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漫谈“自我膨胀意识”

武俊岭

　　
　　近年来，通过观察、阅读，发现古今中外的许多人，上至皇帝、领袖，下至七品县官，只要掌握了一定的权力，那就无所不能、无所不通，自我膨胀得无以复加了。
　　
　　先说一说现在的例子。

　　上个月，我去一个县里参观书展。报到时，手里得到一本“某县书画集”。开会了，主席台上坐了两行人，有二十多个。然后便是发言。对于这类发言，我几乎充耳不闻。我翻看那本印制的还算精美的集子。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赫然排在集子前面的，是原人大主任、原政协主席、原副县长的墨宝。看着这几位的稚嫩得几不成形的字体，耳边听到了主持人说请我们的老县长、从人大退下来的李某某讲话。我抬了抬头。李某某讲话了，位置在中间的那位。我以前在报纸上或其他地方见过更大的政治人物的墨迹，县一级的，还没有见过。这回算是开眼界了。这三位的字，具体评价的话，就是：中学生练三个月的话，水平与他们差不多。

　　可是，大会时、参观时、吃饭时，竟然有好多人对这三位老领导的“书法”称赞有加。三位呢，听到赞扬后笑眯眯的，欣然接受。吃饭时，三个人一块儿挨着桌子转悠、敬酒。

　　无独有偶，前年，在一次全国性的诗歌讨论会上，省内一位有名的诗人称赞“钓杆一甩，两袖清风徐来” 这么两句为“大诗人也写不出的”。诗的作者为一退下来的市级领导，也快七十了，听后，嘿嘿地笑。

　　说到历史上的人物，就不能不提到那位号称作诗四万首的乾隆了。这个有“庸福”的中材之人，偏偏要扮演成十项全能人物。他自称“十全老人”，会诗会文会词会书会画……他活得时间长，跑得地方多。这样，到处都可以看到他的题诗、题词。自然，他的书法，也就随着流传下来了。

　　其实，他那四万首诗，有不少是大臣的捉刀。对于这一点，他是不允许人们透露出去的。沈德潜，便因此而差点丢了老命（他替皇帝做御诗，不只自得地向人炫耀，并且还收入自己的诗集当中）。

　　对于乾隆的诗，周氏兄弟都引用过这么两句：“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棒伤”。这两句，最早出现于清代小说《绿野仙踪》当中。小说中的冷于冰投宿三家村学究处，学究让冷看了这么两句诗。冷对后一句不解，主人便解释说：兄爱花，无花盆而以瓦罐种之。嫂则深恶眠花宿柳之人，乃以棒将罐打碎，以示惩罚。周作人认为：作者引这两句诗，对于乾隆的讽刺是很明显的。杂文家何满子先生，也认为乾隆的诗不过试贴诗的水平。何先生并说这一点可以从乾隆的一些御题诗上看出。可惜，他没有举出具体的例子来。还好，我手头倒有乾隆的几首大作，写出来，供大家欣赏欣赏。

　　乾隆下江南经过聊城，登过几次光岳楼，写下了几首诗。《登光岳楼赋诗》云：楼梯百级步徒入，窗户八方目望铺。不必更寻东北角，无时岳气此中无。《登光岳楼即事》写：城北城中早实考，为光为望总虚名。岩岩岳气镇千古，款款心瞻申一诚。《二月十六日桃花诗》说：临溪初见几枝开，应节标芳有是哉。辜负花朝真错怪，迎人春色自天来。

　　就是这样的破诗，几百年后的现在人，还有极力说好的。去年春，我在省内一本刊物上，看到一篇《乾隆赋诗咏聊城》。文章引用了五六首诗，其中就有这三首。作者认为这几首诗“堪称诗中绝伦”。至于怎样绝伦，作者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

