦客，一个个背着一个口袋，头上苫着一顶破草帽，穿着四面透风的衣裳，汗碱子把那衣服的前襟和后背洇得发白。他们来到了高权家，一进屋，大伙放下口袋，取出了白花花的硝子。“这是从日本人的货车上取下来的东洋硝，你跟这位王队长学配硝药吧。”高校长指了指其中一个个子消瘦的麦客说，“他就是王队长，是我们的炸药专家哩。”高权这才明白，这些麦客原来是从西山那边下来的八路。高权一时心里又兴奋又是激动，同时还有些害怕，毕竟从小到大，他还没亲手杀过人哩，这硝药是要送那些日本人和灰狗子上西天的。这可是要做下天大的事情啊，自己就这么也成了一名八路，家里人还都蒙在鼓里呢，除了他那个妹妹以外。

　　那些麦客们就在高家配起了硝药，并将配好的硝药装进一只只木桶里，那些木桶是高家以前装酒用的，现在派上用场，装上这个了。高权和另外两个人做引火的捻子，做成之后，全部藏到后院的煤窑里头，等着用上的那一天。

　　接下来几天，那些麦客和高权一起，下地收麦，同时留意那些炮楼和雕堡的位置和朝向、距离、布防日伪军的人数和火力情况。三五天时间，地里的麦子就全收上来了。麦子一下运不出去，高权悄悄地串门，挨家挨户地将情况向乡亲们汇报。大伙一听，都气得不行。都同意按高权的意见去做，把麦子全转到山里头，年青力壮的男人和女人全走。可是，通往高家岭的路口有两个大炮楼，怎么过去呢？只要到了高家岭，西山上边就有人来接应，人和粮食就能够上山了。这可难坏了大伙，高权和大伙想了一个通宵。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高树彬家的那个高欢一直想娶高权妹妹做老婆，原来两家为这事闹过红脸呢，高玉兰压根就没看上那个高欢，别说现在他还当上了汉奸。高欢这人和他爹一个德性，是个顺风倒的家伙，是谁有奶便是娘的人，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在县城里的名声是一塌糊涂，靠着会溜须拍马的功夫，一直混到县长秘书的位置。现在成了伪县政府的高级参议和县“维持会长”，一个是汉奸，一个是地下党，根本就挨不上边了。高树彬不久还来提亲，让高树德一口回绝了。这下，高权只能想到这一条路了，可是又怕父亲和妹妹不答应，特别是父亲高树德，又不能明着说清楚是咋回事，是有些难办。可眼下也就这条路可行了。高权先瞒着父亲高树德，和高树彬说明了情况，说家里想来想去，还是自家的事，亲上加亲，毕竟是好事情，高树德和高玉兰想通了，答应高欢的亲事。这下出乎高树彬的意料之外，把他乐得一愣一愣的，他当时也没多想，就满口答应下来，并提出趁着麦收后的空闲，把高欢和玉兰的亲事给办了，高权同意。有了高树彬的出面，高权趁机把家里的大骡子和马车部派上用场了，就说是给玉兰筹办嫁妆，骡马车一趟一趟地往高家岭那边赶，把那些麦子几乎都运出来了。那些岗楼里的日本兵看都没看一下，因为有高树彬手下的灰狗子们押车，他们还以为是去交公粮呢。那些粮食顺利地运上山去了。

　　高树彬家正在张罗着高欢的喜事呢，红罗绿缎、丝绸被面、附近的那些汉奸和高欢县里头的同事们都来送贺礼。高树彬家里头红红绿绿的，喜气洋洋。小泽也得知了此事，还派翻译官送来了一些东洋布和一千大洋作为贺礼，还亲手书写了一个匾：“日中亲善、东亚共荣”。高树彬派人将小泽的匾额挂在他家的中堂正中间，以此炫耀。高家庄的人都纳闷了，怎么高玉兰突然间会答应这门亲事呢？大伙正纷纷猜测这其中究竟是咋回事，许多人思来想去，越想越湖涂。那边忙着张罗着结婚的事情，这边高权他们也在忙着张罗着炸炮楼雕堡的事情。高树德一直躺在床上，不知道外边发生的事情，只有他和老伴蒙在鼓里头，还有高权的嫂子和媳妇以及孩子们。高玉兰悄悄地回了一趟家，告诉高德培说她已经和山里头的人联系好了，就等着下来办事，办完事情，就和全村的年青人一起转到山上去。