　　乾隆在位时，对于其诗大拍马屁的那就更多了。纪昀，是起劲吹捧的一位。沈德潜的“格调说”，也是向政治或者干脆说是向乾隆献媚的诗说。

　　乾隆的书法，在聊城的光岳楼上有一匾额，上书“神光钟英”四字。在他这四字的旁边，有无名氏的“宇宙文衡”。1997年，我陪讽刺诗人、杂文家、书法家刘征先生登楼游览。我请教刘先生，乾隆这字怎样？刘先生说，他的字，雍容华贵而已，皇帝嘛。没有无名氏的字好。无名氏的这几个字，取法于颜而又有自己的个性，写得沉着、大气。

　　中国的说完了，再说说苏联的。前几年，我在一则资料上看到：赫鲁晓夫参观一个现代画展，在一幅画前大加贬斥。说这是什么画啊，像驴尾巴甩的似的。他说这话时，画家就在他的身边，听不下去了（毕竟是画家，毕竟是苏联，有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的伟大传统），反驳说，赫鲁晓夫同志，你懂绘画吗？赫鲁晓夫说，我当工人时不懂，当工厂的党委书记时不懂，我当党的总书记了，我还不懂？

　　赫鲁晓夫不愧是工人出身，话说得粗豪、质直。按照他的逻辑，官越大懂得越多；大到他这种地位时，就没有什么不懂的了。

　　在苏共历史上，每一位领袖都是理论家。列宁，那是不用说的了。斯大林，被推崇为“随后各个时期的哲学泰斗”、“人类最伟大的天才”。赫鲁晓夫呢，则以发明“两全论”而被称作“杰出的思想家、理论家”。这样的话，勃列日涅夫同志岂甘落后。他别出心裁，写起小说来。几部小说出版后，评论家们拚命地叫好。

　　其实，这都是假的。前苏联著名学者阿尔巴托夫在《耽误了的痊愈——当代人的见证》一书中透露：勃列日涅夫“实际的教育程度很低，甚至没有多少学识”。他从不读书，也不动手写作，“大概所有人包括最笨和最不懂事的人在内，无例外地都深信这几部文艺杰作中没有一页是勃列日涅夫亲手动笔写作的”，而不过是一些“有文学才华的笔杆子”住在秘密的地方根据女速记员记下他本人的口述编成的“童话”和故事。“在一段时间里那些向他出这些主意的人只不过是开玩笑罢了，不想最终却真的成了丑恶的现实”。“声名狼藉”， 阿尔巴托夫用这四个字对勃列日涅夫的“文艺杰作”作了评价。

　　从中国的县级官员，到历史上的乾隆皇帝，再到苏共历史上的两位总书记，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膨胀意识，那就是对于自己的能力过于自信、过于夸大。以为自己官都能当、皇帝都能做，还有别的什么不会干的事吗？这种心理，能够使他们大胆地吓唬别人、作威作福，并且还可以心安理得。这一点，从几位老干部面对夸奖时的默默认可、从乾隆自称“十全老人”、从赫鲁晓夫对画家的勇敢驳斥、从勃列日涅夫大胆地写作小说等方面，可以深深浅浅地看得出来。另一方面，对于这些特殊人物于文化领域里的盲目、憨大胆，下属们的表现总是或真或假的吹捧。几位县级老领导的属下，乾隆的大臣们，评论勃列日涅夫小说的文艺批评家们，表现得是那样的一致。

　　以上的两个方面是紧紧地结合在一起的。其结果，就是使特殊人物的自我膨胀意识牢固地形成。同时，吹捧者们也从吹捧的行动中得到这样那样的好处（沈德潜便因吹乾隆的诗而得“隆遇”）。两情相悦，两方皆欢，何乐而不为呢。

　　应该说，这是一个浓厚的阴影。并且，这阴影至今还没有消散。

　　附录：是前年吧，在《世界文学》的“世界文艺动态”栏目里，看到“萨达姆出版长篇小说”的消息。现在想想，如果他的小说也是别人捉刀的话，那就更有意思了。一个把国家治理得乱七八糟的人，怎么会有在世人面前显示自己会写小说的心思呢？我对萨达姆此举的理解是：脑子里进水了。

　　因为此节内容难以并入文章，所以写在后面，以期达到古今中外相互参证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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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俊岭