　　到了农历五月十五的那天晚上，高树彬家那边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地往高权家这边过来了。高权这才对家里人说清了事情的原由，可把全家人都骇得面无土色，高树德老人一时气喘得厉害，也说不出话来了，高权让伙计把他们全拉去高家岭，包括他的嫂子、媳妇和孩子们。家里就剩下高权和玉兰了。高德培他们迅速将装着炸药的木桶装上另一辆马车，派队员们分头给炮楼送去。当然，马车上还混着一些酒桶。玉兰拎着一个精心装饰好的首饰盒炸药上了花轿，和几个乔装的游击队员一起去了高树彬家。

　　那些送炸药的人顺利地将炸药桶送进了炮楼，那些鬼子和灰狗子们正兴高采烈地喝着高家送来的喜酒。喝得十有八九的时候，那些队员悄悄地把白磷粉撒在了炸药的捻子上了，然后迅速撤退出来。这些白磷见着空气，在半个小时之内就会自己燃烧起来，就会把药捻子给引着的。

　　另一边，路上是车来车往的，高家庄的年青人正在往高家岭的方向撤去，本来只想先让年青人上山，后来，许多乡亲由于惧怕日本人报复，都想走。时间已经不多了，高德培他们手忙脚乱地安排着乡亲们趁着夜色转移着……玉兰她们进了高树彬家里，她先打发一个队员去马厩里牵了一匹马到后院门口等着，自己在酒庭上和那些汉奸和日本鬼子们周旋着，此时的玉兰，像一朵盛开的白玉兰一样，艳光四射，让整个酒席的人都起哄起来，高欢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大伙一个劲地夸高欢有福气，娶了个花一样漂亮的表妹做太太。玉兰趁机将那个炸药盒放在了高欢和几个汉奸、鬼子的酒桌底下。就在这时，远处接二连三地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酒桌上立马像炸开的马蜂窝一样，玉兰迅速地离开了酒席。她刚走到后门口，酒席上的那盒炸药就炸了，“轰”的一声，高家堂屋的屋顶就飞上天去，一阵惊呼和惨叫声传来。玉兰迅速上马，和那几名队员折身去找高权。这时的高家庄像一个炸了窝的蚂蚁穴一样，到处是逃命的人，呼爹喊娘的。高权他们正在组织慌乱的乡亲们往高家岭方向跑去，一时间，路上到处是人，西山下来的八路正在逐一补炸那些没有被炸塌的地堡和岗楼。县城方向传来了密集的枪声和爆炸声，那些没有被炸的鬼子和灰狗子们早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爆炸吓破了胆，吓得趴在炮楼里一动不动的。高权顺利地和西山下来的八路军接上头了，高家庄的乡亲大部分都跑上山去了，高树彬家那一声爆炸，差不多报销了大半在场的人。趁着夜色，高权和大队的西山人马一起，向太行山的腹地挺进……此后不久，日军对高家庄一带进行了长达一年多的“大扫荡”，疯狂报复，在高家庄、王庄、刘家垛、高家岭和马家河一带施放细菌武器和毒气弹多次，杀害当地百姓共两万多人，这一带几乎没有了人烟。

　　１９４０年８月２０日夜，晋察冀军区、第１２９、第１２０师在八路军总部统一指挥下，发动了以破袭正太铁路（石家庄至太原）为重点的战役。战役发起第３天，参战部队已达１０５个团，故称“百团大战”。给予华北的日军以沉重打击，高权他们的西山抗日大队攻进了高阳县城，消灭了双手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日本华北方面军第十二旅团晋中第二联队的小泽次郎一部，宣告晋中解放区的成立。高阳县城以及高家庄、王庄、刘家垛、高家岭和马家河终于回到了人民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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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天

这就完稿了？元武兄，你辛苦了，两天就写了这么多。
你的小说不错啊！

春江花月夜

　陈版完了么？1万字么？学习你的快速度！

陈元武

最初由 春江花月夜 发表
　陈版完了么？1万字么？学习你的快速度！

完了，请多批！

谭其森

陈老师，我也是同样的问：结束了？  意犹未尽阿。

那么精美的上 下有些收尾仓促啊。

蓝色的小木屋

革命战争题材故事，好看！问好！

闲云

好故事！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