这篇２６００字，相对于千字文而言，长了点。但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是作文之道。
记不得谁说的了，向看过我的文字的眼睛致敬。我在这里也模仿一句，向看我长文的朋友致谢。

房子

武兄杂文笔墨纵横，透情入理．
真是写的不错．

冷眼看

其实也就是“皇帝的新装”的翻版，呵呵～～

武俊岭

[QUOTE]最初由 房子 发表
武兄杂文笔墨纵横，透情入理．
真是写的不错．
谢谢房子版主表扬。
这篇文章，倒用了点功夫。吹者被吹者，我感到都是私欲在作怪。

武俊岭

[QUOTE]最初由 冷眼看 发表
其实也就是“皇帝的新装”的翻版，呵呵～～
谢谢冷版！
您的冷眼就是锐利。
可叹的是裸体的皇帝直到身上发冷时才有点心中发虚。像勃列日涅夫，明明知道小说不是自己写的，面对文艺批评家的好话，还是沾沾自喜。一句话，他就是糊弄不知道的，当时不知道的。通过吓唬人而巩固自己的地位。萨达姆八成也是。
现在也比比皆是的，这种做派。人们去看看想想就行了，用不着我写得太尽。

牟敦乐

文之珍品。
不过胡长清的字还是有章法的，官又大字又好，比你乡里那几个老腐酸来当如何？
要几多银子才能救到的。.

单立人

官员中不乏舞文弄墨的杰出人才。
但是，更多的是附庸风雅的庸才。

武俊岭

[QUOTE]最初由 牟敦乐 发表
文之珍品。
不过胡长清的字还是有章法的，官又大字又好，比你乡里那几个老腐酸来当如何？
要几多银子才能救到的。.

谢谢牟敦乐阅读拙文。
你说胡长清的字好，可能吧。但特殊不能说明一般：）））））
就像严嵩虽然是个奸臣，但官大是没有问题的吧，他的诗，还是不错的。我写小说《严嵩》时专门看过。当然，大部份好诗作于隐居的那些年，所谓“铃山堂二十年沉寂”的时候。“文章憎命达”嘛。

武俊岭

[QUOTE]最初由 单立人 发表
官员中不乏舞文弄墨的杰出人才。
但是，更多的是附庸风雅的庸才。

谢谢单先生。
先生这话好辩证法啊！第一句，很多是在发达之前便已功底较厚，发达后字随官力，官随字美，如鱼得水，温温尔雅。就像重庆的那个有众多文人朋友的宣传部长似的，外表文得很，内心坏得很。
第二句，官久了，想弄点换样的玩艺儿开心，于是就不管不顾地憨干起来。出丑露乖，却恬然无知，可悲亦可怜！

武俊岭

有朋友来悄悄话说，最好把萨达姆那节去掉。我思之再三，以为还是不去为好。因为这节是附录形式，并没有成为文章中的拖沓。萨达姆的行为，与文章中的诸位，性质差不多。
识者正之！

清清河水

这些人的自我膨胀意识，大部分都是人夸出来的，捧起来的，因为这些人连放一个屁身边的人都说是香的，所以他总沉溺于自我陶醉中，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久而久之，他会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这种悲哀在每个时代都在相继上演且层出不穷。

学习了！

武俊岭

[QUOTE]最初由 清清河水 发表
这些人的自我膨胀意识，大部分都是人夸出来的，捧起来的，因为这些人连放一个屁身边的人都说是香的，所以他总沉溺于自我陶醉中，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久而久之，他会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这种悲哀在每个时代都在相继上...

谢谢清清河水的解读.这么长的文章,能看一遍,使我十分感激.

旭日东升

自我膨胀缘自外部环境的催化,自知之明在无意识中丢失,于是昏昏然\飘飘然,忘了自己原来是谁???
值得一读!

武俊岭

[QUOTE]最初由 旭日东升 发表
自我膨胀缘自外部环境的催化,自知之明在无意识中丢失,于是昏昏然\飘飘然,忘了自己原来是谁???
值得一读!

谢谢旭日东升。

环境是外因。被吹者的自欺欺人，是内因。两者结合，遂出笑话。